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十二回

衛宣公築臺納媳 高渠彌乘間易君


卻說衛宣公名晉,爲人淫縱不檢。自爲公子時,與其父莊公之妾名夷姜者私通,生下一子,寄養於民間,取名曰急子。宣公即位之日,元配邢妃無寵,只有夷姜得幸,如同夫婦,就許立急子爲嗣,屬之於右公子職。時急子長成,已一十六歲,爲之聘齊僖公長女。使者返國,宣公聞齊女有絕世之姿,心貪其色,而難於啓口,乃構名匠築高臺於淇河之上,朱欄華棟,重宮復室,極其華麗,名曰新臺。先以聘宋爲名,遣開急子,然後使左公子泄如齊,迎姜氏徑至新臺,自己納之,是爲宣姜,時人作新臺之詩,以刺其淫亂:


新臺有泚,河水瀰瀰。  燕婉之求,籧篨不鮮。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籧篨、戚施,皆醜惡之貌,以喻宣公。言姜氏本求佳偶,不意乃配此醜惡也。後人讀史至此,言齊僖公二女,長宣姜,次文姜,宣姜淫於舅,文姜淫於兄,人倫天理,至此滅絕矣!有詩嘆曰:


妖豔春秋首二姜,致令齊衛紊綱常。  天生尤物殃人國,不及無鹽佐伯王!


急子自宋回家,覆命於新臺,宣公命以庶母之禮謁見姜氏,急子全無幾微怨恨之意。宣公自納齊女,只往新臺朝歡暮樂,將夷姜又撇一邊,一住三年,與齊姜連生二子,長曰壽,次曰朔。自古道:“母愛子貴”,宣公因偏寵齊姜,將昔日憐愛急子之情,都移在壽與朔身上,心中便想百年之後,把衛國江山傳與壽、朔兄弟,他便心滿意足,反似多了急子一人。只因公子壽天性孝友,與急子如同胞一般相愛,每在父母面前,周旋其兄。那急子又溫柔敬慎,無有失德,所以宣公未曾顯露其意。私下將公子壽囑託左公子泄,異日扶他爲君。那公子朔雖與壽一母所生,賢愚迥然不同,年齒尚幼,天生狡猾,恃其母之得寵,陰蓄死士,心懷非望。不惟憎嫌急子,並親兄公子壽,也象贅疣一般。只是事有緩急,先除急子要緊。常把說話挑激母親,說:“父親眼下雖然將我母子看待,有急子在先,他爲兄,我等爲弟,異日傳位,蔑不得長幼之序。況夷姜被你奪寵,心懷積忿,若急子爲君,彼爲國母,我母子無安身之地矣!”齊姜原是急子所聘,今日跟隨宣公,生子得時,也覺急子與己有礙,遂與公子朔合謀,每每讒譖急子於父親之前。一日,急子誕日,公子壽治酒相賀,朔亦與席。坐間急子與公子壽說話甚密。公子朔插嘴不下,託病先別,一徑到母親齊姜面前,雙眼垂淚,扯個大謊,告訴道:“孩兒好意同自己哥哥與急子上壽,急子飲酒半酣,戲謔之間,呼孩兒爲兒子。孩兒心中不平,說他幾句,他說:‘你母親原是我的妻子,你便稱我爲父,於理應該。'孩兒再待開口,他便奮臂要打,虧自己哥哥勸住,孩兒逃席而來。受此大辱,望母親稟知父侯,與孩兒做主!”齊姜信以爲然,待宣公入宮,嗚嗚咽咽的告訴出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又裝點幾句道:“他還要玷污妾身,說:‘我母夷姜,原是父親的庶母,尚然收納爲妻。況你母親原是我舊妻,父親只算借貸一般,少不得與衛國江山一同還我。'”宣公召公子壽問之,壽答曰:“並無此說。”宣公半疑半信,但遣內侍傳諭夷姜,責備他不能教訓其子。夷姜怨氣填胸,無處伸訴,投繯而死。髯翁有詩嘆曰:


父妾如何與子通?聚麀傳笑衛淫風。  夷姜此日投繯晚,何似當初守節終!


急子痛念其母,惟恐父親嗔怪,暗地啼哭。公子朔又與齊姜謗說急子,因生母死於非命,口出怨言,日後要將母子償命。宣公本不信有此事,無奈妒妾讒子,日夜攛掇,定要宣公殺急子,以絕後患,不由宣公不聽。但展轉躊躇,終是殺之無名,必須假手他人,死於道路,方可掩人耳目。其時,適齊僖公約會伐紀,徵兵於衛。宣公乃與公子朔商議,假以往訂師期爲名,遣急子如齊,授以白旄。此去莘野,是往齊的要路,舟行至此,必然登陸,在彼安排急子,他必不作準備。公子朔向來私蓄死士,今日正用得著,教他假裝盜賊,伏於莘野,只認白旄過去,便趕出一齊下手,以旄覆命,自有重賞。公子朔處分已定,回覆齊姜,齊姜心下十分歡喜。


卻說公子壽見父親屏去從人,獨召弟朔議事,心懷疑惑。入宮來見母親,探其語氣。齊姜不知隱瞞,盡吐其實。囑咐曰:“此乃汝父主意,欲除我母子後患,不可泄漏他人。”公子壽知其計已成,諫之無益,私下來見急子,告以父親之計:“此去莘野必由之路,多凶少吉。不如出奔他國,別作良圖。”急子曰:“爲人子者,以從命爲孝。棄父之命,即爲逆子。世間豈有無父之國?即欲出奔,將安往哉?”遂束裝下舟,毅然就道。公子壽泣勸不從,思想:“吾兄真仁人也!此行若死於盜賊之手,父親立我爲嗣,何以自明?子不可以無父,弟不可以無兄,吾當先兄而行,代他一死,吾兄必然獲免。父親聞吾之死,倘能感悟,慈孝兩全,落得留名萬古!”於是別以一舟載酒,亟往河下,請急子餞別。急子辭以“君命在身,不敢逗遛。”公子壽乃移樽過舟,滿斟以進。未及開言,不覺淚珠墮於杯中,急子忙接而飲之。公子壽曰:“酒已污矣!”急子曰:“正欲飲吾弟之情也!”公子壽拭淚言曰:“今日此酒,乃吾弟兄永訣之酒。哥哥若鑑小弟之情,多飲幾杯!”急子曰:“敢不盡量?”兩人淚眼相對,彼此勸酬。公子壽有心留量,急子到手便吞,不覺盡醉,倒於席上,鼾鼾睡去。公子壽謂從人曰:“君命不可遲也,我當代往!”即取急子手中白旄,故意建於舟首,用自己僕從相隨。囑咐急子隨行人衆,好生守候。袖中出一簡,付之曰:“俟世子酒醒後,可呈看也!”即命發舟。行近莘野,方欲整車登岸,那些埋伏的死士,望見河中行旌飄颺,認得白旄,定是急子到來,一聲呼哨,如蜂而集$公子壽挺然出喝曰:“吾乃本國衛侯長子,奉使往齊,汝等何人,敢來邀截?”衆賊齊聲曰:“吾等奉衛侯密旨,來取汝首!”挺刀便砍。從者見勢頭兇猛,不知來歷,一時驚散。可憐壽子引頸受刀,賊黨取頭,盛於木匣,一齊下船,偃旄而歸。


再說急子酒量原淺,一時便醒,不見了公子壽,從人將簡緘呈上,急子拆而看之,簡上只有八個字雲:“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急子不覺墮淚曰:“弟爲我犯難,吾當速往,不然恐誤殺吾弟也!”喜得僕從俱在,就乘了公子壽之舟,催趲舟人速行,真個似電流光絕,鳥逝超羣。其夜月明如水,急子心念其弟,目不交睫,注視益鳥首之前,望見公子壽之舟,喜曰:“天幸吾弟尚在。”從人稟曰:“此來舟,非去舟也!”急子心疑,教攏船上去。兩船相近,樓櫓俱明,只見舟中一班賊黨,並不見公子壽之面。急子愈疑,乃佯問曰:“主公所命,曾了事否?”衆賊聽得說出祕密,卻認爲公子朔差來接應的,乃捧函以對曰:“事已了矣!”急子取函啓視,見是公子壽之首,仰天大哭曰:“天乎冤哉!”衆賊駭然,問曰:“父殺其子,何故稱冤?”急子曰:“我乃真急子也,得罪於父,父命殺我。此吾弟壽也,何罪而殺之?可速斷我頭,歸獻父親,可贖誤殺之罪!”賊黨中有認得二公子者,於月下細認之曰:“真誤矣!”衆賊遂將急子斬首,並納函中,從人亦皆四散。《衛風》有《乘舟》之詩,正詠兄弟爭死之事。詩曰: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詩人不敢明言,但追想乘舟之人,以寓悲思之意也。再說衆賊連夜奔入衛城,先見公子朔,呈上白旄,然後將二子先後被殺事情,細述一遍,猶恐誤殺得罪。誰知一箭射雙鵰,正中了公子朔的隱懷,自出金帛,厚賞衆賊,卻入宮來見母親說:“公子壽載旌先行,自損其命,喜得急子後到,天教他自吐真名,償了哥哥之命。”齊姜雖痛公子壽,卻幸除了急子,拔去眼中之釘,正是憂喜相半。母子商量,且教慢與宣公說知。卻說左公子泄,原受急子之託;右公子職,原受公子壽之託,二人各自關心,遣人打探消息,回報如此如此。起先未免各爲其主,至此同病相憐,合在一處商議。候宣公早朝,二人直入朝堂,拜倒在地,放聲大哭。宣公驚問何故,公子泄、公子職二人一辭,將急子與公子壽被殺情由,細述一遍,“乞收拾屍首埋葬,以盡當初相托之情。”說罷哭聲轉高。宣公雖怪急子,卻還憐愛公子壽,忽聞二子同時被害,嚇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言。痛定生悲,淚如雨下,連聲嘆曰:“齊姜誤我,齊姜誤我!”即召公子朔問之,朔辭不知。宣公大怒,就著公子朔拘拿殺人之賊,公子朔口中應承,只是支吾,哪肯獻出賊黨?宣公自受驚之後,又想念公子壽,感成一病,閉眼便見夷姜、急子、壽子一班,在前啼啼哭哭。祈禱不效,半月而亡。公子朔發喪襲位,是爲惠公。時朔年一十五歲,將左右二公子罷官不用。庶兄公子碩字昭伯,心中不服,連夜奔齊。公子泄與公子職怨恨惠公,每思爲急子及公子壽報仇,未得其便。


話分兩頭。卻說衛侯朔初即位之年,因助齊攻紀,爲鄭所敗,正在銜恨,忽聞鄭國有使命至,問其來意,知鄭厲公出奔,羣臣迎故君忽復位,心中大喜,即發車徒,護送昭公還國。祭足再拜,謝昔日不能保護之罪。昭公雖不治罪,心中怏怏,恩禮稍減於昔日。祭足亦覺跼蹐不安,每每稱疾不朝。高渠彌素失愛於昭公,及昭公復國,恐爲所害,陰養死士,爲弒忽立亹之計。時鄭厲公在蔡,亦厚結蔡人,遣人傳語檀伯,欲借櫟爲巢窟,檀伯不從。於是使蔡人假作商賈,於櫟地往來交易,因而厚結櫟人,暗約爲助,乘機殺了檀伯。厲公遂居櫟,增城浚池,大治甲兵,將謀襲鄭,遂爲敵國。祭足聞報大驚,急奏昭公,命大夫傅瑕屯兵大陵,以遏厲公來路。厲公知鄭有備,遣人轉央魯侯,謝罪於宋,許以復國之後,仍補前賂未納之數。魯使至宋,宋莊公貪心又起,結連蔡、衛共納厲公。時衛侯朔有送昭公復國之勞,昭公並不修禮往謝,所以亦怨昭公,反與宋公協謀。因即位以來,並未與諸侯相會,乃自將而往。公子泄謂公子職曰:“國君遠出,吾等舉事,此其時矣!”公子職曰:“如欲舉事,先定所立,人民有主,方保不亂。”正密議間,閽人報:“大夫寧跪有事相訪。”兩公子迎入。寧跪曰:“二公子忘乘舟之冤乎?今日機會,不可失也。”公子職曰:“正議擁戴,未得其人。”寧跪曰:“吾觀羣公子中,惟黔牟仁厚可輔,且周王之婿,可以彈壓國人。”三人遂歃血定議,乃暗約急子、壽子原舊一班從人,假傳一個諜報,只說:“衛侯伐鄭,兵敗身死。”於是迎公子黔牟即位。百官朝見已畢,然後宣播衛朔構陷二兄,致父忿死之惡,重爲急、壽二子發喪,改葬其柩,遣使告立君於周。寧跪引兵營於郊外,以遏惠公歸路。公子泄慾殺宣姜,公子職止之曰:“姜雖有罪,然齊侯之妹也,殺之恐得罪於齊,不如留之,以結齊好。”乃使宣姜出居別宮,月致廩餼無缺。


再說宋、魯、蔡、衛,共是四國合兵伐鄭。祭足自引兵至大陵,與傅瑕合力拒敵,隨機應變,未嘗挫失。四國不能取勝,只得引回。單說衛侯朔伐鄭無功,回至中途,聞二公子作亂,已立黔牟,乃出奔於齊國。齊襄公曰:“$吾甥也。”厚其館餼,許以興兵復國。朔遂與襄公立約,“如歸國之日,內府寶玉,盡作酬儀。”襄公大喜。忽報:“魯侯使到。”因齊侯求婚於周,周王允之,使魯侯主婚,要以王姬下嫁。魯侯欲親自至齊,面議其事。襄公想起妹子文姜,久不相會,何不一同請來,遂遣使至魯,並迎文姜。諸大夫請問伐衛之期?襄公曰:“黔牟亦天子婿也,寡人方圖婚於周,此事姑且遲之。”但恐衛人殺害宣姜,遣公孫無知納公子碩於衛,私囑無知,要公子碩烝於宣姜,以爲復朔之地。公孫無知領命,同公子碩歸衛,與新君黔牟相見。時公子碩內子已卒,無知將齊侯之意,遍致衛國君臣,並致宣姜,那宣姜倒也心肯。衛國衆臣,素惡宣姜僭位中宮,今日欲貶其名號,無不樂從。只是公子碩念父子之倫,堅不允從。無知私言於公子職曰:“此事不諧,何以復寡君之命?”公子職恐失齊歡,定下計策,請公子碩飲宴,使女樂侑酒,灌得他爛醉,扶入別宮,與宣姜同宿,醉中成就其事,醒後悔之,已無及矣,宣姜與公子碩遂爲夫婦。後生男女五人:長男齊子早卒,次戴公申,次文公毀;女二,爲宋桓公、許穆公夫人。史臣有詩嘆曰:


子婦如何攘作妻,子烝庶母報非遲。  夷姜生子宣姜繼,家法源流未足奇。


此詩言昔日宣公烝父妾夷姜,而生急子;今其子昭伯,亦烝宣姜而生男女五人。家法相傳,不但新臺之報也。


話分兩頭。再說鄭祭足自大陵回,因舊君子突在櫟,終爲鄭患,思一制御之策。想齊與厲公原有戰紀之仇,今日謀納厲公,惟齊不與。況且新君嗣位,正好修睦。又聞魯侯爲齊主婚,齊、魯之交將合,於是奏知昭公,自齎禮帛,往齊結好,因而結魯,若得二國相助,可以敵宋。自古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祭足但知防備厲公,卻不知高渠彌毒謀已就,只慮祭足多智,不敢動手,今見祭足遠行,肆無忌憚,乃密使人迎公子亹在家,乘昭公冬行蒸祭,伏死士於半路,突起弒之,託言爲盜所殺。遂奉公子亹爲君,使人以公子亹之命,召祭足回國,與高渠彌並執國政。可憐昭公復國,未滿三載,遂遭逆臣之禍。髯仙讀史至此,論昭公自爲世子時,已知高渠彌之惡,及兩次爲君,不能剪除兇人,留以自禍,豈非優柔不斷之禍?有詩嘆雲:


明知惡草自當鍼,蛇虎如何與共居?  我不制人人制我,當年枉自識高渠。


不知鄭子亹如何結束?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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