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第三十六回

常熟縣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賢主祭


話說應天蘇州府常熟縣有個鄉村,叫做麟紱鎮。鎮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務農爲業。只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間,讀書進了學,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只在這鎮上教書。這鎮離城十五里。虞秀才除應考之外,從不到城裏去走一遭,後來直活到八十多歲,就去世了。他兒子不曾進過學,也是教書爲業。到了中年,尚無子嗣。夫婦兩個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夢見文昌親手遞一紙條與他,上寫着《易經》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當下就有了娠。到十個月滿足,生下這位虞博士來。太翁去謝了文昌,就把這新生的兒子取名育德,字果行。這虞博士三歲上就喪了母親,太翁在人家教書,就帶在館裏,六歲上替他開了蒙。虞博士長到十歲,鎮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兒子的書,賓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臨危把虞博士託與祁太公。此時虞博士年方十四歲。祁太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請他做先生教兒子的書。”當下寫了自己祁連的名帖,到書房裏來拜,就帶着九歲的兒子來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總在祁家教書。


常熟是極出人文的地方。此時有一位雲晴川先生,古文詩詞,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歲,就隨着他學詩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這些詩文無益,須要學兩件尋飯喫的本事。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爲救急之用。”虞博士盡心聽受了。祁太公又道:“你還該去買兩本考卷來讀一讀,將來出去應考,進個學,館也好坐些。”虞博士聽信了祁太公,果然買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歲上出去應考,就進了學。次年,二十里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包了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正月裏到館,到十二月仍舊回祁家來過年。


又過了兩年,祁太公說:“尊翁在日,當初替你定下的黃府上的親事,而今也該娶了。”當時就把當年餘下十幾兩銀子館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幾兩銀子的館金,合起來就娶了親。夫婦兩個,仍舊借住在祁家。滿月之後,就去到館。又做了兩年,積趲了二三十兩銀子的館金,在祁家傍邊尋了四間屋,搬進去住,只僱了一個小小廝。虞博士到館去了,這小小廝每早到三里路外鎮市上買些柴米油鹽小菜之類,回家與娘子度日。娘子生兒育女,身子又多病,館錢不能買醫藥,每日只吃三頓白粥,後來身子也漸漸好起來。虞博士到三十二歲上,這年沒有了館。娘子道:“今年怎樣?”虞博士道:“不妨。我自從出來坐館,每年大約有三十兩銀子。假使那年正月裏說定只得二十幾兩,我心裏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時候,少不得又添兩個學生,或是來看文章,有幾兩銀子補足了這個數。假使那年正月多講得幾兩銀子,我心裏歡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裏遇着事情出來,把這幾兩銀子用完了。可見有個一定,不必管他。”


過了些時,果然祁太公來說,遠村上有一個姓鄭的人家請他去看葬墳。虞博士帶了羅盤,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過了墳,那鄭家謝了他十二兩銀子。虞博士叫了一隻小船回來。那時正是三月半天氣,兩邊岸上,有些桃花、柳樹,又吹着微微的順風,虞博士心裏舒暢。又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一船魚鷹,在河裏捉魚。虞博士伏着船窗子看,忽見那邊岸上一個人跳下河裏來。虞博士嚇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來。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氣尚暖,虞博士叫他脫了溼衣,叫船家借一件乾衣裳與他換了,請進船來坐着,問他因甚尋這短見。那人道:“小人就是這裏莊農人家,替人家做着幾塊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親得病,死在家裏,竟不能有錢買口棺木。我想我這樣人還活在世上做甚麼,不如尋個死路!”虞博士道:“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尋死的事。我這裏有十二兩銀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總給你,我還要留着做幾個月盤纏。我而今送你四兩銀子,你拿去和鄰居親戚們說說,自然大家相幫。你去殯葬了你父親,就罷了。”當下在行李裏拿出銀子,秤了四兩,遞與那人。那人接着銀子,拜謝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紱村住。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不必只管講話了。”那人拜謝去了。


虞博士回家,這年下半年又有了館。到冬底生了個兒子,因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連又坐了五六年的館。虞博士四十一歲這年鄉試,祁太公來送他,說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這也怎見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許多陰德。”虞博士道:“老伯,那裏見得我有甚陰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墳,真心實意;我又聽見人說,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親的人。這都是陰德。”虞博士笑道:“陰騭就像耳朵裏響,只是自己曉得,別人不曉得。而今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裏還是陰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陰德,你今年要中。”當下來南京鄉試過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風寒,就病起來。發榜那日,報錄人到了鎮上,祁太公便同了來,說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聽見,和娘子商議,拿幾件衣服當了,託祁太公打發報錄的人。過幾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寫親供回來,親友東家,都送些賀禮。料理去上京會試,不曾中進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東巡撫,便約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門裏,代做些詩文,甚是相得。衙門裏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資深;見虞博士文章品行,就願拜爲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請教。那時正值天子求賢,康大人也要想薦一個人。尤資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門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薦了老師去。”虞博士笑道:“這徵辟之事,我也不敢當。況大人要薦人,但憑大人的主意;我們若去求他,這就不是品行了。”尤資深道:“老師就是不願,等他薦到皇上面前去,老師或是見皇上,或是不見皇上,辭了官爵回來,更見得老師的高處。”虞博士道:“你這話又說錯了。我又求他薦我,薦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辭了官不做:這便求他薦不是真心,辭官又不是真心。這叫做甚麼?”說罷,哈哈大笑。在山東過了兩年多,看看又進京會試,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來,依舊教館。


又過了三年,虞博士五十歲了,借了楊家一個姓嚴的管家跟着,再進京去會試。這科就中了進士,殿試在二甲,朝廷要將他選做翰林。那知這些進士,也有五十歲的,也有六十歲的,履歷上多寫的不是實在年紀;只有他寫的是實在年庚,五十歲。天子看見,說道:“這虞育德年紀老了,着他去做一個閒官罷。”當下就補了南京的國子監博士。虞博士歡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鄉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兒老小接在一處,團圞着,強如做個窮翰林!”當下就去辭別了房師、座師,和同鄉這幾位大老。翰林院侍讀有位王老先生,託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國子監有位貴門人,姓武,名書,字正字;這人事母至孝,極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顧照顧他。”虞博士應諾了。收拾行李,來南京到任,打發門斗到常熟接家眷。此時公子虞感祁已經十八歲了,跟隨母親一同到南京。虞博士去參見了國子監祭酒李大人,回來升堂坐公座。監裏的門生,紛紛來拜見。虞博士看見帖子上有一個武書。虞博士出去會着,問道:“那一位是武年兄諱書的?”只見人叢裏走出一個矮小人,走過來答道:“門生便是武書。”虞博士道:“在京師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從新同他見了禮,請衆位坐下。武書道:“老師文章山斗,門生輩今日得沾化雨,實爲僥倖。”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間,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監幾年了?”武書道:“不瞞老師說,門主少孤,奉事母親,在鄉下住。隻身一人,又無弟兄,衣服飲食,都是門主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並不能讀書應考。及不幸先母見背,一切喪葬大事,都虧了天長杜少卿先生相助。門生便隨着少卿學詩。”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資深案頭見過他的詩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這裏麼?”武書道:“他現住在利涉橋河房裏。”虞博士道:“還有一位莊紹光先生,天子賜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着麼?”武書道:“他就住在湖裏。他卻輕易不會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見他。”武書道:“門生並不會作八股文章,因是後來窮之無奈,求個館也沒得做。沒奈何,只得尋兩篇念念,也學做兩篇,隨便去考,就進了學。後來這幾位宗師,不知怎的,看見門生這個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補了廩。門生那文章,其實不好。屢次考詩賦,總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師合考八學門生,又是八學的一等第一,所以送進監裏來。門生覺得自己時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煩做時文。”武書道:“所以門生不拿時文來請教。平日考的詩賦,還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


及各樣的雜說,寫齊了來請教老師。”虞博士道:“足見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詩賦古文更好了,容日細細捧讀。令堂可曾旌表過了麼?”武書道:“先母是合例的。門生因家寒,一切衙門使費無出,所以遲至今日。門生實是有罪。”虞博士道:“這個如何遲得?”便叫人取了筆硯來,說道:“年兄,你便寫起一張呈子節略來。”即傳書辦到面前,吩咐道:“這武相公老太太節孝的事,你作速辦妥了,以便備文申詳。上房使用,都是我這裏出。”書辦應諾下去。武書叩謝老師。衆人多替武書謝了,辭別出去。虞博士送了回來。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莊徵君,莊徵君不曾會。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會着。說起當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過,曾收虞博士的祖父爲門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稱虞博士爲世叔。彼此談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說起仰慕莊徵君,今日無緣,不曾會着。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侄和他說去。”虞博士告別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尋着了莊徵君,問道:“昨日虞博士來拜,先生怎麼不會他?”莊徵君笑道:“我因謝絕了這些冠蓋,他雖是小官,也懶和他相見。”杜少卿道:“這人大是不同,不但無學博氣,尤其無進士氣。他襟懷沖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節一流人物。你會見他便知。”莊徵君聽了,便去回拜。兩人一見如故。虞博士愛莊徵君的恬適;莊徵君愛虞博士的渾雅。兩人結爲性命之交。


又過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畢姻。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孫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後來連爲親家,以報祁太公相愛之意。祁府送了女兒到署完姻,又賠了一個丫頭來。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聽用。喜事已畢,虞博士把這使女就配了姓嚴的管家。管家拿進十兩銀子來交使女的身價。虞博士道:“你也要備些牀帳衣服。這十兩銀子,就算我與你的,你拿去備辦罷。”嚴管家磕頭謝了下去。


轉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後,自己親手栽的一樹紅梅花,今已開了幾枝。虞博士歡喜。叫家人備了一席酒,請了杜少卿來,在梅花下坐,說道:“少卿,春光已見幾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幾時我和你攜樽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約老叔同莊紹光兄作竟日之遊。”說着,又走進兩個人來。這兩人就在國子監門口住,一個姓儲,叫做儲信;一個姓伊,叫做伊昭。是積年相與學博的。虞博士見二人走了進來,同他見禮讓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擺上酒來,吃了兩杯。儲信道:“荒春頭上,老師該做個生日,收他幾分禮,過春天。”伊昭道:“稟明過老師,門生就出單去傳。”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時如何做得?”伊昭道:“這個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豈有此理!這就是笑話了!二位且請喫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話和你商議。前日中山王府裏,說他家有個烈女,託我作一篇碑文,折了個杯緞表禮銀八十兩在此。我轉託了你。你把這銀子拿去作看花買酒之資。”杜少卿道:“這文難道老叔不會作?爲甚轉託我?”虞博士笑道:“我那裏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因在袖裏拿出一個節略來遞與杜少卿,叫家人把那兩封銀子交與杜老爺家人帶去。家人拿了銀子出來;又稟道:“湯相公來了。”虞博士道:“請到這裏來坐。”家人把銀子遞與杜家小廝去;進去了。虞博士道:“這來的是我一個表侄。我到南京的時候,把幾間房子託他住着,他所以來看看我。


說着,湯相公走了進來,作揖坐下。說了一會閒話,便說道:“表叔那房子,我因這半年沒有錢用,是我拆賣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沒有生意,家裏也要喫用,沒奈何賣了,又老遠的路來告訴我做嗄?”湯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沒處住,所以來同表叔商量,借些銀子去當幾間屋住。”虞博士又點頭道:“是了,你賣了就沒處住。我這裏恰好還有三四十兩銀子,明日與你拿去典幾間屋住也好。”湯相公就不言語了。杜少卿喫完了酒,告別了去。那兩人還坐着,虞博士進來陪他。伊昭問道:“老師與杜少卿是甚麼的相與?”虞博士道:“他是我們世交,是個極有才情的。”伊昭道:“門生也不好說。南京人都知道他本來是個有錢的人,而今弄窮了,在南京躲着。專好扯謊騙錢。他最沒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麼沒品行?”伊昭道:“他時常同乃眷上酒館喫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俗人怎麼得知?”儲信道:“這也罷了;到是老師下次有甚麼有錢的詩文,不要尋他做。他是個不應考的人,做出來的東西,好也有限,恐怕壞了老師的名。我們這監裏有多少考的起來的朋友,老師託他們做,又不要錢,又好。”虞博士正色道:“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來的詩文,人無有不服。每常人在我這裏託他做詩,我還沾他的光。就如今日這銀子是一百兩,我還留下二十兩給我表侄。”兩人不言語了,辭別出去。


次早,應天府送下一個監生來,犯了賭博,來討收管。門斗和衙役把那監生看守在門房裏,進來稟過,問:“老爺,將他鎖在那裏?”虞博士道:“你且請他進來。”那監生姓端,是個鄉里人;走進來,兩眼垂淚,雙膝跪下,訴說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當下把他留在書房裏,每日同他一桌喫飯,又拿出行李與他睡覺。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辯明白了這些冤枉的事,將那監生釋放。那監主叩謝,說道:“門生雖粉身碎骨,也難報老師的恩。”虞博士道:“這有甚麼要緊?你既然冤枉,我原該替你辯白。”那監生道:“辯白固然是老師的大恩,只是門生初來收管時,心中疑惑,不知老師怎樣處置,門斗怎樣要錢,把門生關到甚麼地方受罪。怎想老師把門生待作上客。門生不是來收管,竟是來享了兩日的福!這個恩典,叫門生怎麼感激的盡!”虞博士道:“你打了這些日子的官事,作速回家看看罷,不必多講閒話。”那監生辭別去了。


又過了幾日,門上傳進一副大紅連名全帖,上寫道:“晚生遲均、馬靜、季萑、蘧來旬;門生武書、餘夔;世侄杜儀同頓首拜”。虞博士看了道:“這是甚麼緣故?”慌忙出去會這些人。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先聖祠內,共觀大禮之光;國子監中,同仰斯文之主。


畢竟這幾個人來做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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