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劉安子》,是我國西漢時期創作的一部論文集,由西漢皇族淮南王劉安主持撰寫,故而得名。該書在繼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礎上,綜合了諸子百家學說中的精華部分,對後世研究秦漢時期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太清之始也,和順以寂漠,質真而素樸,閒靜而不躁,推移而無故,在內而合乎道,出外而調於義,發動而成於文,行快而便於物。其言略而循理,其行侻而順情,其心愉而不僞,其事素而不飾。是以不擇時日,不佔卦兆,不謀所始,不議所終;安則止,激則行;通體於天地,同精幹陰陽;一和於四時,明照於日月,與造化者相雌雄。是以天覆以德,地載以樂;四時不失其敘,風雨不降其虐;日月淑清而揚光,五星循軌而不失其行。當此之時,玄元至湯而運照,鳳麟至,蓍龜兆,甘露下,竹實滿,流黃出而朱草生,機械詐僞,莫藏於心。
逮至衰世,鐫山石,鍥金玉,擿蚌蜃,消鋼鐵,而萬物不滋。刳胎殺夭,麒麟不遊:覆巢毀卵,鳳皇不翔;鑽燧取火,構木爲臺;焚林而田,竭澤而漁;人械不足,畜藏有餘,而萬物不繁兆,萌牙卵胎而不成者,處之太半矣。積壤而丘處,糞田而種穀;掘地而井飲,疏川而爲利;築城而爲固,拘獸以爲畜;則陰陽繆戾,四時失敘;雷霆毀折,雹霰降虐;氛霧霜雪不霽,而萬物燋夭。菑榛穢,聚埒畝;芟野菼,長苗秀;草木之句萌銜華戴實而死者,不可勝數。乃至夏屋宮駕,縣聯房植;橑檐榱題,雕琢刻鏤;喬枝菱阿,夫容芰荷;五采爭勝,流漫陸離;修掞曲校,夭矯曾撓,芒繁紛挐,以相交持;公輸、王爾無所錯其剞劂削鋸,然猶未能澹人主之慾也。是以松柏菌露夏槁,江河三川,絕而不流,夷羊在牧,飛蛩滿野;天旱地坼,鳳皇不下;句爪、居牙、戴角、出距之獸,於是鷙矣。民之專室蓬廬,無所歸宿,凍餓飢寒,死者相枕蓆也。及到分山川豁谷,使有壤界;計人多少衆寡,使有分數;築城掘池,設機械險阻以爲備;飾職事,制服等,異貴賤,差賢不肖,經誹譽,行賞罰,則兵革興而分爭生;民之滅抑夭隱,虐殺不辜而刑誅無罪,於是生矣。
天地之合和,陰陽之陶化萬物,皆乘人氣者也。是故上下離心,氣乃上蒸;君臣不和,五穀不爲。距日冬至四十六日,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陰陽儲與,呼吸浸潭,包裹風俗,斟酌殊,薄衆宜,以相嘔咐醞釀,而成育羣生。是故春肅秋榮,冬雷夏霜,皆賊氣之所生。由此觀之,天地宇宙,一人之身也;六合之內,一人之制也。是故明於性者,天地不能脅也;審於符者,怪物不能惑也。故聖人者,由近知遠,而萬殊爲一;古之人,同氣於天地,與一世而優遊。當此之時,無慶賀之利,刑罰之威,禮義廉恥不設,譭譽仁鄙不立,而萬民莫相侵欺暴虐,猶在於混冥之中。逮至衰世,人衆財寡,事力勞而養不足,於是忿爭生,是以貴仁。仁鄙不齊,比周朋黨,設詐諝,懷機械巧故之心,而性失矣,是以貴義。陰陽之情莫不有血氣之感,男女羣居雜處而無別,是以貴禮。性命之情,淫而相脅,以不得已則不和,是以貴樂。是故仁義禮樂者,可以救敗,而非通治之至也。
夫仁者,所以救爭也;義者,所以救失也;禮也,所以救淫也;樂者,所以救憂也。神明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心反其初而民性善,民性善而天地陰陽從而包之,則財足而人澹矣,貪鄙忿爭不得生焉。由此觀之,則仁義不用矣。道德定於天下而民純樸,則目不營於色,耳不淫於聲,坐俳而歌謠,被髮而浮游,雖有毛嬙、西施之色,不知說也,掉羽、武象,不知樂也,淫泆無別不生焉。由此觀之,禮樂不用也。是故德衰然後仁生,行沮然後義立,和失然後聲調,禮淫然後容飾。是故知神明然後知道德之不足爲也,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之不足行也,知仁義然後知禮樂之不足修也。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釋其要而索之於詳,未可與言至也。
天地之大,可以矩表識也;星月之行,可以歷推得也;雷震之聲,可以鼓鍾寫也;風雨之變,可以音律知也。是故大可睹者,可得而量也;明可見者,可得而蔽也:聲可聞者,可得而調也;色可察者,可得而別也。夫至大,天地弗能含也;至微,神明弗能領也。及至建律歷,別五色,異清濁,味甘苦,則樸散而爲器矣。立仁義,修禮樂,則德遷而爲僞矣。及僞之生也,飾智以驚愚,設詐以巧上,天下有能持之者,有能治之者也。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龍登玄雲,神棲崑崙,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故周鼎著倕,使銜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爲也。
故至人之治也,心與神處,形與性調;靜而體德,動而理通;隨自然之性,而緣不得已之化;洞然無爲而天下自和,憺然無慾而民自樸;無機祥而民不夭,不忿爭而養足;兼包海內,澤及後世,不知爲之者誰何。是故生無號,死夫諡,實不聚而名不立,施者不德,受者不讓,德交歸焉,而莫之充忍也。故德之所總,道弗能害也,智之所不知,辯弗能解也。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謂之天府。取焉而不損,酌焉而不竭,莫知其所由出,是謂瑤光。瑤光者,資糧萬物者也。
振困窮,補不足,則名生;興利除害,伐亂禁暴,則功成。世無災害,雖神無所施其德;上下和輯,雖賢無所立其功。昔容成氏之時,道路雁行列處,託嬰兒於巢上,置餘糧於畝首,虎豹可尾,虺蛇可跟,而不知其所由然。逮至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 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爲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於兇水之上,繳大風於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於洞庭,禽封豨於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爲天子。於是天下廣陝險易遠近始有道里。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樹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闢伊闕,民廛澗,平通溝陸,流注東海。鴻水漏,九州幹,萬民皆寧其性。是以稱堯、舜以爲聖。晚世之時,帝有桀、紂,爲琁室、瑤臺、象廊、玉牀,紂爲肉圃、酒池,燎焚天下之財,罷苦萬民之力,刳諫者,剔孕婦,攘天下,虐百姓。於是湯乃以革車三百乘,伐桀於南巢,放之夏臺;武王甲卒三千,破紂牧野,殺之於宣室。天下寧定,百姓和集,是以稱湯、武之賢。由此觀之,有賢聖之名者,必遭亂世之患也。
至人生亂世之中,含德懷道,拘無窮之智,鉗口寢說,遂不言而死者衆矣,然天下莫知貴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著於竹帛,鏤於金石,可傳於人者,其粗也。五帝三王,殊事而同指,異路而同歸。晚世學者,不知道之所一體,德之所總要,取成之跡,相與危坐而說之,鼓歌而舞之,故博學多聞而不免於惑。詩云: “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一,莫知其他。”此之謂也。
帝者體太一,王者法陰陽,霸者則四時,君者用六律。秉太一者,牢籠天地,彈壓山川;含吐陰陽,伸曳四時;紀綱八極,經緯六合;覆露照導,普汜無私;蠉飛蠕動,莫不仰德而生。陰陽者,承天地之和,形萬殊之體;含氣化物,以成埒類;贏縮卷舒,淪於不測;終始虛滿,轉於無原。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予有節,出入有時;開闔張歙,不失其敘;喜怒剛柔,不離其理。六律者,生之與殺也,賞之與罰也,予之與奪也,非此無道也。故謹於權衡準繩,審乎輕重,足以治其境內矣。
是故體太一者,明於天地之情,通於道德之倫;聰明耀於日月,精神通於萬物;動靜調於陰陽,喜怒和於四時;德澤施於方外,名聲傳於後世。法陰陽者,德與天地參,明與日月並,精與鬼神總;戴圓履方,抱表懷繩;內能治身,外能得人;發號施令,天下莫不從風。則四時者,柔而不脆,剛而不鞼;寬而不肆,肅而不悖;優柔委從,以養羣類;其德含愚而容不肖,無所私愛。用六律者,伐亂禁暴,進賢而退不肖;扶撥以爲正,壞險以爲平,矯枉以爲直;明於禁舍開閉之道,乘時因勢,以服役人心也。帝者體陰陽則侵,王者法四時則削,霸者節六律則辱,君者失準繩則廢。故小而行大,則滔窕而不親;大而行小,則狹隘而不容;貴賤不失其體,而天下治矣。
天愛其精,地愛其平,人愛其情。天之精,日月星辰雷電風雨也;地之平,水火金木土也;人之情,思慮聰明喜怒也。故閉四關,止五遁,則與道淪,是故神明藏於無形,精神反於至真,則目明而不以視,耳聰而不以聽,心條達而不以思慮;委而弗爲,和而弗矜;冥性命之情,而智故不得雜焉。精泄於目,則其視明;在於耳,則其聽聰;留於口,則其言當;集於心,則其慮通。故閉四關則身無患,百節莫苑,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
凡亂之所由生者,皆在流遁。流遁之所生者五。大構駕,興宮室;延樓棧道,雞棲井榦;標株欂櫨,以相支持;木巧之飾,盤纖刻儼;贏鏤雕琢,詭文回波;尚遊瀷淢,菱抒紾抱;芒繁亂澤,巧僞紛挐,以相摧錯,此遁於木也。鑿汗池之深,肆畛崖之遠,來谿谷之流,飾曲崖之際,積牒旋石,以純修碕,抑淢怒瀨,以揚激波,曲拂邅迥,以像湡浯,益樹蓮菱,以食鱉魚,鴻鵠粱鷫鷞,稻粱饒徐,龍舟鷁首,浮吹以娛,此遁於世也。高築城郭,設樹險阻;崇臺榭之隆,侈苑囿之大,以窮要妙之望;魏闕之高,上際青雲;大廈曾加,擬於崑崙;修爲牆垣,甬道相連;殘高增下,積土爲山;接徑歷遠,直道夷險,終日馳鶩而無蹟蹈之患,此遁於土也。大鐘鼎,美重器,華蟲疏鏤,以相繆紾;寢兕伏虎,蟠龍連組;焜昱鍺眩,照耀輝煌;偃蹇寥糾、曲成文章;雕琢之飾,鍛錫文鐃;乍晦乍明,抑微滅瑕;霜文沈居,若簟籧篨;纏錦經宂,似數而疏,此遁於金也。煎熬焚炙,調齊和之適,以窮荊吳甘酸之變;焚林而獵,燒燎大木;鼓橐吹埵,以銷銅鐵;靡流堅鍛,無猒足目;山無峻幹,林無柘梓;燎木以爲炭,燔草而爲灰;野莽白素,不得其時;上掩天光,下珍地財,此遁於火也。此五者,一足以亡天下矣。
是故古者明堂之制,下之潤溼弗能及,上之霧露弗能入,四方之風弗能襲;土事不文,木工不斵,金器不鏤;衣無隅差之削,冠無觚蠃之理;堂大足以周旋理文,靜潔足以享上帝、禮鬼神,以示民知儉節。
夫聲色五味,遠國珍怪,瑰異奇物,足以變心易志,搖盪精神,感動血氣者,不可勝計也。夫天地之生財也,本不過五。聖人節五行,則治不荒。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則樂,樂斯動,動斯蹈,蹈斯蕩,蕩斯歌,歌斯舞,歌舞節則禽獸跳矣。人之性,心有憂喪則悲,悲則哀,哀斯憤,憤斯怒,怒斯動,動則手足不靜。人之性,有侵犯則怒,怒則血充,血充則氣激,氣激則發怒,發怒則有所釋憾矣。故鐘鼓管簫,干鏚羽旄,所以飾喜也。衰絰苴杖,哭踊有節,所以飾哀也。兵革羽旄,金鼓斧鉞,所以飾怒也。必有其質,乃爲之文。
古者聖在上,政教平,仁愛洽;上下同心,君臣輯睦;衣食有餘,家給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順;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願。夫人相樂無所發貺,故聖人爲之作樂以和節之。末世之政,田漁重稅,關市急徵,澤梁畢禁;網署無所布,來耜無所設;民力竭於謠役,財用殫於會賦;居者無食,行者無糧;老者不養,死者不葬;贅妻鬻子,以給上求,猶弗能澹;愚夫蠢婦,皆有流連之心,悽愴之志,乃使始爲之撞大鐘,擊鳴鼓,吹竽笙,彈琴瑟,失樂之本矣。
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給,君施其德,臣盡其忠,父行其慈,子竭其孝,各致其愛,而無憾恨其間。夫三年之喪,非強而致之;聽樂不樂,食旨不甘,思慕之心未能絕也。晚世風流俗敗,嗜慾多,禮義廢,君臣相欺,父子相疑,怨尤充胸,思心盡亡,被衰戴經,戲笑其中,雖致之三年,失喪之本也。
古者天子一畿,諸侯一同,各守其分,不得相侵。有不行王道者,暴虐萬民,爭地侵壤,亂政犯禁,召之不至,令之不行,禁之不止,誨之不變,乃舉兵而伐之,戮其君,易其黨,封其墓,類其社,卜其子孫以代之。晚世務廣地侵壤,併兼無已;舉不義之兵,伐無罪之國,殺不辜之民,絕先聖之後:大國出攻,小國城守;驅人之牛馬,傒人之子女;毀人之宗廟,遷人之重寶;血流千里,暴骸滿野,以澹貪主之慾,非兵之所爲生也。
故兵者所以討暴,非所以爲暴也;樂者所以致和,非所以爲淫也;喪者所以盡哀,非所以爲僞也。故事親有道矣,而愛爲務;朝廷有容矣,而敬爲上;處喪有禮矣,而哀爲主;用兵有術矣,而義爲本。本立而道行,本傷而道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