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連谷城子玉自殺 踐土壇晉侯主盟
話說楚將鬥越椒與小將軍成大心,不去追趕祁瞞,竟殺入中軍,越椒見大將旗迎風蕩揚,一箭射將下來。晉軍不見了帥旗,即時大亂,卻得荀林父、先蔑兩路接應兵到,荀林父接住鬥越椒廝殺,先蔑便接住成大心廝殺。成得臣麾軍大進,攘臂大呼曰:“今日若容晉軍一個生還,誓不回軍!”
正在施設,先軫、郤溱兵到,兩下混戰多時,欒枝、胥臣、狐毛、狐偃一齊都到,如銅牆鐵壁,團裹將來。得臣方知左右二軍已潰,無心戀戰,急急傳令鳴金收軍。
怎當得晉兵衆盛,把楚家兵將分做十來處圍住。小將軍成大心一枝畫戟,神出鬼沒,率領宗兵六百人,無不一以當百,保護其父得臣,拚命殺出重圍,不見了鬥越椒,復翻身殺入。
那鬥越椒,乃是子文之從弟,生得狀如熊虎,聲若豺狼,有萬夫不當之勇,精於射藝,矢無虛發,在晉軍中左衝右突,正尋覓成家父子,恰好成大心遇見,說$%元帥有了,將軍可快行!”兩個遂合做一處,各奮神威,復救出許多楚軍,潰圍而出。
晉文公在有莘山上,觀見晉兵得勝,忙使人教先軫傳諭各軍:“但逐楚兵出了宋、衛之境足矣,不必多事擒殺,以傷兩國之情,負了楚王施惠之意。”
先軫遂約住諸軍,不行追趕。祁瞞違令出戰,囚於後軍,伺候發落。
胡曾先生有詩云:
避兵三舍爲酬恩,又誡究追免楚軍。 兩敵交鋒尚如此,平居負義是何人?
陳、蔡、鄭、許四國,損兵折將,各自逃生,回本國去了。
單說成得臣同成大心、鬥越椒出了重圍,急投大寨,前哨報:“寨中已豎起齊、秦兩家旗號了!”原來國歸父、小子憗二將殺散楚兵,據了大寨,輜重糧草,盡歸其手。得臣不敢經過,只得倒轉從有莘山後,沿睢水一路而行,鬥宜申,鬥勃各引殘兵來會。
行至空桑地面,忽然連珠炮響,一軍當路,旗上寫“大將魏”字。魏犨先在楚國,獨制貘獸,楚人無不服其神勇,今日路當險處,遇此勁敵,那殘兵又都是個傷弓之鳥,誰人不喪膽消魂?早已望風而潰了。
鬥越椒大怒,叫小將軍保護元帥,奮起精神,獨力拒戰,鬥宜申,鬥勃也只得勉強相幫。魏犨力戰三將,水泄不漏。正在相持,忽見北來一人,飛馬而至,大叫:“將軍罷戰,先元帥奉主公之命,放楚將生還本國,以報出亡時款待之德。”魏犨方纔住手,教軍士分開兩下,大喝:“饒你去!”
得臣等奔走不迭,回至連谷,點檢殘軍,中軍雖有損折,尚十存六七。其申、息之師,分屬左右二軍者,所存十無一二。哀哉!古人有吊戰場詩云:
勝敗兵家不可常,英雄幾個老沙場? 禽奔獸駭投坑阱,肉顫筋飛飽劍鋩。 鬼火熒熒魂宿草,悲風颯颯骨侵霜。 勸君莫羨封侯事,一將功成萬命亡。
得臣大慟曰:“本圖爲楚國揚萬里之威,不意中晉人詭謀,貪功敗績,罪復何辭?”乃與鬥宜申、鬥勃俱自囚於連谷,使其子大心部領殘軍,去見楚王,自請受誅。
時楚成王尚在申城,見成大心至,大怒曰:“汝父有言在前:‘不勝甘當軍令。'今日何言?”
大心叩頭曰:“臣父自知其罪,便欲自殺,臣實止之。欲使就君之戮,以申國法也。”楚王曰:“楚國之法,兵敗者死。諸將速宜自裁,毋污吾斧鑕。”
大心見楚王無憐赦之意,號泣而出,回覆得臣。得臣嘆曰:“縱楚王赦我,我亦何面目見申、息之父老乎?”乃北向再拜,拔佩劍自刎而死。
卻說蔿賈在家,問其父蔿呂臣曰:“聞令尹兵敗,信乎?”
呂臣曰:“信。”
蔿賈曰:“王何以處之?”
呂臣曰:“子玉與諸將請死,王聽之矣。”
賈曰:“子玉剛愎而驕,不可獨任。然其人強毅不屈,使得智謀之士,以爲之輔,可使立功。今雖兵敗,他日能報晉仇者,必子玉也。父親何不諫而留之?”
蔿呂臣曰:“王怒甚,恐言之無益。”
蔿賈曰:“父親不記範巫矞似之言乎?”
呂臣曰:“汝試言之。”
蔿賈曰:“矞似善相人。主上爲公子時,矞似曾言:‘主上與子玉、子西三人,日後皆不得其死。'主上切記其言,即位之日,即賜子玉、子西免死牌各一面,欲使矞似之言不驗也。主上怒中,偶忘之耳。父親若言及此,主上必留二臣無疑矣。”
呂臣即時往見楚王,奏曰:“子玉罪雖當死,然吾王曾有免死牌在彼,可以赦之。”
楚王愕然曰:“豈非範巫矞似之故耶?微子言,寡人幾忘之矣!”乃使大夫潘尪同成大心乘急傳宣楚王命:“敗將一概免死。”
比及到連谷時,得臣先死半日矣。左師將軍鬥宜申懸樑自縊,因身軀重大,懸帛斷絕,恰好免死命至,留下性命。鬥勃原要收殮子玉、子西之屍,方纔自盡,故此亦不曾死,單死了個成得臣,豈非命乎?潛淵居士有詩吊之雲:
楚國昂藏一丈夫,氣吞全晉挾雄圖。 一朝失足身軀喪,始信堅強是死徒。
楚王知得臣自殺,懊悔不已。還駕郢都,升蔿呂臣爲令尹。成大心殯殮父屍,鬥宜申、鬥勃、鬥越椒等,隨潘尪到申城謁楚王,伏地拜謝不殺之恩
貶鬥宜申爲商邑尹,謂之商公;鬥勃出守襄城。楚王轉憐得臣之死,拜其子成大心、成嘉俱爲大夫。
令尹子文致政居家,聞得臣兵敗,嘆曰:“不出蔿賈所料。吾之識見,反不如童子,寧不自羞?”嘔血數升,伏牀不起,召其子鬥般囑曰:“吾死在旦夕,惟有一言囑汝。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已有熊虎之狀,豺狼之聲,此滅族之相也。吾此時曾勸汝祖勿育之,汝祖不聽。吾觀蔿呂臣不壽,勃與宜申,皆非善終之相,楚國爲政,非汝則越椒。越椒傲狠好殺,若爲政,必有非理之望,鬥氏之祖宗其不祀乎;吾死後,椒若爲政,汝必逃之,無與其禍也。”般再拜受命,子文遂卒。
未幾,蔿呂臣亦死。成王追念子文之功,使鬥般嗣爲令尹,越椒爲司馬,賈爲工正,不在話下。
卻說晉文公既敗楚師,移屯於楚大寨。寨中所遺糧草甚廣,各軍資之以食,戲曰:“此楚人館穀我也。”
齊、秦及諸將等,皆北面稱賀。
文公謝不受,面有憂色。諸將曰:“君勝敵而憂,何也?”
文公曰:“子玉非甘出人下者,勝不可恃,能勿懼乎?”
國歸父、小子憗等辭歸,文公以軍獲之半遺之,二國奏凱而還。宋公孫固亦歸本國,宋公自遣使拜謝齊、秦、不在話下。
先軫囚祁瞞至文公之前,奏其違命辱師之罪。文公曰:“若非上下二軍先勝,楚兵尚可制乎?”
命司馬趙衰定其罪,斬祁瞞以徇于軍,號令曰:“今後有違元帥之令者,視此!”軍中益加悚懼。
大軍留有莘三日,然後下令班師。
行至南河,哨馬稟覆:“河下船隻,尚未齊備。”文公使召舟之僑,僑亦不在。
原來舟之僑是虢國降將,事晉已久,滿望重用立功,卻差他南河拘集船隻,心中不平。恰好接得家報,其妻在家病重,僑料晉、楚相持,必然日久,未必便能班師,因此暫且回國看視。不想夏四月戊辰,師至城濮,己巳交戰,便大敗楚師,休兵三日,至癸酉大軍遂還,前後不過六日,晉侯便至河下,遂誤了濟河之事。
文公大怒,欲令軍士四下搜捕民船。先軫曰:“南河百姓,聞吾敗楚,誰不震恐?若使搜捕,必然逃匿,不若出令以厚賞募之。”
文公曰:“善。”
才懸賞軍門,百姓爭艤船應募,頃刻舟集如蟻,大軍遂渡了黃河。
文公謂趙衰曰:“曹、衛之恥已雪矣,惟鄭仇未報,奈何!”
趙衰對曰:“君旋師過鄭,不患鄭之不來也。”
文公從之。
行不數日,遙見一隊車馬,簇擁著一位貴人,從東而來。前隊欒枝迎住,問:“來者何人!”
答曰:“吾乃周天子之卿士王子虎也。聞晉侯伐楚得勝,少安中國,故天子親駕鑾輿,來犒三軍,先令虎來報知。”
欒枝即引子虎來見文公。文公問於羣下曰:“今天子下勞寡人,道路之間,如何行禮!”
趙衰曰:“此去衡雍不遠,有地名踐土,其地寬平,連夜建造王宮於此,然後主公引列國諸侯迎駕,以行朝禮,庶不失君臣之義也。”
文公遂與王子虎訂期,約以五月之吉,於踐土候周王駕臨,子虎辭去。
大軍望衡雍而進,途中又見車馬一隊,有一使臣來迎,乃是鄭大夫子人九,奉鄭伯之命,恐晉兵來討其罪,特遣行成。晉文公怒曰:“鄭聞楚敗而懼,非出本心,寡人俟覲王之後,當親率師徒,至於城下。”
趙衰進曰:“自我出師以來,逐衛君,執曹伯,敗楚師,兵威已大震矣。又求多於鄭,奈勞師何?君必許之。若鄭堅心來歸,赦之可也。如其復貳,姑休息數月,討之未晚。”
文公乃許鄭成。
大軍至衡雍下寨,一面使狐毛、狐偃帥本部兵,往踐土築造王宮;一面使欒枝入鄭城,與鄭伯爲盟。鄭伯親至衡雍,致餼謝罪。文公復與歃血訂好。話間,因誇美子玉之英勇。
鄭伯曰:“已自殺於連谷矣。”
文公嘆息久之。
鄭伯既退,文公私謂諸臣曰:“吾今日不喜得鄭,喜楚之失子玉也。子玉死,餘人不足慮,諸卿可高枕而臥矣。”髯翁有詩云:
得臣雖是莽男兒,勝負將來未可知。 盡說楚兵今再敗,可憐連谷有輿尸。
卻說狐毛、狐偃築王宮於踐土,照依明堂之制。怎見得?有《明堂賦》爲證:
赫赫明堂,居國之陽。 嵬峨特立,鎮壓殊方。 所以施一人之政令,朝萬國之侯王。 面室有三,總數惟九。 間太廟於正位,處太室於中溜。 啓閉乎三十六戶,羅列乎七十二牖。 左個右個,爲季孟之交分; 上圓下方,法天地之奇偶。 及夫諸位散設,三公最崇; 當中階而列位,與羣臣而不同。 諸侯東階之東,西面而北上; 諸伯西階之西,東面而相向。 諸子應門之東而鵠立, 諸男應門之西而鶴望。 戎夷金木之戶外,蠻狄水火而位配。 九採外屏之右以成列,四塞外屏之左而遙對。 朱干玉鏚,森聳以相參; 龍旗豹韜,抑揚而相錯。 肅肅沉沉,巒崇壑深。 煙收而卿士齊列,日出而天顏始臨。 戴冕旒以當軒,見八紘之稽顙; 負斧扆而南面,知萬國之歸心。
王宮左右,又別建館舍數處,晝夜並工,月餘而畢。傳檄諸侯:“俱要五月朔日,踐土取齊。”
是時,宋成公王臣、齊昭公潘,俱系舊好;鄭文公捷,是新附之國,率先來赴;他如魯僖公申,與楚通好;陳穆公款、蔡莊公甲午,與楚連兵,都是楚黨,至是懼罪,亦來赴會。邾、莒小國,自不必說,惟許僖公業,事楚最久,不願從晉;秦穆公任好,雖與晉合,從未與中國會盟,遲疑不至;衛成公鄭,出在襄牛;曹共公襄,見拘五鹿,晉侯曾許以復國,尚未明赦,亦不與會。
單說衛成公聞晉將合諸侯,謂寧俞曰:“徵會不及於衛,晉怒尚未息也,寡人不可留矣。”
寧俞對曰:“君徒出奔,誰納君者?不如讓位於叔武,使元咺奉之,以乞盟於踐土,君若爲遜避而出,天如祚衛,武獲與盟,武之有國,猶君有之。況武素孝友,豈忍代立?必當爲復君之計矣。”衛侯心雖不願,到此地位,無可奈何,使孫炎以君命致國於叔武,如寧俞之言,孫炎領命,往楚丘去了。
衛侯又問於寧俞曰:“寡人今欲出奔,何國而可?”
俞躊躇未答,衛侯又曰:“適楚何如?”
俞對曰:“楚雖婚姻,實晉仇也,且前已告絕不可復往。不如適陳,陳將事晉,又可藉爲通晉之地也。”
衛侯曰:“不然,告絕非寡人意,楚必諒之。晉楚將來事未可定,使武事晉,而我託於楚,兩途觀望不亦可乎?”
衛侯遂適楚,楚邊人追而詈之,乃改適陳,始服寧俞之先見矣。
孫炎見叔武,致衛侯之命,武曰:“吾之守國,攝也,敢受讓乎?”即同元咺赴會,使孫炎回覆衛侯,言:“見晉之時,必當爲兄乞憐求復也。”
元咺曰:“君性多猜忌,吾不遣親子弟相從,何以取信?”
乃使其子元角,伴孫炎以往,名雖問侯,實則留質之意,公子歂犬私謂元咺曰:“君之不復,亦可知矣,子何不以讓國之事,明告國人,擁立夷叔而相之。晉人必喜,子挾晉之重以臨衛,是子與武共衛也。”
元咺曰:“叔武不敢無兄,吾敢無君乎?此行且請復吾君矣。”
歂犬語塞而退,恐衛侯一旦復國,元咺泄其言,未免得罪,乃私往陳國,密報衛侯,反說:“元咺已立叔武爲君,謀會晉以定其位。”
衛成公惑其言,以問孫炎,孫炎對曰:“臣不知也,元角見在君所,其父有謀,角必與聞,君何不問之?”衛侯復問於元角,角言並無是事。
寧俞亦言曰:“咺若不忠於君,肯遣子出侍乎?君勿疑也。”
公子歂犬私見衛侯曰:“咺之設謀拒君,非一日矣,其遣子,非忠於君也,將以窺君之動靜,而爲之備也,若使乞憐於晉,以求復吾君,必辭會而不敢與,如公然與會,則爲君信矣,君其察之。”
衛侯果陰使人往踐土,伺察叔武,元咺之事。胡曾先生有詩云:
弟友臣忠無間然,何堪歂犬肆讒言? 從來富貴生猜忌,忠孝常含萬古冤。
卻說周襄王以夏五月丁未日駕幸踐土。晉侯率諸侯,預於三十里外迎接,駐蹕王宮。
襄王御殿,諸侯謁拜稽首,起居禮畢,晉文公獻所獲楚俘於王,被甲之馬凡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餘車。襄王大悅,親勞之曰:“自伯舅齊侯即世之後,荊楚復強,憑陵中夏,得叔父仗義翦伐,以尊王室,自文、武以下,皆賴叔父之休,豈惟朕躬?”
晉侯再拜稽首曰:“臣重耳幸殲楚寇,皆仗天子之靈,臣何功焉?”
次日,襄王設醴酒以享晉侯,使上卿尹武公,內史叔興策命晉侯爲方伯,賜大輅之服,服敝鳥冕;戎輅之服,服韋弁;彤弓一,彤矢百,玄弓十,玄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之士三百人,宣命曰:“俾爾晉侯,得專征伐,以糾王慝。”
晉侯遜謝再三,然後敢受,遂以王命佈告於諸侯,襄王覆命王子虎冊封晉侯爲盟主,合諸侯修盟會之政,晉侯於王宮之側,設下盟壇,諸侯先至王宮行覲禮,然後各趨會所,王子虎監臨其事,晉侯先登,執牛耳,諸侯以次而登。
元咺已引叔武謁過晉侯了,是日,叔武攝衛君之位,附於載書之末,子虎讀誓詞曰:“凡茲同盟,皆獎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孫,隕命絕祀。”諸侯齊聲曰:“王命修睦,敢不敬承!”各各歃血爲信。潛淵讀史詩云:
晉國君臣建大猷,取威定伯服諸侯。 揚旌城濮觀俘馘,連袂王宮覲冕旒。 更羨今朝盟踐士,謾誇當日會葵邱。 桓公末路留遺恨,重耳能將此志酬。
盟事既畢,晉侯欲以叔武見襄王,立爲衛君,以代成公。叔武涕泣辭曰:“昔寧母之會,鄭子華以子奸父,齊桓公拒之。今君方繼桓公之業,乃令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於武,賜之矜憐,乞復臣兄鄭之位,臣兄鄭事君侯,不敢不盡?”元咺亦叩頭哀請,晉侯方纔首肯。不知衛侯何時復國,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