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杜少卿平居豪舉 婁煥文臨去遺言
話說衆人喫酒散了,韋四太爺直睡到次日上午纔起來,向杜少卿辭別要去,說道:“我還打算到你令叔、令兄各家走走。昨日擾了世兄這一席酒,我心裏快活極了!別人家料想也沒這樣有趣。我要去了。連這臧朋友也不能回拜,世兄,替我致意他罷。”杜少卿又留住了一日。次日,僱了轎伕,拿了一隻玉杯和贛州公的兩件衣服,親自送在韋四太爺房裏,說道:“先君拜盟的兄弟,只有老伯一位了,此後要求老伯常來走走。小侄也常到鎮上請老伯安。這一個玉杯,送老伯帶去喫酒。這是先君的兩件衣服,送與老伯穿着,如看見先君的一般。”韋四太爺歡喜受了。鮑廷璽陪着又吃了一壺酒,吃了飯。杜少卿拉着鮑廷璽,陪着送到城外,在轎前作了揖。韋四太爺去了。兩人回來,杜少卿就到婁太爺房裏去問候。婁太爺說,身子好些,要打發他孫子回去,只留着兒子在這裏伏侍。
杜少卿應了,心裏想着沒有錢用,叫王鬍子來商議道:“我圩裏那一宗田,你替我賣給那人罷了。”王鬍子道:“那鄉人他想要便宜,少爺要一千五百兩銀子,他只出一千三百兩銀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兩銀子也罷。”王鬍子道:“小的要稟明少爺纔敢去;賣的賤了,又惹少爺罵小的。”杜少卿道:“那個罵你?你快些去賣。我等着要銀子用。”王鬍子道:“小的還有一句話要稟少爺:賣了銀子,少爺要做兩件正經事;若是幾千幾百的白白的給人用,這產業賣了也可惜。”杜少卿道:“你看見我白把銀子給那個用的?你要賺錢罷了,說這許多鬼話!快些替我去!”王鬍子道:“小的稟過就是了。”出來悄悄向鮑廷璽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而今我到圩裏去賣田;賣了田回來,替你定主意。”王鬍子就去了幾天,賣了一千幾百兩銀子,拿稍袋裝了來家,稟少爺道:“他這銀子是九五兌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錢平小一錢三分半。他內裏又扣了他那邊中用二十三兩四錢銀子,畫字去了二三十兩:這都是我們本家要去的。而今這銀子在這裏,拿天平來請少爺當面兌。”杜少卿道:“那個耐煩你算這些疙瘩賬!既拿來,又兌甚麼,收了進去就是了!”王鬍子道:“小的也要稟明。” 杜少卿收了這銀子,隨即叫了婁太爺的孫子到書房裏,說道:“你明日要回去?”他答應道:“是,老爹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這裏有一百兩銀子給你,你瞞着不要向你老爹說。你是寡婦母親,你拿着銀子回家去做小生意,養活着。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兩銀子。”
婁太爺的孫子歡喜,接着把銀子藏在身邊,謝了少爺。次日辭回家去,婁太爺叫只稱三錢銀子與他做盤纏,打發去了。杜少卿送了回來,一個鄉里人在敞廳上站着,見他進來,跪下就與少爺磕頭。杜少卿道:“你是我們公祠堂裏看祠堂的黃大?你來做甚麼?”黃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邊一所屋,原是太老爺買與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該死,把墳山的死樹搬了幾顆回來添補樑柱,不想被本家這幾位老爺知道,就說小的偷了樹,把小的打了一個臭死,叫十幾個管家到小的家來搬樹,連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沒處存身,如今來求少爺向本家老爺說聲,公中弄出些銀子來,把這房子收拾收拾,賞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那個說?你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爺買與你的,自然該是我修理。如今一總倒了,要多少銀子重蓋?”黃大道:“要蓋須得百兩銀子;如今只好修補,將就些住,也要四五十兩銀子。”杜少卿道:“也罷;我沒銀子,且拿五十兩銀子與你去。你用完了再來與我說。”拿出五十兩銀子遞與黃大。黃大接着去了。門上拿了兩付帖子走進來,稟道:“臧三爺明日請少爺喫酒,這一副帖子,說也請鮑師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說,拜上三爺,我明日必來。”
次日,同鮑廷璽到臧家。臧蓼齋辦了一桌齊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請酒,席間說了些閒話。到席將終的時候,臧三爺斟了一杯酒,高高奉着,走過席來,作了一個揖,把酒遞與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說道:“老哥,我有一句話奉求!”杜少卿嚇了一跳,慌忙把酒丟在桌上,跪下去拉着他,說道:“三哥!你瘋了?這是怎說?”臧蓼齋道:“你喫我這杯酒,應允我的話,我纔起來。”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甚麼話,你起來說。”鮑廷璽也來幫着拉他起來。臧蓼齋道:“你應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麼不應允?”臧廖齋道:“你吃了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這杯酒。”臧蓼齋道:“候你幹了。”站起來坐下。
杜少卿道:“你有甚話,說罷。”臧蓼齋道:“目今宗師考廬州,下一棚就是我們。我前日替人管着買了一個秀才,宗師有人在這裏攬這個事,我已把三百兩銀子兌與了他,後來他又說出來:‘上面嚴緊,秀才不敢賣,到是把考等第的開個名字來補了廩罷。’我就把我的名字開了去。今年這廩是我補。但是這買秀才的人家要來退這三百兩銀子,我若沒有還他,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關係,我所以和老哥商議,把你前日的田價借三百與我打發了這件,我將來慢慢的還你。你方纔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當你說甚麼話,原來是這個事!也要大驚小怪,磕頭禮拜的,甚麼要緊?我明日就把銀子送來與你!”鮑廷璽拍着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來再喫幾杯!”當下拿大杯來喫酒。杜少卿醉了,問道:“臧三哥,我且問你;你定要這廩生做甚麼?”臧蓼齋道:“你那裏知道!廩生,一來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幾年貢了,朝廷試過,就是去做知縣、推官,穿螺螄結底的靴,坐堂,酒籤,打人。像你這樣大老官來打秋風,把你關在一間房裏,給你一個月豆腐喫,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這匪類!下流無恥極矣!”鮑廷璽又笑道:“笑談!笑談!二位老爺都該罰一杯!”當夜席散。
次早,叫王鬍子送了這一箱銀子去。王鬍子又討了六兩銀子賞錢,回來在鮮魚麪店裏吃麪,遇着張俊民在那裏喫,叫道:“鬍子老官,你過來,請這裏坐。”王鬍子過來坐下,拿上面來喫。張俊民道:“我有一件事託你。”王鬍子道:“甚麼事?醫好了婁老爹,要謝禮?”張俊民道:“不相干,婁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鬍子道:“還有多少時候?”張俊民道:“大約不過一百天。──這話也不必講他,我有一件事託你。”王鬍子道:“你說罷了。”張俊民道:“而今宗師將到,我家小兒要出來應考,怕學裏人說是我冒籍,託你家少爺向學裏相公們講講。”王鬍子搖手道:“這事共總沒中用。我家少爺,從不曾替學裏相公講一句話。他又不歡喜人家說要出來考。你去求他,他就勸你不考!”張俊民道:“這是怎樣?”王鬍子道:“而今倒有個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爺說,說你家的確是冒考不得的,但鳳陽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爺出錢蓋的,少爺要送一個人去考,誰敢不依?這樣激着他,他就替你用力,連貼錢都是肯的!”張俊民道:“鬍子老官,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鬍子道:“我那個要你謝!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小侄。人家將來進了學,穿戴着簇新的方巾、藍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幾個頭,就是了。”說罷,張俊民還了面錢,一齊出來。
王鬍子回家,問小子們道:“少爺在那裏?”小子們道:“少爺在書房裏。”他一直走進書房,見了杜少卿,稟道:“銀子已是小的送與臧三爺收了,着實感激少爺,說又替他免了一場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實這樣事別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這是甚麼要緊的事,只管跑了來倒熟了!”鬍子道:“小的還有話稟少爺。像臧三爺的廩是少爺替他補,公中看祠堂的房子是少爺蓋,眼見得學院不日來考,又要尋少爺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爺拿幾千銀子蓋了考棚,白白便益衆人,少爺就送一個人去考,衆人誰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會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鬍子道:“假使小的有兒子,少爺送去考,也沒有人敢說?”杜少卿道:“這也何消說!這學裏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王鬍子道:“後門口張二爺,他那兒子讀書,少爺何不叫他考一考?”杜少卿道:“他可要考?”鬍子道:“他是個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說,叫他去考。若有廩生多話,你就向那廩生說,是我叫他去考的。”王鬍子道:“是了。”應諾了去。
這幾日,婁太爺的病漸漸有些重起來了,杜少卿又換了醫生來看。在家心裏懮愁。
忽一日,臧三爺走來,立着說道:“你曉得有個新聞?縣裏王公壞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着他就要出衙門,縣裏人都說他是個混賬官,不肯借房子給他住,在那裏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樣了?”臧蓼齋道:“他昨晚還賴在衙門裏。明日再不出,就要討沒臉面!那個借屋與他住?只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這話果然麼?”叫小廝叫王鬍子來,向王鬍子道:“你快到縣前向工房說,叫他進去稟王老爺,說王老爺沒有住處,請來我家花園裏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王鬍子連忙去了。臧蓼齋道:“你從前會也不肯會他,今日爲甚麼自己借房子與他住?況且他這事有拖累,將來百姓要鬧他,不要把你花園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於鄉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強盜,也是沒有人來我家的房子。這個老哥放心。至於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點造化了。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縣知縣;而今他官已壞了,又沒有房子住,我就該照應他。他聽見這話,一定就來。你在我這裏候他來,同他談談。”
說着,門上人進來稟道:“張二爺來了。”只見張俊民走進來,跪下磕頭。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張俊民道:“就是小兒要考的事,蒙少爺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說過了。”張俊民道:“各位廩生先生聽見少爺吩咐,都沒的說,只要門下捐一百二十兩銀子修學。門下那裏捐的起?故此,又來求少爺商議。”杜少卿道:“只要一百二十兩?此外可還再要?”張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這容易,我替你出。你就寫一個願捐修學宮求入籍的呈子來。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學裏去,銀子在我這裏來取。”臧三爺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罷。”張俊民謝過,去了。正迎着王鬍子飛跑來道:“王老爺來拜,已到門下轎了。”杜少卿和臧蓼齋迎了出去。那王知縣紗帽便服,進來作揖再拜,說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齋相借,令弟感愧無地;所以先來謝過,再細細請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臺,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齋原是空閒,竟請搬過來便了。”臧蓼齋道:“門生正要同敝友來候老師,不想返勞老師先施。”王知縣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轎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蓼齋,取出一百二十兩銀子來遞與他,叫他明日去做張家這件事。臧蓼齋帶着銀子去了。次日,王知縣搬進來住。又次日,張俊民備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請臧三爺同鮑師父陪。王鬍子私向鮑廷璽道:“你的話也該發動了。我在這裏算着,那話已有個完的意思;若再遇個人來求些去,你就沒賬了。你今晚開口。” 當下客到齊了,把席擺到廳旁書房裏,四人上席。張俊民先捧着一杯酒謝過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謝了臧三爺,入席坐下。席間談這許多事故。鮑廷璽道:“門下在這裏大半年了,看見少爺用銀子像淌水,連裁縫都是大捧拿了去;只有門下是七八個月的養在府裏白渾些酒肉喫喫,一個大錢也不見面。我想這樣幹蔑片也做不來,不如揩揩眼淚,別處去哭罷。門下明日告辭。”杜少卿道:“鮑師父,你也不曾向我說過,我曉得你甚麼心事?你有話,說不是?”
鮑廷璽忙斟一杯酒遞過來,說道:“門下父子兩個都是教戲班子過日,不幸父親死了。門下消折了本錢,不能替父親爭口氣;家裏有個老母親,又不能養活。門下是該死的人,除非少爺賞我個本錢,纔可以回家養活母親。”杜少卿道:“你一個梨園中的人,卻有思念父親孝敬母親的念,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麼不幫你!”鮑廷璽站起來道:“難得少爺的恩典。”杜少卿道:“坐着,你要多少銀子?”鮑廷璽看見王鬍子站在底下,把眼望着王鬍子。王鬍子走上來道:“鮑師父,你這銀子要用的多哩,連叫班子,買行頭,怕不要五六百兩。少爺這裏沒有,只好將就弄幾十兩銀子給你過江,舞起幾個猴子來,你再跳。”杜少卿道:“幾十兩銀子不濟事。我竟給你一百兩銀子,你拿過去教班子。用完了,你再來和我說話。”鮑廷璽跪下來謝。杜少卿拉住道:“不然我還要多給你些銀子,──因我這婁太爺病重,要料理他的光景──我好打發你回去。”當晚臧張二人都贊杜少卿的慷慨。喫罷散了。
自此之後,婁太爺的病,一日重一日。那日,杜少卿坐在他眼前,婁太爺說道:“大相公,我從前挨着,只望病好,而今看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你要送我回家去!”杜少卿道:“我一日不曾盡得老伯的情,怎麼說要回家?”婁太爺道:“你又呆了!我是有子有孫的人,一生出門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裏。難道說你不留我?”杜少卿垂淚道:“這樣話,我就不留了。老伯的壽器是我備下的,如今用不着,是不好帶去了,另拿幾十兩銀子合具壽器。衣服、被褥,是做停當的,與老伯帶去。”婁太爺道:“這棺木、衣服,我受你的。你不要又拿銀子給我家兒子,孫子。我在這三日內就要回去,坐不起來了,只好用牀擡了去。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爺神主前祝告,說婁太爺告辭回去了。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個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後,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還有甚麼話?你的品行、文章,是當今第一人。你生的個小兒子,尤其不同,將來好好教訓他成個正經人物。但是你不會當家,不會相與朋友,這家業是斷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這樣慷慨仗義的事,我心裏喜歡;只是也要看來說話的是個甚麼樣人。像你這樣做法,都是被人騙了去,沒人報答你的。雖說施恩不望報,卻也不可這般賢否不明。你相與這臧三爺、張俊民,都是沒良心的人。近來又添一個鮑廷璽。做戲的,有甚麼好人?你也要照顧他。若管家王鬍子,就更壞了!銀錢也是小事,我死之後,你父子兩人,事事學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沒有飯喫也不妨。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雖有才情,也不是甚麼厚道人。你只學你令先尊,將來斷不喫苦。你眼裏又沒有官長,又沒有本家,這本地方也難住。南京是個大邦,你的才情到那裏去,或者還遇着個知己,做出些事業來。這剩下的傢俬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聽信我言,我死也瞑目!”杜少卿流淚道:“老伯的好話,我都知道了。”忙出來吩咐僱了兩班腳子,擡婁太爺過南京到陶紅鎮又拿出百十兩銀子來,付與婁太爺的兒子回去辦後事。第三日,送婁太爺起身。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京師池館,又看俊傑來遊;江北家鄉,不見英賢豪舉。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