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筆談》,北宋科學家、政治家沈括(1031年—1095年)撰,是一部涉及古代中國自然科學、工藝技術及社會歷史現象的綜合性筆記體著作。據現可見的最古本元大德刻本,《夢溪筆談》一共分30卷,其中《筆談》26卷,《補筆談》3卷,《續筆談》1卷。全書有十七目,凡609條。書中的自然科學部分,總結了中國古代、特別是北宋時期科學成就。社會歷史方面,對北宋統治集團的腐朽有所暴露,對西北和北方的軍事利害、典制禮儀的演變,舊賦役制度的弊害,都有較爲詳實的記載。
鈞石之石,五權之名,石重百二十斤。後人以一斛爲一石,自漢已如此,“飲酒一石不亂”是也。挽蹶弓弩,古人以鈞石率之。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爲一石。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爲法,乃漢秤三百四十一斤也。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計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當二人有餘;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三十四鈞,比顏高之弓,人當五人有餘。此皆近歳教養所成。以至擊刺馳射,皆盡夷夏之術;器仗鎧冑,極今古之工巧。武備之盛,前世未有其比。
陽燧照物皆倒,中間有礙故也。算家謂之“格術”。如人搖櫓,臬爲之礙故也。若鳶飛空中,其影隨鳶而移,或中間爲窗隙所束,則影與鳶遂相違,鳶東則影西,鳶西則影東。又如窗隙中樓塔之影,中間爲窗所束,亦皆倒垂,與陽燧一也。陽燧面窪,以一指迫而照之則正;漸遠則無所見;過此遂倒。其無所見處,正如窗隙、櫓臬、腰鼓礙之,本末相格,遂成搖櫓之勢。故舉手則影愈下,下手則影愈上,此其可見。陽燧面窪,向日照之,光皆聚向內。離鏡一、二寸,光聚爲一點,大如麻菽,著物則火發,此則腰鼓最細處也。豈特物爲然,人亦如是,中間不爲物礙者鮮矣。小則利害相易,是非相反;大則以已爲物,以物爲已。不求去礙,而欲見不顛倒,難矣哉!《酉陽雜俎》謂“海翻則塔影倒”,此妄說也。影入窗隙則倒,乃其常理。
先儒以日食正陽之月止謂四月,不然也。正、陽乃兩事,正謂四月,陽謂十月。日月陽止是也。《詩》有“正月繁霜”;“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二者,此先王所惡也。蓋四月純陽,不欲爲陰所侵;十月純陰,不欲過而幹陽也。
餘爲《喪服後傳》,書成,熙寧中欲重定五服敕,而餘預討論。雷、鄭之前,闕謬固多,其間高祖遠孫一事,尤爲無義。《喪服》但有曾祖齊衰六月,遠曾緦麻三月,而無高祖遠孫服。先儒皆以謂“服同曾祖曾孫,故不言可推而知”,或曰“經之所不言則不服”,皆不然也。曾,重也。由祖而上者,皆曾祖也;由孫而下者,皆曾孫也:雖百世可也。苟有相逮者,則必爲服喪三月。故雖成王之於后稷,亦稱曾孫。而祭禮祝文,無遠近皆曰曾孫。《禮》所謂“以五爲九”者,謂傍親之殺也。上殺、下殺至於九,傍殺至於四,而皆謂之族。族昆弟父母、族祖父母、族曾祖父母。過此則非其族也。非其族,則爲之無服。唯正統不以族名,則是無絕道也。
水以漳名、洛名者最多,今略舉數處:趙、晉之間有清漳、濁漳,當陽有漳水,灨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亳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沙縣有洛水。此概舉一二耳,其詳不能具載。餘考其義,乃清濁相蹂者爲漳。章者,文也,別也。漳謂兩物相合,有文章,且可別也。清漳、濁漳,合於上黨。當陽即沮、漳合流,贛上即漳、灨合流,漳州餘未曾目見,鄣郡即西江合流,亳、漳則漳、渦合流,雲夢則漳、鄖合流。此數處皆清濁合流,色理如螮蝀,數十里方混。如璋亦從章,璋,王之左右之臣所執,《詩》雲:“濟濟闢王,左右趣之。濟濟闢王,左右奉璋。”璋,圭之半體也。合之則成圭。王左右之臣,合體一心,趣乎王者也。又諸侯以聘女,取其判合也。有事于山川,以其殺宗廟禮之半也。又牙璋以起軍旅,先儒謂“有鉏牙之飾於剡側”,不然也。牙璋,判合之器也,當於合處爲牙,如今之合契。牙璋,牡契也,以起軍旅,則其牝宜在軍中,即虎符之法也。洛與落同義,謂水自上而下,有投流處。今淝水、沱水,天下亦多,先儒皆自有解。
解州鹽澤,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嘗溢;大旱未嘗涸。滷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謂之“蚩尤血”。唯中間有一泉,乃是甘泉,得此水然後可以聚人。其北有堯梢音消水,一謂之巫咸河。大滷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鹽。唯巫咸水入,則鹽不復結,故人謂之“無鹹河”,爲鹽澤之患,築大堤以防之,甚於備寇盜。原其理,蓋巫咸乃濁水,入滷中,則淤澱滷脈,鹽遂不成,非有他異也。
《莊子》雲:“程生馬。”嘗觀《文字注》:“秦人謂豹曰程。”餘至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爲“程”,蓋言“蟲”也。方言如此,抑亦舊俗也。
《唐六典》述五行,有祿命、驛馬、湴河之目。人多不曉湴河之義。餘在鄜延,見安南行營諸將閱兵馬藉,有稱“過範河損失”。問其何謂“範何”?乃越人謂淖沙爲“範河”,北人謂之“活沙”。餘嘗過無定河,度活沙,人馬履之,百步之外皆動,澒澒然如人行幕上。其下足處雖甚堅,若遇其一陷,則人馬蹻車,應時皆沒,至有數百人平陷無孑遺者。或謂:此即流沙也。又謂:沙隨風流,謂之流沙。湴,字書亦作“埿”。蒲濫反。按古文,埿,深泥也。本書有湴河者,蓋謂陷運,如今之“空亡”也。
古人藏書闢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謂之七里香者是也。葉類豌豆,作小叢生,其葉極芬香,秋間葉間微白如粉污,闢蠹殊驗。南人採置席下,能去蚤蝨。餘判昭文館時,曾得數株於潞公家,移植祕閣後,今不復有存者。香草之類,大率多異名,所謂蘭蓀,蓀,即今菖蒲是也;蕙,今零陵香是也;茞,今白芷是也。
祭禮有腥、燖、熟三獻。舊說以謂腥、燖備太古、中古之禮,餘以爲不然。先王之於死者,以爲之無知則不仁,以之爲有知則不智。薦可食之熟,所以爲仁;不可食之腥、燖,所以爲智。又一說,腥、燖以鬼道接之,饋食以人道接之,致疑也。或謂鬼神嗜腥、燖,此雖出於異說,聖人知鬼神之情狀,或有此理,未可致詰。
世以玄爲淺黑色,璊爲赭玉,皆不然也。玄乃赤黑色,燕羽是也,故謂之玄鳥。熙寧中,京師貴人戚里,多衣深紫色。謂之黑紫,與皁相亂,幾不可分,乃所謂玄也。璊。赭色也。“毳衣如璊”;音門。稷之璊色者謂之穈。穈字音門,以其色命之也。《詩》:“有穈有芑。”今秦人音糜,聲之訛也。穈色在朱黃之間,似乎赭,極光瑩,掬之粲,澤熠熠如赤珠。此自是一色,似赭非赭。蓋所謂璊,色名也,而從玉,以其赭而澤,故以諭之也。猶鴘以色名而從鳥,以鳥色諭之也。
世間鍛鐵所謂鋼鐵者,用柔鐵屈盤之,乃以生鐵陷其間,泥封煉之,鍛令相入,謂之“團鋼”,亦謂之“灌鋼”。此乃僞鋼耳,暫假生鐵以爲堅,二三煉則生鐵自熟,仍是柔鐵。然而天下莫以爲非者,蓋未識真鋼耳。餘出使,至磁州鍛坊,觀鍊鐵,方識真鋼。凡鐵之有鋼者,如面中有筋,濯盡柔面,則麪筋乃見。鍊鋼亦然,但取精鐵,鍛之百餘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鍊不耗矣。此乃鐵之精純者,其色清明,磨瑩之,則黯黯然青且黑,與常鐵迥異。亦有煉之至盡而全無鋼者,皆系地之所產。
餘家有閻博陵畫唐秦府十八學士,各有真贊,亦唐人書,多與舊史不同:姚柬字思廉,舊史乃姚思廉字簡之。蘇臺、陸元朗、薛莊,《唐書》皆以字爲名。李玄道、蓋文達、于志寧、許敬宗、劉教孫、蔡允恭,《唐書》皆不書字。房玄齡字喬年,《唐書》乃房喬字玄齡。孔穎達字穎達,《唐書》字仲達。蘇典簽名旭,《唐書》乃勖。許敬宗、薛莊官皆直記室,《唐書》乃攝記室。蓋《唐書》成於後人之手,所傳容有訛謬;此乃當時所記也。以舊史考之,魏鄭公對太宗雲:“目如懸鈴者佳。”則玄齡果名,非字也。然蘇世長,太宗召對玄武門,問雲:“卿何名長意短?”後乃爲學士,似爲學士時,方更名耳。
唐貞觀中,敕下度支求杜若,省郎以謝朓詩云:“芳洲採杜若。”乃責坊州貢之。當時以爲嗤笑。至如唐故事,中書省中植紫薇花,何異坊州貢杜若,然歷世循之,不以爲非。至今舍人院紫微閣前植紫薇花,用唐故事也。
漢人有飲酒一石不亂。餘以制酒法較之,每粗米二斛,釀成酒六斛六鬥。今酒之至醨者,每秫一斛,不過成酒一斛五斗,若如漢法,則粗有酒氣而已。能飲者飲多不亂,宜無足怪。然漢之一斛,亦是今之二斗七升。人之腹中,亦何容置二斗七升水邪?或謂:“石乃鈞石之石,百二十斤。”以今秤計之,當三十二斤,亦今之三斗酒也。於定國食酒數石不亂,疑無此理。
古說濟水伏流地中,今歷下凡發地皆是流水,世傳濟水經過其下。東阿亦濟水所經,取井水煮膠,謂之“阿膠”;用攪濁水則清。人服之,下膈、疏痰、止吐,皆取濟水性趨下清而重,故以治淤濁及逆上之疾。今醫方不載此意。
宗廟之祭西向者,室中之祭也。藏主於西壁,以其生者之處奧也。即主祏而求之,所以西向而祭。至三獻則屍出於室,坐於戶西南面,此堂上之祭也。戶西謂扆,設扆於此。左戶、右牖,戶、牖之間謂之扆。坐於戶西,即當扆而坐也。上堂設位而亦東向者,設用室中之禮也。
《莊子》言:“野馬也,塵埃也。”乃是兩物。古人即謂野馬爲塵埃,如吳融雲:“動梁間之野馬。”又韓偓雲:“窗裏日光飛野馬。”皆以塵爲野馬,恐不然也。野馬乃田野間浮氣耳,遠望如羣馬,又如水波,佛書謂“如熱時野馬陽焰”,即此物也。
十神太一:一曰太一,次曰五福太一,三曰天一太一,四曰地太一,五曰君基太一,六曰臣基太一,七曰民基太一,八曰大遊太一,九曰九氣太一,十曰十神太一。唯太一最尊,更無別名,止謂之太一。三年一移。後人以其別無名,遂對大遊而謂之小遊太一,此出於後人誤加之。京師東西太一宮,正殿祠五福,而太一乃在廊廡,甚爲失序。熙寧中,初營中太一宮,下太史考定神位。餘時領太史,預其議論。今前殿祠五福,而太一別爲後殿,各全其尊,深爲得禮。然君基、臣基、民基,避唐明帝諱改爲“棋”,至今仍襲舊名,未曾改正。
餘嘉祐中客宣州寧國縣,縣人有方璵者,其高祖方虔,爲楊行密守將,總兵戍寧國,以備兩浙。虔後爲吳人所擒,其子從訓代守寧國,故子孫至今爲寧國人。有楊溥與方虔、方從訓手教數十紙,紙紮皆精善。教稱委曲書,押處稱“使”,或稱“吳王”。內一紙報方虔雲:“錢鏐此月內已亡歿”。紙尾書“正月二十九日。”按《五代史》,錢鏐以後唐長興二年卒,楊溥天成四年已僭即僞位,豈得長興二年尚稱“吳王”?溥手教所指揮事甚詳,翰墨印記,極有次序,悉是當時親跡。今按,天成四年歳庚寅,長興三年歳壬辰,計差二年。溥手教,餘得其四紙,至今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