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是以日記體爲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學家徐弘祖(一作宏祖,號霞客)經34年旅行,寫有天台山、雁蕩山、黃山、廬山等名山遊記17篇和《浙遊日記》、《江右遊日記》、《楚遊日記》、《粵西遊日記》、《黔遊日記》、《滇遊日記》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遺有60餘萬字遊記資料,死後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遊記》。世傳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數種,主要按日記述作者1613~1639年間旅行觀察所得,對地理、水文、地質、植物等現象,均作詳細記錄,在地理學和文學上卓有重要的價值。
十一日飯後,覺左足拇指不良,爲皮鞋所窘也。而復吾亦訂餘莫出,姑停憩一日,餘從之。弘辨、安仁出其師所著書見示,《禪宗讚頌》、《老子玄覽》、《碧雲山房稿》。弘辨更以紙帖墨刻本公所勒相畀,且言遍周師以青蚨相贐,餘作柬謝之。甫令顧僕持去,而大覺僧復路遇持來,餘姑納之笥:可盛物。
上午,赴復吾招,出茶果,皆異品。有本山參,以蜜炙爲脯,又有孩兒參,頗具人形,皆山中產。又有桂子,又有海棠子,皆所未見者。大抵迤西果品,吾地所有者皆有,惟慄差小,而棗無肉。松子、胡桃、花椒,皆其所出,惟龍眼、荔枝市中亦無。菌之類,雞葼之外,有白生香蕈。白生生於木,如半蕈形,不圓而薄,脆而不堅。黔中謂之八擔柴,味不及此。此間石蜜最佳,白若凝脂,視之有肥膩之色,而一種香氣甚異,因過安仁齋中觀蘭。蘭品最多,有所謂雪蘭、花白玉蘭花綠最上,虎頭蘭最大,紅舌、白舌以心中一點,如舌外吐也。最易開,其葉皆闊寸五分,長二尺而柔,花一穗有二十餘朵,長二尺五者,花朵大二三寸,瓣闊共五六分,此家蘭也。其野生者,一穗一花,與吾地無異,而葉更細,香亦清遠。其地亦重牡丹,悉檀無山茶而多牡丹,元宵前,蕊已大如雞卵矣。
十二日四長老期上九重崖,赴一衲軒供,一衲軒爲木公所建,守僧歲支寺中粟百石,故每歲首具供一次。以雨不能行。飯後坐齋頭,抵午而霽,乃相拉上崖。始由寺左半里,上弘辨靜室基旁。又西半里,過天柱靜室旁。又北躋一里半,橫陟峽箐,始與一西來路合,遂東盤峽上。半里,其北又下墜一峽,大路陟峽而逾東北嶺,乃北下後川向羅川之道;小路攀脊西北上,乃九重崖之東道,其路甚峻,即餘前所上者。第此時陰晴未定,西南望香木坪一帶積雪崢嶸,照耀山谷,使人心目融徹,與前之麗日澄空,又轉一光明法界境界矣。一里餘,抵河南師靜室。路過其外,問而知之。雨色復來,餘令衆靜侶先上一衲軒,而獨往探之。師爲河南人,至山即棲此廬,而曾未旁出。餘前從九重崖登頂,不知而過其上;後從獅林欲橫過野愚東點頭峯下,又不得路;躊躇至今,恰得所懷。
比入廬,見師,人言其獨棲,而見其一室三侶;人言其不語,而見其條答有敘;人言其不出,而見其把臂入林,亦非塊然者。九重崖靜室得師,可與獅林、羅漢鼎足矣。坐少定,一衲軒僧來邀,雨陣大至,既而雪霏,師挽留,稍霽乃別。躡磴半里,有大道自西上,橫陟之,遂入一衲軒。崖中靜主大定、拙明輩,皆供餐絡繹,迨暮不休。雨雪時作,四長老以騎送餘,自大道西下。其道從點頭峯下,橫盤脊峽,時嵐霧在下,深崖峭壑,茫不可辨。二里,與獅林道合,已在幻住庵之後,西與大覺塔院隔峽相對矣。至此始勝騎,從幻住前下山,又四里而入悉檀。篝燈作楊趙州書。
十三日晨起飯,即以楊趙州書畀顧僕,令往致楊君。餘追憶日記於東樓。下午,雲淨天皎。
十四日早寒,以東樓背日,餘移硯於藏經閣前桃花下,就暄爲記。上午,妙宗師以雞葼茶果餉,師亦檢藏其處也。是日,晴霽如故。迨晚,餘忽病嗽。
十五日餘以嗽故,臥遲遲,午方起。日中雲集,迨晚而翳。餘欲索燈臥,弘辨諸長老邀過西樓觀燈。燈乃閩中紗圍者,佐以柑皮小燈,或掛樹間,或浮水面,皆有熒熒明星意,惟走馬紙燈,則而不章也樓下采青松毛鋪藉爲茵席,去卓桌趺坐,前各設盒果注茶爲玩,初清茶,中鹽茶,次蜜茶,本堂諸靜侶環坐滿室,而外客與十方諸僧國外來的僧人不與焉。餘因憶昔年三裏龍燈,一靜一鬧;粵西、滇南,方之異也;梵宇官衙,寓之異也,惟佳節與旅魂無異!爲黯然而起,則殿角明蟾,忽破雲露魄矣。
十六日晨餐後,復移硯就喧於藏經閣前桃花下。日色時翳。下午返東樓,嗽猶未已。抵暮,復雲開得月。
十七日作記東樓。雨色時作。
十八日濃雲密佈,既而開霽。薄暮,顧僕返自趙州。
十九日飯後,晴霽殊甚。遂移臥具,由悉檀而東,越大乘東澗,一里上脊,即迎祥寺。從其南上,寺後半裏爲石鍾寺,又後爲圓通、極樂二庵。極樂之右即西竺,西竺之後即龍華。從龍華前西過大路,已在西竺之上,去石鍾又一里矣。龍華之北坡上,即大覺寺。龍華西,臨澗又有一寺,前與石鍾同東南向。從其後渡澗,即彼岸橋,下流即息陰軒,已爲中支之脊矣。從軒左北向上,過觀音閣,爲千佛寺,其前即昔之街子,正當中脊,今爲墟矣。
復北渡澗,從大覺側西北上。寺僧留餘人,謝之。仍過澗橋,上有屋,額曰“彼岸同登”,其水從望臺嶺東下,界於寂光、大覺之間者,龍華至此,又一里矣。過橋復躡中支上,半里,中脊爲水月庵,脊之東腋爲寂光,脊之西腋爲首傳。
僧淨方,年九十矣,留餘,未入。由寺右盤一嘴,東覷一庵,桃花嫣然,鬆影歷亂,趨之,即積行庵也。其庵在水月之西,首傳之北。僧覺融留飯。後乃從庵左東上,轉而西北登脊。從中支脊上二里,有靜室當脊,是曰煙霞室,克心之徒本和所居。由其西分岐上羅漢壁,由其東盤峽上旃檀嶺。嶺從峽西下,路北向作“之”字上,一里,得克心靜室。克心者,用周之徒,昔住持寂光,今新構此,退休。其地當垂脊之左,東向稍帶南,又以西支外禾字孔大山爲虎砂,以點頭峯爲龍砂,龍近而虎遠,又與獅林之砂異。其東有中和靜室,亦其徒也,爲鬱攸火所焚,今中和往省矣。克心留餘,點茶稠疊,久之別,已下午。遂從右上、小徑峻極,令其徒偕。
上半里,得西來大道,隨之東上。又半里,破旋檀嶺脊而西南行,經煙霞室,漸轉東南,爲水月、寂光。由其前,又西南一里,盤一嘴,有廬在嘴上,餘三過皆鑰門不得入,其下即白雲寺所託也。又西半里,再盤突嘴而上,即慧心靜室。慧心爲幻空徒,始從野愚處會之,前曾過悉檀來叩,故入叩之,方禪誦會燈庵,其徒供茶而去。後即碧雲寺,不入。從其側又盤嘴兩重,二里,北上西來寺,西經印雪樓前,又西循諸絕壁行,一里,爲一真蘭若,其上覆石平飛。又西半里,崖盡而成峽。其峽即峯頂與羅漢壁夾峙而成者,上自兜率宮,下抵羅、李二先生坊,兩壁夾成中溜,路當其中。溜之半,崖腳內嵌,前聳巨木,有舊碑,刻峋鶴詩,乃題羅漢壁者。中橫一岐,由其上涉溜半里,過玄武廟。
又半里,過兜率宮,已暮,而宮圮無居人。又上一里,叩銅佛殿,入而棲焉,即所謂傳燈寺也。前過時,朝山之履相錯,餘不及入,茲寂然。久之,得一老僧啓開門戶,宿。
二十日晨起,欲錄寺中古碑,寒甚,留俟下山錄,遂置行具寺中。寺中地俱大理石所鋪。蓋以登絕頂二道,俱從寺而分,還必從之也。
出寺,將北由袈裟石上,念猢猻梯前已躡之,登其崖端而下,束身峽向雖從之下,猶未及仰升,茲不若由南上北下,庶交覽無偏。乃從寺右循崖西行,遂過華首門而西,崖石上下俱峭甚,路緣其間,止通一線,下瞰則放光寺正在其底,上眺則峯頂之捨身崖即其端,而莫能竟也。其西一里,有岐懸崖側,餘以爲下放光道,又念層崖間何能垂隙下。少下,有水出崖側樹根間,刳木盛之,是爲八功德水。制木之外無餘地,水即飛灑重崖,細不能見也。路盡仍上,即前西來入大道處,有革龕倚崖間,一河南僧習靜其中,就此水也。
又西半里,稍上,又半里,爲曹溪庵。庵止三楹,倚崖,門扃無人。其水較八功德稍大,其後危崖,稍前抱如玦。餘攀石直躋崖下,東望左崖前抱處,忽離立成峯,圓若卓錐,而北並崖頂,若即若離,移步他轉,即爲崖頂所掩不可辨。惟此處則可盡其離合之妙,而惜乎舊曾累址,今已成棘,人莫能登。蓋雞山無拔地之峯,此一見真如閃影也。又西半里餘,過束身峽下,轉而南,過伏虎庵,又南過禮佛庵,共一里,再登禮佛臺。臺南懸桃花箐過脈之上,正與香木坪夾箐相對,西俯桃花箐,東俯放光寺,如在重淵之下。餘從臺端墜石穴而入,西透窟而出,復有聳石,攢zǎn穿隙成臺,其下皆危崖萬仞,棧木以通,即所謂太子過玄關也。過棧即臺後禮佛龕。昔由棧以入穴,今由窟以出棧,其憑眺雖同,然前則香客駢衆多趾,今則諸庵俱扃,寂無一人,覺身與灝靈同其遊衍而已。棧西沿崖端北轉,有路可循,因披之而西,遂過桃花箐之上。共一里,路窮,乃樵徑也。仍返過伏虎庵,由束身峽上。峽勢逼束,半里,透其上,是爲文殊堂,始聞有老僧持誦聲。路由其前躡脊,乃餘前東自頂來者,見其後有小徑,亦躡脊西去,餘從之。
蓋文殊堂脊處,乃脊之坳;從東復聳而起者,即絕頂之造而爲城者也;從西復聳而起者,桃花箐之度而首峙者也。西一里,叢木蒙茸,雪痕連亙,遂造其極山頂最高處。
蓋其山自桃花箐北度,即凌空高峙,此其首也。其脊北垂而下,二十里而盡於大石頭,所謂後距也。其橫亙而東者,至文殊堂後,少遜而中伏,又東而復起爲絕頂,又東而稍下,遂爲羅漢壁、旃檀嶺、獅子林以後之脊,又東而突爲點頭峯,環爲九重崖之脊,皆迤邐如屏。於是掉尾而南轉,墜爲塔基馬鞍嶺,則雞山之門戶矣。垂脊而東,直下爲雞坪關,則雞山之脛足矣。故山北之水,北向而出於大石東;山西之水,其南發於西洱海之北者,由和光橋;西發於河底橋者,由南、北衙,皆會於大石之下,東環牟尼山之北,與賓川之流,共北下金沙大江焉。始知南龍大脈,自麗江之西界,東走爲文筆峯,是爲劍川、麗江界。抵麗東南邱塘關,南轉爲朝霞洞,是爲劍川、鶴慶界。又直南而抵腰龍洞山,是爲鶴慶、鄧川州界。
又南過西山灣,抵西洱海之北,轉而東,是爲鄧川、太和界。抵海東隅,於是正支則遵海而南,爲青山,太和、賓川州界;又東南峙爲烏龍壩山,爲趙州、小云南界;遂東度爲九鼎,又南抵於清華洞,又東度而達於水目焉。分支由海東隅,北峙爲香木坪之山,從桃花塢北度,是爲賓川、鄧川界。是雞足雖附於大支,而猶正脊也。登此直北望雪山,茫不可見。惟西北有山一帶,自北而南者,雪痕皚皚,即腰龍洞、南、北衙西倚之山也。其下麥畦浮翠,直逼雞山之麓,是爲羅川,若一琵琶蟠地,雖在三十里下,而黛色慾襲人衣。四顧他麓,皆平楚蒼蒼也。西南洱海,是日獨潏蕩如浮杯在掌。蓋前日見雪山而不見海,今見海而不見雪山,所謂陰晴衆壑殊,出沒之不可定如此。此峯之西盡處也。
東還一里,過文殊堂後脊,於是脊南皆危崖凌空,所謂捨身崖也。愈東愈甚,餘凌其端瞰之,其下即束身峽,東抵曹溪後東峯,向躋其下,今臨其上,東峯一片,自崖底並立而上,相距丈餘,而中有一脈聯屬,若拇指然,可墜坳上其巔也。餘攀躡從之,顧僕不能至。時罡橫厲,欲卷人擲向空中,餘手粘足踞,幸不爲捨身者,幾希矣。又共一里,入頂城門,實西門也。入多寶樓,河南僧不在,其徒以菉豆粥、芝麻鹽爲餉。餘再錄善雨亭中未竟之碑。下午,其徒復引餘觀其師退休靜室。其室在城北二里,即前所登西峯之北坳也。
路由文殊堂脊,北向稍下循西行,當北垂之腋。室三楹,北向,環拱亦稱。蓋雞山回合之妙,俱在其南,當山北者僅有此,亦幽峻之奧區也。其左稍下,有池二方,上下連匯,水不多,亦不竭,頂城所供,皆取給焉。還抵城北,竟從城外趨南門,不及入迦葉前殿。由門前東向懸石隙下,一里,有殿三楹,東向,額曰“萬山拱勝”,而戶亦扃。由其前下墜,級甚峻。將抵糊猻梯,遇一人,乃悉檀僧令來候餘者,以麗江有使來邀也。遂同下,共一里而至銅佛殿。餘初擬宿此,以候者至,乃取行李。五里,過碧雲寺前。直下五里,過白雲寺。由寺北渡一小澗,又東五里,過首傳寺後,時已昏黑。又三裏,過寂光寺西,候者腰間出一石如慄,擊火附艾,拾枯枝燃之以火石取火。遵中支三裏,叩息陰軒門,出火炬爲導。又一里餘,逾瀑布東脊而北,又三裏而至悉檀。弘辨師引麗府通事見,以生白公招柬來致,相與期遲一日行。
二十一日晨起,餘約束行李爲行計。通事由九重崖爲山頂遊。將午,復吾邀題七鬆冊子,弘辨又磨石令其徒雞仙書《靜聞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