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筆談

《夢溪筆談》,北宋科學家、政治家沈括(1031年—1095年)撰,是一部涉及古代中國自然科學、工藝技術及社會歷史現象的綜合性筆記體著作。據現可見的最古本元大德刻本,《夢溪筆談》一共分30卷,其中《筆談》26卷,《補筆談》3卷,《續筆談》1卷。全書有十七目,凡609條。書中的自然科學部分,總結了中國古代、特別是北宋時期科學成就。社會歷史方面,對北宋統治集團的腐朽有所暴露,對西北和北方的軍事利害、典制禮儀的演變,舊賦役制度的弊害,都有較爲詳實的記載。

書畫

藏書畫者,多取空名。偶傳爲鍾、王、顧、陸之筆,見者爭售,此所謂“耳鑑”。又有觀畫而以手摸之,相傳以謂色不隱指者爲佳畫,此又在耳鑑之下,謂之“揣骨聽聲”。


歐陽公嘗得一古畫牡丹叢,其下有一貓,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肅吳公與歐公姻家,一見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時花也;貓眼黑睛如線,此正午貓眼也。有帶露花,則房斂而色澤。貓眼早暮則睛圓,日漸中狹長,正午則如一線耳。”此亦善求古人心意也。


相國寺舊畫壁,乃高益之筆。有畫衆工奏樂一堵,最有意。人多病擁琵琶者誤撥下弦,衆管皆發“四”字。琵琶“四”字在上弦,此撥乃掩下弦,誤也。餘以謂非誤也。蓋管以髮指爲聲,琵琶以撥過爲聲,此撥掩下弦,則聲在上弦也。益之佈置尚能如此,其心匠可知。


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於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餘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謝赫雲:“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羣雄,曠代絕筆。”又歐文忠《盤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此真爲識畫也。


王仲至閱吾家畫,最愛王維畫《黃梅出山圖》,蓋其所圖黃梅、曹溪二人,氣韻神檢,皆如其爲人。讀二人事蹟,還觀所畫,可以想見其人。


畫工畫佛身光,有匾圓如扇者,身側則光亦側,此大謬也。渠但見雕木佛耳,不知此光常圓也。又有畫行佛,光尾向後,謂之順風光,此亦謬也。佛光乃定果之光。雖劫風不可動,豈常風能搖哉!  古文“已”字從一、從亡,此乃通貫天地人,與王字義同。中則爲王,或左左中則爲已。僧肇曰:“會萬物爲一已者,其惟聖人乎!子曰:‘下學而上達。’人不能至於此,皆自成之也。”得已之全者如此。


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尤善爲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往歳小村陳用之善畫,迪見其畫山水,謂用之曰:“汝畫信工,但少天趣。”用之深伏其言,曰:“常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於此。”迪曰:“此不難耳,汝先當求一敗牆,張絹素訖,倚之敗牆之上,朝夕觀之。觀之既久,隔素見敗牆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爲山,下者爲水;坎者爲谷,缺者爲澗;顯者爲近,晦者爲遠。神領意造,怳然見其有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瞭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境皆天就,不類人爲,是謂活筆。”用之自此畫格進。


唐韓偓爲詩極清麗,有手寫詩百餘篇,在其四世孫奕處。偓天復中避地泉州之南安縣,子孫遂家焉。慶曆中予過南安,見奕出其手集,字極淳勁可愛。後數年,奕詣闕獻之。以忠臣之後,得司士參軍,終於殿中丞。又餘在京師見偓《送光上人》詩,亦墨跡也,與此無異。


《名畫錄》:“吳道子嘗畫佛,留其圓光,當大會中,對萬衆舉手一揮,圓中運規,觀者莫不驚呼。”畫家爲之自有法,但以肩倚壁,盡臂揮之,自然中規。其筆畫之粗細,則以一指拒壁以爲準,自然均勻。此無足奇。道子妙處,不在於此,徒驚俗眼耳。


晉、宋人墨跡,多是弔喪問疾書簡。唐貞觀中,購求前世墨跡甚嚴,非弔喪問疾書跡。皆入內府。士大夫家所存,皆當日朝廷所不取者,所以流傳至今。


國初,江南布衣徐熙、僞蜀翰林待詔黃筌,皆以善畫著名,尤長於畫花竹。蜀平,黃筌並二子居寶、居實,弟惟亮,皆隸翰林圖畫院,擅名一時。其後江南平,徐熙至京師,送圖畫院品其畫格。諸黃畫花,妙在賦色,用筆極新細,殆不見墨跡,但以輕色染成,謂之寫生。徐熙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氣迥出,別有生動之意。筌惡其軋已,言其畫粗惡不入格,罷之。熙之子乃效諸黃之格,更不用墨筆,直以彩色圖之,謂之“沒骨圖”。工與諸黃不相下,筌等不復能瑕疵,遂得齒院品。然其氣韻皆不及熙遠甚。


餘從子遼喜學書,嘗論曰:“書之神韻,雖得之於心,然法度必資講學。常患世之作字,分制無法。凡字有兩字、三、四字合爲一字者,須字字可拆。若筆畫多寡相近者,須令大小均停。所謂筆畫相近,如‘殺’字,乃四字合爲一,當使‘乂’、‘木’、‘幾’、‘又’四者大小皆均。如‘尗’字,乃二字合,當使‘上’與‘小’二者,大上長短皆均。若筆畫多寡相遠,即不可強牽使停。寡在左,則取上齊:寡在右,則取下齊。如從口、從金,此多寡不同也,‘唫’即取上齊:‘釦’則取下齊。如從尗、從又、及從口、從胃三字合者,多寡不同,則‘叔’當取下齊,‘喟’當取上齊。”如此之類,不可不知,又曰:“運筆之時,常使意在筆前。”此古人良法也。


王羲之書,舊傳唯《樂毅論》乃羲之親書於石,其他皆紙素所傳。唐太宗裒聚二王墨跡,惟《樂毅論》石本,其後隨太宗入昭陵。朱梁時,耀州節度使溫韜發昭陵得之,復傳人間。或曰:公主以僞易之,元不曾入壙。本朝入高紳學士家。皇祐中,紳之子高安世爲錢塘主簿,《樂毅論》在其家,餘嘗見之。時石已破缺,末後獨有一“海”字者是也。其家後十餘年,安世在蘇州,石已破爲數片,以鐵束之。後安世死,石不知所在。或雲:蘇州一富家得之。亦不復見。今傳《樂毅論》,皆摹本也,筆畫無復昔之清勁。羲之小楷字,於此殆絕。《遺教經》之類,皆非其比也。


江南中主時,有北苑使董源善畫,尤工秋嵐遠景,多寫江南真山,不爲奇峭之筆。其後建業僧巨然,祖述源法,皆臻妙理。大體源及巨然畫筆,皆宜遠觀。其用筆甚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粲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如源畫《落照圖》,近視無功;遠觀村落杳然深遠,悉是晚景;遠峯之頂,宛有反照之色。此妙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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