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祭先聖南京修禮 送孝子西蜀尋親
話說虞博士出來會了這幾個人,大家見禮坐下。遲衡山道:“晚生們今日特來,泰伯祠大祭商議主祭之人,公中說,祭的是大聖人,必要個賢者主祭,方爲不愧;所以特來公請老先生。”虞博士道:“先生這個議論,我怎麼敢當?只是禮樂大事,自然也願觀光。請問定在幾時?”遲衡山道:“四月初一日。先一日就請老先生到來祠中齋戒一宿,以便行禮。”虞博士應諾了,拿,茶與衆位喫。喫過,衆人辭了出來,一齊到杜少卿河房裏坐下。遲衡山道:“我們司事的人,只怕還不足。”杜少卿道:“恰好敝縣來了一個敝友。”便請出臧荼與衆位相見。一齊作了揖。遲衡山道:“將來大祭也要借先生的光。”臧蓼齋道:“願觀盛典。”說罷,作別去了。
到三月二十九日,遲衡山約齊杜儀、馬靜、季萑、金東崖、盧華士、辛東之、蘧來旬、餘夔、盧爾德、虞感祁、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蕭鼎、儲信、伊昭、季恬逸、金寓劉、宗姬、武書、臧荼,一齊出了南門,隨即莊尚志也到了。衆人看那泰伯祠時,幾十層高坡上去,一座大門,左邊是省牲之所。大門過去,一個大天井。又幾十層高坡上去,三座門。進去一座丹墀。左右兩廊,奉着從祀歷代先賢神位。中間是五間大殿。殿上泰伯神位,面前供桌、香爐、燭臺。殿後又一個丹墀,五間大樓。左右兩傍,一邊三間書房。衆人進了大門,見高懸着金字一匾:“泰伯之祠”。從二門進東角門走,循着東廊一路走過大殿,擡頭看樓上懸着金字一匾:“習禮樓”三個大字。衆人在東邊書房內坐了一會。遲衡山同馬靜、武書、蘧來旬,開了樓門,同上樓去,將樂器搬下樓來;堂上的擺在堂上,堂下的擺在堂下。堂上安了祝版,香案傍樹了麾,堂下樹了庭燎,二門傍擺了盥盆、盥帨。
金次福、鮑廷璽,兩人領了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鞀鼓的、司祝的、司敔的、司笙的、司鏞的、司蕭的、司編鐘的、司編磬的,和六六三十六個佾舞的孩子,進來見了衆人。遲衡山把鑰、翟交與這些孩子。下午時分,虞博士到了。莊紹光、遲衡山、馬純上、杜少卿,迎了進來。喫過了茶,換了公服,四位迎到省牲所去省了牲。衆人都在兩邊書房裏齋宿。
次日五鼓,把祠門大開了,衆人起來,堂上、堂下、門裏、門外、兩廊,都點了燈燭;庭燎也點起來。遲衡山先請主祭的博士虞老先生,亞獻的徵君莊老先生;請到三獻的,衆人推讓,說道:“不是遲先生,就是杜先生。”遲衡山道:“我兩人要做引贊。馬先生系浙江人,請馬純上先生三獻。”馬二先生再三不敢當。衆人扶住了馬二先生,同二位老先生一處。遲衡山、杜少卿,先引這三位老先生出去,到省牲所拱立。遲衡山、杜少卿回來,請金東崖先生大讚;請武書先生司麾;請臧荼先生司祝;請季萑先生、辛東之先生、餘夔先生司尊;請蘧來旬先生、盧爾德先生、虞感祁先生司玉;請諸葛佑先生、景本蕙先生、郭鐵筆先生司帛;請蕭鼎先生、儲信先生、伊昭先生司稷;請季恬逸先生、金寓劉先生、宗姬先生司饌。請完,命盧華士跟着大讚金東崖先生。將諸位一齊請出二門外。
當下祭鼓發了三通,金次福、鮑廷璽兩人領着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鞀的、司柷的、司敔的、司笙的、司鏞的、司蕭的、司編鐘的、司編磬的,和六六三十六個佾舞的孩子,都立在堂上堂下。
金東崖先進來到堂上,盧華士跟着。金東崖站定,讚道:“執事者,各司其事!”這些司樂的都將樂器拿在手裏。金東崖贊:“排班。”司麾的武書,引着司尊的季萑、辛東之、餘夔,司玉的蘧來旬、盧爾德、虞感祁,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入了位,立在丹墀東邊;引司柷的臧荼上殿,立在祝版跟前;引司稷的蕭鼎、儲信、伊昭,司饌的季恬逸、金寓劉、宗姬,入了位,立在丹墀西邊。武書捧了麾,也立在西邊衆人下。金東崖贊:“奏樂。”堂上堂下,樂聲俱起。金東崖贊:“迎神。”遲均、杜儀,各捧香燭,向門外躬身迎接。金東崖贊:“樂止。”堂上堂下,一齊止了。
金東崖贊:“分獻者,就位。”遲均、杜儀出去引莊徵君、馬純上,進來立在丹墀裏拜位左邊。金東崖贊:“主祭者,就位。”遲均、杜儀,出去引虞博士上來立在丹墀裏拜位中間。遲均、杜儀,一左一右,立在丹墀裏香案傍。遲均贊:“盥洗。”同杜儀引主祭者盥洗了上來。遲均贊:“主祭者,詣香案前。”香案上一個沈香筒,裏邊插着許多紅旗。杜儀抽一枝紅旗在手,上有“奏樂”二字。虞博士走上香案前。遲均讚道:“跪。升香。灌地。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復位。”杜儀又抽出一枝旗來:“樂止。”金東崖贊:“奏樂神之樂。”金次福領着堂上的樂工,奏起樂來。奏了一會,樂止。
金東崖贊:“行初獻禮。”盧華士在殿裏抱出一個牌子來,上寫“初獻”二字。遲均、杜儀,引着主祭的虞博士,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季萑,司玉的蘧來旬,司帛的諸葛佑,一路同走;引着主祭的從上面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蕭鼎,司饌的季恬逸,引着主祭的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進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季萑捧着尊,蘧來旬捧着玉,諸葛佑捧着帛,立在左邊;蕭鼎捧着稷,季恬逸捧着饌,立在右邊。遲均贊:“就位。跪。”虞博士跪於香案前。遲均贊:“獻酒。”季萑跪着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贊:“獻玉。”蘧來旬跪着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贊:“獻帛。”諸葛佑跪着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贊:“獻稷。”蕭鼎跪着遞與虞博士獻上去。遲均贊:“獻饌。”季恬逸跪着遞與虞博士獻上去。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贊:“一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鑰、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贊:“階下與祭者,皆跪。讀祝文。”臧荼跪在祝版前,將祝文讀了。金東崖贊:“退班。”遲均贊:“平身。復位。”武書、遲均、杜儀、季萑、蘧來旬、諸葛佑、蕭鼎、季恬逸,引着主祭的虞博士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虞博士復歸主位,執事的都復了原位。
金東崖贊:“行亞獻禮。”盧華士又走進殿裏去抱出一個牌子來,上寫“亞獻”二字。遲均、杜儀,引着亞獻的莊徵君到香案前。遲均贊:“盥洗。”同杜儀引着莊徵君盥洗了回來。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辛東之,司玉的盧爾德,司帛的景本蕙,一路同走;引着亞獻的從上面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儲信、司饌的金寓劉,引着亞獻的又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進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辛東之捧着尊,盧爾德捧着玉,景本蕙捧着帛,立在左邊;儲信捧着稷,金寓劉捧着饌,立在右邊。遲均贊:“就位。跪。”莊徵君跪於香案前。遲均贊:“獻酒。”辛東之跪着遞與莊徵君獻上去。遲均贊:“獻玉。”盧爾德跪着遞與莊徵君獻上去。遲均贊:“獻帛。”景本蕙跪着遞與莊徵君獻上去。遲均贊:“獻稷。”儲信跪着遞與莊徵君獻上去。遲均贊:“獻饌。”金寓劉跪着遞與莊徵君獻上去。各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贊:“二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鑰、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贊:“退班。”遲均贊:“平身。復位。”武書、遲均、杜儀、辛東之、盧爾德、景本蕙、儲信、金寓劉,引着亞獻的莊徵君,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莊徵君復歸了亞獻位,執事的都復了原位。
金東崖贊:“行終獻禮。”盧華士又走進殿裏去抱出一個牌子,上寫“終獻”二字。遲均、杜儀,引着終獻的馬二先生到香案前。遲均贊:“盥洗。”同杜儀引着馬二先生盥洗了回來。武書持麾在遲均前走。三人從丹墀東邊走,引司尊的餘夔、司玉的虞感祁、司帛的郭鐵筆,一路同走;引着終獻的從上面走。走過西邊,引司稷的伊昭,司饌的宗姬,引着終獻的又從西邊下來,在香案前轉過東邊上去。進到大殿,遲均、杜儀,立於香案左右。餘夔捧着尊,虞感祁捧着玉,郭鐵筆捧着帛,立在左邊;伊昭捧着稷,宗姬捧着饌,立在右邊。遲均贊:“就位。跪。”馬二先生跪於香案前。遲均贊:“獻酒。”餘夔跪着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贊:“獻玉。”虞感祁跪着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贊:“獻帛。”郭鐵筆跪着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贊:“獻稷。”伊昭跪着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遲均贊:“獻饌。”宗姬跪着遞與馬二先生獻上去。獻畢,執事者退了下來。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
金東崖贊:“三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樂細細奏了起來。那三十六個孩子手持鑰、翟,齊上來舞。樂舞已畢。金東崖贊:“退班。”遲均贊:“平身。復位。”武書、遲均、杜儀、餘夔、虞感祁、郭鐵筆、伊昭、宗姬,引着終獻的馬二先生從西邊一路走了下來。馬二先生復歸了終獻位,執事的都復了原位。
金東崖贊:“行侑食之禮。”遲均、杜儀,又從主祭位上引虞博士從東邊上來,香案前跪下。金東崖贊:“奏樂。”堂上堂下,樂聲一齊大作。樂止。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平身。”金東崖贊:“退班。”遲均、杜儀,引虞博士從西邊走下去,復了主祭的位。遲均、杜儀,也復了引讚的位。金東崖贊:“撤饌。”杜儀抽出一枝紅旗來,上有“金奏”二字。當下樂聲又一齊大作起來。遲均、杜儀,從主位上引了虞博士,奏着樂,從東邊走上殿去,香案前跪下。遲均贊:“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平身。”金東崖贊:“退班。”遲均、杜儀,引虞博士從西邊走下去,復了主祭的位。遲均、杜儀,也復了引讚的位。杜儀又抽出一枝紅旗來:“止樂。”金東崖贊:“飲福受胙。”遲均、杜儀,引主祭的虞博士,亞獻的莊徵君,終獻的馬二先生,都跪在香案前,飲了福酒,受了胙肉。金東崖贊:“退班。”三人退下去了。金東崖贊:“焚帛。”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一齊焚了帛。金東崖贊:“禮畢。”衆人撤去了祭器,樂器,換去了公服,齊往後面樓下來。金次福、鮑廷璽,帶着堂上堂下的樂工和佾舞的三十六個孩子,都到後面兩邊書房裏來。
這一回大祭,主祭的虞博士,亞獻的莊徵君,終獻的馬二先生,共三位。大讚的金東崖,司祝的臧荼;盧華士共三位。引讚的遲均、杜儀,共二位。司麾的武書一位。司尊的季萑、辛東之、餘夔,共三位。司玉的蘧來旬、盧爾德、虞感祁,共三位。司帛的諸葛佑、景本蕙、郭鐵筆,共三位。司稷的蕭鼎、儲信、伊昭,共三位。司饌的季恬逸、金寓劉、宗姬,共三位。金次福、鮑廷璽,二人領着司球的一人,司琴的一人,司瑟的一人,司管的一人,司鞀鼓的一人,司柷的一人,司敔的一人,司笙的一人,司鏞的一人,司蕭的一人,司編鐘的、司編磬的二人;和佾舞的孩子,共是三十六人。──通共七十六人。
當下廚役開剝了一條牛、四副羊,和祭品的餚饌菜蔬都整治起來,共備了十六席:樓底下襬了八席,二十四位同坐;兩邊書房擺了八席,款待衆人。吃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轎先進城去。這裏衆位,也有坐轎的,也有走的;見兩邊百姓,扶老攜幼,挨擠着來看,歡聲雷動。馬二先生笑問:“你們這是爲甚麼事?”衆人都道:“我們生長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歲的,從不曾看見這樣的禮體,聽見這樣的吹打!老年人都說這位主祭的老爺是一位神聖臨凡,所以都爭着出來看。”衆人都歡喜,一齊進城去了。
又過了幾日,季萑、蕭鼎、辛東之、金寓劉來辭了虞博士,回揚州去了。馬純上同蘧駪夫到河房裏來辭杜少卿,要回浙江。二人走進河房,見杜少卿、臧荼又和一個人坐在那裏。蘧駪夫一見,就嚇了一跳,心裏想道:“這人便是在我婁表叔家弄假人頭的張鐵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張鐵臂見蘧駪夫,也不好意思,臉上出神。吃了茶,說了一會辭別的話,馬純上、蘧駪夫辭了出來。杜少卿送出大門。蓮驗夫問道:“這姓張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與?”杜少卿道:“他叫做張俊民,他在敝縣天長住。”蘧駪夫笑着把他本來叫做張鐵臂,在浙江做的這些事,略說了幾句,說道:“這人是相與不得的,少卿須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兩人別過自去。杜少卿回河房來問張俊民道:“俊老,你當初曾叫做張鐵臂麼?”張鐵臂紅了臉,道:“是小時有這個名字。”別的事含糊說不出來。杜少卿也不再問了。張鐵臂見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過幾日,拉着臧蓼齋迴天長去了。蕭金鉉三個人欠了店帳和酒飯錢,不得回去,來尋杜少卿耽帶。杜少卿替他三人賠了幾兩銀子,三人也各回家去了。宗先生要回湖廣去,拿行樂來求杜少卿題。杜少卿當面題罷,送別了去。恰好遇着武書走了來。杜少卿道:“正字兄,許久不見。這些時在那裏?”武書道:“前日監裏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杜少卿道:“這也有趣的緊。”武書道:“倒不說有趣,內中弄出一件奇事來。”杜少卿道:“甚麼奇事?”武書道:“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別在監讀書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頭吩咐下來,解懷脫腳,認真搜檢,就和鄉試場一樣。考的是兩篇《四書》,一篇經文。有個習《春秋》的朋友竟帶了一篇刻的經文進去。他帶了也罷,上去告出恭,就把這經文夾在卷子裏,送上堂去。天幸遇着虞老師值場。大人裏面也有人同虞老師巡視。虞老師揭卷子,看見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裏。巡視的人問是甚麼東西。虞老師說:“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來,悄悄遞與他:‘你拿去寫。但是你方纔上堂不該夾在卷子裏拿上來。幸得是我看見,若是別人看見,怎了?’那人嚇了個臭死。發案考在二等,走來謝虞老師。虞老師推不認得,說:‘並沒有這句話。你想是昨日錯認了,並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裏謝考,親眼看見。那人去了,我問虞老師:‘這事老師怎的不肯認?難道他還是不該來謝的?’虞老師道:‘讀書人全要養其廉恥。他沒奈何來謝我,我若再認這話,他就無容身之地了。’小弟卻認不的這位朋友,彼時問他姓名,虞老師也不肯
說。先生,你說這一件奇事可是難得?”杜少卿道:“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武書道:“還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緊!他家世兄賠嫁來的一個丫頭,他就配了姓嚴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見衙門清淡,沒有錢尋,前日就辭了要去。虞老師從前並不曾要他一個錢,白白把丫頭配了他,他而今要領丫頭出去,要是別人,就要問他要丫頭身價,不知要多少。虞老師聽了這話,說道:‘你兩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錢、飯錢都沒有。’又給了他十兩銀子。打發出去,隨即把他薦在一個知縣衙門裏做長隨。你說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這些做奴才的有甚麼良心!但老人家兩次賞他銀子並不是有心要人說好,所以難得。”當下留武書喫飯。
武書辭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橋,遇見一個人,頭戴方巾,身穿舊布直裰,腰繫絲絛,腳下芒鞋,身上掮着行李,花白鬍須,憔悴枯槁。那人丟下行李,向武書作揖。武書驚道:“郭先生,自江寧鎮一別,又是三年,一向在那裏奔走?”那人道:“一言難盡!”武書道:“請在茶館裏坐。”當下兩人到茶館裏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尋父親,走遍天下。從前有人說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這番是三次了。而今聽見人說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裏削髮爲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武書道:“可憐!可憐!但先生此去萬里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裏有一個知縣,姓尤,是我們國子監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今託虞老師寫一封書子去,是先生順路,倘若盤纏缺少,也可以幫助些須。”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那裏去見那國子監的官府?”武書道:“不妨。這裏過去幾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着,我去討這一封書。”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長不應徵闢的豪傑麼?”武書道:“正是。”那人道:“這人我到要會他。”便會了茶錢,同出了茶館,一齊來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來相見作揖,問:“這位先生尊姓?”武書道:“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鐵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有名的郭孝子。”杜少卿聽了這話,從新見禮,奉郭孝子上坐,便問:“太老先生如何數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說。武書附耳低言,說:“曾在江西做官,降過寧王,所以逃竄在外。”杜少卿聽罷駭然。因見這般舉動,心裏敬他,說罷留下行李:“先生權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傑,天下共聞,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罷。”杜少卿進去和娘子說,替郭孝子漿洗衣服,治辦酒餚款待他。出來陪着郭孝子。武書說起要問虞博士要書子的話來。杜少卿道:“這個容易。郭先生在我這裏坐着,我和正字去要書子去。”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用勞用力,不辭虎窟之中;遠水遠山,又入蠶叢之境。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