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

《傳習錄》,哲學著作,作者是中國明代哲學家、宋明理學中心學一派的代表人物王守仁(字伯安),世稱陽明先生。此書記載了他的語錄和論學書信。傳習一詞源出自《論語》中的傳不習乎一語。

門人陸澄錄

〔1〕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爲主一乎”?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爲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2〕問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3〕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4〕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5〕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源從傍曰:“此方是尋着源舊時家當”。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穀,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6〕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7〕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爲。堯舜何不盡爲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爲。周公何不先爲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曰,“然則所謂‘衝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8〕“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9〕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10〕問上達工夫。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爲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裏。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裏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11〕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復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爲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12〕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13〕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爲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曾點言志,夫子許之。聖人之意可見矣。


〔14〕問:“寧靜存心時,可爲未發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爲未發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慾,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慾,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慾,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爲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爲主,未必能循理”。


〔15〕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皙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16〕問:“知識不長進如何”?先生曰:“爲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於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幹。及其有幹,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果”?


〔17〕問:“看書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爲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爲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於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爲學頭腦處”。


〔18〕“虛靈不寐,衆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19〕或問:“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爲學者,心與理而已’。此語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爲二。此在學者善觀之”。


〔20〕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爲善有爲不善”?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


〔21〕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餘’。此言如何”?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聖人說精一,自是盡”。


〔22〕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23〕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裏。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


〔24〕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曰:“然”。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於人也,謂之性。主於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於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於無窮,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


〔25〕一日論爲學工夫。先生曰:“教人爲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慾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爲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聽着。纔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26〕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27〕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28〕澄問學庸同異。先生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爲中庸首章”。


〔29〕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爲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爲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爲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於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詩戮。聵已見化於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羣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爲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於父。聵與羣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爲之君。於是集命於輒。使之復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羣臣百姓尊聵爲太公。備物致養。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爲政於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30〕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閒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時磨鍊。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隻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31〕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32〕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畫。易之變是值其畫。易之佔是用其辭。


〔33〕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34〕澄問操存舍亡章。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爲亡入爲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裏。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35〕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見得聖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後世儒者又只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爲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爲異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於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慾,超然於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爲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爲何如”?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知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36〕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37〕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只善處紂,使不得縱惡而已”。


〔38〕問:“孟子言‘執中無權猶執一’”。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39〕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爲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處”。


〔40〕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爲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41〕問:“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早死”。問:“如何卻有續經之非”?曰:“續經亦未可盡非”。請問。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


〔42〕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爲先之說亦誤人。


〔43〕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爲氣,凝聚爲精,妙用爲神”。


〔44〕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45〕問:“哭則不歌”。先生曰:“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46〕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衆惡相引而來。


〔47〕問律呂新書,先生曰:“學者當務爲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冬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48〕曰仁雲,“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瞭後亦未嘗廢照”。


〔49 〕問道之精粗。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見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出來。然只是一間房”。


〔50〕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力,莫不自以爲己知。爲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慾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着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51〕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慾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慾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慾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於己知之天理不肯存。己知之人慾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52〕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着。卻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爲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裏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亙古亙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53〕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茍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後,則近道’”。又曰:“人要隨才成就,纔是其所能爲。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爲,當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54〕“與其爲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爲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55〕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見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遊一般”。


〔56〕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57〕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聖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58〕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慾。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慾”?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59〕問志至氣次。先生日,“‘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60〕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日,“不然。如此卻乃僞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爲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爲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僞矣”。


〔61〕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先生日,“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末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62〕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時之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雖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後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後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曰:“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何者爲天理”?曰:“去得人慾,便識天理”。曰:“天理何以謂之中”?曰:“無所偏倚”。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着”。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雖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盪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63〕問:“‘顏子沒而聖學亡’。此語不能無疑”。先生曰“見聖道之全者惟顏子。觀喟然一嘆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思之。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悟。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顏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64〕問:“身之主爲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看爲物。是如此否”?先生曰:“亦是”。


〔65〕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66〕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67〕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又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復其心之本體”。


〔68〕萬象森然時亦衝漠無朕,衝漠無朕,即萬象森然。衝漠無朕者一之父。萬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69〕心外無物。如吾心發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78〕先生曰:“今爲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於口耳。況爲口耳之學者,能反於此乎?天理人慾,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只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慾。蓋有竊發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着不循,講人慾來頓放着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後世之學,其極至,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


〔71〕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後志定”。曰:“然”。


〔72〕問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


〔73〕問:“格物於動處用功否”?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74〕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75〕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76〕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77〕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


〔78〕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爲向時之紛然外求,而志定矣,而定則不擾,不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千思萬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


〔79〕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於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乾。發乾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幹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乾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爲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裏面發生出來”。


〔80〕問:“延平雲:‘當理而無私心’。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又問:“釋氏於世間一切情慾之私,都不染着。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是未當理”。曰:“亦只是一統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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