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廣記》是古代文言小說的第一部總集。宋代人編的一部大書。全書500卷,目錄10卷,取材於漢代至宋初的野史傳說及道經﹑釋藏等爲主的雜著,屬於類書。宋代李昉﹑扈蒙﹑李穆、徐鉉、趙鄰幾、王克貞、宋白、呂文仲等12人奉宋太宗之命編纂。開始於太平興國二年(977年),次年(978年)完成。因成書於宋太平興國年間,和《太平御覽》同時編纂,所以叫做《太平廣記》。
杜子春 張老
杜子春
杜子春者,蓋周隋間人。少落拓,不事家產,然以志氣閒曠,縱酒閒遊。資產蕩盡,投於親故,皆以不事事見棄。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於東市西門,飢寒之色可掬,仰天長吁。
有一老人策杖於前,問曰:“君子何嘆?”春言其心,且憤其親戚之疏薄也,感激之氣,發於顏色。老人曰:“幾緡則豐用?”子春曰:“三五萬則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萬。”曰:“未也。”乃言“百萬”。亦曰:“未也。”曰:“三百萬。”乃曰:“可矣。”於是袖出一緡曰:“給子今夕,明日午時,候子於西市波斯邸,慎無後期。”
及時子春往,老人果與錢三百萬,不告姓名而去。子春既富,蕩心復熾,自以爲終身不復羈旅也。乘肥衣輕,會酒徒,徵絲管,歌舞於倡樓,不復以治生爲意。一二年間,稍稍而盡,衣服車馬,易貴從賤,去馬而驢,去驢而徒,倏忽如初。既而復無計,自嘆於市門。發聲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復如此,奇哉。吾將復濟子。幾緡方可?”子春慚不應。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謝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時,來前期處。”子春忍愧而往,得錢一千萬。
未受之初,憤發,以爲從此謀身治生,石季倫、猗頓小豎耳。錢既入手,心又翻然,縱適之情,又卻如故。不一二年間,貧過舊日。復遇老人於故處,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牽裾止之,又曰:“嗟乎拙謀也。”因與三千萬,曰:“此而不痊,則子貧在膏育矣。”子春曰:“吾落拓邪遊,生涯罄盡,親戚豪族,無相顧者,獨此叟三給我,我何以當之?”因謂老人曰:“吾得此,人間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於名教復圓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後,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畢,來歲中元,見我於老君雙檜下。”
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轉資揚州,買良田百頃,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餘間,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遷袝族親,恩者煦之,仇者復之。既畢事,及期而往。
老人者方嘯於二檜之陰。遂與登華山雲臺峯。入四十里餘,見一處,室屋嚴潔,非常人居。彩雲遙覆,驚鶴飛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藥爐,高九尺餘,紫焰光發,灼煥窗戶。玉女九人,環爐而立;青龍白虎,分據前後。
其時日將暮,老人者,不復俗衣,乃黃冠縫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遺子春,令速食之訖。取一虎皮,鋪於內西壁,東向而坐,戒曰:“慎勿語。雖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及君之親屬,爲所困縛萬苦,皆非真實。但當不動不語,宜安心莫懼,終無所苦。當一心念吾所言。”言訖而去。
子春視庭,唯一巨甕,滿中貯水而已。道士適去,旌旗戈甲,千乘萬騎,遍滿崖谷,呵叱之聲,震動天地。有一人稱大將軍,身長丈餘,人馬皆着金甲,光芒射人。親衛數百人,皆杖劍張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將軍。”左右竦劍而前,逼問姓名,又問作何物,皆不對。問者大怒,摧斬爭射之聲如雷,竟不應。將軍者極怒而去。
俄而猛虎毒龍,狻猊獅子,蝮蠍萬計,哮吼拿攫而爭前欲搏噬,或跳過其上,子春神色不動。有頃而散。既而大雨滂澍,雷電晦暝,火輪走其左右,電光掣其前後,目不得開。須臾,庭際水深丈餘,流電吼雷,勢若山川開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間,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顧。未頃而將軍者復來,引牛頭獄卒,奇貌鬼神,將大鑊湯而置子春前,長槍兩叉,四面周匝,傳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當心取叉置之鑊中。”又不應。
因執其妻來,拽於階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應。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燒,苦不可忍。其妻號哭曰:“誠爲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執巾櫛,奉事十餘年矣。今爲尊鬼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誰無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淚庭中,且咒且罵,春終不顧。將軍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銼碓,從腳寸寸銼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顧之。
將軍曰:“此賊妖術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間。”敕左右斬之。斬訖,魂魄被領見閻羅王。曰:“此乃雲臺峯妖民乎?捉付獄中。”於是鎔銅鐵杖、碓擣石壽磨、火坑鑊湯、刀山劍樹之苦,無不備嘗。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
獄卒告受罪畢。王曰:“此人陰賊,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勸家。生而多病,鍼灸藥醫,略無停日。亦嘗墜火墮牀,痛苦不齊,終不失聲。俄而長大,容色絕代,而口無聲,其家目爲啞女。親戚狎者,侮之萬端,終不能對。同鄉有進士盧圭者,聞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啞辭之。盧曰:“苟爲妻而賢,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長舌之婦。”乃許之。盧生備六禮,親迎爲妻。數年,恩情甚篤,生一男,僅二歲,聰慧無敵。盧抱兒與之言,不應;多方引之,終無辭。盧大怒曰:“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纔不笑,然觀其射雉,尚釋其憾。今吾陋不及賈,而文藝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爲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兩足,以頭撲於石上,應手而碎,血濺數步。
子春愛生於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雲:“噫……”噫聲未息,身坐故處,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見其紫焰穿屋上,大火起四合,屋室俱焚。
道士嘆曰:“錯大誤餘乃如是。”因提其發,投水甕中,未頃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欲皆忘矣,所未臻者愛而已。向使子無噫聲,吾之藥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難得也!吾藥可重煉,而子之身猶爲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遙指路使歸。子春強登基觀焉,其爐已壞,中有鐵柱,大如臂,長數尺,道士脫衣,以刀子削之。子春既歸,愧其忘誓,復自效以謝其過。行至雲臺峯,絕無人跡,嘆恨而歸。(出《續玄怪錄》)
張老
張老者,揚州六合縣園叟也。其鄰有韋恕者,梁天監中,自揚州曹掾秩滿而來。有長女既笄,召裏中媒媼,令訪良婿。張老聞之喜,而候媒於韋門。媼出,張老固延入,且備酒食。酒闌,謂媼曰:“聞韋氏有女將適人,求良才於媼,有之乎?”曰:“然。”曰:“某誠衰邁,灌園之業,亦可衣食。幸爲求之,事成厚謝。”媼大罵而去。
他日又邀媼,媼曰:“叟何不自度,豈有衣冠子女,肯嫁園叟耶?此家誠貧,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顧叟非匹。吾安能爲叟一杯酒,乃取辱於韋氏?”叟固曰:“強爲吾一言之,言不從,即吾命也。”媼不得已,冒責而入言之。韋氏大怒曰:“媼以我貧,輕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況園叟何人,敢發此議!叟固不足責,媼何無別之甚耶?”媼曰:“誠非所宜言,爲叟所逼,不得不達其意。”韋怒曰:“爲吾報之,今日內得五百緡則可。”媼出,以告張老。乃曰:“諾。”
未幾,車載納於韋氏。諸韋大驚曰:“前言戲之耳,且此翁爲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今不移時而錢到,當如之何?”乃使人潛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許焉。張老既娶韋氏,園業不廢,負穢钁地,鬻蔬不輟。其妻躬執爨濯,了無怍色,親戚惡之,亦不能止。數年,中外之有識者責恕曰:“君家誠貧,鄉里豈無貧子弟,奈何以女妻園叟?既棄之,何不令遠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張老。酒酣,微露其意。張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念。今既相厭,去亦何難。某王屋山下有一小莊,明旦且歸耳。”天將曙,來別韋氏:“他歲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壇山南相訪。”遂令妻騎驢戴笠,張老策杖相隨而去。絕無消息。
後數年,恕念其女,以爲蓬頭垢面,不可識也,令其男義方訪之。到天壇南,適遇一崑崙奴,駕黃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家莊否?”崑崙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來?莊去此甚近,某當前引。”遂與俱東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過水連綿凡十餘處,景色漸異,不與人間同。忽下一山,其水北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雲鮮媚,鸞鶴孔雀,徊翔其間,歌管廖亮耳目。崑崙指曰:“此張家莊也。”韋驚駭莫測。俄而及門,門有紫衣人吏,拜引入廳中。鋪陳之華,目所未睹,異香氤氳,遍滿崖谷。忽聞珠珮之聲漸近,二青衣出曰:“阿郎來此。”次見十數青衣,容色絕代,相對而行,若有所引。
俄見一人,戴遠遊冠,衣朱綃,曳朱履,徐出門。一青衣引韋前拜。儀狀偉然,容色芳嫩,細視之,乃張老也。言曰:“人世勞苦,若在火中,身未清涼,愁焰又熾,而無斯須泰時。兄久客寄,何以自娛?賢妹略梳頭,即當奉見。”因揖令坐。未幾,一青衣來曰:“娘子已梳頭畢。”遂引入,見妹於堂前。其堂沉香爲梁,玳瑁帖門,碧玉窗,珍珠箔,階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飾之盛,世間未見。略敘寒暄,問尊長而已,意甚魯莽。有頃進饌,精美芳馨,不可名狀。食訖,館韋於內廳。明日方曙,張老與韋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語。長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歸?”因曰:“小妹暫欲遊蓬萊山,賢妹亦當去,然未暮即歸。兄但憩此。”張老揖而入。
俄而五雲起於庭中,鸞鳳飛翔,絲竹並作,張老及妹,各乘一鳳,餘從乘鶴者十數人,漸上空中,正東而去,望之已沒,猶隱隱聞音樂之聲。韋君在後,小青衣供侍甚謹。迨暮,稍聞笙篁之音,倏忽復到。及下於庭,張老與妻見韋曰:“獨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遊。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當奉別耳。”及時,妹復出別兄,殷勤傳語父母而已。張老曰:“人世遐遠,不及作書,奉金二十鎰。”並與一故席帽曰:“兄若無錢,可於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取一千萬,持此爲信。”遂別,復令崑崙奴送出。
卻到天壇,崑崙奴拜別而去。韋自荷金而歸,其家驚訝。問之,或以爲神仙,或以爲妖妄,不知所謂。五六年間金盡,欲取王老錢,復疑其妄。或曰:“取爾許錢,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極,其家強逼之曰:“必不得錢,亦何傷?”乃往揚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當肆陳藥。韋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韋曰:“張老令取錢一千萬,持此帽爲信。”王曰:“錢即實有,席帽是乎?”韋曰:“叟可驗之,豈不識耶?”王老未語,有小女出青布幃中曰:“張老常過,令縫帽頂,其時無皁線,以紅線縫之。線色手蹤,皆可自驗。”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載錢而歸,乃信真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復遣義方往天壇南尋之。到即千山萬水,不復有路。時逢樵人,亦無知張老莊者,悲思浩然而歸。舉家以爲仙俗路殊,無相見期。又尋王老,亦去矣。後數年,義方偶遊揚州,閒行北邸(邸原作邙,據明抄本改)前,忽見張家崑崙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雖不得歸,如日侍左右,家中事無鉅細,莫不知之。”因出懷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與大郎君,阿郎與王老會飲於此酒家,大郎且坐,崑崙當入報。”義方坐於酒旗下,日暮不見出,乃入觀之,飲者滿坐,坐上並無二老,亦無崑崙。取金視之,乃真金也,驚歎而歸。又以供數年之食,後不復知張老所在。(出《續玄怪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