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

《宋書》是一部記述南朝劉宋一代歷史的紀傳體史書。梁沈約撰﹐含本紀十卷﹑志三十卷﹑列傳六十卷,共一百卷。今本個別列傳有殘缺,少數列傳是後人用唐高峻《小史》《南史》所補。八志原排在列傳之後,後人移於本紀、列傳之間,並把律曆志中律與歷兩部分分割開。 《宋書》收錄當時的詔令奏議、書札、文章等各種文獻較多,保存了原始史料,有利於後代的研究。該書篇幅大,一個重要原因是很注意爲豪門士族立傳。

卷五十七

蔡廓、子興宗


蔡廓,字子度,濟陽考城人也。曾祖謨,晉司徒。祖系,撫軍長史。父綝,司 徒左西屬。廓博涉羣書,言行以禮。起家著作佐郎,時桓玄輔晉,議復肉刑,廓上 議曰:“夫建封立法,弘治稽化,必隨時置制,德刑兼施。貞一以閒其邪,教禁以 檢其慢,灑湛露以膏潤,厲嚴霜以肅威,晞風者陶和而安恬,畏戾者聞憲而警慮。 雖復質文迭用,而斯道莫革。肉刑之設,肇自哲王。蓋由曩世風淳,民多惇謹,圖 像既陳,則機心冥戢,刑人在塗,則不逞改操,故能勝殘去殺,化隆無爲。季末澆 僞,法網彌密,利巧之懷日滋,恥畏之情轉寡,終身劇役,不足止其奸,況乎黥劓, 豈能反其善!徒有酸慘之聲,而無濟治之益。至於棄市之條,實非不赦之罪,事非 手殺,考律同歸,輕重均科,減降路塞,鍾、陳以之抗言,元皇所爲留愍。今英輔 翼贊,道邈伊、周,雖閉否之運甫開,而遐遺之難未已。誠宜明慎用刑,愛民弘育, 申哀矜以革濫,移大辟於支體,全性命之至重,恢繁息於將來。使將斷之骨,荷更 榮於三陽,干時之華,監商飆而知懼。威惠俱宣,感畏偕設,全生拯暴,於是乎在。”


遷司徒主簿,尚書度支殿中郎,通直郎,高祖太尉參軍,司徒屬,中書、黃門 郎。以方鯁閒素,爲高祖所知。及高祖領兗州,廓爲別駕從事史,委以州任。尋除 中軍諮議參軍,太尉從事中郎。未拜,遭母憂。性至孝,三年不櫛沐,殆不勝喪。 服闋,相國府復板爲從事中郎,領記室。宋臺建,爲侍中,建議以爲:“鞫獄不宜 令子孫下辭明言父祖之罪,虧教傷情,莫此爲大。自今但令家人與囚相見,無乞鞫 之訴,使足以明伏罪,不須責家人下辭。”朝議鹹以爲允,從之。


世子左衛率謝靈運輒殺人,御史中丞王準之坐不糾免官,高祖以廓剛直,不容 邪枉,補御史中丞。多所糾奏,百僚震肅。時中書令傅亮任寄隆重,學冠當時,朝 廷儀典,皆取定於亮,每諮廓然後施行。亮意若有不同,廓終不爲屈。時疑揚州刺 史廬陵王義真朝堂班次,亮與廓書曰:“揚州自應著刺史服耳。然謂坐起班次,應 在朝堂諸官上,不應依官次坐下。足下試更尋之。《詩序》雲‘王姬下嫁於諸侯, 衣服禮秩,不繫其夫,下王后一等。’推王姬下王后一等,則皇子居然在王公之上。 陸士衡《起居注》,式乾殿集,諸皇子悉在三司上。今抄疏如別。又海西即位赦文, 太宰武陵王第一,撫軍將軍會稽王第二,大司馬第三。大司馬位既最高,又都督中 外,而次在二王之下,豈非下皇子邪?此文今具在也。永和中,蔡公爲司徒,司馬 簡文爲撫軍開府,對錄朝政。蔡爲正司,不應反在儀同之下,而於時位次,相王在 前,蔡公次之耳。諸例甚多,不能復具疏。揚州反乃居卿君之下,恐此失禮,宜改 之邪?”廓答曰:“揚州位居卿君之下,常亦惟疑。然朝廷以位相次,不以本封, 復無明文雲皇子加殊禮。齊獻王爲驃騎,孫秀來降,武帝欲優異之,以秀爲驃騎, 轉齊王爲鎮軍,在驃騎上。若如足下言,皇子便在公右,則齊王本次自尊,何改鎮 軍,令在驃騎上,明知故依見位爲次也。又齊王爲司空,賈充爲太尉,俱錄尚書署 事,常在充後。潘正叔奏《公羊》事,於時三錄,梁王肜爲衛將軍,署在太尉隴西 王泰、司徒王玄衝下。近太元初,駕新宮成,司馬太傅爲中軍,而以齊王柔之爲賀 首。立安帝爲太子,上禮,徐邈爲郎,位次亦以太傅在諸王下;又謁李太后,宗正 尚書符令以高密王爲首,時王東亭爲僕射。王、徐皆是近世識古今者。足下引式乾 公王,吾謂未可爲據。其雲上出式乾,召侍中彭城王植、荀組、潘岳、嵇紹、杜斌, 然後道足下所疏四王,在三司之上,反在黃門郎下,有何義?且四王之下則雲大將 軍梁王肜、車騎趙王倫,然後雲司徒王戎耳。梁、趙二王亦是皇子,屬尊位齊,在 豫章王常侍之下,又復不通。蓋書家指疏時事,不必存其班次;式乾亦是私宴,異 於朝堂。如今含章西堂,足下在僕射下,侍中在尚書下耳。來示又云曾祖與簡文對 錄,位在簡文下。吾家故事則不然,今寫如別。王姬身無爵位,故可得不從夫而以 王女爲尊。皇子出任則有位,有位則依朝,復示之班序。唯引泰和赦文,差可爲言。 然赦文前後,亦參差不同。太宰上公,自應在大司馬前耳。簡文雖撫軍,時已授丞 相殊禮,又中外都督,故以本任爲班,不以督中外便在公右也。今護軍總方伯,而 位次故在持節都督下,足下復思之。”


遷司徒左長史,出爲豫章太守,徵爲吏部尚書。廓因北地傅隆問亮:“選事若 悉以見付,不論;不然,不能拜也。”亮以語錄尚書徐羨之,羨之曰:“黃門郎以 下,悉以委蔡,吾徒不復厝懷;自此以上,故宜共參同異。”廓曰:“我不能爲徐 幹木署紙尾也。”遂不拜。幹木,羨之小字也。選案黃紙,錄尚書與吏部尚書連名, 故廓雲:“署紙尾”也。羨之亦以廓正直,不欲使居權要。徙爲祠部尚書。


太祖入奉大統,尚書令傅亮率百僚奉迎,廓亦俱行。至尋陽,遇疾,不堪前。 亮將進路,詣廓別,廓謂曰:“營陽在吳,宜厚加供奉。營陽不幸,卿諸人有弒主 之名,欲立於世,將可得邪!”亮已與羨之議害少帝,乃馳信止之,信至,已不及。 羨之大怒曰:“與人共計議,云何裁轉背,便賣惡於人。”及太祖即位,謝晦將之 荊州,與廓別,屏人問曰:“吾其免乎?”廓曰:“卿受先帝顧命,任以社稷,廢 昏立明,義無不可。但殺人二昆,而以之北面,挾震主之威,據上流之重,以古推 今,自免爲難也。”


廓年位並輕,而爲時流所推重,每至歲時,皆束帶到門。奉兄軌如父,家事小 大,皆諮而後行;公祿賞賜,一皆入軌,有所資須,悉就典者請焉。從高祖在彭城, 妻郗氏書求夏服,廓答書曰:“知須夏服,計給事自應相供,無容別寄。”時軌爲 給事中。元嘉二年,廓卒,時年四十七。高祖嘗雲:“羊徽、蔡廓,可平世三公。” 少子興宗。


興宗年十歲失父,哀毀有異凡童。廓罷豫章郡還,起二宅。先成東宅,與軌; 廓亡而館宇未立,軌罷長沙郡還,送錢五十萬以補宅直。興宗年十歲,白母曰: “一家由來豐儉必共,今日宅價不宜受也。”母悅而從焉。軌有愧色,謂其子淡曰: “我年六十,行事不及十歲小兒。”尋喪母。


少好學,以業尚素立見稱。初爲彭城王義康司徒行參軍,太子舍人,南平穆王 冠軍參軍,武昌太守。又爲太子洗馬,義陽王友,中書侍郎。中書令建平王宏、侍 中王僧綽並與興宗厚善。元兇弒立,僧綽被誅,兇威方盛,親故莫敢往,興宗獨臨 哭盡哀。出爲司空何尚之長史。又遷太子中庶子。


世祖踐阼,還先職,遷臨海太守,徵爲黃門郎,太子中庶子,轉游擊將軍,俄 遷尚書吏部郎。時尚書何偃疾患,上謂興宗曰:“卿詳練清濁,今以選事相付,便 可開門當之,無所讓也。”轉司徒左長史,復爲中庶子,領前軍將軍,遷侍中。每 正言得失,無所顧憚,由是失旨。竟陵王誕據廣陵城爲逆,事平,興宗奉旨慰勞。 州別駕範義與興宗素善,在城內同誅。興宗至廣陵,躬自收殯,致喪還豫章舊墓。 上聞之,甚不悅。廬陵內史周朗以正言得罪,鎖付寧州,親戚故人,無敢瞻送;興 宗在直,請急,詣朗別。上知尤怒。坐屬疾多日,白衣領職。尋左遷司空沈慶之長 史,行兗州事,還爲廷尉卿。


有解士先者,告申坦昔與丞相義宣同謀。時坦已死,子令孫時作山陽郡。自系 廷尉。興宗議曰:“若坦昔爲戎首,身今尚存,累經肆眚,猶應蒙宥。令孫天屬, 理相爲隱。況人亡事遠,追相誣訐,斷以禮律,義不合關。若士先審知逆謀,當時 即應聞啓,苞藏積年,發因私怨,況稱風聲路傳,實無定主,而千黷欺罔,罪合極 法。”又有訟民嚴道恩等二十二人,事未洗正,敕以當訊,權系尚方。興宗以訟民 本在求理,故不加械,即若系尚方,於事爲苦。又司徒前劾送武康令謝沈及郡縣尉 還職司十一人,坐仲良鑄錢不禽,久已判結。又送郡主簿丘元敬等九人,或下疾假, 或去職已久。又加執啓,事悉見從。


出爲東陽太守,遷安陸王子綏後軍長史、江夏內史,行郢州事。徵還,未拜, 留爲左民尚書。頃之,轉掌吏部。時上方盛淫宴,虐侮羣臣,自江夏王義恭以下, 鹹加穢辱,唯興宗以方直見憚,不被侵媟。尚書僕射顏師伯謂議曹郎王耽之曰: “蔡尚書常免暱戲,去人實遠。”耽之曰:“蔡豫章昔在相府,亦以方嚴不狎,武 帝宴私之日,未嘗相召,每至官賭,常在勝朋。蔡尚書今日可謂能負荷矣。”


大明末,前廢帝即位,興宗告太宰江夏王義恭,應須策文。義恭曰:“建立儲 副,本爲今日,復安用此。”興宗曰:“累朝故事,莫不皆然。近永初之末,營陽 王即位,亦有文策,今在尚書,可檢視也。”不從。興宗時親奉璽綬,嗣主容色自 若,了無哀貌。興宗出謂親故曰:“魯昭在戚而有嘉容,終之以釁結大臣,昭子請 死。國家之禍,其在此乎。”時義恭錄尚書事,受遺輔政,阿衡幼主,而引身避事, 政歸近習。越騎校尉戴法興、中書舍人巢尚之專制朝權,威行近遠。興宗職管九流, 銓衡所寄,每至上朝,輒與令錄以下,陳欲登賢進士之意,又箴規得失,博論朝政。 義恭素性恇橈,阿順法興,常慮失旨,聞興宗言,輒戰懼無計。先是大明世,奢侈 無度,多所造立,賦調煩嚴,徽役過苦。至是發詔,悉皆削除,由此紫極殿南北馳 道之屬,皆被毀壞。自孝建以來至大明末,凡諸制度,無或存者。興宗於都坐慨然 謂顏師伯曰:“先帝雖非盛德主,要以道始終。三年無改,古典所貴。今殯宮始徹, 山陵未遠,而凡諸制度興造,不論是非,一皆刊削。雖復禪代,亦不至爾。天下有 識,當以此窺人。”師伯不能用。


興宗每陳選事,法興、尚之等輒點定回換,僅有在者。興宗於朝堂謂義恭及師 伯曰:“主上諒暗,不親萬機,而選舉密事,多被刪改,復非公筆,亦不知是何天 子意。”王景文、謝莊等遷授失序,興宗又欲爲美選。時薛安都爲散騎常侍、徵虜 將軍、太子左率,殷常爲中庶子。興宗先選安都爲左衛將軍,常侍如故;殷常爲黃 門,領校。太宰嫌安都爲多,欲單爲左衛,興宗曰:“率衛相去,唯阿之間。且已 失徵虜,非乃超越,復奪常侍,頓爲降貶。若謂安都晚達微人,本宜裁抑,令名器 不輕,宜有貫序。謹依選體,非私安都。”義恭曰:“若宮官宜加超授者,殷常便 應侍中,那得爲黃門而已。”興宗又曰:“中庶、侍中,相去實遠。且安都作率十 年,殷恆中庶百日,今又領校,不爲少也。”使選令史顏禕之、薛慶先等往復論執, 義恭然後署案。


既中旨以安都爲右衛,加給事中,由是大忤義恭及法興等,出興宗吳郡太守。 固辭郡,執政愈怒,又轉爲新安王子鸞撫軍司馬、輔國將軍、南東海太守,行南徐 州事。又不拜,苦求益州。義恭於是大怒,上表曰:“臣聞慎節言語,《大易》有 規,銓序九流,無取裁囗。若乃結黨連羣,譏訴互起,街談巷議,罔顧聽聞,乃撤 實憲制所宜禁經之巨蠹。侍中祕書監臣彧自表父疾,必求侍養,聖旨矜體,特順所 陳,改授臣府元僚,兼帶軍郡。雖臣駑劣,府任非輕,準之前人,不爲屈後。京郡 本以爲祿,不計戶之少多,遇缺便用,無關高下。撫軍長史莊滯府累朝,每陳危苦, 內職外守,稱未堪依。唯王球昔比,賜以優養,恩慈之厚,不近於薄。前新除吳郡 太守興宗,前居選曹,多不平允,鴻渥含宥,恕其不閒,改任大都,寵均阿輔,仍 苦請益州,雅違成命。伏尋揚州刺史子尚、吳興太守休若,並國之茂戚,魯、衛攸 在,猶牧守東山,竭誠撫蒞,而辭擇適情,起自庶族,逮佐北籓,尤無欣荷。御史 中丞永,昔歲餘愆,從恩今授,光祿勳臣淹,雖曰代臣,累經降黜,後效未申,以 何取進。司徒左長史孔覬,前除右衛,尋徙今職,回換之宜,不爲乃少。竊外談謂 彧等鹹爲失分,又聞興宗躬自怨懟,與尚書右僕射師伯疏,辭旨甚苦。臣雖不見, 所聞不虛。臣以凡才,不應機務,謬自幸會,受任三朝,進無古人興賢之美,退無 在下獻替之績,致茲紛紜,伏增慚悚。然此源不塞,此風弗變,將虧正道,塵穢盛 猷。伏顧聖德,賜垂覽察。”詔曰:“太宰表如此,省以憮然。朕恭承洪緒,思弘 盛烈,而在朝倰競,驅扇成風,將何以式揚先德,克隆至化。公體國情深,保釐攸 託,便可付外詳議。”


義恭因使尚書令柳元景奏曰:“臣義恭表、詔書如右。攝曹辨核尚書袁愍孫牒: ‘此月十七日,詣僕射顏師伯,語次,因及尚書蔡興宗有書固辭今授,仍出疏見示, 乃者數紙,不意悉何所道,緣此因及朝士。當今聖世,不可使人以爲少。今牒。’ 數之,朝廷處之實得所,臣等亦自謂得分,常多在門,袁愍孫無或措多,而愚意欲 啓更量出內之宜,芻蕘管見,願在聞徹。選令史宣傳密事,故因附上聞,亦外人言 此。今薛慶先列:‘今月十八日,往尚書袁愍孫論選事。愍孫雲,昨詣顏修射,出 蔡尚書疏見示,言辭甚苦。又云所得亦少。主上踐阼始爾,朝士有此人不多,物議 謂應美用,乃更恨少,使諮事便啓錄公。又謝莊囗時未老,其疾以轉差,今居此任, 復爲非宜,謂宜中書令才望爲允。又孔覬南士之美,所歷已多,近頻授即復回改, 於理爲屈,門下無人,此是名選。又張永人地可論,其去歲愆戾,非爲深罪,依其 望復門下一人。張淹昔忝南下,預同休慼,雖屢經愆黜,事亦已久,謂應祕書監。’ 帶授興宗手跡數紙,文翰炳然,事證明白,不假核辨。愍孫任居官人,職掌銓裁, 若有未允,則宜顯言,而私加許與,自相選署,託雲物論,終成虛詭,隱末出端, 還爲矛楯。臣聞九官成讓,虞風垂則,誹主怨時,漢罪夙斷。況義爲身發,言謗朝 序,亂闢害政,混穢大猷,紛紜彰謬,上延詔旨,不有霜準,軌憲斯淪。請解興宗 新附官,須事御,收付廷尉法獄治罪,免愍孫所居官。”詔曰:“興宗首亂朝典, 允當明憲,以其昔經近侍,未忍盡法,可令思愆遠封。愍孫竊評自己,委咎物議, 可以子領職。”


除興宗新昌太守,郡屬交州。朝廷莫不嗟駭。先是,興宗納何後寺尼智妃爲妾, 姿貌甚美,有名京師,迎車已去,而師伯密遣人誘之,潛往載取,興宗迎人不覺。 及興宗被徙,論者並雲由師伯,師伯甚病之。法興等既不欲以徙大臣爲名,師伯又 欲止息物議,由此停行。頃之,法興見殺,尚之被系,義恭、師伯誅,復起興宗爲 臨海王子頊前軍長史、輔國將軍、南郡太守,行荊州事,不行。


時前廢帝兇暴,興宗外甥袁顗爲雍州刺史,勸興宗行,曰:“朝廷形勢,人所 共見,在內大臣,朝夕難保。舅今出居陝西,爲八州行事,顗在襄、沔,地勝兵強, 去江陵咫尺,水陸通便。若朝廷有事,可共立桓、文之功,豈與受制兇狂,禍難不 測,同年而語乎。今不去虎口,而守此危逼,後求復出,豈得哉!”興宗曰:“吾 素門平進,與主上甚疏,未容有患。宮省內外,人不自保,會應有變。若內難得弭, 外釁未必可量。汝欲在外求全,我欲居內免禍,各行所見,不亦善乎。”時京城危 懼,衣冠鹹欲遠徙,後皆流離外難,百不一存。


重除吏部尚書。太尉沈慶之深慮危禍,閉門不通賓客,嘗遣左右範羨詣興宗屬 事。興宗謂羨曰:“公閉門絕客,以避悠悠請託耳,身非有求,何爲見拒。”還造 慶之,慶之遣羨報命,要興宗令往。興宗因說之曰:“先帝雖無功於天下,要能定 平凶逆,在位十一年,以道晏駕。主上紹臨,四海清謐,即位正是舉止違衷,小小 得失耳,亦謂春秋尚富,進德可期。而比者所行,人倫道盡。今所忌憚,唯在於公; 百姓喁喁,無復假息之望,所冀正在公一人而已。若復坐視成敗者,非唯身禍不測, 四海重責,將有所歸。公威名素著,天下所服,今舉朝遑遑,人人危怖,指麾之日, 誰不景從;如其不斷,旦暮禍及。僕者昔佐貴府,蒙眷異常,故敢盡言,願公思爲 其計。”慶之曰:“僕皆日前,慮不復自保,但盡忠奉國,始終以之,正當委天任 命耳。加老罷私門,兵力頓闕,雖有其意,事亦無從。”興宗曰:“當今懷謀思奮 者,非要富貴,求功賞,各欲免死朝夕耳。殿內將帥,正聽外間消息,若一人唱首, 則俯仰可定。況公威風先著,統戎累朝,諸舊部曲,布在宮省,宋越、譚金之徒, 出公宇下,並受生成;攸之、恩仁,公家口子弟耳,誰敢不從。且公門徒義附,並 三吳勇士,宅內奴僮,人有數百。陸攸之今入東討賊,又大送鎧仗,在青溪未發。 攸之公之鄉人,驍勇有膽力,取其器仗,以配衣宇下,使攸之率以前驅,天下之事 定矣。僕在尚書中,自當率百僚案前世故事,更簡賢明,以奉社稷。昔太甲罪不加 民,昌邑虐不及下,伊尹、霍光猶成大事,況今蒼生窘急,禍百往代乎。又朝廷諸 所行造,民間皆雲公悉豫之。今若沈疑不決,當有先公起事者,公亦不免附從之禍。 車駕屢幸貴第,醉酣彌留,又聞屏左右獨入閣內,此萬世一時,機不可失。僕荷眷 深重,故吐去梯之言,宜詳其禍福。”慶之曰:“深感君無已。意此事大,非僕所 能行,事至故當抱忠以沒耳。”頃之,慶之果以見忌致禍。


時領軍王玄謨大將有威名,邑里訛言云已見誅,市道喧擾。玄謨典籤包法榮者, 家在東陽,興宗故郡民也,爲玄謨所信,見使至,興宗因胃曰:“領軍殊當憂懼。” 法榮曰:“領軍比日殆不復食,夜亦不眠,常言收已在門,不保俄頃。”興宗曰: “領軍憂懼,當爲方略,那得坐待禍至。”初,玄謨舊部曲猶有三千人,廢帝頗疑 之,徹配監者。玄謨太息深怨,啓留五百人巖山營墓,事猶未畢,少帝欲獵,又悉 喚還城。巖兵在中堂,興宗勸以此衆舉事,曰:“當今以領軍威名,率此爲朝廷唱 始,事便立克。領軍雖復失腳,自可乘輿處分。禍殆不測,勿失事機。君還,可白 領軍如此。”玄謨遣法榮報曰:“此亦未易可行,期當不泄君言。”太宗踐祚,玄 謨責所親故吏郭季產、女婿韋希真等曰:“當艱難時,周旋輩無一言相扣發者。” 季產曰:“蔡尚書令包法榮所道,非不會機,但大事難行爾,季產言亦何益。”玄 謨有慚色。


右衛將軍劉道隆爲帝所寵信,專統禁兵,乘輿嘗夜幸著作佐郎江斅宅,興宗馬 車從道隆從車後過,興宗謂曰:“劉公!比日思一閒寫。”道隆深達此旨,掐興宗 手曰:“蔡公!勿多言。”帝每因朝宴,捶毆羣臣,自驃騎大將軍建安王休仁以下, 侍中袁愍孫等,鹹見陵曳,唯興宗得免。頃之,太宗定大事。是夜,廢帝橫屍在大 醫閣口,興宗謂尚書右僕射王景文曰:“此雖兇悖,要是天下之主,宜使喪禮粗足。 若直如此,四海必將乘人。”


時諸方並舉兵反,國家所保,唯丹陽、淮南數郡,其間諸縣,或已應賊。東兵 已至永世,宮省危懼,上集羣臣以謀成敗。興宗曰:“今普天圖逆,人有異志,宜 鎮之以靜,以至信侍人。比者逆徒親戚,布在宮省,若繩之以法,則土崩立至,宜 明罪不相及之義。物情既定,人有戰心,六軍精勇,器甲犀利,以待不習之兵,其 勢相萬耳。願陛下勿憂。”上從之。


加遊擊將軍,未拜,遷尚書右僕射,尋領衛尉,又領兗州大中正。太宗謂興宗 曰:“諸處未定,殷琰已復同逆。頃日人情云何?事當濟不?”興宗曰:“逆之與 順,臣無以辨。今商旅斷絕,而米甚豐賤,四方雲合,而人情更安,以此卜之,清 蕩可必。但臣之所憂,更在事後,猶羊公言既平之後,方當勞聖慮耳。”尚書褚淵 以手板築興宗,興宗言之不已,上曰:“如卿言。”赭圻平,函送袁顗首,敕從登 南掖門樓觀之,興宗漼然流涕,上不悅。事平,封興宗始昌縣伯,食邑五百戶;固 讓不許,封樂安縣伯,邑三百戶,國秩吏力,終以不受。


時殷琰據壽陽爲逆,遣輔國將軍劉勔攻圍。四方既平,琰嬰城固守,上使中書 爲詔譬琰,興宗曰:“天下既定,是琰思過之日,陛下宜賜手詔數行以相私慰。今 直中書爲詔,彼必疑謂非真,未是所以速清方難也。”不從。琰得詔,謂劉勔詐造, 果不敢降。攻戰經時,久乃歸順。


先徐州刺史薛安都據彭城反,後遣使歸順。泰始二年冬,遣張永率軍迎之。興 宗曰:“安都遣使歸順,此誠不虛。今宜撫之以和,即安所蒞,不過須單使及咫尺 書耳。若以重兵迎之,勢必疑懼,或能招引北虜,爲患不測。叛臣釁重,必宜翦戮, 則比者所宥,亦已弘矣。況安都外據強地,密邇邊關,考之國計,憂宜馴養。如其 遂叛,將生旰食之憂。彭城險固,兵強將勇,圍之既難,攻不可拔,疆塞之虞,二 三宜慮,臣爲朝廷憂之。”時張永已行,不見從。安都聞大軍過淮,嬰城自守,要 取索虜。永戰大敗,又值寒雪,死者十八九,遂失淮北四州。其先見如此。初,永 敗問至,上在乾明殿,先召司徒建安王休仁,又召興宗,謂休仁曰:“吾慚蔡僕射。” 以敗書示興宗,曰:“我愧卿。”


三年春,出爲使持節、都督郢州諸軍事、安西將軍、郢州刺史。坐詣尚書切論 以何始真爲諮議參軍,初不被許,後又重陳,上怒,貶號平西將軍,尋又復號。初, 吳興丘珍孫言論常侵興宗。珍孫子景先,人才甚美,興宗與之周旋。及景先爲鄱陽 郡,值晉安王子勳爲逆,轉在竟陵,爲吳喜所殺。母老女稚,流離夏口。興宗至郢 州,親自臨哭,致其喪柩家累,令得東還。在任三年,遷鎮東將軍、會稽太守,加 散騎常侍,尋領兵置佐,加都督會稽、東陽、新安、永嘉、臨海五郡諸軍事,給鼓 吹一部。會稽多諸豪右,不遵王憲。又倖臣近習,參半宮省,封略山湖,妨民害治。 興宗皆以法繩之。會土全實,民物殷阜,王公妃主,邸舍相望,橈亂在所,大爲民 患,子息滋長,督責無窮。興宗悉啓罷省。又陳原諸逋負,解遣雜役,並見從。三 吳舊有鄉射禮,久不復修,興宗行之,禮儀甚整。先是元嘉中,羊玄保爲郡,亦行 鄉射。


太宗崩,興宗與尚書令袁粲、右僕射褚淵、中領軍劉勔、鎮軍將軍沈攸之同被 顧命。以興宗爲使持節、都督荊湘雍益梁寧南北秦八州諸軍事、徵西將軍、開府儀 同三司、荊州刺史,加班劍二十人,常侍如故。被徵還都。時右軍將軍王道隆任參 內政,權重一時,躡履到前,不敢就席,良久方去,竟不呼坐。元嘉初,中書舍人 秋當詣太子詹事王曇首,不敢坐。其後中書舍人王弘爲太祖所愛遇,上謂曰:“卿 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當判耳。殷、劉並雜,無所知也。若往詣球,可稱旨就 席。”球舉扇曰:“若不得爾。”弘還,依事啓聞,帝曰:“我便無如此何。”五 十年中,有此三事。道隆等以興宗強正,不欲使擁兵上流,改爲中書監、左光祿大 夫,開府儀同三司、常侍如故,固辭不拜。


興宗幼立風概,家行尤謹,奉宗姑,事寡嫂,養孤兄子,有聞於世。太子左率 王錫妻範,聰明婦人也,有才藻學見,與錫弟僧達書,詰讓之曰:“昔謝太傅奉嫂 王夫人如慈母,今蔡興宗亦有恭和之稱。”其爲世所重如此。妻劉氏早卒,一女甚 幼,外甥袁顗始生彖而妻劉氏亦亡。興宗姊,即顗母也,一孫一侄,躬自撫養,年 齒相比,欲爲婚姻,每見興宗,輒言此意。


大明初,詔興宗女與南平王敬猷婚,興宗以姊生平之懷,屢經陳啓,答曰: “卿諸人慾各行己意,則國家何由得婚?且姊言豈是不可違之處邪?”舊意既乖, 彖亦他娶。其後彖家好不終,顗又禍敗,彖等淪廢當時,孤微理盡。敬猷遇害,興 宗女無子嫠居,名門高胄,多欲結姻,明帝亦敕適謝氏,興宗並不許,以女適彖。 北地傅隆與廓相善,興宗修父友敬。


泰豫元年,薨,時年五十八。遺令薄葬,奏還封爵。追贈後授,子景玄固辭不 受,又奏還封,表疏十餘上,見許。詔曰:“景玄表如此。故散騎常侍、中書監、 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樂安縣開國伯興宗,忠恪立朝,謀猷宣著,往屬時難, 勳亮帷幄,錫珪分壤,實允通誥。而懇誠慊訴,備彰存沒,廉概素情,有潔聲軌。 景玄固陳先志,良以惻然。雖彝典宜全,而哀款難奪,可特申不瞑之請,永矜克讓 之風。”初,興宗爲郢州府參軍,彭城顏敬以式卜曰:“亥年當作公,官有大字者, 不可受也。”及有開府之授,而太歲在亥,果薨於光祿大夫之號焉。文集傳於世。


景玄雅有父風,爲中書郎,晉陵太守,太尉從事中郎。升明末卒。


史臣曰:世重清談,士推素論,蔡廓雖業力弘正,而年位未高,一世名臣,風 格皆出其下。及其固辭銓衡,恥爲志屈,豈不知選錄同體,義無偏斷乎!良以主暗 時難,不欲居通塞之任也。遠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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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書 卷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