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秦文公郊天應夢 鄭莊公掘地見母
話說平王東遷,車駕至於洛陽,見市井稠密,宮闕壯麗,與鎬京無異,心中大喜。京都既定,四方諸侯莫不進表稱賀,貢獻方物。惟有荊國不到,平王議欲徵之。羣臣諫曰:“蠻荊久在化外,宣王始討而服之。每年止貢菁茅一車,以供祭祀縮酒之用,不責他物,所以示羈縻之意。今遷都方始,人心未定,倘王師遠討,未卜順逆,且宜包容,使彼懷德而來。如或始終不悛,俟兵力既足,討之未晚。”自此南征之議遂息。秦襄公告辭回國。平王曰:“今岐豐之地,半被犬戎侵據,卿若能驅逐犬戎,此地盡以賜卿,少酬扈從之勞。永作西藩,豈不美哉?”秦襄公稽首受命而歸,即整頓戎馬,爲滅戎之計。不及三年,殺得犬戎七零八落,其大將孛丁、滿也速等,俱死於戰陣,戎主遠遁西荒,岐豐一片,盡爲秦有。闢地千里,遂成大國。髯翁有詩云:
文武當年發跡鄉,如何輕棄畀秦邦。 岐豐形勝如依舊,安得秦強號始皇?
卻說秦乃帝顓頊之裔,其後人名皋陶,自唐堯時爲士師官。皋陶子伯翳,佐大禹治水,烈山焚澤,驅逐猛獸,以功賜姓曰嬴,爲舜主畜牧之事。伯翳生二子,若木、大廉。若木封國於徐,夏商以來,世爲諸侯。至紂王時,大廉之後,有蜚廉者,善走,日行五百里;其子惡來有絕力,能手裂虎豹之皮。父子俱以材勇,爲紂倖臣,相助爲虐。武王克商,誅蜚廉並及惡來。蜚廉少子曰季勝,其曾孫名造父,以善御得幸於周穆王,封於趙,爲晉趙氏之祖。其後有非子者,居犬邱,善於養馬,周孝王用之,命畜馬於汧、渭二水之間,馬大蕃息。孝王大喜,以秦地封非子爲附庸之君,使續嬴祀,號爲嬴秦。傳六世至襄公,以勤王功封秦伯,又得岐豐之地,勢益強大,定都於雍,始與諸侯通聘。襄公薨,子文公立,時平王十五年也。一日,文公夢酈邑之野,有黃蛇自天而降,止於山阪,頭如車輪,下屬於地,其尾連天,俄頃化爲小兒。謂文公曰:“我上帝之子也,帝命汝爲白帝,以主西方之祀。”言訖不見。明日,召太史敦佔之,敦奏曰:“白者,西方之色;君奄有西方,上帝所命,祠之必當獲福。”乃於鄜邑築高臺,立白帝廟,號曰鄜畤,用白牛祭之。又陳倉人獵得一獸,似豬而多刺,擊之不死,不知其名,欲牽以獻文公。路間,遇二童子,指曰:“此獸名曰‘蝟'。常伏地中,啖死人腦,若捶其首即死。”蝟亦作人言曰:“二童子乃雉精,名曰‘陳寶',得雄者王,得雌者霸。”二童子被說破,即化爲野雞飛去。其雌者,止於陳倉山之北阪,化爲石雞。視蝟,亦失去矣。獵人驚異,奔告文公,文公復立陳寶祠於陳倉山。又終南山,有大梓樹,文公欲伐爲殿材,鋸之不斷,砍之不入。忽大風雨,乃止。有一人夜宿山下,聞衆鬼向樹賀喜,樹神亦應之,一鬼曰:“秦若使人被其發,以朱絲繞樹,將奈之何?”樹神默然,明日,此人以鬼語告於文公,文公依其說,復使人伐之,樹隨鋸而斷,有青牛從樹中走出,徑投雍水。其後近水居民,時見青牛出水中,文公聞之,使騎士候而擊之,牛力大,觸騎士倒地,騎士發散被面,牛懼更不敢出,文公乃制髦頭于軍中,復立怒特祠,以祭大梓之神。時魯惠公聞秦國僭祀上帝,亦遣太宰讓到周,請用郊禘之禮,平王不許。惠公曰:“吾祖周公有大勳勞於王室,禮樂吾祖之所製作,子孫用之何傷?況天子不能禁秦,安能禁魯?”遂僭用郊禘,比於王室。平王知之,不敢問也。自此王室日益卑弱,諸侯各自擅權,互相侵伐,天下紛紛多事矣。史官有詩嘆曰:
自古王侯禮數懸,未聞侯國可郊天。 一從秦魯開端僭,列國紛紛竊大權。
再說鄭世子掘突嗣位,是爲武公。武公乘周亂,並有東虢及鄶地,遷都於鄶,謂之新鄭,以滎陽爲京城,設關於制邑,鄭自是亦遂強大,與衛武公同爲周朝卿士。平王十三年,衛武公薨,鄭武公獨秉周政,只爲鄭都滎陽,與洛邑鄰近,或在朝,或在國,往來不一,這也不在話下。卻說鄭武公夫人,是申侯之女姜氏,所生二子,長曰寤生,次曰段。爲何喚做寤生?原來姜氏夫人分娩之時,不曾坐蓐,在睡夢中產下了,醒覺方知,姜氏吃了一驚,以此取名寤生,心中便有不快之意。及生次子段,長成得一表人才,面如傅粉,脣若塗朱,又且多力善射,武藝高強,姜氏心中偏愛此子:“若襲位爲君,豈不勝寤生十倍?”屢次向其夫武公稱道次子之賢,宜立爲嗣。武公曰:“長幼有序,不可紊亂。況寤生無過,豈可廢長而立幼乎?”遂立寤生爲世子,只以小小共城,爲段之食邑,號曰共叔。姜氏心中愈加不悅。及武公薨,寤生即位,是爲鄭莊公,仍代父爲周卿士。姜氏夫人見共叔無權,心中怏怏,乃謂莊公曰:“汝承父位,享地數百里,使同胞之弟,容身蕞爾,於心何忍?”莊公曰:“惟母所欲。”姜氏曰:“何不以制邑封之?”莊公曰:“制邑巖險著名,先王遺命,不許分封。除此之外,無不奉命。”姜氏曰:“其次則京城亦可。”莊公默然不語。姜氏作色曰:“再若不允,惟有逐之他國,使其別圖仕進,以餬口耳!”莊公連聲曰:“不敢,不敢。”遂唯唯而退。次日升殿,即宣共叔段欲封之。大夫祭足諫曰:“不可。天無二日,民無二君。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廣民衆,與滎陽相等。況共叔,夫人之愛子,若封之大邑,是二君也,恃其內寵,恐有後患。”莊公曰:“我母之命,何敢拒之?”遂封共叔於京城。共叔謝恩已畢,入宮來辭姜氏。姜氏屏去左右,私謂段曰:“汝兄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今日之封,我再三懇求,雖則勉從,心中未必和順。汝到京城,宜聚兵搜乘,陰爲準備,倘有機會可乘,我當相約,汝興襲鄭之師,我爲內應,國可得也。汝若代了寤生之位,我死無憾矣!”共叔領命,遂往京城居住。自此國人改口,俱稱爲京城太叔。開府之日,西鄙、北鄙之宰,俱來稱賀。太叔段謂二宰曰:“汝二人所掌之地,如今屬我封土,自今貢稅,俱要到我處交納,兵車俱要聽我徵調,不可違誤。”二宰久知太叔爲國母愛子,有嗣位之望,今日見他丰采昂昂,人才出衆,不敢違抗,且自應承。太叔託名射獵,逐日出城訓練士卒,並收二鄙之衆,一齊造入軍冊。又假出獵爲由,襲取鄢及廩延。兩處邑宰逃入鄭國,遂將太叔引兵取邑之事,備細奏聞莊公,莊公微笑不言。班中有一位官員,高聲叫曰:“段可誅也!”莊公擡頭觀看,乃是上卿公子呂。莊公曰:“子封有何高論?”公子呂奏曰:“臣聞‘人臣無將,將則必誅',今太叔內挾母后之寵,外恃京城之固,日夜訓兵講武,其志不篡奪不已。主公假臣偏師,直造京城,縛段而歸,方絕後患。”莊公曰:“段惡未著,安可加誅?”子封曰:“今兩鄙被收,直至廩延,先君土地,豈容日割?”莊公笑曰:“段乃姜氏之愛子,寡人之愛弟。寡人寧可失地,豈可傷兄弟之情,拂國母之意乎?”公子呂又奏曰:“臣非慮失地,實慮失國也。今人心皇皇,見太叔勢大力強,盡懷觀望,不久都城之民,亦將貳心。主公今日能容太叔,恐異日太叔不能容主公,悔之何及?”莊公曰:“卿勿妄言,寡人當思之。”公子呂出外,謂正卿祭足曰:“主公以宮闈之私情,而忽社稷之大計,吾甚憂之。”祭足曰:“主公才智兼人,此事必非坐視,只因大庭耳目之地,不便泄露。子貴戚之卿也,若私叩之,必有定見。”公子呂依言,直叩宮門,再請莊公求見。莊公曰:“卿此來何意?”公子呂曰:“主公嗣位,非國母之意也。萬一中外合謀,變生肘腋,鄭國非主公之有矣。臣寢食不寧,是以再請。”莊公曰:“此事幹礙國母。”公子呂曰:“主公豈不聞周公誅管、蔡之事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望早早決計。”莊公曰:“寡人籌之熟矣。段雖不道,尚未顯然叛逆,我若加誅,姜氏必從中阻撓,徒惹外人議論,不惟說我不友,又說我不孝。我今置之度外,任其所爲,彼恃寵得志,肆無忌憚。待其造逆,那時明正其罪,則國人必不敢助,而姜氏亦無辭矣!”公子呂曰:“主公遠見,非臣所及。但恐日復一日,養成勢大,如蔓草不可芟除,可奈何?主公若必欲俟其先發,宜挑之速來。”莊公曰:“計將安出?”公子呂曰:“主公久不入朝,無非爲太叔故也。今聲言如周,太叔必謂國內空虛,興兵爭鄭。臣預先引兵伏於京城近處,乘其出城,入而據之。主公從廩延一路殺來,腹背受敵,太叔雖有沖天之翼,能飛去乎?”莊公曰:“卿計甚善,慎毋泄之他人。”公子呂辭出宮門,嘆曰:“祭足料事,可謂如神矣!”
次日早朝,莊公假傳一令,使大夫祭足監國,自己往周朝面君輔政。姜氏聞知此信,心中大喜曰:“段有福爲君矣!”遂寫密信一通,遣心腹送到京城,約太叔五月初旬,興兵襲鄭,時四月下旬事也。公子呂預先差人伏於要路,獲住齎書之人,登時殺了,將書密送莊公。莊公啓緘看畢,重加封固,別遣人假作姜氏所差,送達太叔。索有回書,以五月初五日爲期,要立白旗一面於城樓,便知接應之處。莊公得書,喜曰:“段之供招在此,姜氏豈能庇護耶?”遂入宮辭別姜氏,只說往周,卻望廩延一路徐徐而進。公子呂率車二百乘,於京城鄰近埋伏,自不必說。
卻說太叔接了母夫人姜氏密信,與其子公孫滑商議,使滑往衛國借兵,許以重賂。自家盡率京城二鄙之衆,託言奉鄭伯之命,使段監國,祭纛犒軍,揚揚出城。公子呂預遣兵車十乘,扮作商賈模樣,潛入京城,只等太叔兵動,便於城樓放火。公子呂望見火光,即便殺來,城中之人,開門納之,不勞餘力,得了京城。即時出榜安民,榜中備說莊公孝友,太叔背義忘恩之事,滿城人都說太叔不是。再說太叔出兵,不上二日,就聞了京城失事之信,心下慌忙,星夜回轅,屯紮城外,打點攻城,只見手下士卒紛紛耳語。原來軍伍中有人接了城中家信,說:“莊公如此厚德,太叔不仁不義。”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道:”我等背正從逆,天理難容。”鬨然而散。太叔點兵,去其大半,知人心已變,急望鄢邑奔走,再欲聚衆。不道莊公兵已在鄢。乃曰:“共吾故封也。”於是走入共城,閉門自守。莊公引兵攻之,那共城區區小邑,怎當得兩路大軍?如泰山壓卵一般,須臾攻破。太叔聞莊公將至,嘆曰:“姜氏誤我矣,何面目見吾兄乎?”遂自刎而亡。胡曾先生有詩曰:
寵弟多才佔大封,況兼內應在宮中。 誰知公論難容逆,生在京城死在共。
又有詩說莊公養成段惡,以塞姜氏之口,真千古奸雄也。詩曰:
子弟全憑教育功,養成稔惡陷災兇。 一從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
莊公撫段之屍,大哭一場,曰:“癡兒何至如此?”遂簡其行裝,姜氏所寄之書尚在。將太叔回書,總作一封,使人馳至鄭國,教祭足呈與姜氏觀看。即命將姜氏送去潁地安置,遺以誓言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姜氏見了二書,羞慚無措,自家亦無顏與莊公相見,即時離了宮門,出居潁地。莊公回至國都,目中不見姜氏,不覺良心頓萌,嘆曰:“吾不得已而殺弟,何忍又離其母。誠天倫之罪人矣!”
卻說潁谷封人,名曰潁考叔,爲人正直無私,素有孝友之譽。見莊公安置姜氏於潁,謂人曰:“母雖不母,子不可以不子。主公此舉,傷化極矣!”乃覓鴞鳥數頭,假以獻野味爲名,來見莊公。莊公問曰:“此何鳥也?”潁考叔對曰:“此鳥名鴞,晝不見泰山,夜能察秋毫,明於細而暗於大也。小時其母哺之,既長,乃啄食其母,此乃不孝之鳥,故捕而食之。”莊公默然。適宰夫進蒸羊,莊公命割一肩,賜考叔食之。考叔只揀好肉,用紙包裹,藏之袖內。莊公怪而問之,考叔對曰:“小臣家有老母,小臣家貧,每日取野味以悅其口,未嘗享此厚味。今君賜及小臣,而老母不沾一臠之惠,小臣念及老母,何能下嚥?故此攜歸,欲作羹以進母耳。”莊公曰:“卿可謂孝子矣!”言罷,不覺悽然長嘆。考叔問曰:“主公何爲而嘆?”莊公曰:“你有母奉養,得盡人子之心。寡人貴爲諸侯,反不如你。”考叔佯爲不知,又問曰:“姜夫人在堂無恙,何爲無母?”莊公將姜氏與太叔共謀襲鄭,及安置潁邑之事,細述一遍:”已設下黃泉之誓,悔之無及。”考叔對曰:“太叔已亡,姜夫人止存主公一子,又不奉養,與鴞鳥何異?倘以黃泉相見爲歉,臣有一計,可以解之。”莊公問:“何計可解?”考叔對曰:“掘地見泉,建一地室,先迎姜夫人在內居住,告以主公想念之情,料夫人念子,不減主公之念母,主公在地室中相見,於及泉之誓,未嘗違也。”莊公大喜,遂命考叔發壯士五百人,於曲洧牛脾山下,掘地深十餘丈,泉水涌出,因於泉側架木爲室,室成,設下長梯一座,考叔往見武姜,曲道莊公悔恨之意,如今欲迎歸孝養,武姜且悲且喜,考叔先奉武姜至牛脾山地室中,莊公乘輿亦至,從梯而下,拜倒在地,口稱:“寤生不孝,久缺定省,求國母恕罪!”武姜曰:“此乃老身之罪,與汝無與。”用手扶起,母子抱頭大哭,遂升梯出穴,莊公親扶武姜登輦,自己執轡隨侍。國人見莊公母子同歸,無不以手加額,稱莊公之孝,此皆考叔調停之力也。胡曾先生有詩云:
黃泉誓母絕彝倫,大隧猶疑隔世人。 考叔不行懷肉計,莊公安肯認天親。
莊公感考叔全其母子之愛,賜爵大夫,與公孫閼同掌兵權,不在話下。再說共叔之子公孫滑,請得衛師,行至半途,聞共叔見殺,遂逃奔衛,訴說伯父殺弟囚母之事。衛桓公曰:“鄭伯無道,當爲公孫討之。”遂興師伐鄭。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