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是清代文學家孔尚任創作的傳奇劇本,於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六月完稿,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刊成初版。所寫的是明代末年發生在南京的故事。全劇以侯方域、李香君的悲歡離合爲主線,展現了明末南京的社會現實。同時也揭露了弘光政權衰亡的原因,歌頌了對國家忠貞不渝的民族英雄和底層百姓,展現了明朝遺民的亡國之痛。
戊子九月
(淨扮樵子挑擔上) 〔西江月〕 放目蒼崖萬丈,拂頭紅樹千枝;雲深猛虎出無時,也避人間弓矢。 建業城啼夜鬼,維揚井貯秋屍;樵夫剩得命如絲,滿肚南朝野史。 在下蘇崑生,自從乙酉年同香君到山,一住三載,俺就不曾回家,往來牛首、棲霞,採樵度日。誰想柳敬亭與俺同志,買只小船,也在此捕魚爲業。且喜山深樹老,江闊人稀;每日相逢,便把斧頭敲着船頭,浩浩落落,盡俺歌唱,好不快活。今日柴擔早歇,專等他來促膝閒話,怎的還不見到。 (歇擔盹睡介) (醜扮漁翁搖船上)年年垂釣鬢如銀,愛此江山勝富春;歌舞叢中征戰裏,漁翁都是過來人。俺柳敬亭送侯朝宗修道之後,就在這龍潭江畔,捕魚三載,把些興亡舊事,付之風月閒談。今值秋雨新晴,江光似練,正好尋蘇崑生飲酒談心。(指介)你看,他早已醉倒在地,待我上岸,喚他醒來。(作上岸介)(呼介)蘇崑生—— (淨醒介)大哥果然來了。 (醜拱介)賢弟偏杯呀! (淨)柴不曾賣,那得酒來。 (醜)愚兄也沒賣魚,都是空囊,怎麼處? (淨)有了,有了!你輸水,我輸柴,大家煮茗清談罷。
(副末扮老贊禮,提弦攜壺上)江山江山,一忙一閒,誰贏誰輸,兩鬢皆斑。(見介)原來是柳、蘇兩位老哥。 (淨、醜拱介)老相公怎得到此? (副末)老夫住在燕子磯邊,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我同些山中社友,到福德神祠祭賽已畢,路過此間。 (淨)爲何挾着弦子,提着酒壺。 (副末)見笑見笑!老夫編了幾句神絃歌,名曰“問蒼天”。今日彈唱樂神,社散之時,分得這瓶福酒。恰好遇着二位,就同飲三杯罷。 (醜)怎好取擾。 (副末)這叫做“有福同享”。 (淨、醜)好,好! (同坐飲介) (淨)何不把神絃歌領略一回? (副末)使得!老夫的心事,正要請教二位哩。 (彈弦唱巫腔) (淨、醜拍手襯介)
〔問蒼天〕 新曆數,順治朝,歲在戊子;九月秋,十七日,嘉會良時。 擊神鼓,揚靈旗,鄉鄰賽社;老逸民,剃白髮,也到叢祠。 椒作棟,桂爲楣,唐修晉建;碧和金,丹間粉,畫壁精奇。 貌赫赫,氣揚揚,福德名位;山之珍,海之寶,總掌無遺。 超祖禰,邁君師,千人上壽;焚鬱蘭,奠清醑,奪戶爭墀。 草笠底,有一人,掀須長嘆:貧者貧,富者富,造命奚爲? 我與爾,較生辰,同月同日;囊無錢,竈斷火,不啻乞兒。 六十歲,花甲周,桑榆暮矣;亂離人,太平犬,未有亨期。 稱玉斝,坐瓊筵,爾餐我看;誰爲靈,誰爲蠢,貴賤失宜。 臣稽首,叫九閽,開聾啓瞶;宣命司,檢祿籍,何故差池。 金闕遠,紫宸高,蒼天夢夢;迎神來,送神去,輿馬風馳。 歌舞罷,雞豚收,須臾社散;倚枯槐,對斜日,獨自凝思。 濁享富,清享名,或分兩例;內纔多,外財少,應不同規。 熱似火,福德君,庸人父母;冷如冰,文昌帝,秀士宗師。 神有短,聖有虧,誰能足願;地難填,天難補,造化如斯。 釋盡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雲自卷,我又何疑。
(唱完放弦介)出醜之極。 (淨)妙絕!逼真《離騷》、《九歌》了。 (醜)失敬,失敬!不知老相公竟是財神一轉哩。 (副末讓介)請幹此酒。 (淨咂舌介)這寡酒好難喫也。 (醜)愚兄倒有些下酒之物。 (淨)是什麼東西? (醜)請猜一猜。 (淨)你的東西,不過是些魚鱉蝦蟹。 (醜搖頭介)猜不着,猜不着。 (淨)還有什麼異味? (醜指口介)是我的舌頭。 (副末)你的舌頭,你自下酒,如何讓客。 (醜笑介)你不曉得,古人以《漢書》下酒;這舌頭會說《漢書》,豈非下酒之物。 (淨取酒斟介)我替老哥斟酒,老哥就把《漢書》說來。 (副末)妙妙!只恐菜多酒少了。 (醜)既然《漢書》太長,有我新編的一首彈詞,叫做《秣陵秋》,唱來下酒罷。 (副末)就是俺南京的近事麼? (醜)便是! (淨)這都是俺們耳聞眼見的,你若說差了,我要罰的。 (醜)包管你不差。
(醜彈弦介) 六代興亡,幾點清彈千古慨; 半生湖海,一聲高唱萬山驚。 (照盲女彈詞唱介) 〔秣陵秋〕 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 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焰張;只勸樓臺追後主,不愁弓矢下殘唐。 蛾眉越女才承選,燕子吳歈早擅場,力士簽名搜笛步,龜年協律奉椒房。 西昆詞賦新溫李,烏巷冠裳舊謝王;院院宮妝金翠鏡,朝朝楚楚雨雲牀。 五侯閫外空狼燧,二水洲邊自雀舫;指馬誰攻秦相詐,入林都畏阮生狂。 春燈已錯從頭認,社黨重鉤無縫藏;藉手殺仇長樂老,脅肩媚貴半間堂。 龍鍾閣部啼梅嶺,跋扈將軍噪武昌;九曲河流晴喚渡,千尋江岸夜移防。 瓊花劫到雕欄損,玉樹歌終畫殿涼;滄海迷家龍寂寞,風塵失伴鳳彷徨。 青衣銜璧何年返,碧血濺沙此地亡;南內湯池仍蔓草,東陵輦路又斜陽。 全開鎖鑰淮揚泗,難整乾坤左史黃。 建帝飄零烈帝慘,英宗困頓武宗荒;那知還有福王一,臨去秋波淚數行。
(淨)妙妙!果然一些不差。 (副末)雖是幾句彈詞,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 (淨)老哥學問大進,該敬一杯。(斟酒介) (醜)倒叫我喫寡酒了。 (淨)愚弟也有些須下酒之物。 (醜)你的東西,一定是山餚野蔬了。 (淨)不是,不是。昨日南京賣柴,特地帶來的。 (醜)取來共享罷。 (淨指口介)也是舌頭。 (副末)怎的也是舌頭? (淨)不瞞二位說,我三年沒到南京,忽然高興,進城賣柴。路過孝陵,見那寶城享殿,成了芻牧之場。 (醜)呵呀呀!那皇城如何? (淨)那皇城牆倒宮塌,滿地蒿萊了。 (副末掩淚介)不料光景至此。 (淨)俺又一直走到秦淮,立了半晌,竟沒一個人影兒。 (醜)那長橋舊院,是咱們熟遊之地,你也該去瞧瞧。 (淨)怎的沒瞧,長橋已無片板,舊院剩了一堆瓦礫。 (醜捶胸介)咳!慟死俺也。 (淨)那時疾忙回首,一路傷心;編成一套北曲,名爲《哀江南》。待我唱來!
(敲板唱弋陽腔介)俺樵夫呵! 〔北新水令〕山鬆野草帶花桃,猛擡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着夕陽道。 〔駐馬聽〕野火頻燒,護墓長楸多半焦。山羊羣跑,守陵阿監幾時逃?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 〔沉醉東風〕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牆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櫺少,舞月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
〔折桂令〕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沽美酒〕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太平令〕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哰哰。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採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竈?
〔離亭宴帶歇拍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副末掩淚介)妙是絕妙,惹我出多少眼淚。 (醜)這酒也不忍入脣了,大家談談罷。 (副淨時服,扮皁隸暗上)朝陪天子輦,暮把縣官門;皁隸原無種,通侯豈有根。自家魏國公嫡親公子徐青君的便是,生來富貴,享盡繁華。不料國破家亡,剩了區區一口。沒奈何在上元縣當了一名皁隸,將就度日。今奉本官籤票,訪拿山林隱逸,只得下鄉走走。(望介)那江岸之上,有幾個老兒閒坐,不免上前討火,就便訪問。正是:開國元勳留狗尾,換朝逸老縮龜頭。 (前行見介)老哥們有火借一個? (醜)請坐! (副淨坐介) (副末問介)看你打扮,象一位公差大哥。 (副淨)便是! (淨問介)要火吃煙麼,小弟帶有高煙,取出奉敬罷。 (敲火取煙奉副淨介) (副淨吃煙介)好高煙,好高煙!(作暈醉臥倒介) (淨扶介) (副淨)不要拉我,讓我歇一歇,就好了。(閉目臥介) (醜問副末介)記得三年之前,老相公捧着史閣部衣冠,要葬在梅花嶺下,後來怎樣? (副末)後來約了許多忠義之士,齊集梅花嶺,招魂埋葬,倒也算千秋盛事,但不曾立得碑碣。 (淨)好事,好事,只可惜黃將軍刎頸報主,拋屍路旁,竟無人埋葬。 (副末)如今好了,也是我老漢同些村中父老,檢骨殯殮,起了一座大大的墳塋,好不體面。 (醜)你這兩件功德,卻也不小哩。 (淨)二位不知,那左寧南氣死戰船時,親朋盡散,卻是我老蘇殮了他。 (副末)難得,難得。聞他兒子左夢庚襲了前程,昨日扶柩回去了。 (醜掩淚介)左寧南是我老柳知己。我曾託藍田叔畫他一幅影像,又求錢牧齋題讚了幾句;逢時遇節,展開祭拜,也盡俺一點報答之意。 (副淨醒,作悄語介)聽他說話,象幾個山林隱逸。(起身問介)三位是山林隱逸麼? (衆起拱介)不敢,不敢,爲何問及山林隱逸? (副淨)三位不知麼,現今禮部上本,搜尋山林隱逸。撫按大老爺張掛告示,布政司行文已經月餘,並不見一人報名。府縣着忙,差俺們各處訪拿,三位一定是了,快快跟我回話去。 (副末)老哥差矣,山林隱逸乃文人名士,不肯出山的。老夫原是假斯文的一個老贊禮,那裏去得。 (醜、淨)我兩個是說書唱曲的朋友,而今做了漁翁樵子,益發不中了。 (副淨)你們不曉得,那些文人名士,都是識時務的俊傑,從三年前俱已出山了。目下正要訪拿你輩哩。 (副末)啐,徵求隱逸,乃朝廷盛典,公祖父母俱當以禮相聘,怎麼要拿起來。定是你這衙役們奉行不善。 (副淨)不干我事,有本縣籤票在此,取出你看。(取看籤票欲拿介) (淨)果有這事哩。 (醜)我們竟走開如何? (副末)有理,避禍今何晚,入山昔未深。 (各分走下) (副淨趕不上介)你看他登崖涉澗,竟各逃走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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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聽介)遠遠聞得吟詩之聲,不在水邊,定在林下,待我信步找去便了。(急下) (內吟詩曰) 漁樵同話舊繁華,短夢寥寥記不差; 曾恨紅箋銜燕子,偏憐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 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