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作。五十六回。成書於1749年(乾隆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傳世,初刻於1803年(嘉慶八年)。以寫實主義描繪各類人士對於“功名富貴”的不同表現,一方面真實的揭示人性被腐蝕的過程和原因,從而對當時吏治的腐敗、科舉的弊端禮教的虛僞等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諷;一方面熱情地歌頌了少數人物以堅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對於人性的守護,從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該書代表着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峯,它開創了以小說直接評價現實生活的範例。
國公府雪夜留賓 來賓樓燈花驚夢
話說南京這十二樓,前門在武定橋,後門在東花園,鈔庫街的南首,就是長板橋。自從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後都沒入樂籍,有一個教坊司管着他們,也有衙役執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孫公子們來,他卻不敢和他起坐,只許垂手相見。每到春三二月天氣,那些姊妹們都勻脂抹粉,站在前門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頑耍。又有一個盒子會,邀集多人,治備極精巧的時樣飲饌,都要一家賽過一家。那有幾分顏色的,也不肯胡亂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幫閒,專到這些人家來替他燒香、擦爐、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書畫。那些妓女們相與的孤老多了,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那來賓樓有個雛兒,叫做聘娘。他公公在臨春班做正旦,小時也是極有名頭的。後來長了鬍子,做不得生意。卻娶了一個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氣,那曉的又胖又黑,自從娶了他,鬼也不上門來。後來沒奈何,立了一個兒子,替他討了一個童養媳婦,長到十六歲,卻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門坎。那聘娘雖是個門戶人家,心裏最喜歡相與官。他母舅金修義,就是金次福的兒子,常時帶兩個大老官到他家來走走,那日來對他說:“明日有一個貴人要到你這裏來玩玩。他是國公府內徐九公子的表兄。這人姓陳,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陳四老爺。我昨日在國公府裏做戲,那陳四老爺向我說,他着實聞你的名,要來看你。你將來相與了他,就可結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聽了,也着實歡喜。金修義喫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義回覆陳四老爺去。那陳四老爺是太平府人,寓在東水關董家河房。金修義到了寓處門口,兩個長隨,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傳了進去。陳四老爺出來,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緞直裰,裏邊襯着狐狸皮襖,腳下粉底皁靴,白淨面皮,約有二十八九歲。見了金修義,問道:“你咋日可曾替我說信去?我幾時好去走走?”修義道:“小的昨日去說了,他那裏專候老爺降臨。”陳四老爺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罷。”說着,又進去換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叫那兩個長隨叫轎伕伺候。只見一個小小廝進來,拿着一封書。陳四老爺認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書童,接過書子,拆開來看。上寫着:
“積雪初霽,瞻園紅梅,次第將放。望表兄文駕過我,圍爐作竟日談。萬勿推卻。至囑!至囑!上木南表兄先生。徐詠頓首。”
陳木南看了,向金修義道:“我此時要到國公府裏去,你明日再來罷。”金修義去了。陳木南隨即上了轎,兩個長隨跟着,來到大功坊,轎子落在國公府門口,長隨傳了進去,半日,裏邊道:“有請。”陳木南下了轎,走進大門,過了銀鑾殿,從旁邊進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園門口,迎着叫聲:“四哥,怎麼穿這些衣服?”陳木南看徐九公子時,烏帽珥貂,身穿織金雲緞夾衣,腰繫絲絛,腳下朱履。兩人拉着手。只見那園裏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瓏山子,山子上的雪還不曾融盡。徐九公子讓陳木南沿着欄杆,曲曲折折,來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園中最高處,望着那園中幾百樹梅花,都微微含着紅萼。徐九公子道:“近來南京的天氣暖的這樣早,不消到十月盡,這梅花都已大放可觀了。”陳木南道:“表弟府裏不比外邊。這亭子雖然如此軒敞,卻不見一點寒氣襲人。唐詩說的好:‘無人知道外邊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語之妙!”說着,擺上酒來,都是銀打的盆子,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層貯了燒酒,用火點着,焰騰騰的,暖着那裏邊的餚饌,卻無一點菸火氣。兩人喫着。徐九公子道:“近來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樣,卻不知古人是怎樣的制度。想來倒不如而今精巧。”陳木南道:“可惜我來遲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國子監時,遲衡山請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禮古樂。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訪古購求的。我若那時在南京,一定也去與祭,也就可以見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幾年來,我常在京,卻不知道家鄉有這幾位賢人君子。竟不曾會他們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
吃了一會,陳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煩躁,起來脫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摺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聞的向日有一位天長杜先生在這莫愁湖大會梨園子弟,那時卻也還有幾個有名的腳色,而今怎麼這些做生旦的,卻要一個看得的也沒有?難道此時天也不生那等樣的腳色?”陳木南道:“論起這件事,卻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婦人無貴賤。任憑他是青樓婢妾,到得收他做了側室,後來生出兒子,做了官,就可算的母以子貴。那些做戲的,憑他怎麼樣,到底算是個賤役。自從杜先生一番品題之後,這些縉紳士大夫家筵席間,定要幾個梨園中人,雜坐衣冠隊中,說長道短,這個成何體統!看起來,那杜先生也不得辭其過!”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發戶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膽?”說了一會,陳木南又覺的身上煩熱,忙脫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陳木南道:“尊府雖比外面不同:怎麼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見亭子外面一丈之外,雪所不到?這亭子卻是先國公在時造的,全是白銅鑄成,內中燒了煤火,所以這般溫暖。外邊怎麼有這樣所在!”陳木南聽了,才知道這個原故。兩人又飲一會。天氣昏暗了,那幾百樹梅花上都懸了羊角燈,磊磊落落,點將起來,就如千點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幹,橫斜可愛。酒罷,捧上茶來吃了,陳木南告辭回寓。
過了一日,陳木南寫了一個札字,叫長隨拿到國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兩銀子,買了許多緞疋,做了幾套衣服,長隨跟着,到聘孃家來做進見禮。到了來賓樓門口,一隻小猱獅狗叫了兩聲,裏邊那個黑胖虔婆出來迎接。看見陳木南人物體面,慌忙說道:“請姐夫到裏邊坐。”陳木南走了進去,兩間臥房,上面小小一個妝樓,安排着花瓶、爐幾,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個人在那裏下圍棋,見了陳木南來,慌忙亂了局來陪,說道:“不知老爺到來,多有得罪。”虔婆道:“這就是太平陳四老爺。你常時念着他的詩,要會他的。四老爺才從國公府裏來的。”陳木南道:“兩套不堪的衣裳,媽媽休嫌輕慢。”虔婆道:“說那裏話,姐夫請也請不至!”陳木南因問:“這一位尊姓?”聘娘接過來道:“這是北門橋鄒泰來太爺,是我們南京的國手,就是我的師父。”陳木南道:“久仰。”鄒泰來道:“這就是陳四老爺?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爺姑表弟兄,是一位貴人。今日也肯到這裏來,真個是聘孃的福氣了!”聘娘道:“老爺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師父下一盤?我自從跟着鄒師父學了兩年,還不曾得着他一着兩着的竅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鄒師父下一盤,我下去備酒來。”陳木南道:“怎好就請教的!”聘娘道:“這個何妨,我們鄒師父是極喜歡下的。”就把棋枰上棋子揀做兩處,請他兩人坐下。
鄒泰來道:“我和四老爺自然是對下。”陳木南道:“先生是國手,我如何下的過!只好讓几子請教罷。”聘娘坐在傍邊,不由分說,替他排了七個黑子。鄒泰來道:“如何擺得這些!真個是要我出醜了!”陳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個彩罷。”取出一錠銀子,交聘娘拿着。聘娘又在傍邊偪着鄒泰來動着。鄒泰來勉強下了几子。陳木南起首還不覺的,到了半盤,四處受敵,待要喫他几子,又被他佔了外勢;待要不喫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後來,雖然贏了他兩子,確費盡了氣力。鄒泰來道:“四老爺下的高!和聘娘真是個對手!”聘娘道:“鄒師父是從來不給人贏的,今日一般也輸了!”陳木南道:“鄒先生方纔分明是讓,我那裏下的過!還要添兩子再請教一盤。”鄒泰來因是有彩,又曉的他是屎碁,也不怕他惱,擺起九個子,足足贏了三十多着。陳木南肚裏氣得生疼,拉着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讓到十三,共總還是下不過,因說道:“先生的棋實是高,還要讓幾個纔好。”鄒泰來道:“盤上再沒有個擺法了,卻是怎麼樣好?”聘娘道:“我們而今另有個頑法。鄒師父,頭一着不許你動,隨便拈着丟在那裏就算。這叫個‘憑天降福’。”鄒泰來笑道:“這成個甚麼款!那有這個道理!”陳木南又偪着他下,只得叫聘娘拿一個白子混丟在盤上,接着下了去。這一盤,鄒泰來卻殺死四五塊。陳木南正在暗歡喜,又被他生出一個劫來,打個不清。陳木南又要輸了。聘娘手裏抱了烏雲覆雪的貓,望上一撲,那棋就亂了。兩人大笑,站起身來,恰好虔婆來說:“酒席齊備。”
擺上酒來,聘娘高擎翠袖,將頭一杯奉了陳四老爺;第二杯就要奉師父,師父不敢當,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來坐在橫頭。候四老爺幹了頭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說道:“四老爺是在國公府裏喫過好酒好餚的,到我們門戶人家,那裏喫得慣!”聘娘道:“你看儂媽也韶刀了!難道四老爺家沒有好的喫,定要到國公府裏,才喫着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說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罰我一杯!”當下自己斟着,吃了一大杯。陳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樣。”虔婆道:“四老爺,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歲,每日聽見人說國公府裏,我卻不曾進去過,不知怎樣像天宮一般哩!我聽見說,國公府裏不點蠟燭。”鄒泰來道:“這媽媽講呆話!國公府不點蠟燭,倒點油燈!”虔婆伸過一隻手來道:“鄒大爺,榧子兒你嗒嗒!他府裏‘不點蠟燭,倒點油燈’!他家那些娘娘們房裏,一個人一個斗大的夜明珠掛在樑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點蠟燭!四老爺,這話可是有的麼?”陳木南道:“珠子雖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蠟燭。我那表嫂是個和氣不過的人,這事也容易,將來我帶了聘娘進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裝一個跟隨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進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彌陀佛!眼見希奇物,勝作一世人!我成日裏燒香唸佛,保佑得這一尊天貴星到我家來,帶我到天宮裏走走,老身來世也得人身,不變驢馬!”鄒泰來道:“當初太祖皇帝帶了王媽媽季巴巴到皇宮裏去,他們認做古廟,你明日到國公府裏去,只怕也要認做古廟哩!”一齊大笑。虔婆又吃了兩杯酒,醉了,涎着醉眼說道:“他府裏那些娘娘,不知怎樣像畫兒上畫的美人!老爺若是把聘娘帶了去,就比下來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那在乎貴賤!難道做官的有錢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舊年在石觀音庵燒香,遇着國公府裏十幾乘轎子下來,一個個團頭團臉的,也沒有甚麼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說的不是,姑娘說的是,再罰我一大杯!”當下虔婆前後共吃了幾大杯,喫的乜乜斜斜,東倒西歪。收了傢伙,叫撈毛的打燈籠送鄒泰來家去,請四老爺進房歇息。
陳木南下樓來進了房裏,聞見噴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着鏡臺,牆上懸着一幅陳眉公的畫,壁桌上供着一尊玉觀音,兩邊放着八張水磨楠木椅子,中間一張羅甸牀,掛着大紅紬帳子,牀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頭邊放着熏籠,牀面前一架幾十個香櫞,結成一個流蘇。房中間放着一個大銅火盆,燒着通紅的炭,頓着銅銚,煨着雨水。聘娘用纖手在錫缾內撮出銀針茶來,安放在宜興壺裏,衝了水,遞與四老爺,和他並肩而坐,叫丫頭出去取水來。聘娘拿大紅汗巾搭在四老爺磕膝上,問道:“四老爺,你既同國公府裏是親戚,你幾時才做官?”陳木南道:“這話我不告訴別人,怎肯瞞你。我大表兄在京裏已是把我薦了,再過一年,我就可以得個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於我,我將來和你媽說了,拿幾百兩銀子贖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聽了他這話,拉着手,倒在他懷裏,說道:“這話是你今晚說的,燈光菩薩聽着!你若是丟了我,再娶了別的妖精,我這觀音菩薩最靈驗,我只把他背過臉來,朝了牆,叫你同別人睡,偎着枕頭就頭疼,爬起來就不頭疼!我是好人家兒女,也不是貪圖你做官,就是愛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負了我這一點心!”丫頭推開門,拿湯桶送水進來。聘娘慌忙站開,開了抽屜,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腳盆裏,倒上水,請四老爺坐,洗腳。
正洗着,只見又是一個丫頭,打了燈籠,一班四五個少年姊妹,都戴着貂鼠暖耳,穿着銀鼠、灰鼠衣服進來,嘻嘻笑笑,兩邊椅子坐下,說道:“聘娘今日接了貴人,盒子會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個人出!”聘娘道:“這個自然。”姊妹們笑頑了一會,去了。聘娘解衣上牀。──陳木南見他豐若有肌,柔若無骨,十分歡洽──。朦朧睡去。忽又驚醒,見燈花炸了一下。回頭看四老爺時,已經睡熟,聽那更鼓時,三更半了。聘娘將手理一理被頭,替四老爺蓋好,也便合着睡去。睡了一時,只聽得門外鑼響,聘娘心裏疑惑:“這三更半夜,那裏有鑼到我門上來?”看看鑼聲更近,房門外一個人道:“請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繡襖,倒靸弓鞋,走出房門外。只見四個管家婆娘,齊雙雙跪下,說道:“陳四老爺已經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着奴婢們來請太太到任,同享榮華。”聘娘聽了,忙走到房裏梳了頭,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鳳冠霞帔,穿帶起來。出到廳前,一乘大轎,聘娘上了轎,擡出大門,只見前面鑼、旗、傘、吹手、夜役,一隊隊擺着。又聽的說:“先要擡到國公府裏去。”正走得興頭,路旁邊走過一個黃臉禿頭師姑來,一把從轎子裏揪着聘娘,罵那些人道:“這是我的徒弟,你們擡他到那裏去!”聘娘說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太,你這禿師姑怎敢來揪我!”正要叫夜役鎖他,舉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見了。急得大叫一聲,一交撞在四老爺懷裏,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風流公子,忽爲閩嶠之遊;窈窕佳人,竟作禪關之客。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