《後漢書》是一部由我國南朝劉宋時期的歷史學家范曄編撰的記載東漢歷史的紀傳體史書。與《史記》、《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書中分十紀、八十列傳和八志(司馬彪續作),記載了從光武帝劉秀起至漢獻帝的195年曆史。
鄭太 孔融 荀彧
鄭太字公業,河南開封人,司農衆之曾孫也。少有少略。靈帝末,知天下將亂,陰交結豪傑。家富於財,有田四百頃,而食常不足,名聞山東。
初,舉孝廉,三府闢,公車徵,皆不就。及大將軍何進輔政,徵用名士,以公業爲尚書待郎,遷待御史。進將誅閹官,欲召幷州牧董卓爲助。公業謂進曰:“董卓強忍寡義,志欲無厭。若借之朝政,授以大事。將恣兇欲,必危朝廷。明公以親德之重,據阿衡之權,秉意獨斷,誅除有罪,誠不宜假卓以爲資援也。且事留變生,殷鑑不遠。”又爲陳時務之所急數事。進不能用,乃棄官去。謂潁川人旬攸曰:“何公未易輔也。”
進尋見害,卓果作亂。公業等與侍中伍瓊、卓長史何顒共說卓,以袁紹爲勃海太守,以發山東之謀。及義兵起,卓乃會公卿議,大發卒討之,羣僚莫敢忤旨。公業恐其衆多益橫,兇強難制,獨曰:“夫政在德,不在衆也。”卓不悅,曰:“如卿此言,兵爲無用邪?”公業懼,乃詭詞更對曰:
非謂無用,以爲山東不足加大兵耳。如有不信,試爲明公略陳其要。今山東合謀,州郡連結,人庶相動,非不強盛,然光武以來,中國無警,百姓優逸,忘戰日久。仲尼有言:“不教人戰,是謂棄之。”其衆雖多,不能爲害。一也。明公出自西洲,少爲國將,閒習軍事,數踐戰場,名振當世,人懷懾服。二也。袁本初公卿子弟,生處京師。張孟卓東平長者,坐不窺堂。孔公緒清談高論,噓枯吹生。並無軍旅之才,執銳之幹,臨鋒決敵,非公之儔。三也。山東之士,素乏精悍。未有勇賁之勇,慶忌之捷,聊城之守,良、平之謀,可任以偏師,責以成功。四也。就有其人,而尊卑無序,王爵不如,若恃衆怙力,將各棋峙,以觀成敗,不肯同心共膽,與齊進退。五也。關西諸郡,頗習兵事,自頃以來,數與羌戰,婦女猶戴戟操矛,挾弓負矢,況其壯勇之士,以當妄戰之人乎!其勝可必。六也,且天下強勇,百姓所畏者,有並、涼之人,及匈奴、屠各、湟中義從、西羌八種,而明公擁之,以爲爪牙,譬驅虎兕以赴犬羊。七也。又明公將帥,皆中表腹心,周旅日久,恩信淳著,忠誠可任,智謀可恃。以膠固之衆,當解合之勢,猶以烈風掃彼枯葉。八也。夫戰有三亡,以亂攻理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明公秉國平正,討滅宦豎,忠義克立。以此三德,待彼三亡,奉辭伐罪,誰敢御之!九也。東州鄭玄學該古今,北海邴原清高直亮,皆儒生所仰,羣士楷式。彼諸將若詢其計畫,足知強弱。且燕、趙、齊、梁非不盛也,終滅於泰;吳、楚七國非不衆也,卒敗滎陽。況今德政赫赫,股肱惟衣,彼豈贊成其謀,造亂長寇哉?其不然。十也,若其所陳少有可採,無事徵兵以驚天下,使患役之民相聚爲非,棄德恃衆,自虧威重。
卓乃悅,以公業爲將軍,使統諸軍討擊關東。或說卓曰:“鄭公業智略過人,而結謀外寇,今資之士馬,就其黨與,竊爲明公懼之。”卓乃收還其兵,留拜議郎。
卓既遷都長安,天下飢亂,士大夫多不得其命。而公業家有餘資,日引賓客高會倡樂,所贍救者甚衆。乃與何顒、荀攸共謀殺卓。事泄,顒等被執,公業脫身自武關走,東歸袁術。術上以爲楊州刺。未至官,道卒,年四十一。
孔融字文舉,魯國人,孔子二十世孫也。七世祖霸,爲元帝師,位至侍中。父宙,太山都尉。
融幼有異才。年十歲,隨父詣京師。時,河南尹李膺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敕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融欲觀其人,故造膺門。語門者曰:“我是李君通家子弟。”門者言之。膺請融,問曰:“高明祖父嘗與僕有恩舊乎?”融曰:“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衆坐莫不嘆息。太中大夫陳煒後至,坐中以告煒。煒曰:“夫人小而聰了,大未必奇。”融應聲曰:“觀君所言,將不早惠乎?”膺大笑曰:“高明必爲偉器。”
年十三,喪父,哀悴過毀,扶而後起,州里歸其孝。性好學,博涉多該覽。亡抵於褒,不遇。時融年二六,儉少之而不告。山陽張儉爲中常侍侯覽所怨,覽爲刊章下州郡捕儉,儉與融兄褒有舊,亡抵於褒,不遇。時融年十六,儉少之而不告。融見其有窘色,謂曰:“兄雖在外,吾獨不能爲君主邪?”因留舍之。後事泄,國相以下,密就掩捕,儉得脫走,遂並收褒、融送獄。二人未知所坐。融曰:“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之。”褒曰:“彼來求我,非弟之過,請甘其罪。”吏問其母,母曰:“家事任長,妾當其辜。”一門爭死,郡縣疑不能決,乃上讞之。詔書竟坐褒焉。融由是顯名,與平原陶丘洪、陳留邊讓齊聲稱。州郡禮命,皆不就。
闢司徒楊賜府。時,隱核官僚之貪濁者,將加貶黜,融多舉中官親族。尚書畏迫內寵,召掾屬詰責之。融陳對罪惡,言無阿撓。河南尹何進當遷爲大將軍,楊賜遣融奉謁賀進,不時通,融即奪謁還府,投劾而去。河南官屬恥之,私遣劍客欲追殺融。客有言於進曰:“孔文舉有重名,將軍若造怨此人,則四方之士引領而去矣。不如因而禮之,可以示廣於天下。”進然之,既拜而闢融,舉高第,爲侍御史。與中丞趙舍不同,託病歸家。
后辟司空掾,拜中軍候。在職三日,遷虎賁中郎將。會董卓廢立,融每因對答,輒有匡正之言。以忤卓旨,轉爲議郎。時黃巾寇數州,而北海最爲賊衝,卓乃諷三府同舉融爲北海相。
融到郡,收合士民,起兵講武,馳檄飛翰,引謀州郡。賊張饒等羣輩二十萬衆從冀州還,融逆擊,爲饒所敗,乃收散兵保朱虛縣。稍復鳩集吏民爲黃巾所誤者男女四萬餘人,更置城邑,立學校,表顯儒術,薦舉賢良鄭玄、彭璆、邴原等。郡人甄子然、臨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縣社。其餘雖一介之善,莫不加禮焉。郡人無後及四方遊士有死亡者,皆爲棺具而斂葬之。時,黃巾復來侵暴,融乃出屯都昌,爲賊管亥所圍。融逼急,乃遣東萊太史慈求救於平原相劉備。備驚曰:“孔北海乃復知天下有劉備邪?”即遣兵三千救之,賊乃散走。
時,袁、曹方盛,而融無所協附。左丞祖者,稱有意謀,勸融有所結納。融知紹、操終圖漢室,不欲與同,故怒而殺之。
融負有高氣,志在靖難,而才疏意廣,迄無成功。在郡六年,劉備表領青州刺史。建安元年,爲袁譚所攻,自春至夏,戰士所餘裁數百人,流矢雨集,戈矛內接。融隱几讀書,談笑自若。城夜陷,乃奔東山,妻、子爲譚所虜。
及獻帝都許,徵融爲將作大匠,遷少府。每朝會訪對,融輒引正定議,公卿大夫綿隸名而已。
初,太傅馬日磾奉使山東,及至淮南,數有意於袁術。術輕侮之。遂奪取其節,求去又不聽,因欲逼爲軍帥。日磾深自恨,遂嘔血而斃。及喪還,朝廷議欲加禮。融乃獨議曰:“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節之使,銜命直指,寧輯東夏,而曲媚奸臣,爲所牽率,章表署用,輒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國佐當晉軍而不撓,宜僚臨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豈得以見脅爲辭!又袁術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隨從,周旋歷歲。《漢律》與罪人交關三日已上,皆應知情。《春秋》魯叔孫得臣卒,以不發揚襄仲之罪,貶不書日。鄭人討幽公之亂,斫子家之棺。聖上哀矜舊臣,未忍追案,不宜加禮。”朝廷從之。
時論者多欲復肉刑。融乃建議曰:
古者敦厖,善否不別,吏端刑清,政無過失。百姓有罪,皆自取之。末世陵遲,風化壞亂,政撓其俗,法害其人。故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繩之以古刑,投之以殘棄,非所謂與時消息者也。紂斫朝涉之脛,天下謂爲無道。夫九牧之地,千八百君若各刖一人,是下常有千八百紂也。求俗休和,弗可得已。且被刑之人,慮不念生,志在思死,類多趨惡,莫復歸正。夙沙亂齊,伊戾禍宋,趙高、英布,爲世大患。不能止人遂爲非也,適足絕人還爲善耳。雖忠如鬻拳,信如卞和,智如孫臏,冤如巷伯,才如史遷,達如子政,一離刀鋸,沒世不齒。是太甲之思誦,穆公之霸秦,南睢之骨立,衛武之《初筵》,陳湯之都賴,魏尚之守邊,無所復施也。漢開改惡之路,凡爲此也。故明德之君,遠度深惟,棄短就長,不荀革其政者也。
朝廷善之,卒不改焉。
是時,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僭僞,遂乃郊祀天地,擬斥乘輿。詔書班下其事。融上疏曰:
竊聞領荊州牧劉表桀逆放恣,所爲不軌,至乃郊祭天地,擬儀社稷。雖昏僭惡極,罪不容誅,至於國體,宜且諱之。何者?萬乘至重,天王至尊,身爲聖躬,國爲神器,陛級縣遠,祿位限絕,猶天之不可階,日用之不可逾也。每有一豎臣,輒雲圖之,若形之四方,非所以杜塞邪萌。愚謂雖有重戾,必宜隱忍。賈誼所謂“擲鼠忌器”,蓋謂此也。是以齊兵次楚,唯責包茅;王師敗績,不書晉人。前以露袁術之罪,今復下劉表之事,是使跛牂欲窺高岸,天險可得而登也。案表跋扈,擅誅列侯,遏絕詔命,斷盜貢篚,招呼元惡,以自營衛,專爲羣逆,主萃淵萎。郜鼎在廟,章孰甚焉!桑落瓦解,其勢可見。臣愚以爲宜隱郊祀之事,以崇國防。
五年,南陽王馮、東海王祗薨,帝傷其早歿,欲爲修四時之祭,以訪於融。融對曰:
聖恩敦睦,盛時增思,悼二王之靈,發哀愍之詔,稽度前典,以正禮制。竊觀故事,前梁懷王、臨江愍王、齊哀王、臨淮懷王並薨無後,同產昆弟,即景、武、昭、明四帝是也,未聞前朝修立祭祀。若臨時所施,則不列傳紀。臣愚以爲諸在衝齔,聖慈哀悼,禮同成人,加以號諡者,宜稱上恩,祭祀禮畢,而後絕之。至於一歲之限,不合禮意,又違先帝已然之法,所未敢處。
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後操討烏桓,又嘲之曰:“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併案也。”
時,年飢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爭之,多侮慢之辭。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又嘗奏宜準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內,不以封建諸侯。操疑其所論建漸廣,益憚之。然以融名重天下,外相容忍,而潛怨正議,慮鯁大業。山陽郗慮承望風旨,以微法奏免融官。因顯明仇怨,操故書激厲融曰:
蓋聞唐、虞之朝,有克讓之臣,故麟鳳來而頌聲作也。後世德薄,猶有殺身爲君,破國爲國。及至其敝,睚眥之怨必仇,一餐之惠必報。故晁錯念國,遘禍於袁盎;屈平悼楚,受譖於椒、蘭;彭寵傾亂,起自朱浮;鄧禹威損,失於宗、馮。由此言之,喜怒怨愛,禍福所困,可不慎與!昔廉、藺小國之臣,猶能相下;寇、賈倉卒武夫,屈節崇好;光武不問伯升之怨;齊侯不疑射鉤之虜。夫立大操者,豈累細故哉!往聞二君有執法之平,以爲小介,當收舊好;而怨毒漸積,志相危害,聞之憮然,中夜而起。昔國家東遷,文舉盛嘆鴻豫名實相副,綜達經學,出於鄭玄,又明《司馬法》,鴻豫亦稱文舉奇逸博聞,誠怪今者與始相違。孤與文舉既非舊好,又於鴻豫亦無恩紀,然願人之相美,不樂人之相傷,是以區區思協歡好。又知二君羣小所構,孤爲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爲國,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
融報曰:
猥惠書教,告所不逮。融與鴻豫州里比郡,知之最早。雖嘗陳其功美,欲以厚於見私,信於爲國,不求其覆過掩惡,有罪望不坐也。前者黜退,歡欣受之。昔趙宣子朝登韓厥,夕被其戮,喜而求賀。況無彼人之功,而敢枉當官之平哉!忠非三閭,智非晁錯,竊位爲過,免罪爲幸。乃使餘論遠聞,所以慚懼也。朱、彭、寇、賈,爲世壯士,愛惡相攻,能爲國憂。至於輕弱薄劣,猶昆蟲之相齧,適足還害其身,誠無所至也。晉侯嘉其臣所爭者大,而師曠以爲不如心競。性既遲緩,與人無傷,雖出胯下之負,榆次之辱,不如貶毀之於己,猶蚊虻之一過也。子產謂人心不相似,或矜勢者,欲以取勝爲榮,不念宋人待四海之洛,大爐不欲令酒酸也。至於屈穀巨瓠,堅而無竊,當以無用罪之耳。它者奉遵嚴教,不敢失墜。郗爲故吏,融所推進。趙衰之拔郤穀,不輕公叔之升臣也。知同其愛,訓誨發中。雖懿伯之忌,猶不得念,況恃舊交,而欲自外於賢吏哉!輒布腹心,修好如初。苦言至意,終身誦之。
歲餘,復拜太中大夫。必寬容少忌,好士,喜誘益後進。及退閒職,賓客日盈其門。常嘆曰:“坐上客恆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與蔡邕素善,邕卒後,有虎賁士貌類於邕,融每酒酣,引與同坐,曰:“雖無老成人,且有典刑。”融聞人之善,若出諸己,言有可採,必演而成之,面告其短,而退稱所長,薦達賢士,多所獎進,知而未言,以爲己過,故海內英俊皆信服之。
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復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曰:
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招合徒衆,欲規不軌,雲“我大聖之後,而見滅於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與孫權使語,謗訕朝廷。又融爲九列,不遵朝儀,禿巾微行,唐突官掖。又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雲“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爲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爲?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既而與衡更相讚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顏回復生。”大逆不道,宜極重誅。
書奏,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
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主人有遺肉汁,男渴而飲之。女曰:“今日之禍,豈得久活,何賴知肉味乎?”兄號泣而止。或言於曹操,遂盡殺之。及收至,謂兄曰:“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願!”乃延頸就刑,顏色不變,莫不傷之。
初,京兆人脂習元升,與融相善,每戒融剛直。及被害,許下莫敢收者,習往撫屍曰:“文舉舍我死,吾何用生爲?”操聞大怒,將收習殺之,後得赦出。
魏文帝深好融文辭,每嘆曰:“楊、班儔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輒賞以金、帛。所著詩、頌、碑文、論議、六言、策文、表、檄、教令、書記凡二十五篇。文帝以習有欒布之節,加中散大夫。
論曰:昔諫大夫鄭是有言:“山有猛獸者,藜藿爲之不採。”是以孔父正色,不容弒虐之謀;平仲立朝,有紓盜齊之望。若夫文舉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動義概而忤雄心。故使移鼎之跡,事隔於人存;代終之規,啓機於身後也。夫嚴氣正性,覆折而己。豈有員園委屈,可以每其生哉!懍懍焉,皓皓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
荀彧字文若,潁川潁陰人,朗陵令淑之孫也。父緄,爲濟南相。緄畏憚宦官,乃爲彧娶中常侍唐衡女。彧以少有才名,故得免於譏議。南陽何顒名知人,見彧而異之,曰:“王佐才也。”
中平六年,舉孝廉,再遷亢父令。董卓之亂,棄官歸鄉里。同郡韓融時將宗親千餘家,避亂密西山中。彧謂父老曰:“潁川,四戰之地也。天下有變,常爲兵衝。密雖小固,不足以扞大難,宜亟避之。”鄉人多懷土不能去。會冀州牧同郡韓馥遣騎迎之,彧乃獨將宗族從馥,留者後多爲董卓將李傕所殺略焉。
彧比至冀州,而袁紹已奪馥位,紹待彧以上賓之禮。彧明有意數,見漢室崩亂,每懷匡佐之義。時,曹操在東郡,彧聞操有雄略,而度紹終不能定大業。初平二年,乃去紹從操。操與語大悅,曰:“吾子房也。”以爲奮武司馬,時年二十九。明年,又爲操鎮東司馬。
興平元年,操東擊陶謙,使彧守甄城,任以留事。會張邈、陳宮以兗州反操,而潛迎呂布。布即至,諸城悉應之。邈乃使人譎彧曰:“呂將軍來助曹使君擊陶謙,宜亟供軍實。”彧知邈有變,即勒兵設備,故邈計不行。豫州刺史郭貢率兵數萬來到城下,求見彧。彧將往,東郡太守夏侯淳等止之。曰:“何知貢不與呂布同謀,而輕欲見之。今君爲一州之鎮,往必危也。”彧曰:“貢與邈等分非素結,今來速者,計必未定,及其猶豫,宜時說之,縱不爲用,可使中立。若先懷疑嫌,彼將怒而成謀,不如往也。”貢既見彧無懼意,知城不可攻,遂引而去。彧乃使程昱說範、東阿,使固其守,卒全三城以待操焉。
二年,陶謙死,操欲遂取徐州,還定呂布。彧諫曰:
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可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將軍本以兗州首事,故能平定山東,此實天下之要地,而將軍之關河也。若不先定之,根本將何寄乎?宜急分討陳宮,使虜不得西顧,乘其間而收熟麥,約食稸谷,以資一舉,則呂布不足破也。今舍之而東,未見其便。多留兵則力不勝敵,少留兵則後不足因。布乘虛寇暴,震動人心,縱數城或全,其餘非復己有,則將軍尚安歸乎?且前討徐州,威罰實行,其子弟念父兄之恥,必人自爲守。就能破之,尚不可保。彼若懼而相結,共爲表裏,堅壁清野,以待將軍,將軍攻之不拔,掠之無獲,不出一旬,則十萬之衆未戰而自困矣。夫事固有棄彼取此,以權一時之勢,願將軍慮焉。
操於是大收熟麥,復與布戰。布敗走,因分定諸縣,兗州遂平。
建安元年,獻帝自河東還洛陽,操議欲奉迎車駕,徙都於許。衆多以山東未定,韓暹、楊奉負功恣睢,未可卒制。彧乃勸操曰:“昔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景從;漢高祖爲義帝縞素,而天下歸心。自天子蒙塵,將軍首唱義兵,徒以山東擾亂,未遑遠赴,雖御難於外,乃心無不在王室。今鑾駕旋軫,東京榛蕪,義士有存本之思,兆人懷感舊之哀。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人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天下,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四方雖有逆節,其何能爲?韓暹、楊奉,安足恤哉!若不時定,使豪傑生心,後雖爲慮,亦無及矣。”操縱之。
及帝都許,以彧爲侍中,守尚書令。操每征伐在外,其軍國之事,皆與彧籌焉,彧又進操計謀之士從子攸,及鍾繇、郭嘉、陳羣、杜襲、司馬懿、戲志纔等,皆稱其舉。唯嚴象爲楊州,韋康爲涼州,後並負敗焉。
袁紹既兼河朔之地,有驕氣。而操敗於張繡,紹與操書甚倨。操大怒,欲先攻之,而患力不敵,以謀於彧。彧量紹雖強,終爲操所制,乃說先取呂布,然後圖紹,操從之。三年,遂擒呂布,定徐州。
五年,袁紹率大衆以攻許,操與相距。紹甲兵甚盛,議者鹹懷惶懼。少府孔融謂彧曰:“袁紹地廣兵強,田豐、許攸智計之士爲其謀,審配、逢紀盡忠之臣任其事,顏良、文丑勇冠三軍,統其兵,殆難克乎?”彧曰:“紹兵雖多而法不整,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正,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自用,顏良、文丑匹夫之勇,可一點而擒也。”後皆如彧所籌,事在《袁紹傳》。
操保官度,與紹連戰,雖勝而軍糧方盡,書與彧議,欲還許以致紹師。彧報曰:“今穀食雖少,未若楚漢在滎陽、成皋間也。是時劉、項莫肯先退者,以爲先退則勢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衆,畫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進,已半年矣。情見勢謁,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不可失也。”操從之,乃堅壁持之。遂以奇兵破紹,紹退走。封彧萬歲亭侯,邑一千戶。
六年,操以紹新破,未能爲患,但欲留兵衛之,自欲南征劉表,以計問彧。彧對曰:“紹既新敗,衆懼人擾,今不因而定之,而欲遠兵江漢,若紹收離糾散,乘虛以出,則公之事去矣。”操乃止。
九年,操拔鄴,自領冀州牧。有說操宜復置九州者,以爲冀部所統既廣,則天下易服。操將從之。彧言曰:“今苦依古制,是爲冀州所統,悉有河東、馮翊、扶風、西河、幽、並之地也。公前屠鄴城,海內震駭,各懼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衆。今若一處被侵,必謂以次見奪,人心易動,若一旦生變,天下未可圖也。願公先定河北,然後修復舊京,南臨楚郢,責王貢之不入。天下鹹知公意,則人人自安。須海內大定,乃議古制,此主稷長久之利也。”操報曰:“微足下之相難,所失多矣!”遂寢九州議。
十二年,操上書表彧曰:
昔袁紹作逆,連兵官度,時衆寡糧單,圖欲還許。尚書令荀彧深建宜住之便,遠恢進討之略,起發臣心,革易愚慮,堅營固守,徼其軍實,遂摧撲大寇,濟危以安。紹既破敗,臣糧亦盡,將舍河北之規,改就荊南之策。彧復備陳得失,用移臣議,故得反旆冀土,克平四州。向使臣退軍官度,紹必鼓行而前,敵人懷利以自百,臣衆怯沮以喪氣,有必敗之形,無一捷之勢。復苦南征劉表,委棄兗、豫,飢軍深入,逾越江、沔,利既難要,將失本據。而彧建二策,以亡爲存,以禍爲福,謀殊功異,臣所不及。是故先帝貴指縱之功,薄搏獲之賞;古人尚帷幄之規,下攻拔之力。原其績效,足享高爵。而海內未喻其狀所受不侔其功,臣誠惜之,乞重平議,增疇戶邑。
彧深辭讓。操譬之曰:“昔介子推有言:‘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君奇謨拔出,興亡所繫,可專有之邪?雖慕魯連衝高之跡,將爲聖人達節之義乎!”於是增封千戶,並前二千戶。又欲授以正司,彧使荀攸深自陳讓,至於十數,乃止。操將伐劉表,問彧所策。彧曰:“今華夏以平,荊、漢知亡矣,可聲出宛、葉而間行輕進,以掩其不意。”操從之。會表病死。
十七年,董昭等欲共進操爵國公,九錫備物,密以訪彧。彧曰:“曹公本興義兵,以匡振漢朝,雖勳庸崇著,猶秉忠貞之節。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事遂寢。操心不能平。會南征孫權,表請彧勞軍於譙,因表留彧曰:“臣聞古之遣將,上設監督之重,下建副二之任,所以尊嚴國命,謀而鮮過者也。臣今當濟江,奉辭伐罪,宜有大使肅將王命。文武並用,自古有之。使持節侍中守尚書令萬歲亭侯彧,國之重臣,德洽華夏,既停軍所次,便宜與臣俱進,宣示國命,威懷醜虜。軍禮尚速,不及先請,臣輒留彧,依以爲重。”書奏,帝從之,遂以彧爲侍中、光祿大夫,持節,參丞相軍事。至濡須,彧病留壽春,操饋之食,發視,乃空器也,於是飲藥而卒。時年五十。帝哀惜之,祖日爲之廢宴樂。諡曰敬侯。明年,操遂稱魏公雲。
論曰:自遷帝西京,山東騰沸,天下之命倒縣矣。荀君乃越河、冀,間關以從曹氏。察其定舉措,立言策,崇明王略,以急國艱,豈雲因亂假義,以就違正之謀乎?誠仁爲己任,期紓民於倉卒也。及阻董昭之議,以致非命,豈數也夫!世言荀君者,通塞或過矣。常以爲中賢以下,道無求備,智算有所研疏,原始未必要末,斯理之不可全詰者也。夫以衛賜之賢,一說而斃兩國。彼非薄於仁而欲之,蓋有全必有喪也,斯又功之不兼者也。方時運之屯邅,非雄才無以濟其溺,功高勢強,則皇器自移矣。此文時之不可並也。蓋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以成仁之義也。
贊曰:公業稱豪,駿聲升騰。權詭時逼,揮金僚朋。北海天逸,音情頓挫。越俗易驚,孤音少和。直轡安歸,高謀誰佐?彧之有弼,誠感國疾。功申運改,跡疑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