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劉安子》,是我國西漢時期創作的一部論文集,由西漢皇族淮南王劉安主持撰寫,故而得名。該書在繼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礎上,綜合了諸子百家學說中的精華部分,對後世研究秦漢時期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澒濛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於是乃別爲陰陽,離爲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爲蟲,精氣爲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門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聖人法天順情,不拘於俗,不誘於人;以天爲父,以地爲母;陰陽爲綱,四時爲紀;天靜以清,地定以寧;萬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
夫靜漠者,神明之宅也;虛無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於外者,失之於內;有守之於內者,失之於外。譬猶本與末也,從本引之,乾枝萬葉,莫不隨也。
夫精神者,所受於天也,而形體者,所稟於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背陰而抱陽,衝氣以爲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胅,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動,九月而躁,十月而生。形體以成,五藏乃形,是故肺主目,腎主鼻,膽主口,肝主耳,外爲表而內爲裏,開閉張歙,各有經紀,故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時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竅三百六十六節。天有風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故膽爲雲,肺力氣,肝爲風,腎爲雨,脾爲雷,以與天地相參也,而心爲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氣者,風雨也。日中有踆烏,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蝕無光; 風雨非其時,毀折生災;五星失其行,州國受殃。
夫天地之到至紘以大,尚猶節其章光,愛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薰勞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馳騁而不既乎?是故血氣者,人之華也;而五臟者,人之精也。夫血氣能專於五髒而不外越,則胸腹充而嗜慾省矣。胸腹充而嗜慾省,則耳目清、聽視達矣。耳目清、聽視達,謂之明。五臟能屬於心而無乖,則教志勝而行不之僻矣。教志勝而行之不僻,則精神盛而氣不散矣。精神盛而氣不散則理,理則均,均則通,通則神,神則以視無不見,以聽無不聞也,以爲無不成也。是故憂患不能入也,而邪氣不能襲。
故事有求之於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守之於形骸之內而不見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見大者所知小。夫孔竅者,精神之戶牖也;而氣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於聲色之樂,則五藏搖動而不定矣。五藏搖動而不定,則血氣滔蕩而不休矣。血氣滔蕩而不休,則精神馳騁於外而不守矣。精神馳騁於外而不守,則禍福之至雖如丘山,無由識之矣。使耳目精明玄達而無誘慕,氣志虛靜恬愉而省嗜慾,五藏定寧充盈而不泄,精神內守形骸而不外越,則望於往世之前而視於來事之後,猶未足爲也,豈直禍福之間哉!故曰,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是故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譁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舍滑心,使行飛揚。此四者,天下之所養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慾者使人之氣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勞,弗疾去則志氣日秏。
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而中道夭於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能無以生爲者,則所以修得生也。夫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爲一。能知一,則無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則無一之能知也。譬吾處於天下也,亦爲一物矣。不識天下之以我備其物與?且惟無我而物無不備者乎?然則我變物也,物亦物也。物之與物也,又何以相物也?雖然,其生我也,將以何益?其殺我也。將以何損?夫造化者既以我爲坯矣,將無所違之矣。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惑也?又安知夫絞經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之哉?其生我也,不強求已;其殺我也,不強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辭,賤之而弗憎,貴之而弗喜,隨其天資而安之不極。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吾生之比於有形之類,猶吾死之淪於無形之中也。然則吾生也物不以益衆,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間者乎?
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猶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爲盆盎也,與其未離於地也無以異,其已成器而破碎漫瀾而復歸其故也,與其爲盆盎亦無以異矣。夫臨江之鄉,居人汲水以浸其園;江水弗憎也;苦洿之家,決洿而注之江,洿水弗樂也。是故其中江也,無以異其浸園也;其在洿也,亦無以異其在江也。是故聖人因時以安其位,當世而樂其業。
夫悲樂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過也;好憎者,心之暴也。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則與陰俱閉,動則與陽俱開;精神澹然無極,不與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寶也。形勞而不休則蹶,精用而不已則竭,是故聖人貴而尊之,不敢越也。
夫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匱而藏之,寶之至也。夫精神之可寶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是故聖人以無應有,必究其理;以虛受實,必窮其節;恬愉虛靜,以終其命。是故無所甚疏,而無所甚親;抱德煬和,以順於天;與道爲際,與德爲鄰;不爲福始,不爲禍先;魂魄處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無變於己,故曰至神。
所謂真人者,性合於道也。故有而若無,實而若虛;處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不識其外;明白太素,無爲復樸;體本抱神,以遊於天地之樊,芒然仿佯於塵垢之外而消搖於無事之業。浩浩蕩蕩乎,機械知巧弗載於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爲變,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摻抱矣。審乎無瑕而不與物糅,見事之亂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膽,遺耳目;心志專於內,通達耦於一;居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渾然而往,逮然而來;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損其形骸;不學而知,不視而見:不爲而成,不治而辯;感而應,迫而動,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以道爲紃,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無所容與,而物無能營;廓惝而虛,清靖而無思慮、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毀山而不能驚也,大風晦日而不能傷也。是故視珍寶珠玉猶石礫也,視至尊窮寵猶行客也,視毛嬙西施猶醜也。以死生爲一化,以萬物爲一方,同精於太清之本,而遊於忽區之旁。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契大渾之樸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寢不夢,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騰;反覆終始,不知其端緒;甘螟太宵之宅,而覺視於昭昭之宇;休息於無委曲之隅,而遊敖於無形埒之野;居而無容,處而無所:其動無形,其靜無體;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無間,役使鬼神;淪於不測,入於無間,以不同形相嬗也;終始若環,莫得其倫,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於道也,是故真人之所遊。
若吹呴呼吸,吐故內新,熊經鳥伸,鳧浴蝯躩,鴟視虎顧,是養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日夜無傷而與物爲春,則是合而生時幹心也。且人有戒形而無損於心,有綴宅而無秏精。夫癩者趨不變,狂者形不虧,神將有所遠徙,孰暇知其所爲?故形有摩而神未嘗化者,以不化應化,千變萬抮而未始有極。化者復歸於無形也,不化者與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夫使木生者豈木也,猶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嘗死也,其所生則死矣;化物者未嘗化也,其所化則化矣。輕天下,則神無累矣;細萬物,則心不惑矣;齊死生,則志不懾矣;同變化,則明不眩矣。衆人以爲虛言,吾將舉類而實之。
人之所以樂爲人主者,以其窮耳目之欲,而適躬體之便也。今高臺層榭,人之所麗也,而堯樸桷不斲,素題不枅。珍怪奇異,人之所美也,而堯糲粢之飯,藜藿之羹。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掩形,鹿裘禦寒。養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憂,故舉天下而傳之於舜,若解重負然,非直辭讓,誠無以爲也。此輕天下之具也。禹南省方,濟於江,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熙笑而稱曰:“我受命於天,竭力而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猶蝘蜓,顏色不變,龍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視物亦細矣。鄭之神巫相壺子林,見其徵,告列子。列子行泣報壺子,壺子持以天壤,名實不入,機發於踵,壺子之視死生亦齊矣。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傴僂,脊管高於頂, 臈下迫頤,兩脾在上,燭營指天,匍匐自窺於井曰:“偉哉!造化者其以我爲此拘拘耶!”此其視變化亦同矣。故睹堯之道,乃知天下之輕也;觀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細也;原壺子之論,乃知死生之齊也;見子求之行,乃知變化之同也。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關之途;稟不竭之府,學不死之師;無往而不遂,無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掛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俛仰,抱命而婉轉;禍福利害,千變萬紾,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蟬蛻蛇解,遊於太清;輕舉獨住,忽然入冥;鳳皇不能與之儷,而況斥鷃乎?勢位爵祿,何足以概志也!
晏子與崔杼盟,臨死地而不易其義,殖、華將戰而死,莒君厚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殖、華可止以義,而不可縣以利;君子義死而不可以富貴留也,義爲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則直爲義耳,而尚猶不拘於物,又況無爲者矣。堯不以有天下爲貴,故授舜;公子札不以有國爲尊,故讓位;子罕不以玉爲富,故不受寶;務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於淵。由此觀之,至貴不待爵,至富不待財。天下至大矣,而以與佗人;身至親矣,而棄之淵;此外,其餘無足利矣。此之謂無累之人。無累之人,不以天下爲貴矣。上觀至人之論,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許由之意,金縢、豹韜廢矣;延陵季子不受吳國,而訟閒田者慚矣;子罕不利寶玉,而爭券契者愧矣;務光不污於世,而貪利偷生者悶矣。故不觀大義者,不知生之不足貪也;不聞大 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今夫窮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爲樂矣。嘗試爲之擊建鼓,撞巨鍾,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詩書,修文學,而不知至論之旨,則拊盆叩瓴之徒也。
夫以天下爲者,學之建鼓矣。尊勢厚利,人之所貪也。使之左據天下圖,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爲。由此觀之,生尊於天下也。聖人食足以接氣,衣足以蓋形,適情不求餘,無天下不虧其性,有天下不羨其和,有天下無天下一實也。今贛人敖倉,予人河水,飢而餐之,渴而飲之,其入腹者,不過簞食瓢漿,則身飽而敖倉不爲之減也,腹滿面河水不爲之竭也。有之不加飽,無之不爲之飢,與守其篅[竹+屯]、有其井一實也。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大憂內崩,大怖生狂。除穢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乃爲大通。清目而不以視,靜耳而不以聽;鉗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慮;棄聰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棄知故;覺而若眛,以生而若死;終則反本未生之時,而與化爲一體。死之與生一體也。
今夫繇者,揭臿,負籠土,鹽汗交流,喘息薄喉,當此之時,得茠越下,則脫然而喜矣。巖穴之間,非直越下之休也。病疵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頭,蜷跼而諦,通夕不寐,當此之時,噲然得臥,則親戚兄弟歡然而喜,夫修夜之寧,非直一噲之樂也。故知宇宙之大,則不可劫以死生;知養生之和,則不可縣以天下;知未生之樂,則不可畏以死;知許由之貴於舜,則不貪物。牆之立不若其偃也,又況不爲牆乎?冰之凝不若其釋也,又況不爲冰乎?自無蹠有,自有蹠無;終始無端,莫知其所萌;非通於外內,孰能無好憎?無外之外,至大也;無內之內,至貴也。能知大貴,何往而不遂?
衰世湊學,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矯拂其情,以與世交,故目雖欲之,禁之以度;心雖樂之,節之以禮;趨翔周旋,詘節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飲;外束其形,內總其德;鉗陰陽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終身爲悲人。達至道者則不然,理情性,治心術;養以和,持以適;樂道而忘賤,安德而忘貧;性有不欲,無慾而不得,心有不樂,無樂而不爲;無益情者不以累德,而便性者不以滑和,故縱體大肆意,而度制可以爲天下儀。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樂,而閉其所樂;是猶決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猶畜禽獸也,不塞其囿垣,使不野心,系絆其足,以禁其動,而欲修生壽終,豈可得乎?夫顏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學也。然顏淵夭死,季路葅於衛,子夏失明,冉伯牛爲厲,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見曾子,一臞一肥,曾子問其故,曰:“出見富貴之樂而欲之,入見先王之道又說之。兩者心戰,故臞;先王之道勝,故肥。”推此志,非能貪富貴之位,不便侈靡之樂,直宜迫性閉欲,以義自防也。雖情心鬱殪,形性屈竭,猶不得已自強也,故莫能終其天年。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遊,適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貪,委萬物而不利;處大廓之宇,遊無極之野;登太皇,馮太一,玩天地於掌握之中,夫豈爲貧富肥臞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樂,而能禁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盜,豈若能使無有盜心哉!
越人得髯蛇,以爲上餚,中國得而棄之無用。故知其無所用,貪者能辭之;不知其無所用,廉者不能讓也。夫人主之所以殘亡其國家,損棄其社稷,身死於人手,爲天下笑,未嘗非爲非欲也。夫仇由貪大鐘之賂而亡其國,虞君利垂棘之壁而擒其身,獻公豔驪姬之美而亂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時葬,胡王淫女樂之娛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適情辭餘,以己爲度,不隨物而動,豈有此大患哉?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學射者不治矢也,御者非轡不行,學御者不爲轡也。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無用於己,則萬物之變爲塵埃矣。故以湯止沸,沸乃不止,誠知其本,則去火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