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

《後漢書》是一部由我國南朝劉宋時期的歷史學家范曄編撰的記載東漢歷史的紀傳體史書。與《史記》、《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書中分十紀、八十列傳和八志(司馬彪續作),記載了從光武帝劉秀起至漢獻帝的195年曆史。

袁紹劉表列傳上

袁紹


袁紹字本初,汝南陽人,司徒湯之孫。父成,五官中郎將,壯健好交結,大將軍梁冀以下莫不善之。


紹少爲郎,除濮陽長,遭母憂去官。三年禮竟,追感幼孤,又行父服。服闋,徙居洛陽。紹有姿貌威容,愛士養名。既累世臺司,賓客所歸,加傾心折節,莫不爭赴其庭,士無貴賤,與之抗禮,輜軿柴轂,填接街陌。內官皆惡之。中常侍趙忠言於省內曰:“袁本初坐作聲價,好養死士,不知此兒終欲何作。”叔父太傅隗聞而呼紹,以忠言責之,紹終不改。


后辟大將軍何進掾,爲侍御史、虎賁中郎將。中平五年,初置西園八校尉,以紹爲佐軍校尉。


靈帝崩,紹勸何進徵董卓等衆軍,脅太后誅諸宦官,轉紹司隸校尉。語已見《何進傳》。及卓將兵至,騎都尉太山鮑信說紹曰:“董卓擁制強兵,將有異志,今不早圖,必爲所制。及其新至疲勞,襲之可禽也。”紹畏卓,不敢發。頃之,卓議欲廢立,謂紹曰:“天下之主,宜得賢明,每念靈帝,令人憤毒。董侯似可,今當立之。”紹曰:“今上富於春秋,未有不善宣於天下。若公違禮任情,廢嫡立庶,恐衆議未安。”卓案劍吆紹曰:“豎子敢然!天下之事,豈不在我?我欲爲之,誰敢不從!”紹詭對曰:“此國之大事,請出與太傅議之”。卓復言“劉氏種不足復遺。”紹勃然曰:“天下健者,豈惟董公!”橫刀長揖徑出。懸節於上東門,而奔冀州。


董卓購募求紹。時,侍中周珌、城門校尉伍瓊爲卓所信待,瓊等陰爲紹說卓曰:“夫廢立大事,非常人所及。袁紹不達大體,恐懼出奔,非有它志。今急購之,勢必爲變。袁氏樹恩四世,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若收豪傑以聚徒衆,英雄因之而起,則山東非公之有也。不如赦之,拜一郡守,紹喜於免罪,必無患矣。”卓以爲然,乃遣授紹勃海太守,封邟鄉侯。紹猶稱兼司隸。


初平元年,紹遂以勃海起兵,與從弟後將軍術、冀州牧韓馥、豫州刺史孔伷、兗州刺史劉岱、陳留太守張邈、廣陵太守張超、河內太守王匡、山陽太守袁遺、東郡太守橋瑁、濟北相鮑信等同時俱起,衆各數萬,以討卓爲名。紹與王匡屯河內,伷屯潁川,馥屯鄴,餘軍鹹屯酸棗,約盟,遙推紹爲盟主。紹自號車騎將軍,領司隸校尉。


董卓聞紹起山東,乃誅紹叔父隗,及宗族在京師者,盡滅之。卓乃遣大鴻臚韓融、少府陰循、執金吾胡母班、將作大匠吳循、越騎校尉王瑰譬解紹等諸軍。紹使王匡殺班、王瓖、吳循等,袁術亦執殺陰循,惟韓融以名德免。


是時,豪傑既多附招,且感其家禍,人思爲報,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爲名。韓馥見人情歸紹。忌其得衆,恐將圖己,常遣從事守紹門,不聽發兵。橋瑁乃詐作三公移書,傳驛州郡,說董卓罪惡,天子危逼,企望義兵,以釋國難。馥於是方聽紹舉兵。乃謀於衆曰:“助袁氏乎?助董氏乎?”治中劉惠勃然曰:“興兵爲國,安問袁!董?”馥意猶深疑於紹,每貶節軍糧,欲使離散。


明年,馥將麴義反畔,馥與戰失利。紹既恨馥,乃與義相結。紹客逢紀謂紹曰:“夫舉大事,非據一州,無以自立。今冀部強實,而韓馥庸才,可密要公孫瓚將兵南下,馥聞必駭懼。並遣辯士爲陳禍福,馥迫於倉卒,必可因據其位。”紹然之,益親紀,即以書與瓚。瓚遂引兵而至,外託討董卓,而陰謀襲馥。紹乃使外甥陳留高幹及潁川荀諶等說馥曰:“公孫瓚乘勝來南,而諸郡應之。袁車騎引軍東向,其意未可量也。竊爲將軍危之。”馥懼,曰:“然則爲之奈何?”諶曰:“君自料寬仁容衆,爲天下所附,孰與袁氏?”馥曰:“不如也。”“臨危吐決,智勇邁於人,又孰與袁氏?”馥曰:“不如也。”“世布恩德,天下家受其惠,又孰與袁氏?”馥曰:“不如也。”諶曰:“勃海雖郡,其實州也。今將軍資三不如之勢,久處其上,袁氏一時之傑,必不爲將軍下也。且公孫提燕、代之卒,其鋒不可當。夫冀州天下之重資,若兩軍併力,兵交城下,危亡可立而待也。夫袁氏將軍之舊,且爲同盟。當今之計,莫若舉冀州以讓袁氏,必厚德將軍,公孫瓚不能復與之爭矣。是將軍有讓賢之名,而身安於太山也。願勿有疑。”


馥素性恇怯,因然其計。馥長史耿武、別駕閔純、騎都尉沮授聞而諫曰:“冀州雖鄙,帶甲百萬,谷支十年。袁紹孤客窮軍,仰我鼻息,譬如嬰兒在股掌之上,絕其哺乳,立可餓殺。奈何欲以州與之?”馥曰:“吾衣氏故吏,且纔不如本初。度德而讓,古人所貴,諸君獨何病焉?”先是,馥從事趙浮、程渙將強弩萬人屯孟津,聞之,率兵馳還,請以拒紹,馥又不聽。乃避位,出居中常侍趙忠故舍,遣子送印綬以讓紹。


紹遂領冀州牧,承製以馥爲奮威將軍,而無所將御。引沮授爲別駕,因謂授曰:“今賊臣作亂,朝廷遷移,吾歷世受寵,志竭力命,興復漢室。然齊桓非夷吾不能成霸,句踐非范蠡無以存國。今欲與卿戮力同心,共安社稷,將何以匡濟之乎?”授進曰:“將軍弱冠登朝,播名海內。值爲立之際,忠義奮發,單騎出奔,董卓懷懼,濟河而北,勃海稽服。擁一郡之卒,撮冀州之衆,威陵河朔,名重天下。若舉軍東向,則黃巾可埽;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師北首,則公孫必禽;震脅戎狄,則匈奴立定。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士,擁百萬之衆,迎大駕於長安,覆宗廟於洛邑,號令天下,誅討未服。以此爭鋒,誰能御之!比及數年,其功不難。”紹喜曰:“此吾心也。”即表授爲奮武將軍,使監護諸將。


魏郡審配、鉅鹿田豐,並以正直不得志於韓馥。紹乃以豐爲別駕,配爲治中,甚見器任。馥自懷猜懼,辭紹索去,往依張邈。後紹遣使詣邈,有所計議,因共耳語。馥時在坐,謂見圖謀,無何,如廁自殺。


其冬,公孫瓚大破黃巾,還屯槃河,威震河北,冀州諸城無不望風響應。紹乃自擊之。瓚兵三萬,列爲方陣,分突騎萬匹,翼軍左右,其鋒甚銳。紹先令麴義領精兵八百,強弩千張,以爲前登。瓚輕其兵少,縱騎騰之,義兵伏楯下,一時同發,瓚軍大敗,斬其所置冀州刺史嚴綱,獲甲首千餘級。麴義追至界橋,瓚斂兵還戰,義復破之,遂到瓚營,拔其牙門,餘衆皆走。紹在後十數裏,聞瓚已破,發鞍息馬,唯衛帳下強弩數十張,大戟士百許人。瓚散兵二千餘騎卒至,圍紹數重,射矢雨下。田豐扶紹,使卻入空垣。紹脫兜鍪抵地,曰:“大丈夫當前鬥死,而反逃垣牆間邪?”促使諸弩競發,多傷瓚騎。衆不知是紹,頗稍引卻。會麴義來迎,騎乃散退。三年,瓚又遣兵至龍湊挑戰,紹復擊破之。瓚遂還幽州,不敢復出。


四年初,天子遣太僕趙岐和解關東,使各罷兵。瓚因此以書譬紹曰:“趙太僕以周、邵之德,銜命來徵,宣揚朝恩,示以和睦,曠若開雲見日,何喜如之!昔賈復、寇恂爭相危害,遇世祖解紛,遂同輿並出。釁難既釋,時人美之。自惟邊鄙,得與將軍共同斯好,此誠將軍之眷,而瓚之願也。”紹於是引軍南還。


三月上已,大會賓徒於薄落津。聞魏郡兵反,與黑山賊幹毒等數萬人共覆鄴城,殺郡守。坐中客家在鄴者,皆憂怖失色,或起而啼泣,紹容貌自若,不敢常度。賊有陶升者,自號“平漢將軍”,獨反諸賊,將部衆逾西城入,閉府門,具車重,載紹家及諸衣冠在州內者,身自扞衛,送到斥丘。紹還,因屯斥丘,以陶升爲建義中郎將。六月,紹乃出軍,入朝歌鹿腸山蒼巖谷口,討幹毒。圍攻五日,破之,斬毒及其衆萬餘級。紹遂尋山北行,進擊諸賊左髭丈八等,皆斬之,又擊劉石、青牛角、黃龍、左校、郭大賢、李大目、於氐根等,復斬數萬級,皆屠其屯壁。遂與黑山賊張燕及四營屠各、雁門烏桓戰於常山。燕精兵數萬,騎數千匹,連戰十餘日,燕兵死傷雖多,紹軍亦疲,遂各退。麴義自恃有功,驕縱不軌,紹召殺之,而並其衆。


興平二年,拜紹右將軍。其冬,車駕爲李傕等所追於曹陽,沮授說紹曰:“將軍累葉臺輔,世濟忠義。今朝廷播越,宗廟殘毀,觀諸州郡,雖外託義兵,內實相圖,未有憂存社稷恤人之意。且今州城粗定,兵強士附,西迎大駕,即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稸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紹將從其計。潁川郭圖、淳于瓊曰:“漢室陵遲,爲日久矣,今欲興之,不亦難乎?且英雄並起,各據州郡,連徒聚衆,動有萬計,所謂秦失其鹿,先得者王。今迎天子,動輒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非計之善者也。”授曰:“今迎朝廷,於義爲得,於時爲宜。若不早定,必有先之者焉。夫權不失幾,功不猒速,願其圖之。”帝立既非紹意,竟不能從。


紹有三子:譚字顯思、熙字顯雍、尚字顯甫。譚長而惠,尚少而美。紹後妻劉有寵,而偏愛尚,數稱於紹,紹亦奇其姿容,欲使傳嗣。乃以譚繼兄後,出爲青州刺史。沮授諫曰:“世稱萬人逐兔,一人獲之,貪者悉止,分定故也。且年均以賢,德均則卜,古之制也。願上惟先代成敗之誡,下思逐兔分定之義。若其不改,禍始此矣。”紹曰:“吾欲令諸子各據一州,以視其能。”於是以中子熙爲幽州刺史,處甥高幹爲幷州刺史。


建安元年,曹操迎天子都許,乃下詔書於紹,責以地廣兵多而專自樹黨,不聞勤王之師而但擅相討伐。紹上書曰:


臣聞昔有哀嘆而霜隕,悲哭而崩城者。每讀其書,謂爲信然,於今況之,乃知妄作。何者?臣出身爲國,破家立事,至乃懷忠獲釁,抱信見疑,晝夜長吟,剖肝泣血,曾無崩城隕霜之應,故鄒衍、杞婦何能感徹。


臣以負薪之資,拔於陪隸之中,奉職憲臺,擢授戎校。常侍張讓等滔亂天常,侵奪朝威,賊害忠德,扇動奸黨。故大將軍何進忠國疾亂,義心赫怒,以臣頗有一介之節,可責以鷹犬之功,故授臣以督司,諮臣以方略。臣不敢畏憚強御,避禍求福,與進合圖,事無違異。忠策未盡而元帥受敗,太后被質,宮室焚燒,陛下聖德幼衝,親遭厄困。時進既被害,師徒喪沮,臣獨將家兵百餘人,抽戈承明,辣劍翼室,虎吆羣司,奮擊兇醜,曾不浹辰,罪人斯殄。此誠愚臣效命之一驗也。


會董卓乘虛,所圖不軌。臣父兄親從,並當大位,不憚一室之禍,苟惟寧國之義,故遂解節出奔,創謀河外。時,卓方貪結外援,招悅英豪,故即臣勃海,申以軍號,則臣之與卓,未有纖芥之嫌。若使苟欲滑泥揚波,偷榮求利,則進可以享竊祿位,退無門戶之患。然臣愚所守,志無傾奪,故遂引會英雄,興師百萬,飲馬孟津,歃血漳河。會故冀州牧韓馥懷挾逆謀,欲專權勢,絕臣軍糧,不得踵系,至使猾虜肆毒,害及一門,尊卑大小,同日並戮。鳥獸之情,猶知號乎。臣所以蕩然忘哀,貌無隱戚者,誠以忠孝之節,道不兩立,顧私懷己,不能全功。斯亦愚臣破家徇國之二驗也。


又黃巾十萬焚燒青、兗,黑山、張楊蹈藉冀域。臣乃旋師,奉辭伐畔。金鼓未震,狡敵知亡,故韓馥懷懼,謝咎歸土,張揚、黑山同時乞降。臣時輒承製,竊比竇融,以議郎曹操權領兗州牧。會公孫瓚師旅南馳,陸掠北境,臣即星駕席捲,與瓚交鋒。假天之威,每戰輒克。臣備公族子弟,生長京輦,頗聞俎豆,不習干戈;加自乃祖先臣以來,世作輔弼,鹹以文德盡忠,得免罪戾。臣非與瓚角戎馬之勢,爭戰陣之功者也。誠以賊臣不誅,《春秋》所貶,苟雲利國,專之不疑。故冒踐霜雪,不憚劬勤,實庶一捷之福,以立終身之功。社稷未定,臣誠恥之。太僕趙岐銜命來徵,宣明陛下含弘之施,蠲除細故,與下更新,奉詔之日,引師南轅。是臣畏怖天威,不敢怠慢之三驗也。


又臣所上將校,率皆清英宿德,令明顯達,登鋒履刃,死者過半,勤恪之功,不見書列。而州郡牧守,競盜聲名,懷持二端,優遊顧望,皆列士錫圭,跨州連郡,是以遠近狐疑,議論紛錯者也。臣聞守文之世,德高者位尊;倉卒之時,功多者賞厚。陛下播越非所,洛邑乏祀,海內傷心,志士憤惋。是以忠臣肝腦塗地,肌膚橫分而無悔心者,義之所感故也。今賞加無勞,以攜有德;杜黜忠功,以疑衆望。斯豈腹心之遠圖?將乃讒慝之邪說使之然也?臣爵爲通侯,位二千石。殊恩厚德,臣既叨之,豈敢窺覬重禮,以希彤弓矢之命哉?誠傷偏裨列校,勤不見紀,盡忠爲國,翻成重愆。斯蒙恬所以悲號於邊獄,白起歔欷於杜郵也。太傅日磾位爲師保,任配東征,而耗亂王命,寵任非所,凡所舉用,皆衆所捐棄。而容納其策,以爲謀主,令臣骨肉兄弟,還爲仇敵,交鋒接刃,構難滋甚。臣雖欲釋甲投戈,事不得已。誠恐陛下日月之明,有所不照,四聰之聽,有所不聞,乞下臣章,諮之羣賢,使三槐九棘,議臣罪戾。若以臣今行權爲釁,則桓、文當有誅絕之則;若以衆不討賊爲賢,則趙盾可無書弒援貶矣。臣雖小人,志守一介。若使得申明本心,不愧先帝,則伏首歐刀,褰衣就鑊,臣之願也。惟陛下垂《尸鳩》之平,絕邪諂之論,無令愚臣結恨三泉。


於是以紹爲太尉,封鄴侯。時曹操自爲大將軍,紹恥爲之下,僞表辭不受。操大懼,乃讓位於紹。二年,使將作大匠孔融持節拜紹大將軍,錫弓矢節鉞,虎賁百人,兼督冀、青、幽、並四州,然後受之。


紹每得詔書,患有不便於己,乃欲移天子自近,使說操以許下埤溼,洛陽殘破,宜徙都甄城,以就全實。操拒之。田豐說紹曰:“徙都之計,既不克從,宜早圖許,奉迎天子,動託詔令,響號海內,此算之上者。不爾,終爲人所禽,雖悔無益也。”紹不從。四年春,擊公孫瓚,遂定幽土,事在《瓚傳》。


紹既並四州之地,衆數十萬,而驕心轉盛,貢御稀簡。主簿耿包密白紹曰;“赤德衰盡,袁爲黃胤,宜順天意,以從民心。”紹以包白事示軍府僚屬,議者以包妖妄宜誅。紹知衆情不同,不得已乃殺包以弭其跡。於是簡精兵十萬,騎萬匹,欲出攻許,以審配、逢紀統軍事,田豐、荀諶及南陽許攸爲謀主,顏良、文丑爲將帥。


沮授進說曰:“近討公孫,師出歷年,百姓疲敝,倉庫無積,賦役方殷,此國之深憂也。宜先遣使獻捷天子,務農逸人。若不得通,乃表曹操隔我王路,然後進屯黎陽,漸營河南,益作舟船,繕修器械,分遣精騎,抄其邊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如此可坐定也。”郭圖、審配曰:“兵書之法,十圍五攻,敵則能戰。今以明公之神武,連河朔之強衆,以伐曹操,其勢譬若覆手。今不時取,後難圖也。”授曰:“蓋救敵誅暴,謂之義兵;恃衆憑強,謂之驕兵。義者無敵,驕者先滅。曹操奉迎天子,建宮許都。今舉師南向,於義則違。且廟勝之策,不在強弱,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練,非公孫瓚坐受圍者也。今棄萬安之術,而興無名之師,竊爲公懼之。”圖等曰:“武王伐紂,不爲不義;況兵加曹操,而云無名!且公師徒精勇,將士思奮,而不及時早定大業,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越之所以霸,吳之所以滅也。監軍之計,在於持牢,而非見時知幾之變也。”


紹納圖言。圖等因是譖沮授曰:“授監統內外,威震三軍,若其浸盛,何以制之!夫臣與主同者昌,主與臣同者亡,此《黃石》之所忌也。且御衆於外,不宜知內。”紹乃分授所統爲三都督,使授及郭圖、淳于瓊各典一軍,未及行。


五年,左將軍劉備殺徐州刺史車胄,據沛以背曹操。操懼,乃自將徵備。田豐說紹曰:“與公爭天下者,曹操也。操今東擊劉備,兵連未可卒解,今舉軍而襲其後,可一往而定。兵以幾動,斯其時也。”紹辭以子疾,未得行。豐舉杖擊地曰:“嗟乎,事去矣!夫遭難遇之幾,而以嬰兒病失其會,惜哉!”紹聞而怒之,從此遂疏焉。


曹操畏紹過河,乃急擊備,遂破之。備奔紹,紹於是進軍攻許。田豐以既失前幾,不宜便行,諫紹曰:


曹操既破劉備,則許下非復空虛。且操善用兵,變化無方,衆雖少,未可輕也。今不如久持之。將軍據山河之固,擁四州之衆,外結英雄,內修農戰,然後簡其精銳,分爲奇兵,乘虛迭出,以擾河南,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疲於奔命,人不得安業,我未勞而彼已困,不及三年,可坐克也。今釋廟勝之策而決成敗於一戰,若不如志,悔無及也。


紹不從。豐強諫忤紹,紹以爲沮衆,遂械繫之。乃先宣檄曰: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曩者強秦弱主,趙高執柄,專制朝命,威福由已,終有望夷之禍,污辱至今。及臻呂后,祿、產專政,擅斷萬機,決事禁省,下陵上替,海內寒心。於是絳侯、朱虛興威奮怒,誅夷逆暴,尊立太宗,故能道化興隆,光明融顯,此則大臣立權之明表也。


司空曹操祖父騰,故中常侍,與左悺、徐璜並作妖{薛},饕餮放橫,傷化虐人。父嵩,乞匄攜養,因臧買位,輿金替寶,輸貨權門,竊盜鼎司,傾覆重器。操贅閹遺醜,本無令德,僄狡鋒俠,好亂樂禍。幕府董統鷹揚,埽夷凶逆,續遇董卓侵官暴國,於是提劍揮鼓,發命東夏,廣羅英難,棄瑕錄用,故遂與操參諮策略,謂其鷹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慮,輕進易退,傷夷折衄,數喪師徒。幕府輒復分兵命銳,修完補輯,錶行東郡太守、兗州刺史,被以虎文,授以偏師,獎就威柄,冀獲秦師一克之報。而遂乘資跋扈,肆行酷烈,割剝元元,殘賢害善。故九江太守邊讓,英才儁逸,以直言正色,論不阿諂,身被梟懸之戮,妻孥受灰滅之咎。自是士林憤痛,人怨天怒,一夫奮臂,舉州同聲,故躬破于徐方,地奪於呂布,彷徨東裔,蹈據無所。幕府惟強幹弱枝之義,且不登畔人之黨,故復援旍擐甲。席捲赴徵,金鼓響震,布衆破沮,拯其死亡之患,復其方伯之任。是則幕府無德於兗土,而有大造於操也。


會後鑾駕東反,羣虜亂政。時,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離局,故使從事中郎徐勳就發遣操,使繕修效廟,翼衛幼主。而便放志專行,威劫省禁,卑侮王僚,敗法亂紀,坐召三臺,專制朝政,爵賞由心,刑戮在口,所愛光五宗,所怨滅三族,羣談者受顯誅,腹議者蒙隱戮,道路以目,百辟鉗口,尚書記期會,公卿充員品而已。


故太尉楊彪,歷典二司,元綱極位。操因睚眥,被以非罪,篣楚併兼,五毒俱至,觸情放慝,不顧憲章。又議郎趙彥,忠諫直言,議有可納,故聖朝含聽,改容加錫。操欲迷奪時明,杜絕言路,擅收立殺,不俟報聞。又梁孝王先帝母弟,墳陵尊顯,松柏桑梓,猶宜恭肅。操率將吏士,親臨發掘,破棺裸屍,掠取金寶,至令聖朝流涕,士民傷懷。又署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所過毀突,無骸不露。身處三公之官,而行桀虜之態,污國虐民,毒施人鬼。加其細政苛慘,科防互設,矰繳充蹊,阬穽塞路,舉手掛網羅,動足蹈機埳,是以兗、豫有無聊之人,帝都有呼嗟之怨。


歷觀古今書籍所載,貪殘虐烈無道之臣,於操爲甚。莫府方詰外奸,未及整訓,加意含覆,冀可彌縫。而操豺狼野心,潛包禍謀,乃欲橈折棟樑,孤弱漢室,除忠害善,專爲梟雄。往歲伐鼓北征,討公孫瓚,強御桀逆,拒圍一年。操因其未破,陰交書命,欲託助王師,以見掩襲,故引兵造河,方舟北濟。會行人發露,瓚亦梟夷,故使鋒芒挫縮,厥圖不果。屯據敖倉,阻河爲固,乃欲運螳螂之斧,御隆車之隧。莫府奉漢威靈,折衝宇宙,長戟百萬,胡騎千羣,奮中黃、育、獲之士,聘良弓勁弩之勢,幷州越太行,青州涉濟、漯,大軍乏黃河以角其前,荊州下宛、葉而掎其後。雷震虎步,並集虜廷,若舉炎火以焚飛蓬,覆滄海而注票炭,有何不消滅者哉?


當今漢道陵遲,綱弛網絕,操以精兵七百,圍守宮闕,外稱陪衛,內以拘質,懼篡逆之禍,因斯而作。乃忠臣肝腦塗地之秋,烈士立功之會也。可不勖哉!


乃先遣顏良攻曹操別將劉延於白馬,紹自引兵至黎陽。沮授臨行,會其宗族,散資財以與之。曰:“勢存則威無不加,勢亡則不保一身。哀哉!”其弟宗曰:“曹操士馬不敵,君何懼焉?”授曰:“以曹兗州之明略,又挾天子以爲資,我雖克伯珪,衆實疲敝,而主驕將忲,軍之破敗,在此舉矣。楊雄有言:‘六國蚩蚩,爲嬴弱姬。’今之謂乎!”曹操遂救劉延,擊顏良,斬之。紹乃度河,壁延津南。沮授臨船嘆曰:“上盈其志,下務其功,悠悠黃河,吾其濟乎!”遂以疾退,紹不許而意恨之,復省其所部,並屬郭圖。


紹使劉備、文丑挑戰,曹操又擊破之,斬文丑。再戰而禽二將,紹軍中大震。操還屯官度,紹進保陽武。沮授又說紹曰:“北兵雖衆,而勁果不及南軍;南軍谷少,而資儲不如此。南幸於急戰,北利在緩師。宜徐持久,曠以日月。”紹不從。連營稍前,漸逼官度,遂合戰。操軍不利,復還堅壁。紹爲高櫓,起土山,射營中,營中皆蒙楯而行。操乃發石車擊紹樓,皆破,軍中呼曰:霹靂車”。紹爲地道欲襲操,操輒於內爲長塹以拒之。又遣奇兵襲紹運車,大破之,盡焚其穀食。


相持百餘日,河南人疲睏,多畔應紹。紹遣淳于瓊等將兵萬餘人北迎糧運。沮授說紹可遣蔣奇別爲支軍於表,以絕曹操之鈔。紹不從。許攸進曰:“曹操兵少而悉師拒我,許下餘守勢必空弱。若分遣輕軍,星行掩襲,許拔則操成禽。如其未潰,可令首尾奔命,破之必也。”紹又不能用。會攸家犯法,審配收系之,攸不得志,遂奔曹操,而說使襲取淳于瓊等。瓊等時宿在烏巢,去紹軍四十里。操自將步騎五千人,夜往攻破瓊等,悉斬之。


初,紹聞操擊瓊,謂長子譚曰:“就操破瓊,吾拔其營,彼固無所歸矣。”乃使高覽、張郃等攻操營,不下。二將聞瓊等敗,遂奔操。於是紹軍驚擾,大潰。紹與譚等幅巾乘馬,與八百騎度河,至黎陽北岸,入其將軍蔣義渠營。至帳下,把其手曰:“孤以首領相付矣。”義渠避帳而處之,使宣令焉。衆聞紹在,稍復集。餘衆僞降,曹操盡坑之,前後所殺八萬人。


沮授爲操軍所執,乃大呼曰:“授不降也,爲所執耳。”操見授謂曰:“分野殊異,遂用圮絕,不圖今日乃相得也。”授對曰:“冀州失策,自取奔北。授知力俱困,宜其見禽。”操曰:“本初無謀,不相用計。今喪亂過紀,國家未定,方當與君圖之。”授曰:“叔父、母、弟懸命袁氏,若蒙公靈,速死爲福。”操嘆曰:“孤早相得,天下不足慮也。”遂赦而厚遇焉。授尋謀歸袁氏,乃誅之。


紹外寬雅有局度,憂喜不形於色,而性矜愎自高,短於從善,故至於敗。及軍還,或謂田豐曰:“君必見重。”豐曰:“公貌寬而內忌,不亮吾忠,而吾數以至言許之。若勝而喜,必能赦我,戰敗而怨,內忌將發。若軍出有利,當蒙全耳,今既敗矣,吾不望生。”紹還,曰:“吾不用田豐言,果爲所笑。”遂殺之。


官度之敗,審配二子爲曹操所禽,孟岱與配有隙,因蔣奇言於紹曰:“配在位專政,族大兵強,且二子在南,必懷反畔。”郭圖、辛評亦爲然。紹遂以岱爲監軍,代配守鄴。護軍逢紀與配不睦,紹以問之,紀對曰:“配天性烈直,每所言行,慕古人之節,不以二子在南爲不義也,公勿疑之。”紹曰:“君不惡之邪?”紀曰:“先所爭者私情,今所陳者國事。”紹曰:“善”。乃不廢配,配、紀由是更協。


冀州城邑多畔,紹復擊定之。自軍敗後發病,七年夏,薨。未及定嗣,逢紀、審配宿以驕侈爲譚所病,辛評、郭圖皆比干譚而與配、紀有隙。衆以譚長,欲立之。配等恐譚立而評等爲害,遂矯紹遺命,奉尚爲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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