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

《貞觀政要》是唐代史學家吳兢著的一部政論性史書。全書十卷四十篇,分類編輯了唐太宗在位的二十三年中,與魏徵、房玄齡、杜如晦等大臣在治政時的問題,大臣們的爭議、勸諫、奏議等,以規範君臣思想道德和治同軍政思想,此外也記載了一些政治、經濟上的重大措施。它是中國開明封建統治的戰略和策略、理論和實踐的集大成。

論征伐

武德九年冬,突厥頡利、突利二可汗以其衆二十萬,至滑水便橋之北,遣酋帥執矢思力入朝爲覘,自張聲勢雲:“二可汗總兵百萬,今已至矣。”乃請返命。太宗謂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無所愧,何輒將兵入我畿縣,自誇強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蕭瑀、封德彝等請禮而遣之,太宗曰:“不然。今若放還,必謂我懼。”乃遣囚之。太宗曰:“頡利聞我國家新有內難,又聞朕初即位,所以率其兵衆直至於此,謂我不敢拒之。朕若閉門自守,虜必縱兵大掠。強弱之勢,在今一策。朕將獨出,以示輕之,且耀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乖其本圖,制服匈奴,在茲舉矣。”遂單馬而進,隔津與語,頡利莫能測。俄而六軍繼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請盟而退。


貞觀初,嶺南諸州奏言高州酋帥馮盎、談殿阻兵反叛。詔將軍藺謩發江、嶺數十州兵討之。祕書監魏徵諫曰:“中國初定,瘡痍未復,嶺南瘴癧,山川阻深,兵運難繼,疾疫或起,若不如意,悔不可追。且馮盎若反,即須及中國未寧,交結遠人,分兵斷險,破掠州縣,署置官司。何因告來數年,兵不出境?此則反形未成,無容動衆。陛下既未遣使人就彼觀察,即來朝謁,恐不見明。今若遣使,分明曉諭,必不勞師旅,自致闕庭。”太宗從之,嶺表悉定。侍臣奏言:“馮盎、談殿往年恆相征伐,陛下發一單使,嶺外帖然。”太宗曰:“初,嶺南諸州盛言盎反,朕必欲討之,魏徵頻諫,以爲但懷之以德,必不討自來。既從其計,遂得嶺表無事,不勞而定,勝於十萬之師。”乃賜徵絹五百匹。


貞觀四年, 有司上言: “林邑蠻國,表疏不順,請發兵討擊之。”太宗曰:“兵者兇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漢光武雲:‘每一發兵,不覺頭須爲白。’自古以來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也。苻堅自恃兵強,欲必吞晉室,興兵百萬,一舉而亡。隋主亦必欲取高麗,頻年勞役,人不勝怨,遂死於匹夫之手。至如頡利,往歲數來侵我國家,部落疲於徵役,遂至滅亡。朕今見此,豈得輒即發兵?但經歷山險,土多瘴癧,若我兵士疾疫,雖克剪此蠻,亦何所補?言語之間,何足介意!”竟不討之。


貞觀五年,康國請歸附。時太宗謂侍臣曰:“前代帝王,大有務廣土地,以求身後之虛名,無益於身,其民甚困。假令於身有益,於百姓有損,朕必有爲,況求虛名而損百姓乎?康國既來歸朝,有急難不得不救;兵行萬里,豈得無勞於民?若勞民求名,非朕所欲。所請歸附,不須納也。”


貞觀十四年,兵部尚書侯君集伐高昌,及師次柳谷,候騎言:“高昌王麴文泰死,剋日將葬,國人鹹集,以二千輕騎襲之,可盡得也。”副將薛萬均、姜行本皆以爲然。君集曰:“天子以高昌驕慢,使吾恭行天誅。乃於墟墓間以襲其葬,不足稱武,此非問罪之師也。”遂按兵以待葬畢,然後進軍,遂平其國。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北狄世爲寇亂,今延陀倔強,須早爲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策:選徒十萬,擊而虜之,滌除兇醜,百年無患,此一策也。若遂其來請,與之爲婚媾。朕爲蒼生父母,苟可利之,豈惜一女!北狄風俗,多由內政,亦既生子,則我外孫,不侵中國,斷可知矣。以此而言,邊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舉此二策,何者爲先?”司空房玄齡對曰:“遭隋室大亂之後,戶口太半未復,兵兇戰危,聖人所慎,和親之策,實天下幸甚。”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蓋蘇文弒其主而奪其國政,誠不可忍。今日國家兵力,取之不難,朕未能即動兵衆,且令契丹、靺鞨攪擾之,何如?”房玄齡對曰:“臣觀古之列國,無不強陵弱,衆暴寡。今陛下撫養蒼生,將士勇銳,力有餘而不取之,所謂止戈爲武者也。昔漢武帝屢伐匈奴,隋主三徵遼左,人貧國敗,實此之由,惟陛下詳察。”太宗曰:“善!”


貞觀十八年,太宗以高麗莫離支賊殺其主,殘虐其下,議將討之。諫議大夫褚遂良進曰:“陛下兵機神算,人莫能知。昔隋末亂離,克平寇難,及北狄侵邊,西蕃失禮,陛下欲命將擊之,羣臣莫不苦諫,惟陛下明略獨斷,卒並誅夷。今聞陛下將伐高麗,意皆熒惑。然陛下神武英聲,不比周、隋之主,兵若渡遼,事須克捷,萬一不獲,無以威示遠方,必更發怒,再動兵衆。若至於此,安危難測。”太宗然之。


貞觀十九年,太宗將親征高麗,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德奏言:“車駕若自往遼左,皇太子又監國定州,東西二京,府庫所在,雖有鎮守,終是空虛,遼東路遙,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國,不足親勞萬乘。若克勝,不足爲武,倘不勝,翻爲所笑。伏請委之良將,自可應時摧滅。”太宗雖不從其諫,而識者是之。


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從太宗徵高麗,詔道宗與李勣爲前鋒,及濟遼水克蓋牟城,逢賊兵大至,軍中僉欲深溝保險,待太宗至,徐進。道宗議曰:“不可,賊赴急遠來,兵實疲頓,恃衆輕我,一戰可摧。昔耿弇不以賊遺君父,我既職在前軍,當須清道以待輿駕。”李勣大然其議。乃率驍勇數百騎,直衝賊陣,左右出入,勣因合擊,大破之。太宗至,深加賞勞。道宗在陣損足,帝親爲鍼灸,賜以御膳。


太宗《帝範》曰:“夫兵甲者,國家兇器也。土地雖廣,好戰則民凋;中國雖安,忘戰則民殆。凋非保全之術,殆非擬寇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農隙講武,習威儀也;三年治兵,辨等列也。是以勾踐軾蛙,卒成霸業;徐偃棄武,終以喪邦。何也?越習其威,徐忘其備也。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職也。”


貞觀二十二年,太宗將重討高麗。是時,房玄齡寢疾增劇,顧謂諸子曰:“當今天下清謐,鹹得其宜,惟欲東討高麗,主爲國害。吾知而不言,可謂銜恨入地。”遂上表諫曰:


臣聞兵惡不戢,武貴止戈。當今聖化所覃,無遠不暨。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能臣之;所不制者,皆能制之。詳觀古今,爲中國患害,無過突厥。遂能坐運神策,不下殿堂,大小可汗,相次束手,分典禁衛,執戟行間。其後延陀鴟張,尋就夷滅,鐵勒慕義,請置州縣,沙漠已北,萬里無塵。至如高昌叛渙於流沙,吐渾首鼠於積石,偏師薄伐,俱從平蕩。高麗歷代逋誅,莫能討擊。陛下責其逆亂,殺主虐人,親總六軍,問罪遼碣。未經旬日,即拔遼東,前後虜獲,數十萬計,分配諸州,無處不滿。雪往代之宿恥,掩崤陵之枯骨,比功校德,萬倍前王。此聖主所自知,微臣安敢備說。


且陛下仁風被於率土,孝德彰於配天。睹夷狄之將亡,則指期數歲;授將帥之節度,則決機萬里。屈指而候驛,視景而望書,符應若神,筭無遺策。擢將於行伍之中,取士於凡庸之末。遠夷單使,一見不忘;小臣之名,未嘗再問。箭穿七札,弓貫六鈞。加以留情墳典,屬意篇什,筆邁鍾、張,詞窮賈、馬。文鋒既振,則宮徵自諧;輕翰暫飛,則花葩競發。撫萬姓以慈,遇羣臣以禮。褒秋毫之善,解吞州之網。逆耳之諫必聽,膚受之訴斯絕。好生之德,禁障塞於江湖;惡殺之仁,息鼓刀於屠肆。鳧鶴荷稻粱之惠,犬馬蒙帷蓋之恩。降尊吮思摩之瘡,登堂臨魏徵之柩。哭戰亡之卒,則哀動六軍;負填道之薪,則情感天地。重黔黎之大命,特盡心於庶獄。臣心識昏憒,豈足論聖功之深遠,談天德之高大哉?陛下兼衆美而有之,靡不備具,微臣深爲陛下惜之重之,愛之寶之。


《周易》曰:“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又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由此言之,進有退之義,存有亡之機,得有喪之理,老臣所以爲陛下惜之者,蓋謂此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臣謂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彼高麗者,邊夷賤類,不足侍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理。古來以魚鱉畜之,宜從闊略。必欲絕其種類,深恐獸窮則搏。且陛下每決死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食,停音樂者,蓋以人命所重,感動聖慈也。況今兵士之徒,無一罪戾,無故驅之於戰陣之間,委之於鋒刃之下,使肝腦塗地,魂魄無歸,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望轊車而掩泣,抱枯骨而摧心,足變動陰陽,感傷和氣,實天下之冤痛也。且兵,兇器;戰,危事,不得已而用之。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而陛下誅之可也;侵擾百姓,而陛下滅之可也;久長能爲中國患,而陛下除之可也。有一於此,雖日殺萬夫,不足爲愧。今無此三條,坐煩中國,內爲舊主雪怨,外爲新羅報仇,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


願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誡,以保萬代巍巍之名。發霈然之恩,降寬之大詔,順陽春以布澤,許高麗以自新,焚凌波之船,罷應募之衆,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所恨竟無塵露,微增海嶽。謹罄殘魂餘息,豫代結草之誠。倘蒙錄此哀鳴,即臣死骨不朽。


太宗見表,嘆曰:“此人危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雖諫不從,終爲善策。


貞觀二十二年,軍旅亟動,宮室互興,百姓頗有勞弊。充容徐氏上疏諫曰:


貞觀已來,二十有餘載,風調雨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昔漢武帝,守文之常主,猶登刻玉之符;齊桓公,小國之庸君,尚塗泥金之事。望陛下推功損己,讓德不居。億兆傾心,猶闕告成之禮;雲、亭佇謁,未展升中之儀。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網羅千代者矣。然古人有云:“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


竊見頃年以來,力役兼總,東有遼海之軍,西有昆丘之役,士馬疲於甲冑,舟車倦於轉輸。且召募役戍,去留懷死生之痛,因風阻浪,人米有漂溺之危。一伕力耕,年無數十之獲;一船致損,則傾覆數百之糧。是猶運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衆,喪已成之我軍。雖除兇伐暴,有國常規,然黷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皇併吞六國,反速危禍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德輕邦,圖利忘害,肆情縱慾?遂使悠悠六合,雖廣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禍。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願陛下布澤流人,矜弊恤乏,減行役之煩。增雨露之惠。


妾又聞爲政之本,貴在無爲。竊見土木之功,不可遂兼。北闕初建,南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制,非惟構架之勞,頗有功力之費。雖復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假使和僱取人,不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宮菲食,聖王之所安;金屋瑤臺,驕主之爲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不竭矣;用而息之,則心斯悅矣。


夫珍玩技巧,爲喪國之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酖毒。竊見服玩鮮靡,如變化於自然,職貢奇珍,若神仙之所制,雖馳華於季俗,實敗素於淳風。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豈招亡之術,紂用之而國亡。方驗侈麗之源,不可不遏。夫作法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伏惟陛下,明照未形,智周無際,窮奧祕於麟閣,盡探賾於儒林。千王治亂之蹤,百代安危之跡,興亡衰亂之數,得失成敗之機,固亦包吞心府之中,循環目圍之內,乃宸衷久察,無假一二言焉。惟知之非難,行之不易,志驕於業著,體逸於時安。伏願抑志裁心,慎終成始,削輕過以添重德,擇今是以替前非,則鴻名與日月無窮,盛業與乾坤永泰!


太宗甚善其言,特加優賜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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