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第四十五回

敦友誼代兄受過 講堪輿回家葬親


話說餘大先生把這家書拿來遞與杜少卿看,上面寫着大概的意思說:“時下有一件事,在這裏辦着。大哥千萬不可來家。我聽見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着。等我把這件事料理清楚了,來接大哥,那時大哥再回來。”餘大先生道:“這畢竟是件甚麼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說,表兄此時也沒處去問,且在我這裏住着,自然知道。”餘大先生寫了一封回書,說:“到底是件甚麼事,兄弟可作速細細寫來與我,我不着急就是了。若不肯給我知道,我倒反焦心。“那人拿着回書回五河,送書子與二爺。二爺正在那裏和縣裏差人說話,接了回書,打發鄉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那裏來文,說是要提要犯餘持。我並不曾到過無爲州。我爲甚麼去?”差人道:“你到過不曾到過,那個看見?我們辦公事,只曉得照票子尋人。我們衙門裏拿到了強盜、賊,穿着檀木靴還不肯招哩!那個肯說真話!”餘二先生沒法,只得同差人到縣裏,在堂上見了知縣,跪着稟道:“生員在家,並不曾到過無爲州。太父師這所準的事,生員真個一毫不解。”知縣道:“你曾到過不曾到過,本縣也不得知。現今無爲州有關提在此,你說不曾到過,你且拿去自己看。”隨在公案上,將一張朱印墨標的關文,叫值堂吏遞下來看。餘持接過一看,只見上寫的是:


無爲州承審被參知州贓案裏,有貢生餘持過贓一款,是五河縣人。……”


餘持看了道:“生員的話,太父師可以明白了。這關文上要的是貢生餘持,生員離出貢還少十多年哩。”說罷,遞上關文來,回身便要走了去。知縣道:“餘生員,不必大忙,你才所說,卻也明白。”隨又叫禮房,問:“縣裏可另有個餘持貢生?”禮房值日書辦稟道:“他餘家就有貢生,卻沒有個餘持。”餘持又稟道:“可見這關文是個捕風捉影的了。”起身又要走了去。知縣道:“餘生員,你且下去,把這些情由具一張清白呈子來,我這裏替你回覆去。”餘持應了下來。出衙門,同差人坐在一個茶館裏吃了一壺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餘二相,你往那裏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從你家走到這裏,就是辦皇差也不能這般寡剌!難道此時又同了你去不成?”餘二先生道:“你家老爺叫我出去寫呈子。”差人道:“你纔在堂上說,你是生員。做生員的,一年幫人寫到頭,倒是自己的要去尋別人。對門這茶館後頭就是你們生員們寫狀子的行家,你要寫就進去寫。”餘二先生沒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館後面去。差人望着裏邊一人道:“這餘二相要寫個訴呈,你替他寫寫。他自己做稿子,你替他謄真,用個戳子。他不給你錢,少不得也是我當災!昨日那件事,關在飯店裏,我去一頭來。”


餘二先生和代書拱一拱手,只見桌旁板凳上坐着一個人,頭戴破頭巾,身穿破直裰,腳底下一雙打板唱曲子的鞋,認得是縣裏喫葷飯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看見餘二先生進來,說道:“餘二哥,你來了,請坐。”餘二先生坐下道:“唐三哥,你來這裏的早。”唐三痰道:“也不算早了。我絕早同方六房裏六老爺吃了面,送六老爺出了城去,纔在這裏來。你這個事,我知道。”因扯在旁邊去,悄悄說道:“二先生,你這件事雖非欽件,將來少不得打到欽件裏去。你令兄現在南京,誰人不知道?自古‘地頭文書鐵箍桶’,總以當事爲主。當事是彭府上說了,就點到奉行的。你而今作速和彭三老爺去商議。他家一門都是龍睜虎眼的腳色,只有三老還是個盛德人。你如今着了急去求他,他也還未必計較你平日不曾在他分上週旋處。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可以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論起理來,這幾位鄉先生,你們平日原該聯絡,這都是你令兄太自傲處。及到弄出事來,卻又沒有個靠傍。”餘二先生道:“極蒙關切。但方纔縣尊已面許我回文,我且遞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爲斟酌。”唐三痰道:“也罷,我看着你寫呈子。”當下寫了呈子,拿進縣裏去。知縣叫書辦據他呈子備文書回無爲州。書辦來要了許多紙筆錢去,是不消說。


過了半個月,文書回頭來,上寫的清白。寫着:


“要犯餘持系五河貢生,身中,面白,微須,年約五十多歲。的於四月初八日在無爲州    城隍廟寓所會風影會話,私和人命。隨於十一日進州衙關說。續於十六日州審錄供之後,風    影備有酒席送至城隍廟。風影共出贓銀四百兩,三人均分。餘持得贓一百三十三兩有零。二    十八日在州衙辭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贓證確據,何得諱稱並無其人?事關憲件,人命重    情,煩貴縣查照來文事理,星即差押該犯赴州,以憑審結。望速!望速!”


知縣接了關文,又傳餘二先生來問。餘二先生道:“這更有的分辨了。生員再細細具呈上來,只求太父師做主。”說罷下來,到家做呈子。他妻舅趙麟書說道:“姐夫,這事不是這樣說了。分明是大爺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書來,姐夫爲甚麼自己纏在身上?不如老老實實具個呈子,說大爺現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關,姐夫落得乾淨無事。我這裏‘娃子不哭奶不脹’,爲甚麼把別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門口哭?”餘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們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替我焦心。”趙麟書道:“不是我也不說。你家大爺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裏,仁大典方六房裏,都是我們五門四關廂裏錚錚響的鄉紳,縣裏王公同他們是一個人,你大爺偏要拿話得罪他。就是這兩天,方二爺同彭鄉紳家五房裏做了親家。五爺是新科進士。我聽見說,就是王公做媒,擇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他們席間一定講到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說出你令兄不好處,只消微露其意,王公就明白了。那時王公作惡起來,反說姐夫你藏匿着哥,就耽不住了!還是依着我的話。”餘二先生道:“我且再遞一張呈子。若那裏催的緊,再說出來也不遲。”趙麟書道:“再不,你去託託彭老五罷。”餘二先生笑道:“也且慢些。”趙麟書見說他不信,就回去了。餘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縣裏。縣裏據他的呈子迴文道:


“案據貴州移關:‘要犯餘持系五河貢生,身中,面白,微須,年約五十多歲。的於四月初八日在無爲州城隍廟寓所會風影會話,私和人命。隨於十一日進州衙關說。續於十六日州審錄供之後,風影備有酒席送至城隍廟。風影共出贓銀四百兩,三人均分。餘持得贓一百三十三兩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辭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贓證確據,何得諱稱並無其人?事關憲件,人命重情……’等因到縣。准此,本縣隨即拘傳本生到案。據供:生員餘持,身中,面麻,微須,年四十四歲,系廩膳生員,未曾出貢。本年四月初八日,學憲按臨鳳陽,初九日行香,初十日懸牌,十一日科試八學生員。該生餘持進院赴考,十五日覆試案發取    錄。餘持次日進院覆試,考居一等第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學憲起馬,回籍肄業。安能一身在鳳陽科試,又一身在無爲州詐贓!本縣取具口供,隨取本學冊結對驗,該生委系在風陽科試,未曾到無爲詐贓,不便解送。恐系外鄉光棍,頂名冒姓,理合據實回明,另緝審結云云。”


這文書回了去,那裏再不來提了。餘二先生一塊石頭落了地,寫信約哥回來。大先生回來,細細問了這些事,說:“全費了兄弟的心!”便問:“衙門使費一總用了多少銀子?”二先生道:“這個話,哥還問他怎的?哥帶來的銀子,料理下葬爲是。”


又過了幾日,弟兄二人商議,要去拜風水張雲峯。恰好一個本家來請喫酒,兩人拜了張雲峯,便到那裏赴席去。那裏請的沒有外人,就是請的他兩個嫡堂兄弟:一個叫餘敷,一個叫餘殷。兩人見大哥、二哥來,慌忙作揖。彼此坐下,問了些外路的事。餘敷道:“今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喫酒。”主人坐在底下,道:“還不曾來哩。陰陽生纔拿過帖子去。”餘殷道:“彭老四點了主考了。聽見前日辭朝的時候,他一句話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餘大先生笑道:“他也沒有甚麼話說的不好,就是說的不好,皇上離着他也遠,怎能自己拍他一下?”餘殷紅着臉道:“然而不然,他而今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學士,又帶着左春坊,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閣子裏議事。他回的話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難道怕得罪他麼?”主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來,聽見說應天府尹進京了?”餘大先生還不曾答應。餘敷道:“這個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問應天府可該換人,彭老四要薦他的同年湯奏,就說該換。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唧唧的寫個書子帶來,叫府尹自己請陛見,所以進京去了。”餘二先生道:“大僚更換的事,翰林院衙門是不管的,這話恐未必確。”餘殷道:“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喫酒席上親口說的,怎的不確?”說罷,擺上酒來。九個盤子:一盤青菜花炒肉、一盤煎鯽魚、一盤片粉拌雞、一盤攤蛋、一盤蔥炒蝦、一盤瓜子、一盤人蔘果、一盤石榴米、一盤豆腐乾。蕩上滾熱的封缸酒來。吃了一會,主人走進去拿出一個紅布口袋,盛着幾塊土,紅頭繩子拴着,向餘敷、餘殷說道:“今日請兩位賢弟來,就是要看看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餘二先生道:“山上是幾時破土的?”主人道:“是前日。”餘敷正要打開拿出土來看,餘殷奪過來道:“等我看。”劈手就奪過來,拿出一塊土來放在面前,把頭歪在右邊看了一會,把頭歪在左邊又看了一會,拿手指頭掐下一塊土來,送在嘴裏,歪着嘴亂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塊土就遞與餘敷,說道:“四哥,你看這土好不好?”


餘敷把土接在手裏,拿着在燈底下翻過來把正面看了一會,翻過來又把反面看了一會,也掐了一塊土送在嘴裏,閉着嘴,閉着眼,侵慢的嚼。嚼了半日,睜開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盡着聞。又聞了半天,說道:“這土果然不好!”主人慌了道:“這地可葬得?”餘殷道:“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窮了!”餘大先生道:“我不在家這十幾年,不想二位賢弟就這般精於地理。”餘敷道:“不瞞大哥說,經過我愚弟兄兩個看的地,一毫也沒得辨駁的!”餘大先生道:“方纔這土是那山上的?”餘二先生指着主人道:“便是賢弟家四叔的墳,商議要遷葬。”餘大先生屈指道:“四叔葬過已經二十多年,家裏也還平安,可以不必遷罷。”餘殷道:“大哥,這是那裏來的話!他那墳裏一汪的水,一包的螞蟻,做兒子的人,把個父親放在水窩裏、螞蟻窩裏,不遷起來,還成個人!”餘大先生道:“如今尋的新地在那裏?”餘殷道:“昨日這地不是我們尋的。我們替尋的一塊地在三尖峯。我把這形勢說給大哥看。”因把這桌上的盤子撤去兩個,拿指頭醮着封缸酒,在桌上畫個圈子,指着道:“大哥,你看!這是三尖峯。那邊來路遠哩,從浦口山上發脈,一個墩,一個炮;一個墩,一個炮;一個墩,一個炮;彎彎曲曲,骨裏骨碌,一路接着滾了來。滾到縣裏周家岡,龍身跌落過峽,又是一個墩,一個炮,骨骨碌碌幾十個炮趕了來,結成一個穴情。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


正說着,小廝捧上五碗麪。主人請諸位用了醋,把這青菜炒肉夾了許多堆在麪碗頭上。衆人舉起箸來喫。餘殷喫的差不多,揀了兩根麪條,在桌上彎彎曲曲做了一個來龍,睜着眼道:“我這地要出個狀元!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兩隻眼睛剜掉了!”主人道:“那地葬下去自然要發?”餘敷道:“怎的不發?就要發!並不等三年五年!”餘殷道:“偎着就要發!你葬下去才知道好哩!”餘大先生道:“前日我在南京聽見幾位朋友說,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孫發達的話也是渺茫。”餘敷道:“然而不然!父母果然安,子孫怎的不發?”餘殷道:“然而不然!彭府上那一座墳,一個龍爪子恰好搭在他太爺左膀子上,所以前日彭老四就有這一拍。難道不是一個龍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墳上去看,你才知道。”又吃了幾杯,一齊起身道擾了,小廝打着燈籠,送進餘家巷去,各自歸家歇息。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議道:“昨日那兩個兄弟說的話,怎樣一個道理?”二先生道:“他們也只說的好聽,究竟是無師之學。我們還是請張雲峯商議爲是。”大先生道:“這最有理。”次日,弟兄兩個備了飯,請張雲峯來。張雲峯道:“我往常時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因太老爺的大事託了我,怎不盡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雲峯先生厚愛,凡事不恭,但望恕罪。”二先生道:“我們只要把父母大事做了歸着,而今拜託雲翁,並不必講發富發貴,只要地下乾暖,無風無蟻,我們愚弟兄就感激不盡了!”張雲峯一一領命”過了幾日,尋了一塊地,就在祖墳旁邊。餘大先生、餘二先生,同張雲峯到山裏去親自覆了這地,託祖墳上山主用二十兩銀子買了,託張雲峯擇日子。日子還不曾擇來,那日閒着無事,大先生買了二斤酒,辦了六七個盤子,打算老弟兄兩個自己談談。到了下晚時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寫個說帖來,寫道:


“今晚薄治園蔬,請二位表兄到荒齋一敘,勿外是荷。虞梁頓首。”


餘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廝道:“我知道了。拜上你家老爺,我們就來。”打發出門,隨即一個蘇州人,在這裏開糟坊的,打發人來請他弟兄兩個到糟坊裏去洗澡。大先生向二先生道:“這凌朋友家請我們,又想是有酒喫。我們而今擾了凌風家,再到虞表弟家去。”弟兄兩個,來到凌家,一進了門,聽得裏面一片聲吵嚷。卻是凌家因在客邊,僱了兩個鄉里大腳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風俗是個個人都要同僱的大腳婆娘睡覺的。不怕正經敞廳裏擺着酒,大家說起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沒縫,欣欣得意,不以爲羞恥的。凌家這兩個婆娘,彼此疑惑。你疑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錢,我疑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錢。爭風喫醋,打吵起來。又大家搬楦頭,說偷着店裏的店官,店官也跟在裏頭打吵。把廚房裏的碗兒、盞兒、碟兒,打的粉碎。又伸開了大腳,把洗澡的盆桶都翻了。餘家兩位先生,酒也喫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勸了半日,辭了主人出來。主人不好意思,千告罪,萬告罪,說改日再請。兩位先生走出凌家門,便到虞家。虞家酒席已散,大門關了。餘大先生笑道:“二弟,我們仍舊回家喫自己的酒。”二先生笑着,同哥到了家裏,叫拿出酒來喫。不想那二斤酒和六個盤子已是娘娘們吃了,只剩了個空壺空盤子在那裏。大先生道:“今日有三處酒喫,一處也喫不成,可見一飲一啄,寞非前定!”弟兄兩個笑着吃了些小菜晚飯,吃了幾杯茶,彼此進房歇息。


睡到四更時分,門外一片聲大喊。兩弟兄一齊驚覺,看見窗外通紅,知道是對門失火,慌忙披了衣裳出來,叫齊了鄰居,把父母靈柩搬到街上。那火燒了兩間房子,到天亮就救息了。靈柩在街上。五河風俗,說靈柩擡出門,再要擡進來,就要窮人家。所以衆親友來看,都說乘此擡到山裏,擇個日子葬罷。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兩人葬父母,自然該正正經經的告了廟,備祭辭靈,遍請親友會葬,豈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思,仍舊將靈柩請進中堂,擇日出殯。”二先生道:“這何消說,如果要窮死,盡是我弟兄兩個當災。”當下衆人勸着總不聽,喚齊了人,將靈柩請進中堂。候張雲峯擇了日子,出殯歸葬,甚是盡禮。那日,闔縣送殯有許多的人。天長杜家也來了幾個人。自此,傳遍了五門四關廂,一個大新聞,說:餘家兄弟兩個越發呆串了皮了,做出這樣倒運的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風塵惡俗之中,亦藏俊彥;數米量柴之外,別有經綸。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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