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魯桓公夫婦如齊 鄭子直君臣爲戮
卻說齊襄公見祭足來聘,欣然接之。正欲報聘,忽聞高渠彌弒了昭公,援立子亹,心中大怒,便有興兵誅討之意。因魯侯夫婦將至齊國,且將鄭事擱起,親至濼水迎候。卻說魯夫人文姜見齊使來迎,心下亦想念其兄,欲借歸寧之名,與桓公同行。桓公溺愛其妻,不敢不從。大夫申繻諫曰:“‘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禮無相瀆,瀆則有亂。女子出嫁,父母若在,每歲一歸寧。今夫人父母俱亡,無以妹寧兄之理。魯以秉禮爲國,豈可行此非禮之事?”桓公已許文姜,遂不從申繻之諫,夫婦同行。車至濼水,齊襄公早先在矣。殷勤相接,各敘寒溫,一同發駕,來到臨淄。魯侯致周王之命,將婚事議定。齊侯十分感激,先設大享,款待魯侯夫婦。然後迎文姜至於宮中,只說與舊日宮嬪相會。誰知襄公預造下密室,另治私宴,與文姜敘情。飲酒中間,四目相視,你貪我愛,不顧天倫,遂成苟且之事。兩下迷戀不捨,遂留宿宮中,日上三竿,尚相抱未起,撇卻魯桓公在外,冷冷清清。魯侯心中疑慮,遣人至宮門細訪,回報:“齊侯未娶正妃,止有偏宮連氏,乃大夫連稱之從妹,向來失寵,齊侯不與相處。姜夫人自入齊宮,只是兄妹敘情,並無他宮嬪相聚。”魯侯情知不做好事,恨不得一步跨進齊宮,觀其動靜。恰好人報:“國母出宮來了。”魯侯盛氣以待,便問姜氏曰:“夜來宮中共誰飲酒?”答曰:“同連妃。”又問:“幾時散席?”答:“久別話長,直到粉牆月上,可半夜矣。”又問:“你兄曾來陪飲否?”答曰:“我兄不曾來。”魯侯笑而問曰:“難道兄妹之情,不來相陪?”姜氏曰:“飲至中間,曾來相勸一杯,即時便去。”魯侯曰:“你席散如何不出宮?”姜氏曰:“夜深不便。”魯侯又問曰:“你在何處安置?”姜氏曰:“君侯差矣,何必盤問至此。宮中許多空房,豈少下榻之處,妾自在西宮過宿,即昔年守閨之所也。”魯侯曰:“你今日如何起得恁遲?”姜氏曰:“夜來飲酒勞倦,今早梳妝,不覺過時。”魯侯又問曰:“宿處誰人相伴?”姜氏曰:“宮娥耳。”魯侯又曰:“你兄在何處睡?”姜氏不覺面赤曰:“爲妹的怎管哥哥睡處,言之可笑!”魯侯曰:“只怕爲哥的倒要管妹子睡處。”姜氏曰:“是何言也?”魯侯曰:“自古男女有別,你留宿宮中,兄妹同宿,寡人已盡知之,休得瞞隱。”姜氏口中雖是含糊抵賴,啼啼哭哭,心中卻也十分慚愧。”魯桓公身在齊國,無可奈何,心中雖然忿恨,卻不好發作出來。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即遣人告辭齊侯,且待歸國,再作區處。卻說齊襄公自知做下不是,姜氏出宮之時,難以放心,便密遣心腹力士石之紛如跟隨,打聽魯侯夫婦相見有何說話。石之紛如回覆:“魯侯與夫人角口,如此如此。”襄公大驚曰:“亦料魯侯久後必知,何其早也!”少頃,見魯使來辭,明知事泄之故,乃固請於牛山一遊,便作餞行,使人連逼幾次,魯侯只得命駕出郊,文姜自留邸舍,悶悶不悅。
卻說齊襄公一來捨不得文姜回去,二來懼魯侯懷恨成仇,一不做,二不休,吩咐公子彭生待席散之後,送魯侯回邸,要在車中結果魯侯性命。彭生記起戰紀時一箭之恨,欣然領命。是日牛山大宴,盛陳歌舞,襄公意倍殷勤,魯侯只低頭無語,襄公教諸大夫輪流把盞,又教宮娥內侍,捧樽跪勸,魯侯心中憤鬱,也要借杯澆悶,不覺酩酊大醉,別時不能成禮,襄公使公子彭生抱之上車,彭生遂與魯侯同載,離國門約有二里,彭生見魯侯熟睡,挺臂以拉其脅,彭生力大,其臂如鐵,魯侯被拉脅折,大叫一聲,血流滿車而死。彭生謂衆人曰:“魯侯醉後中惡,速馳入城,報知主公。”衆人雖覺蹊蹺,誰敢多言。史臣有詩云:
男女嫌微最要明,夫妻越境太胡行。 當時若聽申繻諫,何至車中六尺橫?
齊襄公聞魯侯暴薨,佯啼假哭,即命厚殮入棺,使人報魯迎喪,魯之從人回國,備言車中被弒之由。大夫申曰:“國不可一日無君,且扶世子同主張喪事,候喪車到日,行即位禮。”公子慶父字孟,乃桓公之庶長子,攘臂言曰:“齊侯亂倫無禮,禍及君父,願假我戎車三百乘,伐齊聲罪。”大夫申繻惑其言,私以問謀士施伯曰:“可伐齊否?”施伯曰:“此暖昧之事,不可聞於鄰國。況魯弱齊強,伐未可必勝,反彰其醜。不如含忍,姑請究車中之故,使齊殺公子彭生,以解說於列國。齊必聽從。”申繻告於慶父,遂使施伯草成國書之稿,世子居喪不言,乃用大夫出名遣人如齊,致書迎喪。齊襄公啓書看之,書曰:
外臣申繻等,拜上齊侯殿下:寡君奉天子之命,不敢寧居,來議大婚。今出而不入,道路紛紛,皆以車中之變爲言。無所歸咎,恥辱播於諸侯。請以彭生正罪。
襄公覽畢,即遣人召彭生入朝。彭生自謂有功,昂然而入。襄公當魯使之面罵曰:“寡人以魯侯過酒,命爾扶持上車,何不小心伏侍,使其暴甍。爾罪難辭!”喝令左右縛之,斬於市曹。彭生大呼曰:“淫其妹而殺其夫,皆出汝無道昏君所爲,今日又委罪於我。死而有知,必爲妖孽,以取爾命!”襄公遽自掩其耳,左右皆笑。襄公一面遣人往周王處謝婚,並訂娶期;一面遣人送魯侯喪車回國,文姜仍留齊不歸。魯大夫申繻率世子同迎柩至郊,即於柩前行禮成喪,然後嗣位,是爲莊公。申繻、顓孫生、公子溺、公子偃、曹沫一班文武,重整朝綱。庶兄公子慶父、庶弟公子牙、嫡弟季友俱參國政。申繻薦施伯之才,亦拜上士之職。以明年改元,實周莊王之四年也。
魯莊公集羣臣商議,爲齊迎婚之事。施伯曰:“國有三恥,君知之乎?”莊公曰:“何謂三恥?”施伯曰:“先君雖已成服,惡名在口,一恥也;君夫人留齊未歸,引人議論,二恥也;齊爲仇國,況君在衰絰之中,乃爲主婚,辭之則逆王命,不辭則貽笑於人,三恥也!”魯莊公蹴然曰:“此三恥何以免之?”施伯曰:“欲人勿惡,必先自美;欲人勿疑,必先自信。先君之立,未膺王命,若乘主婚之機,請命於周,以榮名被之九泉,則一恥免矣!君夫人在齊,宜以禮迎之,以成主公之孝,則二恥免矣!惟主婚一事,最難兩全,然亦有策。”莊公曰:“其策何如?”施伯曰:“可將王姬館舍,築於郊外,使上大夫迎而送之,君以喪辭。上不逆天王之命,下不拂大國之情,中不失居喪之禮,如此則三恥亦免矣!”莊公曰:“申繻言汝‘智過於腹',果然!”遂一一依策而行。卻說魯使大夫顓孫生至周,請迎王姬,因請以黻冕圭璧,爲先君泉下之榮。周莊王許之,擇人使魯,錫桓公命。周公黑肩願行,莊王不許,別遣大夫榮叔。原來莊王之弟王子克,有寵於先王,周公黑肩曾受臨終之託,莊王疑黑肩有外心,恐其私交外國,樹成王子克之黨,所以不用。黑肩知莊王疑己,夜詣王子克家,商議欲乘嫁王姬之日,聚衆作亂,弒莊王而立子克。大夫辛伯聞其謀,以告莊王,乃殺黑肩,而逐子克,子克奔燕。此事表過不提。且說魯顓孫生送王姬至齊,就奉魯侯之命,迎接夫人姜氏。齊襄公十分難捨,礙於公論,只得放回。臨行之際,把袂留連,千聲珍重:“相見有日!”各各灑淚而別。姜氏一者貪歡戀愛,不捨齊侯;二者背理賊倫,羞回故里。行一步,懶一步,車至禚地,見行館整潔,嘆曰:“此地不魯不齊,正吾家也!”吩咐從人,回覆魯侯:“未亡人性貪閒適,不樂還宮。要吾迴歸,除非死後!”魯侯知其無顏歸國,乃爲築館於祝邱,迎姜氏居之。姜氏遂往來於兩地,魯侯饋問,四時不絕。後來史官議論,以爲魯莊公之於文姜,論情則生身之母,論義則殺父之仇,若文姜歸魯,反是難處之事,只合徘徊兩地,乃所以全魯侯之孝也。髯翁詩曰:
弒夫無面返東蒙,禚地徘徊齊魯中。 若使腆顏歸故國,親仇兩字怎融通。
話分兩頭,再說齊襄公拉殺魯桓公,國人沸沸揚揚,盡說:“齊侯無道,幹此淫殘蔑理之事。”襄公心中暗愧,急使人迎王姬至齊成婚。國人議猶未息,欲行一二義舉,以服衆心。想:“鄭弒其君,衛逐其君,兩件都是大題目。但衛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方娶王姬,未可便與黝牟作對;不若先討鄭罪,諸侯必然畏服!”又恐起兵伐鄭,勝負未卜,乃佯遣人致書子亹,約於首止,相會爲盟。子亹大喜曰:“齊侯下交,吾國安如泰山矣!”欲使高渠彌、祭足同往,祭足稱疾不行。原繁私問於祭足曰:“新君欲結好齊侯,君宜輔之,何以不往?”祭足曰:“齊侯勇悍殘忍,嗣守大國,侈然有圖伯之心。況先君昭公有功於齊,齊所念也。夫大國難測,以大結小,必有奸謀。此行也,君臣其爲戮乎?”原繁曰:“君言果信,鄭國誰屬?”祭足曰:“必子儀也,是有君人之相,先君莊公曾言之矣。”原繁曰:“人言君多智,吾姑以此試之。”
至期,齊襄公遣王子成父、管至父二將,各率死士百餘,環侍左右,力士石之紛如緊隨於後;高渠彌引著子亹同登盟壇,與齊侯敘禮已畢,嬖臣孟陽手捧血盂,跪而請歃,襄公目視之,孟陽遽起,襄公執子亹手問曰:“先君昭公,因甚而殂?”子亹變色,驚顫不能出詞,高渠彌代答曰:“先君因病而殂,何煩君問?”襄公曰:“聞蒸祭遇賊,非關病也。”高渠彌遮掩不過,只得對曰:“原有寒疾,復受賊驚,是以暴亡耳。”襄公曰:“君行必有警備,此賊從何而來?”高渠彌對曰:“嫡庶爭立,已非一日,各有私黨,乘機竊發,誰能防之?”襄公又曰:“曾獲得賊人否?”高渠彌曰:“至今尚在緝訪,未有蹤跡。”襄公大怒曰:“賊在眼前,何煩緝訪?汝受國家爵位,乃以私怨弒君,到寡人面前,還敢以言語支吾!寡人今日爲汝先君報仇!”叫力士:“快與我下手!”高渠彌不敢分辯,石之紛如先將高渠彌綁縛。子亹叩首乞哀曰:“此事與孤無干,皆高渠彌所爲也。乞恕一命!”襄公曰:“既知高渠彌所爲,何不討之?汝今日自往地下分辯!”把手一招,王子成父與管至父引著死士百餘,一齊上前,將子亹亂砍,死於非命,隨行人衆,見齊人勢大,誰敢動手?一時盡皆逃散。襄公謂高渠彌曰:“汝君已了,汝猶望活乎?”高渠彌對曰:“自知罪重,只求賜死。”襄公曰:“只與你一刀,便宜了你。”乃帶至國中,命車裂於南門。車裂者,將罪人頭與四肢,縛於五輛車轅之上,各自分向,各駕一牛,然後以鞭打牛,牛走車行,其人肢體裂而爲五。俗言“五牛分屍”,此乃極重之刑。襄公欲以義舉聞於諸侯,故意用此極刑,張大其事也。高渠彌已死,襄公命將其首,號令南門,榜曰:“逆臣視此!”一面使人收拾子亹屍首,藁葬於東郭之外;一面遣使告於鄭曰:“賊臣逆子,周有常刑,汝國高渠彌主謀弒君,擅立庶孽,寡君痛鄭先君之不弔,已爲鄭討而戮之矣。願改立新君,以邀舊好。”原繁聞之,嘆曰:“祭仲之智,吾不及也!”諸大夫共議立君。叔詹曰:“故君在櫟,何不迎之?”祭足曰:“出亡之君,不可再辱宗廟。不如立公子儀!”原繁亦贊成之,於是迎公子儀於陳。以嗣君位。祭足爲上大夫,叔詹爲中大夫,原繁爲下大夫。子儀既即位,乃委國於祭足,恤民修備,遣使修聘於齊、陳諸國。又受命於楚,許以年年納貢,永爲屬國。厲公無間可乘,自此鄭國稍安。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