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盟召陵禮款楚大夫 會葵邱義戴周天子
話說屈完再至齊軍,請面見齊侯言事。管仲曰:“楚使復來,請盟必矣,君其禮之!”屈完見齊桓公再拜,桓公答禮,問其來意。屈完曰:“寡君以不貢之故,致幹君討,寡君已知罪矣,君若肯退師一舍,寡君敢不惟命是聽!”桓公曰:“大夫能輔爾君以修舊職,俾寡人有辭於天子,又何求焉!”屈完稱謝而去,歸報楚王,言:“齊侯已許臣退師矣,臣亦許以入貢,君不可失信也!”
少頃,諜報:“八路軍馬,拔寨俱起!”成王再使探實,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駐紮!”楚王曰:“齊師之退,必畏我也!”欲悔入貢之事,子文曰:“彼八國之君,尚不失信於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於國君乎!”楚王嘿然,乃命屈完齎金帛八車,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師,復備菁茅一車,在齊軍前呈樣過了,然後具表,如周進貢。
卻說許穆公喪至本國,世子業嗣位主喪,是爲僖公。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佗率師會於召陵。桓公聞屈完再到,吩咐諸侯:“將各國車徒,分爲七隊,分列七方,齊國之兵,屯於南方,以當楚衝,俟齊軍中鼓起,七路一齊鳴鼓,器械盔甲,務要十分整齊,以強中國之威勢!”
屈完既入,見齊侯陳上犒軍之物,桓公命分派八軍,其菁茅驗過,仍令屈完收管,自行進貢。
桓公曰:“大夫亦曾觀我中國之兵乎!”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國之盛,願借一觀!”桓公與屈完同登戎輅,望見各國之兵,各佔一方,聯絡數十里不絕。齊軍中一聲鼓起,七路鼓聲相應,正如雷霆震擊,駭地驚天,桓公喜形於色,謂屈完曰:“寡人有此兵衆,以戰何患不勝?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對曰:“君所以主盟中夏者,爲天子宣佈德意,撫卹黎元也,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若恃衆逞力,楚國雖褊小,有方城爲城,漢水爲池,池深城峻,雖有百萬之衆,正未知所用耳!”
桓公面有慚色,謂屈完曰:“大夫誠楚之良也!寡人願與汝國修先君之好如何?”屈完對曰:“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於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請與君定盟可乎?”桓公曰:“可。”
是晚留屈完宿於營中,設宴款待。次日,立壇於召陵,桓公執牛耳爲主盟,管仲爲司盟,屈完稱楚君之命,同立載書:“自今以後,世通盟好。”桓公先歃,七國與屈完以次受歃。
禮畢,屈完再拜致謝。管仲私與屈完言,請放聃伯還鄭,屈完亦代蔡侯謝罪,兩下各許諾。
管仲下令班師。
途中鮑叔牙問於管仲曰:“楚之罪,僭號爲大,吾子以包茅爲辭,吾所未解。”管仲對曰:“楚僭號已三世矣,我是以擯之,同於蠻夷。倘責其革號,楚肯俯首而聽我乎?若其不聽,勢必交兵;兵端一開,彼此報復,其禍非數年不解,南北從此騷然矣!吾以包茅爲辭,使彼易於共命。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誇耀諸侯,還報天子,不愈於兵連禍結,無已時乎?”鮑叔牙嗟嘆不已。胡曾先生有詩曰:
楚王南海目無周,仲父當年善運籌。 不用寸兵成款約,千秋伯業誦齊侯。
又髯翁有詩譏桓、仲苟且結局,無害於楚,所以齊兵退後,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興伐楚之師矣!詩云:
南望躊躇數十年,遠交近合各紛然。 大聲罪狀謀方壯,直革淫名局始全。 昭廟孤魂終負痛,江黃義舉但貽愆。 不知一歃成何事,依舊中原戰血鮮。
陳大夫轅濤塗聞班師之令,與鄭大夫申侯商議曰:“師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所費不貲,國必甚病。不若東循海道而歸,使徐、莒承供給之勞,吾二國可以少安。”申侯曰:“善,子試言之。”濤塗言於桓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若以諸侯之衆,觀兵於東夷,東方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請乎?”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
少頃,申侯請見。桓公召入,申侯進曰:“臣聞‘師不逾時',懼勞民也。今自春徂夏,霜露風雨,師力疲矣。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取之猶外府也;若出於東方,倘東夷梗路,恐不堪戰,將若之何?濤塗自恤其國,非善計也,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幾誤吾事。”
乃命執濤塗于軍,使鄭伯以虎牢之地,賞申侯之功,因使申侯大其城邑,爲南北藩蔽。鄭伯雖然從命,自此心中有不樂之意。陳侯遣使納賂,再三請罪,桓公乃赦濤塗,諸侯各歸本國。
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奪大夫伯氏之駢邑三百戶,以益其封焉。
楚王見諸侯兵退,不欲貢茅。屈完曰:“不可以失信於齊。且楚惟絕周,故使齊得私之以爲重,若假此以自通於周,則我與齊共之矣。”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稱遠臣某可也。”楚王從之,即使屈完爲使,齎菁茅十車,加以金帛,貢獻天子。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職久矣,今效順如此,殆先王之靈乎?”乃告於文武之廟,因以胙賜楚,謂屈完曰:“鎮爾南方,毋侵中國。”屈完再拜稽首而退。
屈完方去後,齊桓公遣隰朋隨至,以服楚告。惠王待隰朋有加禮,隰朋因請見世子,惠王便有不樂之色,乃使次子帶與世子鄭一同出見,隰朋微窺惠王神色,似有倉皇無主之意。
隰朋自周歸,謂桓公曰:“周將亂矣。”桓公曰:“何故?”隰朋曰:“周王長子名鄭,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東宮矣,姜後薨,次妃陳嬀有寵,立爲繼後,有子名帶,帶善於趨奉,周王愛之,呼爲太叔,遂欲廢世子而立帶,臣觀其神色倉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恐‘小弁'之事,復見於今日。君爲盟主,不可不圖。”桓公乃召管仲謀之,管仲對曰:“臣有一計,可以定周。”桓公曰:“仲父計將安出?”管仲對曰:“世子危疑,其黨孤也,君今具表周王,言:‘諸侯願見世子,請世子出會諸侯!'世子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雖欲廢立,亦難行矣。”桓公曰:“善。”
乃傳檄諸侯,以明年夏月會於首止,再遣隰朋如周,言:“諸侯願見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本不欲子鄭出會,因齊勢強大,且名正言順,難以辭之,只得許諾。隰朋歸報,至次年春,桓公遣陳敬仲先至首止,築宮以待世子駕臨。
夏五月,齊、宋、魯、陳、衛、鄭、許、曹八國諸侯並集首止,世子鄭亦至,停駕於行宮,桓公率諸侯起居。子鄭再三謙讓,欲以賓主之禮相見。桓公曰:“小白等忝在藩室,見世子如見王也,敢不稽首?”子鄭謝曰:“諸君且休矣。”是夜,子鄭使人邀桓公至於行宮,訴以太叔帶謀欲奪位之事,桓公曰:“小白當與諸臣立盟,共戴世子,世子勿憂也。”子鄭感謝不已,遂留於行宮。諸侯亦不敢歸國,各就館舍,輪番進獻酒食,及犒勞輿從之屬。
子鄭恐久勞諸國,便欲辭歸京師。桓公曰:“所以願與世子留連者,欲使天王知吾等愛戴世子,不忍相舍之意,所以杜其邪謀也,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涼,當送駕還朝耳。”遂預擇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卻說周惠王見世子鄭久不還轅,知是齊侯推戴,心中不悅,更兼惠後與叔帶朝夕在傍,將言語浸潤惠王。太宰周公孔來見,謂之曰:“齊侯名雖伐楚,其實不能有加於楚;今楚人貢獻效順,大非昔比,未見楚之不如齊也。齊又率諸侯擁留世子,不知何意,將置朕於何地?朕欲煩太宰通一密信於鄭伯,使鄭伯棄齊從楚,因爲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無負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順亦齊力也,王奈何棄久暱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蠻夷乎?”惠王曰:“鄭伯不離,諸侯不散,能保齊之無異謀乎?朕志決矣,太宰無辭。”宰孔不敢復言。
惠王乃爲璽書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宰孔不知書中何語,只得使人星夜達於鄭伯,鄭文公啓函讀之,言:“子鄭違背父命,植黨樹私,不堪爲嗣,朕意在次子帶也,叔父若能捨齊從楚,共輔少子,朕願委國以聽。”鄭伯喜曰:“吾先公武莊,世爲王卿士,領袖諸侯,不意中絕,夷於小國;厲公又有納王之勞,未蒙召用。今王命獨臨於我,政將及焉,諸大夫可以賀我矣!”大夫孔叔諫曰:“齊以我故,勤兵於楚,今乃反齊事楚,是悖德也,況翼戴世子,天下大義,君不可以獨異。”鄭伯曰:“從霸何如從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愛焉!”孔叔曰:“周之主祀,惟嫡與長。幽王之愛伯服,桓王之愛子克,莊王之愛子頹,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無成。君不惟大義是從,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轍乎?後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誰敢違之?若從齊盟,是棄王命也,我去諸侯必疑,疑則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黨,太叔亦有內黨,二子成敗,事未可知,不如且歸,以觀其變。”鄭文公乃從申侯之言,託言國中有事,不辭而行。
齊桓公聞鄭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討鄭,管仲進曰:“鄭與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誘之,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計,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後圖之。”桓公曰:“善。”於是即首止舊壇,歃血爲盟,齊、宋、魯、陳、衛、許、曹,共是七國諸侯,世子鄭臨之,不與歃,示諸侯不敢與世子敵也。盟詞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儲,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事畢,世子鄭降階揖謝曰:“諸君以先王之靈,不忘周室,暱就寡人,自文武以下,鹹嘉賴之!況寡人其敢忘諸君之賜?”諸侯皆降拜稽首。
次日,世子鄭欲歸,各國各具車徒護送,齊桓公同衛侯親自送出衛境,世子鄭垂淚而別。史官有詩讚雲:
君王溺愛冢嗣危,鄭伯甘將大義違。 首止一盟儲位定,綱常賴此免凌夷。
鄭文公聞諸侯會盟,且將討鄭,遂不敢從楚。
卻說楚成王聞鄭不與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鄭矣!”遂遣使通於申侯,欲與鄭修好。
原來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貪而善媚,楚文王甚寵信之,及文王臨終之時,恐後人不能容他,贈以白璧,使投奔他國避禍,申侯奔鄭,事厲公於櫟,厲公復寵信如在楚時,及厲公復國,遂爲大夫。楚臣俱與申侯有舊,所以今日打通這個關節,要申侯從中慫恿,背齊事楚。
申侯密言於鄭伯,言:“非楚不能敵齊。況王命乎?不然齊、楚二國皆將仇鄭。鄭不支矣!”鄭文公惑其言。乃陰遣申侯輸款於楚。
周惠王二十六年。齊桓公率同盟諸侯伐鄭,圍新密。
時申侯尚在楚。言於楚成王曰:“鄭所以願歸宇下者,正謂惟楚足以抗齊也。王不救鄭,臣無辭以覆命矣!”楚王謀於羣臣,令尹子文進曰:“召陵之役,許穆公卒于軍中,齊所憐也。許事齊最勤,王若加兵於許,諸侯必救,則鄭圍自解矣!”楚王從之,乃親將伐許,亦圍許城。
諸侯聞許被圍,果去鄭而救許,楚師遂退。申侯歸鄭,自以爲有全鄭之功,揚揚得意,滿望加封。鄭伯以虎牢之役,謂申侯已過分,不加爵賞,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明年春,齊桓公復率師伐鄭。
陳大夫轅濤塗,自伐楚歸時與申侯有隙,乃爲書致孔叔曰,申侯前以國媚齊,獨擅虎牢之賞。今又以國媚楚,使子之君,負德背義,自召干戈,禍及民社。必殺申侯,齊兵可不戰而罷。孔叔以書呈於鄭文公。鄭伯爲前日不聽孔叔之言,逃歸不盟,以致齊兵兩次至鄭,心懷愧悔,亦歸咎於申侯。乃召申侯責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齊,今齊兵屢至,楚救安在?”申侯方欲措辯,鄭伯喝教武士推出斬之。函其首,使孔叔獻於齊軍曰:“寡君昔者誤聽申侯之言,不終君好,今謹行誅,使下臣請罪於幕下,惟君侯赦宥之!”
齊侯素知孔叔之賢,乃許鄭平。遂會諸侯於寧母。鄭文公終以王命爲疑,不敢公然赴會,使其世子華代行,至寧母聽命。
子華與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夫人初有寵,故立華爲世子。後復立兩夫人,皆有子,嫡夫人寵漸衰,未幾病死。
又有南燕姞氏之女,爲媵於鄭宮,向未進御,一夕夢一偉丈夫,手持蘭草謂女曰:“餘爲伯儵,乃爾祖也。今以國香贈爾爲子,以昌爾國。”遂以蘭授之。及覺,滿室皆香,且言其夢,同伴嘲之曰:“當生貴子!”是日,鄭文公入宮,見此女而悅之,左右皆相顧而笑。文公問其故,乃以夢對,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爲汝成之!”遂命採蘭蕊佩之,曰:“以此爲符。”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蘭。此女亦漸有寵,謂之燕姞。
世子華見其父多寵,恐他日有廢立之事,乃私謀之於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謀之於孔叔,孔叔亦勸之以盡孝,子華不悅而去。
子臧性好奇詭,聚鷸羽以爲冠,師叔曰:“此非禮之服,願公子勿服!”子臧惡其直言,訴於其兄,故子華與叔詹、孔叔、師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
至是,鄭伯使子華代行赴會,子華慮齊侯見怪,不願往。叔詹促之使速行。子華心中益恨,思爲自全之術。既見齊桓公,請屏去左右,然後言曰:“鄭國之政,皆聽於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逃盟之役,三族者實主之。若以君侯之靈,除此三臣,我願以鄭附齊,比於附庸。”桓公曰:“諾。”遂以子華之謀,告於管仲。管仲連聲曰:“不可,不可。諸侯所以服齊者,禮與信也。子奸父命,不可謂禮;以好來而謀亂其國,不可謂信。且臣聞此三族皆賢大夫,鄭人稱爲‘三良'。所貴盟主,順人心也。違人自逞,災禍必及。以臣觀之,子華且將不免,君其勿許。”桓公乃謂子華曰:“世子所言,誠國家大事,俟子之君至,當與計之。”子華麪皮發赤,汗流浹背,遂辭歸鄭。管仲惡子華之奸,故泄其語於鄭人,先有人報知鄭伯。比及子華覆命,詭言:“齊侯深怪君不親行,不肯許成,不如從楚。”鄭伯大喝曰:“逆子幾賣吾國,尚敢謬說耶?”叱左右將子華囚禁於幽室之中。子華穴牆謀遁,鄭伯殺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鄭伯使人追殺之於途中。鄭伯感齊不聽子華之德,再遣孔叔如齊致謝,並乞受盟。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鄭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難撐。 子華奸命思專國,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篤。王世子鄭恐惠後有變,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難於齊。未幾,惠王崩。子鄭與周公孔、召伯廖商議,且不發喪,星夜遣人密報於王子虎,王子虎言於齊侯,乃大合諸侯於洮,鄭文公亦親來受盟。同歃者,齊、宋、魯、衛、陳、鄭、曹、許,共八國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哪幾位大夫:齊大夫隰朋、宋大夫華秀老、魯大夫公孫敖、衛大夫寧速、陳大夫轅選、鄭大夫子人師、曹大夫公子戊、許大夫百佗。八國大夫連轂而至,羽儀甚盛,假以問安爲名,集於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驅報信,王世子鄭使召伯廖問勞,然後發喪。諸大夫固請謁見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鄭主喪,諸大夫假便宜,稱君命以吊。
遂公請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賀,是爲襄王。惠後與叔帶暗暗叫苦,不敢復萌異志矣。
襄王乃以明年改元,傳諭各國。
襄王元年,春祭畢,命宰周公孔賜胙於齊,以彰翼戴之功。齊桓公先期聞信,復大合諸侯於葵邱。時齊桓公在路上,偶與管仲論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幾至禍亂。今君儲位尚虛,亦宜早建,以杜後患。”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長則無虧,以賢則昭。長衛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許之立無虧矣。易牙、豎貂二人,亦屢屢言之;寡人愛昭之賢,意尚未決,今決之於仲父。”管仲知易牙,豎貂二人奸佞,且素得寵於長衛姬,恐無虧異日爲君,內外合黨,必亂國政。公子昭,鄭姬所出,鄭方受盟,假此又可結好,乃對曰:“欲嗣伯業,非賢不可。君既知昭之賢,立之可也。”桓公曰:“恐無虧挾長來爭,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會盟,君試擇諸侯中之最賢者,以昭託之,又何患焉!”桓公點首。
比至葵邱,諸侯畢集,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館舍。時宋桓公御說薨,世子茲父讓國於公子目夷,目夷不受,茲父即位,是爲襄公。襄公遵盟主之命,雖在新喪,不敢不至,乃墨衰赴會。管仲謂桓公曰:“宋子有讓國之美,可謂賢矣。且墨衰赴會,其事齊甚恭,儲貳之事,可以託之。”桓公從其言,即命管仲私詣宋襄公館舍,致齊侯之意。襄公親自來見齊侯,齊侯握其手,諄諄以公子昭囑之:“異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謝不敢當,然心感齊侯相托之意,已心許之矣。
至會日,衣冠濟濟,環珮鏘鏘。諸侯先讓天使升壇,然後以次而升。壇上設有天王虛位,諸侯北面拜稽,如朝覲之儀,然後各就位次。
宰周公孔捧胙東向而立,傳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於文武,使孔賜伯舅胙。”齊侯將下階拜受,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後命,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桓公欲從之,管仲從旁進曰:“君雖謙,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敢貪王命,而廢臣職乎!”疾趨下階,再拜稽首,然後登堂受胙,諸侯皆服齊之有禮。
桓公因諸侯未散,復申盟好,頌周《五禁》曰:“毋壅泉,毋遏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爲妻,毋以婦人與國事。”誓曰:“凡我同盟,言歸於好。”但以載書,加於牲上,使人宣讀,不復殺牲歃血。諸侯無不信服。髯翁有詩云:
紛紛疑叛說春秋,攘楚尊周握勝籌。 不是桓公功業盛,誰能不歃信諸侯。
盟事已畢,桓公忽謂宰孔曰:“寡人聞三代有封禪之事,其典何如。可得聞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封泰山者,築土爲壇,金泥玉簡以祭天,報天之功;天處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禪梁父者,掃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爲車,葅秸爲藉,祭而掩之,所以報地。三代受命而興,獲祐於天地,故隆此美報也。”桓公曰:“夏都於安邑,商都於亳,周都於豐鎬。泰山、梁父去都城甚遠,猶且封之禪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內,寡人慾徼寵天王,舉此曠典,諸君以爲何如?”宰孔視桓公足高氣揚,似有矜高之色,乃應曰:“君以爲可,誰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與諸君議之。”諸侯皆散。
宰孔私詣管仲曰:“夫封禪之事,非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發一言諫止乎?”
管仲曰:“吾君好勝,可以隱奪,難以正格也。夷吾今且言之矣!”
乃夜造桓公之前,問曰:“君欲封禪,信乎?”
桓公曰:“何爲不信?”
管仲曰:“古者封禪,自無懷氏至於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後得封。”
桓公艴然曰:“寡人南伐楚,至於召陵;北伐山戎、刜令支、斬孤竹、西涉流沙,至於太行,諸侯莫餘違也。寡人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三代受命,何以過於此?封泰山。禪梁父,以示子孫,不亦可乎?”
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禎祥示徵,然後備物而封,其典甚隆備也,鄗上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爲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謂之‘靈茅',王者受命則生焉,所以爲藉;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書史冊,爲子孫榮,今鳳凰、麒麟不來,而鴟鴞數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禪,恐列國有識者必歸笑於君矣!”
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禪之事。
桓公既歸,自謂功高無比,益治宮室,務爲壯麗。凡乘輿,服御之制,比於王者。國人頗議其僭。
管仲乃於府中築臺三層,號爲“三歸之臺”,言民人歸、諸侯歸、四夷歸也。又樹塞門,以蔽內外;設反坫,以待列國之使臣。鮑叔牙疑其事,問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勞,以成功業,亦圖一日之快意爲樂耳。若以禮繩之,彼將苦而生怠;吾之所以爲此,亦聊爲吾君分謗也,”鮑叔口雖唯唯,心中不以爲然。
話分兩頭,卻說周太宰孔自葵邱辭歸,於中途遇見晉獻公亦來赴會,宰孔曰:“會已撤矣。”獻公頓足恨曰:“敝邑遼遠,不及觀衣裳之盛,何無緣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齊侯自恃功高,有驕人之意。夫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齊之虧且溢,可立而待,不會亦何傷乎?”獻公乃回轅西向,於路得疾,回至晉國而薨。晉乃大亂,欲知晉亂始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