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

《醒世恆言》,白話短篇筆記集。明末馮夢龍纂輯。始刊於1627年(明天啓七年)。其題材或來自民間事實,或來自史傳和唐、宋故事。除少數宋元舊作外,絕大多數是明人作品,部分是馮氏擬作。形象鮮明,結構充實完整,描寫細膩,不同程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和市民思想感情。但有些作品帶有封建說教、因果報應宣傳和色情渲染。《醒世恆言》同作者之前刊行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一起,合稱《三言》,是最重要的中國古代白話短篇筆記集之一。通常亦與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並稱,稱爲“三言二拍”。

卷三十三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


宋本作《錯斬崔寧》


聰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癡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淺,戈矛時起笑談深。  九曲黃河心較險,十重鐵甲面堪憎。  時因酒色亡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


這首詩,單表爲人難處。只因世路窄狹,人心叵測,大道既遠,人情萬端。熙熙攘攘,都爲利來;蚩蚩蠢蠢,皆納禍去。持身保家,萬千反覆。所以古人云:“顰有爲顰,笑有爲笑。顰笑之間,最宜謹慎。”這回書,單說一個官人,只因酒後一時戲笑之言,遂至殺身破家,陷了幾條性命。且先引下一個故事來,權做個德勝頭迴。


卻說故宋朝中,有一個少年舉子,姓魏名鵬舉,字沖霄,年方一十八歲。娶得一個如花似玉的渾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動,選場開,魏生別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取應。臨別時,渾家吩咐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來,休拋閃了恩愛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領前程,不索賢卿憂慮。”別後登程到京,果然一舉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華豔動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書,差人接取家眷入京。書上先敘了寒溫及得官的事,後卻寫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無人照管,已討了一個小老婆,專候夫人到京,同享榮華。”家人收了書程,一逕到家,見了夫人,稱說賀喜。因取家書呈上。夫人拆開看了,見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對家人道:“官人直恁負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並沒見有此事。想是官人戲謔之言。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憂慮。”夫人道:“恁地說,我也罷了。”卻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尋覓便人,先寄封平安家書到京中去。那寄書人到了京中,尋問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書,管待酒飯自回,不題。


卻說魏生接書拆開來看了,並無一句閒言閒語,只說道:“你在京中娶了一個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個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師也。”魏生見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說話,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報說有個同年相訪。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寬轉,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曉得魏生並無家眷在內,直至裏面坐下,敘了些寒溫。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書帖,看見了這封家書,寫得好笑,故意朗誦起來。魏生措手不及,通紅了臉,說道:“這是沒理的話。因是小弟戲謔了他,他便取笑寫來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這節事卻是取笑不得的。”別了就去。那人也是一個少年,喜談樂道,把這封家書一節,頃刻間遍傳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將這樁事只當做風聞言事的一個小小新聞,奏上一本,說這魏生年少不檢,不宜居清要之職,降處外任。魏生懊恨無及。後來畢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閒放過去了。


這便是一句戲言,撒漫了一個美官。今日再說一個官人,也只爲酒後一時戲言,斷送了堂堂七尺之軀,連累兩三個人,枉屈害了性命。卻是爲著甚的?有詩爲證:


世路崎嶇實可哀,旁人笑口等閒開。  白雲本是無心物,又被狂風引出來。


卻說南宋時,建都臨安,繁華富貴,不減那汴京故國。去那城中箭橋左側,有個官人,姓劉名貴,字君薦,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薦手中,卻是時乖運蹇。先前讀書,後來看看不濟,卻去改業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買賣行中,一發不是本等伎倆,又把本錢消折去了。漸漸大房改換小房,賃得兩三間房子,與同渾家王氏,年少齊眉。後因沒有子嗣,娶下一個小娘子,姓陳,是陳賣糕的女兒,家中都呼爲二姐。這也是先前不十分窮薄的時,做下的勾當。至親三口,並無閒雜人在家。那劉君薦,極是爲人和氣,鄉里見愛,都稱他劉官人:“你是一時運眼不好,如此落莫,再過幾時,定須有個亨通的日子。”說便是這般說,那得有些些好處?只是在家納悶,無可奈何。


卻說一日閒坐家中,只見丈人家裏的老王,年近七旬,走來對劉官人說道:“家間老員外生日,特令老漢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劉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悶過日子,連那泰山的壽誕也都忘了。”便同渾家王氏,收拾隨身衣服,打疊個包兒,交與老王背了,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轉回,明晚須索來家。”說了就去。離城二十餘裏,到了丈人王員外家,敘了寒溫。當日坐間客衆,丈人女婿,不好十分敘述許多窮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裏宿歇。


直至天明,丈人卻來與女婿攀話,說道:“姐夫,你須不是這般算計,坐喫山空,立喫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須計較一個常便。我女兒嫁了你,一生也指望豐衣足食,不成只是這等就罷了。”劉官人嘆了一口氣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個上山擒老虎易,開口告人難。如今的時勢,再有誰似泰山這般憐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勞而無功。”丈人便道:“這也難怪你說。老漢卻是看你們不過,今日賚助你些少本錢,胡亂去開個柴米店,撰得些利息來過日子,卻不好麼?”劉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顧,可知是好。”


當下吃了午飯,丈人取出十五貫錢來,付與劉官人道:“姐夫,且將這些錢去,收拾起店面,開張有日,我便再應付你十貫。


你妻子且留在此過幾日,待有了開店日子,老漢親送女兒到你家,就來與你作賀,意下如何?”


劉官人謝了又謝,馱了錢一逕出門,到得城中,天色卻早晚了,卻撞著一個相識,順路在他家門首經過。那人也要做經紀的人,就與他商量一會,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門時,裏面有人應喏,出來相揖,便問:“老兄下顧,有何見教?”劉官人一一說知就裏。那人便道:“小弟閒在家中,老兄用得著時,便來相幫。”劉官人道:“如此甚好。”當下說了些生意的勾當。那人便留劉官人在家,現成杯盤,吃了三杯兩盞。劉官人酒量不濟,便覺有些朦朧起來,抽身作別,便道:“今日相擾,明早就煩老兄過寒家,計議生理。”那人又送劉官人至路口,作別回家,不在話下。若是說話的同年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見得受這般災悔。卻教劉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中彭越。


卻說劉官人馱了錢,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門已是點燈時分,小娘子二姐獨自在家,沒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閉了門,在燈下打瞌睡。劉官人打門,他哪裏便聽見。敲了半晌,方纔知覺,答應一聲來了,起身開了門。劉官人進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劉官人接了錢,放在桌上,便問:“官人何處挪移這項錢來,卻是甚用?”那劉官人一來有了幾分酒,二來怪他開得門遲了,且戲言嚇他一嚇,便道:“說出來,又恐你見怪;不說時,又須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時無奈,沒計可施,只得把你典與一個客人,又因捨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貫錢。若是我有些好處,加利贖你回來。若是照前這般不順溜,只索罷了。”


那小娘子聽了,欲待不信,又見十五貫錢堆在面前;欲待信來,他平白與我沒半句言語,大娘子又過得好,怎麼便下得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決,只得再問道:“雖然如此,也須通知我爹孃一聲。”劉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孃,此事斷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與你爹孃說通,他也須怪我不得。”小娘子又問:“官人今日在何處喫酒來?”劉官人道:“便是把你典與人,寫了文書,喫他的酒,纔來的。”


小娘子又問:“大姐姐如何不來?”劉官人道:“他因不忍見你分離,待得你明日出了門纔來,這也是我沒計奈何,一言爲定。”說罷,暗地忍不住笑,不脫衣裳,睡在牀上,不覺睡去了。


那小娘子好生擺脫不下:“不知他賣我與甚色樣人家?我須先去爹孃家裏說知。就是他明日有人來要我,尋到我家,也須有個下落。”沉吟了一會,卻把這十五貫錢,一垛兒堆在劉官人腳後邊,趁他酒醉,輕輕的收拾了隨身衣服,款款的開了門出去,拽上了門。卻去左邊一個相熟的鄰舍,叫做朱三老兒家裏,與朱三媽宿了一夜,說道:“丈夫今日無端賣我,我須先去與爹孃說知。煩你明日對他說一聲,既有了主顧,可同我丈夫到爹孃家中來討個分曉,也須有個下落。”那鄰舍道:“小娘子說得有理,你只顧自去,我便與劉官人說知就理。”過了一宵,小娘子作別去了不題。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回。


放下一頭。卻說這裏劉官人一覺,直至三更方醒,見桌上燈猶未滅,小娘子不在身邊。只道他還在廚下收拾家火,便喚二姐討茶喫。叫了一回,沒人答應,卻待掙扎起來,酒尚未醒,不覺又睡了去。不想卻有一個做不是的,日間賭輸了錢,沒處出豁,夜間出來掏摸些東西,卻好到劉官人門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門兒拽上不關。那賊略推一推,豁地開了,捏手捏腳,直到房中,並無一人知覺。到得牀前,燈火尚明。


周圍看時,並無一物可取。摸到牀上,見一人朝著裏牀睡去,腳後卻有一堆青錢,便去取了幾貫。不想驚覺了劉官人,起來喝道:“你須不近道理。我從丈人家借辦得幾貫錢來養身活命,不爭你偷了我的去,卻是怎的計結。”那人也不回話,照面一拳,劉官人側身躲過,便起身與這人相持。那人見劉官人手腳活動,便拔步出房。劉官人不捨,搶出門來,一逕趕到廚房裏,恰待聲張鄰舍,起來捉賊。那人急了,正好沒出豁,卻見明晃晃一把劈柴斧頭,正在手邊:也是人極計生,被他綽起,一斧正中劉官人面門,仆地倒了,又復一斧,斫倒一邊。眼見得劉官人不活了,嗚呼哀哉,伏惟尚饗。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卻是你來趕我,不是我來尋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貫錢。扯條單被,包裹得停當,拽扎得爽俐,出門,拽上了門就走,不題。


次早鄰舍起來,見劉官人家門也不開,並無人聲息,叫道:“劉官人,失曉了。”裏面沒人答應,捱將進去,只見門也不關。直到裏面,見劉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兩日家前已自往孃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見?”免不得聲張起來。


卻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鄰家朱三老兒說道:“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到我家宿歇,說道:劉官人無端賣了他,他一逕先到爹孃家裏去了,教我對劉官人說,既有了主顧,可同到他爹孃家中,也討得個分曉。今一面著人去追他轉來,便有下落;一面著人去報他大娘子到來,再作區處。”衆人都道:“說得是。”


先著人去到王老員外家報了凶信。


老員外與女兒大哭起來,對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門,老漢贈他十五貫錢,教他將來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殺了?”


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員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劉官人歸時,已自昏黑,喫得半酣,我們都不曉得他有錢沒錢,歸遲歸早。只是今早劉官人家,門兒半開,衆人推將進去,只見劉官人殺死在地,十五貫錢一文也不見,小娘子也不見蹤跡。聲張起來,卻有左鄰朱三老兒出來,說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說道:‘劉官人無端把他典與人了。’小娘子要對爹孃說一聲,住了一宵,今日逕自去了。如今衆人計議,一面來報大娘子與老員外,一面著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著的時節,直到他爹孃家中,好歹追他轉來,問個明白。老員外與大娘子,須索去走一遭,與劉官人執命。”


老員外與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來人酒飯,三步做一步,趕入城中,不題。


卻說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鄰舍人家,捱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腳疼走不動,坐在路旁。卻見一個後生,頭帶萬字頭巾,身穿直縫寬衫,背上馱了一個搭膊,裏面卻是銅錢,腳下絲鞋淨襪,一直走上前來。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雖然沒有十二分顏色,卻也明眉皓齒,蓮臉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動人。正是:


野花偏豔目,村酒醉人多。


那後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獨行無伴,卻是往哪裏去的?”小娘子還了萬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孃家去,因走不上,權歇在此。”因問:“哥哥是何處來?今要往何方去?”那後生叉手不離方寸:“小人是村裏人,因往城中賣了絲帳,討得些錢,要往褚家堂那邊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則個,奴家爹孃也在褚家堂左側,若得哥哥帶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後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說,小人情願伏侍小娘子前去。”


兩個廝趕著,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裏田地,只見後面兩個人腳不點地,趕上前來。趕得汗流氣喘,衣襟敞開,連叫:“前面小娘慢走,我卻有話說知。”小娘子與那後生看見趕得蹊蹺,都立住了腳。後邊兩個趕到根前,見了小娘子與那後生,不容分說,一家扯了一個,說道:“你們幹得好事。卻走往哪裏去?”小娘子吃了一驚,舉眼看時,卻是兩家鄰舍,一個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須告過公公得知,丈夫無端賣我,我自去對爹孃說知;今日趕來,卻有何說?”朱三老道:“我不管閒帳,只是你家裏有殺人公事,你須回去對理。”小娘子道:“丈夫賣我,昨日錢已馱在家中,有甚殺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兒。你若真個不去,叫起地方有殺人賊在此,煩爲一捉,不然,須要連累我們。你這裏地方也不得清淨。”那個後生見不是話頭,便對小娘子道:“既如此說,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兩個趕來的鄰舍,齊叫起來說道:“若是沒有你在此便罷,既然你與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須也去不得。”那後生道:“卻也古怪,我自半路遇見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兒,卻有甚皁絲麻線,要勒掯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現有殺人公事,不爭放你去了,卻打沒對頭官司。”當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後生做主。看的人漸漸立滿,都道:“後生你去不得。你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喫驚,便去何妨。”那趕來的鄰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虛,我們卻和你罷休不得。”


四個人只得廝挽著一路轉來。


到得劉官人門首,好一場熱鬧。小娘子入去看時,只見劉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牀上十五賞錢分文也不見。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上去。那後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氣。沒來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卻做了干連人。”衆人都和哄著。正在那裏分豁不開,只見王老員外和女兒一步一顛走回家來,見了女婿身屍,哭了一場,便對小娘子道:“你卻如何殺了丈夫?劫了十五貫錢,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說。”小娘子道:“十五貫錢,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來,說是無計奈何,將奴家典與他人,典得十五貫身價在此,說過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與甚色樣人家,先去與爹孃說知,故此趁他睡了,將這十五貫錢,一垛兒堆在他腳後邊,拽上門,借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孃家裏說知。臨去之時,也曾央朱三老對我丈夫說,既然有了主顧,便同到我爹孃家裏來交割,卻不知因甚殺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來。我的父親昨日明明把十五貫錢與他馱來作本,養贍妻小,他豈有哄你說是典來身價之理?這是你兩日因獨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見家中好生不濟,無心守耐,又見了十五貫錢,一時見財起意,殺死丈夫,劫了錢,又使見識,往鄰舍家借宿一夜,卻與漢子通同計較,一處逃走。現今你跟著一個男子同走,卻有何理說,抵賴得過。”


衆人齊聲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對那後生道:“後生,你卻如何與小娘子謀殺親夫?卻暗暗約定在僻靜處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卻是如何計結。”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寧,與那個娘子無半面之識。小人昨晚入城,賣得幾貫絲錢在這裏,因路上遇見小娘子,小人偶然問起往哪裏去的,卻獨自一個行走。小娘子說起是與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卻不知前後因依。”衆人哪裏肯聽他分說,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貫錢,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衆人齊發起喊來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卻與小娘子殺了人,拐了錢財,盜了婦女,同往他鄉,卻連累我地方鄰里打沒頭官司。”


當下大娘子結扭了小娘子,王老員外結扭了崔寧,四鄰舍都是證見,一鬨都入臨安府中來。那府尹聽得有殺人公事,即便升廳,便叫一干人犯,逐一從頭說來。先是王老員外上去,告說:“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莊人氏,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與本府城中劉貴爲妻,後因無子,取了陳氏爲妾,呼爲二姐。一向三口在家過活,並無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漢生日,差人接取女兒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見女婿家中全無活計,養贍不起,把十五貫錢與女婿作本,開店養身。卻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時分,不知因甚緣故,將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卻與一個後生,名喚崔寧,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來。望相公可憐見老漢的女婿,身死不明,姦夫淫婦,贓證現在,伏乞相公明斷。”


府尹聽得如此如此,便叫陳氏上來:“你卻如何通同姦夫殺死了親夫,劫了錢,與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說?”二姐告道:“小婦人嫁與劉貴,雖是做小老婆,卻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賢慧,卻如何肯起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來,喫得半酣,馱了十五貫錢進門。小婦人問他來歷,丈夫說道,爲因養贍不周,將小婦人典與他人,典得十五貫身價在此,又不通我爹孃得知,明日就要小婦人到他家去。小婦人慌了,連夜出門,走到鄰舍家裏,借宿一宵。今早一逕先往爹孃家去,教他對丈夫說,既然賣我有了主顧,可到我爹孃家裏來交割。


才走得到半路,卻見昨夜借宿的鄰家趕來,捉住小婦人回來,卻不知丈夫殺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說。這十五貫錢,分明是他丈人與女婿的,你卻說是典你的身價,眼見得沒巴臂的說話了。況且婦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脫身之計。這樁事須不是你一個婦人家做的,一定有姦夫幫你謀財害命,你卻從實說來。”


那小娘子正待分說,只見幾家鄰舍一齊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語,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鄰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們見他丈夫殺死,一面著人去趕,趕到半路,卻見小娘子和那一個後生同走,苦死不肯回來。小的們勉強捉他轉來,卻又一面著人去接他大娘子與他丈人,到時,說昨日有十五貫錢,付與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這錢不知從何而去。再三問那個娘子時,說道:他出門時,將這錢一堆兒堆在牀上。卻去搜那後生身邊,十五貫錢,分文不少。卻不是小娘子與那後生通同作奸?贓證分明,卻如何賴得過?”


府尹聽他們言言有理,便喚那後生上來道:“帝輦之下,怎容你這等胡行?你卻如何謀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貫錢,殺死了親夫,今日同往何處?從實招來。”那後生道:“小人姓崔名寧,是鄉村人氏。昨日往城中賣了絲,賣得這十五貫錢。


今早偶然路上撞著這小娘子,並不知他姓甚名誰,哪裏曉得他家殺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說。世間不信有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貫錢,你卻賣的絲恰好也是十五貫錢,這分明是支吾的說話了。況且他妻莫愛,他馬莫騎,你既與那婦人沒甚首尾,卻如何與他同行共宿?你這等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


當下衆人將那崔寧與小娘子,死去活來,拷打一頓。那邊王老員外與女兒並一干鄰佑人等,口口聲聲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結這段公案。拷訊一回,可憐崔寧和小娘子,受刑不過,只得屈招了,說是一時見財起意,殺死親夫,劫了十五貫錢,同姦夫逃走是實。左鄰右舍都指畫了“十”字,將兩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裏。將這十五貫錢,給還原主,也只好奉與衙門中人做使用,也還不勾哩。府尹疊成文案,奏過朝廷,部覆申詳,倒下聖旨,說:“崔寧不合奸騙人妻,謀財害命,依律處斬。陳氏不合通同姦夫,殺死親夫,大逆不道,凌遲示衆。”當下讀了招狀,大牢內取出二人來,當廳判一個斬字,一個剮字,押赴市曹,行刑示衆。兩人渾身是口,也難分說。正是:


啞子謾嘗黃櫱味,難將苦口對人言。


看官聽說: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與那崔寧謀財害命的時節,他兩人須連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鄰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孃家去,卻被人捉住了?這段冤枉,仔細可以推詳出來。誰想問官糊塗,只圖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積了陰德,遠在兒孫近在身。他兩個冤魂,也須放你不過。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斷獄,任情用刑,也要求個公平明允。道不得個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復續,可勝嘆哉。


閒話休題。卻說那劉大娘子到得家中,設個靈位,守孝過日。父親王老員外勸他轉身,大娘子說道:“不要說起三年之久,也須到小祥之後。”父親應允自去。光陰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結結,將近一年。父親見他守不過,便叫家裏老王去接他來,說:“叫大娘子收拾回家,與劉官人做了週年,轉了身去罷。”大娘子沒計奈何,細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與老王背了,與鄰舍家作別,暫去再來。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陣烏風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錯了路。正是:


豬羊入屠宰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走入林子裏來,只聽他林子背後,大喝一聲:“我乃靜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腳,須把買路錢與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喫那一驚不小,只見跳出一個人來:頭帶乾紅凹面巾,身穿一領舊戰袍,腰間紅絹搭膊裹肚,腳下蹬一雙烏皮皁靴,手執一把朴刀。


舞刀前來。那老王該死,便道:“你這翦徑的毛團。我須是認得你,做這老性命著,與你兌了罷。”一頭撞去,被他閃過空。老人家用力猛了,仆地便倒。那人大怒道:“這牛子好生無禮。”連搠一兩刀,血流在地,眼見得老王養不大了。


那劉大娘子見他兇猛,料道脫身不得,心生一計,叫做脫空計,拍手叫道:“殺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睜圓怪眼,喝道:“這是你甚麼人?”那大娘子虛心假氣的答道:“奴家不幸喪了丈夫,卻被媒人哄誘,嫁了這個老兒,只會喫飯。今日卻得大王殺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見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幾分顏色,便問道:“你肯跟我做個壓寨夫人麼?”大娘子尋思,無計可施,便道:“情願伏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將老王屍首攛入澗中,領了劉大娘子到一所莊院前來,甚是委曲。只見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塊,拋向屋上去,裏面便有人出來開門。到得草堂之上,吩咐殺羊備酒,與劉大娘子成親。兩口兒且是說得著。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劉大娘子之後,不上半年,連起了幾主大財,家間也豐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識見,早晚用好言語勸他:“自古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你我兩人,下半世也勾喫用了,只管做這沒天理的勾當,終須不是個好結果。卻不道是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若改行從善,做個小小經紀,也得過養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勸轉,果然回心轉意,把這門道路撇了,卻去城市間賃下一處房屋,開了一個雜貨店。遇閒暇的日子,也時常去寺院中,唸佛持齋。


忽一日在家閒坐,對那大娘子道:“我雖是個翦徑的出身,卻也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每日間只是嚇騙人東西,將來過日子,後來得有了你,一向買賣順溜,今已改行從善。閒來追思既往,止曾枉殺了兩個人,又冤陷了兩個人,時常掛念。思欲做些功果,超度他們,一向未曾對你說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殺了兩個人?”那大王道:“一個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裏的時節,他來撞我,我卻殺了他。他須是個老人家,與我往日無仇,如今又謀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時,我卻那得與你廝守?這也是往事,休題了。”又問:“殺那一個,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說起來這個人,一發天理上放不過去,且又帶累了兩個人無辜償命。是一年前,也是賭輸了,身邊並無一文,夜間便去掏摸些東西。不想到一家門首,見他門也不閂。推進去時,裏面並無一人。摸到門裏,只見一人醉倒在牀,腳後卻有一堆銅錢,便去摸他幾貫。正待要走,卻驚醒了。那人起來說道:‘這是我丈人家與我做本錢的,不爭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餓死。’起身搶出房門。正待聲張起來,是我一時見他不是話頭,卻好一把劈柴斧頭在我腳邊,這叫做人極計生,綽起斧來,喝一聲道,‘不是我,便是你。’兩斧劈倒。卻去房中將十五貫錢,盡數取了。後來打聽得他,卻連累了他家小老婆,與那一個後生,喚做崔寧,說他兩人謀財害命,雙雙受了國家刑法。我雖是做了一世強人,只有這兩樁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過去的。早晚還要超度他,也是該的。”


那大娘子聽說,暗暗地叫苦:“原來我的丈夫也喫這廝殺了,又連累我家二姐與那個後生無辜被戮。思量起來,是我不合當初執證他兩人償命,料他兩人陰司中,也須放我不過。”


當下權且歡天喜地,並無他話。明日捉個空,便一逕到臨安府前,叫起屈來。


那時換了一個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廳,左右捉將那叫屈的婦人進來。劉大娘子到於階下,放聲大哭,哭罷,將那大王前後所爲:“怎的殺了我丈夫劉貴。問官不肯推詳,含糊了事,卻將二姐與那崔寧,朦朧償命。後來又怎的殺了老王,奸騙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親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擡明鏡,昭雪前冤。”說罷又哭。府尹見他情詞可憫,即著人去捉那靜山大王到來,用刑拷訊,與大娘子口詞一些不差。即時問成死罪,奏過官裏。待六十日限滿,倒下聖旨來:“勘得靜山大王謀財害命,連累無辜,準律:殺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斬加等,決不待時。原問官斷獄失情,削職爲民。


崔寧與陳氏枉死可憐,有司訪其家,諒行優恤。王氏既系強徒威逼成親,又能伸雪夫冤,著將賊人家產,一半沒入官,一半給與王氏養贍終身。”劉大娘子當日往法場上,看決了靜山大王,又取其頭去祭獻亡夫,並小娘子及崔寧,大哭一場,將這一半傢俬,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經唸佛,追薦亡魂,盡老百年而絕。有詩爲證:


善惡無分總喪軀,只因戲語釀殃危。  勸君出話須誠實,口舌從來是禍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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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 卷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