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第三十九回

蕭雲仙救難明月嶺 平少保奏凱青楓城


話說老和尚聽了老婦人這一番話,跪在地下哀告。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只好指你一條路去尋一個人。”老和尚道:“老菩薩!卻叫貧僧去尋一個甚麼人?求指點了我去!”老婦人道:“離此處有一里多路,有個小小山岡,叫做明月嶺。你從我這屋後山路過去,還可以近得幾步。你到那嶺上,有一個少年在那裏打彈子。你卻不要問他,只雙膝跪在他面前。等他問你,你再把這些話向他說。只有這一個人還可以救你。你速去求他。卻也還拿不穩。設若這個人還不能救你,我今日說破這個話,連我的性命只好休了!”老和尚聽了,戰戰兢兢,將葫蘆裏打滿了酒,謝了老婦人,在屋後攀藤附葛上去。果然走不到一里多路,一個小小山岡,山岡上一個少年在那裏打彈子。山洞裏嵌着一塊雪白的石頭,不過銅錢大,那少年覷的較近,彈子過處,一下下都打了一個準。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時,頭戴武巾,身穿藕色戰袍,白淨面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彈子正打得酣邊,老和尚走來,雙膝跪在他面前。那少年正要問時,山凹裏飛起一陣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這個雀兒看!”手起彈子落,把麻雀打死了一個墜下去。那少年看見老和尚含着眼淚跪在跟前,說道:“老師父,你快請起來。你的來意,我知道了。我在此學彈子,正爲此事。但才學到九分,還有一分未到,恐怕還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動手。今日既遇着你來,我也說不得了,想是他畢命之期。老師父,你不必在此耽誤。你快將葫蘆酒拿到庵裏去,臉上萬不可做出慌張之像,更不可做出悲傷之像來。你到那裏,他叫你怎麼樣你就怎麼樣,一毫不可違拗他,我自來救你。”


老和尚沒奈何,只得捧着酒葫蘆,照依舊路,來到庵裏。進了第二層,只見惡和尚坐在中間牀上,手裏已是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問老和尚道:“你怎麼這時纔來?”老和尚道:“貧僧認不得路,走錯了,慢慢找了回來。”惡和尚道:“這也罷了,你跪下罷!”老和尚雙膝跪下。惡和尚道:“跪上些來!”老和尚見他拿着刀,不敢上去。惡和尚道:“你不上來,我劈面就砍來!”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惡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罷!”老和尚含着眼淚,自己除了帽子。惡和尚把老和尚的光頭捏一捏,把葫蘆藥酒倒出來吃了一口,左手拿着酒,右手執着風快的刀,在老和尚頭上試一試,比個中心。老和尚此時尚未等他劈下來,那魂靈已在頂門裏冒去了。惡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腦子的所在,一劈出了,恰好腦漿迸出,趕熱好喫。當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鋼刀,向老和尚頭頂心裏劈將下來。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頭上,只聽得門外颼的一聲,一個彈子飛了進來,飛到惡和尚左眼上。惡和尚大驚,丟了刀,放下酒,將隻手捺着左眼,飛跑出來,到了外一層。迦藍菩薩頭上坐着一個人。惡和尚擡起頭來,又是一個彈子,把眼打瞎。惡和尚跌倒了。那少年跳了下來,進裏面一層。老和尚已是嚇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師父,快起來走!”老和尚道:“我嚇軟了!其實走不動了!”那少年道:“起來!我揹着你走!”便把老和尚扯起來,馱在身上,急急出了庵門,一口氣跑了四十里。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說道:“好了;老師父脫了這場大難,自此,前途吉慶無虞。”老和尚方纔還了魂,跪在地下拜謝,問:“恩人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也不過要除這一害,並非有意救你。你得了命,你速去罷,問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問,總不肯說。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說道:“且辭別了恩人,不死當以厚報!”拜畢起來,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尋路旁一個店內坐下。只見店裏先坐着一個人,面前放着一個盒子。那少年看那人時,頭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腳下芒鞋,形容悲慼,眼下許多淚痕,便和他拱一拱手,對面坐下。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彈子打瞎人的眼睛,卻來這店裏坐的安穩!”那少年道:“老先生從那裏來?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纔原是笑話。剪除惡人,救拔善類,這是最難得的事。你長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蕭,名採,字雲仙,舍下就在這成都府二十里外東山住。”那人驚道:“成都二十里外東山有一位蕭昊軒先生,可是尊府?”蕭雲仙驚道:“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麼知道?”那人道:“原來就是尊翁。”便把自己姓名說下,並因甚來四川:“在同官縣會見縣令尤公,曾有一書與尊大人。我因尋親念切,不曾繞路到尊府。長兄,你方纔救的這老和尚,我卻也認得他。不想邂逅相逢。看長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軒先生令郎。可敬!可敬!”蕭雲仙道:“老先生既尋着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處?如今獨自又往那裏去?”郭孝子見問這話,哭起來道:“不幸先君去世了。這盒子裏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廣人,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鄉去歸葬。”蕭雲仙垂淚道:“可憐!可憐!但晚生幸遇着老先生,不知可以拜請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會一會家君麼?”郭孝子道:“本該造府恭謁,奈我揹着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歸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將來有便,再來奉謁罷。”


因在行李內取出尤公的書子來,遞與蕭雲仙。又拿出百十個錢來,叫店家買了三角酒,割了二斤肉,和些蔬菜之類,叫店主人整治起來,同蕭雲仙喫着,便向他道:“長兄,我和你一見如故,這最是人生最難得的事。況我從陝西來,就有書子投奔的是尊大人,這個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長兄,像你這樣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難得。但我也有一句話要勸你,可以說得麼?”蕭雲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話怎麼不要說?”郭孝子道:“這冒險捐軀,都是俠客的勾當。而今比不得春秋、戰國時,這樣事就可以成名。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時候,任你荊軻、聶政,也只好叫做亂民。像長兄有這樣品貌材藝,又有這般義氣肝膽,正該出來替朝廷效力。將來到疆場,一刀一鎗,博得個封妻廕子,也不枉了一個青史留名。不瞞長兄說,我自幼空自學了一身武藝,遭天倫之慘,奔波辛苦,數十餘年。而今老了,眼見得不中用了。長兄年力鼎盛,萬不可蹉跎自誤。你須牢記老拙今日之言。”蕭雲仙道:“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撥雲見日,感謝不盡。”又說了些閒話。次早,打發了店錢,直送郭孝子到二十里路外岔路口,彼此灑淚分別。


蕭雲仙回到家中,問了父親的安,將尤公書子呈上看過。蕭昊軒道:“老友與我相別二十年,不通音問;他今做官適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藝精能,少年與我齊名,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歸葬,也算了過一生心事。”蕭雲仙在家奉事父親。過了半年,鬆藩衛邊外生番與內地民人互市,因買賣不公,彼此吵鬧起來。那番子性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來護救,都被他殺傷了,又將青楓城一座強佔了去。巡撫將事由飛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師,務必犁庭掃穴,以章天討。平少保得了聖旨,星飛出京,到了鬆藩駐札。蕭昊軒聽了此事,喚了蕭雲仙到面前,吩咐道:“我聽得平少保出師,現駐鬆藩,征剿生番。少保與我有舊。你今前往投軍,說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帳下效力,你也可以藉此報效朝廷。正是男子漢發奮有爲之時!”蕭雲仙道:“父親年老,兒子不敢遠離膝下。”蕭昊軒道:“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雖年老,現在並無病痛,飯也喫得,覺也睡得,何必要你追隨左右?你若是藉口不肯前去,便是貪圖安逸,在家戀着妻子,乃是不孝之子,從此你便不許再見我的面了!”幾句話,讓的蕭雲仙閉口無言,只得辭了父親,拴束行李,前去投軍。


一路程途,不必細說。這一日,離鬆藩衛還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裏,天尚未亮。蕭雲仙揹着行李,正走得好,忽聽得背後有腳步響。他便跳開一步,迴轉頭來,只見一個人,手持短棍,正待上前來打他,早被他飛起一腳,踢倒在地。蕭雲仙奪了他手中短棍,劈頭就要打。那人在地下喊道:“看我師父面上,饒恕我罷!”蕭雲仙住了手,問道:“你師父是誰?”那時天色已明,看那人時,三十多歲光景,身穿短襖,腳下八搭麻鞋,面上微有髭鬚。那人道:“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蕭雲仙一把拉起來,問其備細。木耐將曾經短路,遇郭孝子,將他收爲徒弟的一番話說了一遍。蕭雲仙道:“你師父,我也認得。你今番待往那裏去?”木耐道:“我聽得平少保徵番,現在鬆藩招軍,意思要到那裏去投軍。因途間缺少盤纏,適才得罪長兄,休怪!”蕭雲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軍去的,便和你同行,何如?”木耐大喜,情願認做蕭雲仙的親隨伴當。一路來到鬆藩,在中軍處遞了投充的呈詞。少保傳令細細盤問來歷,知道是蕭浩的兒子,收在帳下,賞給千總職銜,軍前效力。木耐賞戰糧一分,聽候調遣。


過了幾日,各路糧餉俱已調齊,少保升帳,傳下將令,叫各弁在轅門聽候。蕭雲仙早到,只見先有兩位都督在轅門上。蕭雲仙請了安,立在旁邊。聽那一位都督道:“前日總鎮馬大老爺出兵,竟被青楓城的番子用計挖了陷坑,連人和馬都跌在陷坑裏。馬大老爺受了重傷,過了兩天,傷發身死。現今屍首並不曾找着。馬大老爺是司禮監老公公的侄兒,現今內裏傳出信來,務必要找尋屍首。若是尋不着,將來不知是個怎麼樣的處分!這事怎了?”這一位都督道:“聽見青楓城一帶幾十裏是無水草的,要等冬天積下大雪,到春融之時,那山上雪水化了,淌下來,人和牲口才有水喫。我們到那裏出兵,只消幾天沒有水喫,就活活的要渴死了,那裏還能打甚麼仗!”蕭雲仙聽了,上前稟道:“兩位太爺不必費心。這青楓城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爲肥饒。”兩都督道:“蕭千總,你曾去過不曾?”蕭雲仙道:“卑弁不曾去過。”兩位都督道:“可又來!你不曾去過,怎麼得知道?”蕭雲仙道:“卑弁在史書上看過,說這地方水草肥饒。”兩都督變了臉道:“那書本子上的話,如何信得!”蕭雲仙不敢言語。


少刻,雲板響處,轅門鐃鼓喧鬧。少保升帳,傳下號令,教兩都督率領本部兵馬,作中軍策應;叫蕭雲仙帶領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鋒開路。本帥督領後隊調遣。將令已下,各將分頭前去。蕭雲仙攜了木耐,帶領五百步兵,疾忙前進。望見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險峻,那山頭上隱隱有旗幟在那裏把守。這山名喚椅兒山,是青楓城的門戶。蕭雲仙吩咐木耐道:“你帶領二百人從小路扒過山去,在他總路口等着。只聽得山頭炮響,你們便喊殺回來助戰,不可有誤。”木耐應諾去了。


蕭雲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裏,只聽山頭炮響,一齊吶喊起來,報稱大兵已到,趕上前來助戰。分派已定,蕭雲仙帶着二百人,大踏步殺上山來。那山上幾百番子,藏在土洞裏,看見有人殺上來,一齊蜂擁的出來打仗。那蕭雲仙腰插彈弓,手拿腰刀,奮勇爭先,手起刀落,先殺了幾個番子。那番子見勢頭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卷地齊來,猶如暴風疾雨。忽然一聲炮響,山凹裏伏兵大聲喊叫:“大兵到了!”飛奔上山。番子正在魂驚膽落,又見山後那二百人,搖旗吶喊飛殺上來,只道大軍已經得了青楓城,亂紛紛各自逃命。那裏禁得蕭雲仙的彈子打來,打得鼻塌嘴歪,無處躲避。蕭雲仙將五百人合在一處,喊聲大震,把那幾百個番子,猶如砍瓜切萊,盡數都砍死了,旗幟器械,得了無數。


蕭雲仙叫衆人暫歇一歇,即鼓勇前進。只見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盡處,一條大河,遠遠望見青楓城在數裏之外。蕭雲仙見無船隻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編成筏子。頃刻辦就,一齊渡過河來。蕭雲仙道:“我們大兵尚在後面,攻打他的城池,不是五百人做得來的。第一不可使番賊知道我們的虛實。”叫木耐率領兵衆,將奪得旗幟改造做雲梯,帶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靜地方,爬上城去,將他堆貯糧草處所放起火來:“我們便好攻打他的東門。”這裏分撥已定。


且說兩位都督率領中軍到了椅兒山下,又不知道蕭雲仙可曾過去。兩位議道:“像這等險惡所在,他們必有埋伏。我們盡力放些大炮,放的他們不敢出來,也就可以報捷了。”正說着,一騎馬飛奔追來,少保傳下軍令:叫兩位都督疾忙前去策應,恐怕蕭雲仙少年輕進,以致失事。兩都督得了將令,不敢不進,號令軍中,疾馳到帶子河,見有現成筏子,都渡過去,望見青楓城裏火光燭天。那蕭雲仙正在東門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見城中火起,不亂自亂。這城外中軍已到,與前軍先鋒合爲一處,將一座青楓城圍的鐵桶般相似。那番酋開了北門,捨命一頓混戰,只剩了十數騎,潰圍逃命去了。少保督領後隊已到,城裏敗殘的百姓,各人頭頂香花,跪迎少保進城。少保傳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許驚動。隨即寫了本章,遣官到京裏報捷。


這裏蕭雲仙迎接,叩見了少保。少保大喜,賞了他一腔羊,一罈酒,誇獎了一番。過了十餘日,旨意回頭:着平治來京,兩都督回任候升,蕭採實授千總。那善後事宜,少保便交與蕭雲仙辦理。蕭雲仙送了少保進京,回到城中,看見兵災之後,城垣倒塌,倉庫毀壞,便細細做了一套文書,稟明少保。那少保便將修城一事,批了下來:責成蕭雲仙用心經理;候城工完峻之竣,另行保題議敘。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甘棠有蔭,空留後人之思;飛將難封,徒博數奇之嘆。


不知蕭雲仙怎樣修城,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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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第三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