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五十一回

責趙盾董狐直筆 誅鬥椒絕纓大會


話說晉靈公謀殺趙盾,雖然其事不成,卻喜得趙盾離了絳城,如村童離師,頑豎離主,覺得胸懷舒暢,快不可言,遂攜帶宮眷於桃園住宿,日夜不歸。


再說趙穿在西郊射獵而回,正遇見盾、朔父子,停車相見,詢問緣由。趙穿曰:“叔父且莫出境,數日之內,穿有信到,再決行止。”趙盾曰:“既然如此,吾權住首陽山,專待好音。汝凡事謹慎,莫使禍上加禍。”


趙穿別了盾、朔父子,回至絳城,知靈公住於桃園,假意謁見,稽首謝罪,言:“臣穿雖忝宗戚,然罪人之族,不敢復侍左右,乞賜罷斥!”靈公信爲真誠,乃慰之曰:“盾累次欺蔑寡人,寡人實不能堪,與卿何與?卿可安心供職。”


穿謝恩畢,復奏曰:“臣聞:‘所貴爲人主者,惟能極人生聲色之樂也!'主公鐘鼓雖懸,而內宮不備,何樂之有?齊桓公嬖倖滿宮,正娶之外,如夫人者六人。先君文公雖出亡,患難之際,所至納姬,迄於返國,年逾六旬,尚且妾媵無數。主公既有高臺廣囿,以爲寢處之所,何不多選良家女子,充牣其中,使明師教之歌舞,以備娛樂,豈不美哉!”


靈公曰:“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今欲蒐括國中女色,何人可使?”穿對曰:“大夫屠岸賈可使。”靈公遂命屠岸賈專任其事,不拘城內城外,有顏色女子,年二十以內未嫁者,鹹令報名選擇,限一月內回話。趙穿藉此公差,遣開了屠岸賈,又奏於靈公曰:“桃園侍衛單弱,臣于軍中精選驍勇二百人,願充宿衛,伏乞主裁。”靈公復準其奏。


趙穿回營,果然挑選了二百名甲士,那甲士問道:“將軍有何差遣?”趙穿曰:“主上不恤民情,終日在桃園行樂,命我挑選汝等,替他巡警,汝等俱有室家,此去立風宿露,何日了期?”軍士皆嗟怨曰:“如此無道昏君,何不速死?若相國在此,必無此事。”趙穿曰:“吾有一語,與汝等商量,不知可否?”衆軍士皆曰:“將軍能救拔我等之苦,恩同再生。”穿曰:“桃園不比深宮邃密,汝等以二更爲候,攻入園中,託言討賞,我揮袖爲號,汝等殺了晉侯,我當迎還相國,別立新君,此計何如?”軍士皆曰:“甚善。”


趙穿皆勞以酒食,使列於桃園之外,入告靈公。靈公登臺閱之,人人精勇,個個剛強,靈公大喜,即留趙穿侍酒。飲至二更,外面忽聞喊聲,靈公驚問其故。趙穿曰:“此必宿衛軍士,驅逐夜行之人耳。臣往諭之,勿驚聖駕?”當下趙穿命掌燈,步下層臺,甲士二百人,已毀門而入。趙穿穩住了衆人,引至臺前,升樓奏曰:“軍士知主公飲宴,欲求餘瀝犒勞,別無他意。”公傳旨,教內侍取酒分犒衆人,倚欄看給。


趙穿在旁呼曰:“主公親犒汝等,可各領受。”言畢,以袖麾之。衆甲士認定了晉侯,一涌而上。靈公心中著忙,謂趙穿曰:“甲士登臺何意,卿可傳諭速退。”趙穿曰:“衆人思見相國盾,意欲主公召還歸國耳!”靈公未及答言,戟已攢刺,登時身死,左右俱各驚走。趙穿曰:“昏君已除,汝等勿得妄殺一人,宜隨我往迎相國還朝也。”只爲晉侯無道好殺,近侍朝夕懼誅,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日久,反以晉侯之死爲快,絕無一人歸罪於趙穿。


七年之前,彗星入北斗,佔雲:“齊、宋、晉三國之君,皆將死亂”,至是驗矣。髯翁有詩云:


崇臺歌管未停聲,血濺朱樓起外兵。  莫怪臺前無救者,避丸之後絕人行。


屠岸賈正在郊外,捱門捱戶的訪問美色女子,忽報:“晉侯被弒。”吃了大驚,心知趙穿所爲,不敢聲張,潛回府第。士會等聞變,趨至桃園,寂無一人,亦料趙穿往迎相國,將園門封鎖,靜以待之。不一日,趙盾回車,入於絳城,巡到桃園,百官一時並集。趙盾伏於靈公之屍,痛哭了一場,哀聲聞於園外。百姓聞者皆曰:“相國忠愛如此,晉侯自取其禍,非相國之過也。”


趙盾吩咐將靈公殯殮,歸葬曲沃。一面會集羣臣,議立新君。時靈公尚未有子,趙盾曰:“先君襄公之歿,吾常倡言欲立長君,衆謀不協,以及今日,此番不可不慎。”


士會曰:“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誠如相國之言。”趙盾曰:“文公尚有一子,始生之時,其母夢神人以黑手塗其臀,因名曰黑臀。今仕於周,其齒已長,吾意欲迎立之,何如?”百官不敢異言,皆曰:“相國處分甚當。”趙盾欲解趙穿弒君之罪,乃使穿如周,迎公子黑臀歸晉,朝於太廟,即晉侯之位,是爲成公。


成公既立,專任趙盾以國政,以其女妻趙朔,是爲莊姬。盾因奏曰:“臣母乃狄女,君姬氏有遜讓之美,遣人迎臣母子歸晉,臣得僭居適子,遂主中軍,今君姬氏三子同、括、嬰皆長,願以位歸之!”成公曰:“卿之弟,乃吾娣所鍾愛,自當並用,毋勞過讓!”乃以趙同、趙括、趙嬰併爲大夫,趙穿佐中軍如故。穿私謂盾曰:“屠岸賈諂事先君,與趙氏爲仇,桃園之事,惟岸賈心懷不順,若不除此人,恐趙氏不安。”盾曰:“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吾宗族貴盛,但當與同朝修睦,毋用尋仇爲也!”趙穿乃止。


岸賈亦謹事趙氏以求自免。


趙盾終以桃園之事爲歉。一日,步至史館,見太史董狐,索簡觀之,董狐將史簡呈上,趙盾觀簡上,明寫:“秋七月乙丑,趙盾弒其君夷皋於桃園!”盾大驚曰:“太史誤矣。吾已出奔河東,去絳城二百餘里,安知弒君之事?而子乃歸罪於我,不亦誣乎?”


董狐曰:“子爲相國,出亡未嘗越境,返國又不討賊,謂此事非子主謀,誰其信之?”


盾曰:“猶可改乎?”


狐曰:“是是非非,號爲信史,吾頭可斷,此簡不可改也!”


盾嘆曰:“嗟乎史臣之權,乃重於卿相。恨吾未即出境,不免受萬世之惡名,悔之無及!”自是趙盾事成公益加敬謹。趙穿自恃其功,求爲正卿,盾恐礙公論,不許,憤恚,疽發於背而死,穿子趙旃,求嗣父職,盾曰:“待汝他日有功,雖卿位不難致也!”史臣論趙盾不私趙穿父子,皆董狐直筆所致。有贊雲:


庸史紀事,良史誅意。  穿弒其君,盾蒙其罪。  寧斷吾頭,敢以筆媚?  卓哉董狐,是非可畏!


時乃周匡王之六年也。


是年,匡王崩,其弟瑜立,是爲定王。


定王元年,楚莊王興師伐陸渾之戎,遂涉雒水,揚兵於周之疆界,欲以威脅天子,與周分制天下。定王使大夫王孫滿問勞莊王,莊王問曰:“寡人聞大禹鑄有九鼎,三代相傳,以爲世寶,今在雒陽,不知鼎形大小與其輕重何如?寡人願一聞之。”


王孫滿曰:“三代以德相傳,豈在鼎哉?昔禹有天下,九牧貢金,取鑄九鼎,夏桀無道,鼎遷於商;商紂暴虐,鼎又遷於周。若其有德,鼎雖小亦重;如其無德,雖大猶輕。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有在,鼎未可問也!”莊王慚而退,自是不敢復萌窺周之志。


卻說楚令尹鬥越椒,自莊王分其政權,心懷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無雙,且先世功勞,人民信服,久有謀叛之意。常言:“楚國人才,惟司馬伯嬴一人,餘不足數也。”莊王伐陸渾時,亦慮越椒有變,特留蔿賈在國。越椒見莊王統兵出征,遂決意作亂,欲盡發本族之衆,鬥克不從殺之,遂襲殺司馬蔿賈。賈子敖扶其母奔於夢澤以避難,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莊王歸路。


莊王聞變,兼程而行,將及漳澨,越椒引兵來拒,軍威甚壯,越椒貫弓挺戟,在本陣往來馳驟,楚兵望之,皆有懼色。莊王曰:“鬥氏世有功勳於楚,寧伯棼負寡人,寡人不負伯棼也!”乃使大夫蘇從造越椒之營,與之講和,赦其擅殺司馬之罪,且許以王子爲質,越椒曰:“吾恥爲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戰則來。”蘇從再三諭之,不聽。


蘇從去後,越椒命軍士擊鼓前進,莊王問諸將:“何人可退越椒?”大將樂伯應聲而出,越椒之子鬥賁皇便接住廝殺,潘尪見樂伯戰賁皇不下,即忙驅車出陣,越椒之從弟鬥旗亦驅車應之。


莊王在戎輅之上,親自執桴,鳴鼓督戰,越椒遠遠望見,飛車直奔莊王,彎著勁弓,一箭射來,那枝箭直飛過車轅,剛剛中在鼓架之上,駭得莊王連鼓槌掉下車來,莊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將大笠前遮,越椒又復一箭,恰恰的把左笠射個對穿。


莊王且教回車,鳴金收兵,越椒奮勇趕來,卻得右軍大將公子側、左軍大將公子嬰齊,兩軍一齊殺到,越椒方退。樂伯、潘尪聞金聲,亦棄陣而回。


楚軍頗有損折,退至皇滸下寨,取越椒箭視之,其長半倍於他箭,鸛翎爲羽,豹齒爲鏃,鋒利非常,左右傳觀,無不吐舌。


至夜,莊王自出巡營,聞營中軍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說:“鬥令尹神箭可畏,難以取勝。”莊王乃使人謬言於衆曰:“昔先君文王之世,聞戎蠻造箭最利,使人問之,戎蠻乃獻箭樣二枝,名‘透骨風',藏於太廟,爲越椒所竊得,今盡於兩射矣,不必慮也,明日當破之。”衆心始定。


莊王乃下令退兵隨國,揚言:“欲起漢東諸國之衆,以討鬥氏。”蘇從曰:“強敵在前,一退必爲所乘,王失計矣。”公子側曰:“此王之謬言耳,吾等入見,必別有處分。”乃與公子嬰齊夜見莊王,莊王曰:“逆椒勢銳,可計取,不可力敵也。”吩咐二將,如此恁般,埋伏預備,二將領計去了。


次早雞鳴,莊王引大軍退走,越椒探聽得實,率衆來追。楚軍兼程疾走,已過竟陵而北,越椒一日一夜,行二百餘里,至清河橋,楚軍在橋北晨炊,望見追兵來到,充其釜爨而遁,越椒令曰:“擒了楚王,方許朝餐。”衆人勞困之後,又忍著飢餓,勉強前進,追及後隊潘尪之軍。


潘尪立於車中,謂越椒曰:“吾子志在取王,何不速馳?”越椒信爲好語,乃舍潘尪,前馳六十里,至青山遇楚將熊負羈,問:“楚王安在?”負羈曰:“王尚未至也。”越椒心疑,謂負羈曰:“子肯爲我伺王,如得國當與子分治。”負羈曰:“吾觀子衆飢困,且飽食,乃可戰耳。”越椒以爲然,乃停車治爨,爨尚未熟,只見公子側、公子嬰齊兩路軍殺到,越椒之軍不能復戰,只得南走,回至清河橋。橋已拆斷。


原來楚莊王親自引兵,伏於橋之左右,只等越椒過去,便將橋樑拆斷,絕其歸路。


越椒大驚,吩咐左右測水深淺,欲爲渡河之計,只見隔河一聲炮響,楚軍於河畔大叫:“樂伯在此,逆椒速速下馬受縛!”越椒大怒,命隔河放箭。


樂伯軍中有一小校,精於射藝,姓養名繇基,軍中稱爲神箭養叔,自請於樂伯,願與越椒較射,乃立於河口大叫曰:“河闊如此,箭何能及?聞令尹善射,吾當與比較高低,可立於橋堵之上,各射三矢,死生聽命!”越椒問曰:“汝何人也?”應曰:“吾乃樂將軍部下小將養繇基也!”越椒欺其無名,乃曰:“汝要與我比箭,須讓我先射三矢!”養繇基曰:“莫說三矢,就射百矢,吾何懼哉?躲閃的不算好漢!”乃各約住後隊,分立於橋堵之南北。


越椒挽弓先發一箭,恨不得將養繇基連頭帶腦射下河來,誰知“忙者不會,會者不忙”,養繇基見箭來,將弓梢一撥,那箭早落在水中。高叫:“快射,快射!”


越椒又將第二箭搭上弓弦,覷得親切,嗖的發來。養繇基將身一蹲,那枝箭從頭而過,越椒叫曰:“你說不許躲閃,如何蹲身躲箭?非丈夫也!”


繇基答曰:“你還有一箭,吾今不躲,你若這箭不中,須還我射來!”


越椒想道:“他若不躲閃,這枝箭管情射著!”便取第三枝箭,端端正正的射去,叫聲:“著了!”養繇基兩腳站定,並不轉動,箭到之時,張開大口,剛剛的將箭鏃咬住。


越椒三箭都不中,心下早已著慌,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前,不好失信,乃叫道:“讓你也射三箭,若射不著,還當我射!”養繇基笑曰:“要三箭方射著你,便是初學了。我只須一箭,管教你性命遭於我手!”越椒曰:“你口出大言,必有些本事,好歹由你射來!”心下想道:“那裏一箭便射得正中?若一箭不中,我便喝住他!”大著膽由他射出。


誰知養繇基的箭,百發百中,那時養繇基取箭在手,叫一聲:“令尹看射!”虛把弓拽一拽,卻不曾放箭。越椒聽得弓弦響,只說箭來,將身往左一閃,養繇基曰:“箭還在我手,不曾上弓,講過‘躲閃的,不算好漢!'你如何又閃去?”越椒曰:“怕人躲閃的,也不算會射!”繇基又虛把弓弦拽響,越椒又往右一閃。養繇基乘他那一閃時,接手放一箭來,鬥越椒不知箭到,躲閃不及,這箭直貫其腦。可憐好個鬥越椒,做了楚國數年令尹,今日死於小將養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詩云:


人生知足最爲良,令尹貪心又想王。  神箭將軍聊試技,越椒已在隔橋亡。


鬥家軍已自飢困,看見主將中箭,慌得四散奔走。楚將公子側、公子嬰齊分路追逐,殺得屍同山積,血染河紅。越椒子鬥賁皇,逃奔晉國,晉侯用爲大夫,食邑於苗,謂之苗賁皇。


莊王已獲全勝,傳令班師,有被擒者,即于軍前斬首。凱歌還於郢都,將鬥氏宗族,不拘大小,盡行斬首。只有鬥班之子,名曰克黃,官拜箴尹,是時莊王遣使行聘齊,秦二國,鬥克黃領命使齊,歸及宋國,聞越椒作亂之事,左右曰:“不可入矣!”克黃曰:“君,猶天也,天命其可棄乎?”命馳入郢都。


覆命畢,自詣司寇請囚,曰:“吾祖子文曾言:‘越椒有反相,必主滅族',臨終囑吾父逃避他國。吾父世受楚恩,不忍他適,爲越椒所誅,今日果應吾祖之口。既不幸爲逆臣之族,又不幸違先祖之訓,今日死其分也,安敢逃刑耶?”


莊王聞之,嘆曰:“子文真神人也,況治楚功大,何忍絕其嗣乎?”乃赦克黃之罪,曰:“克黃死不逃刑,乃忠臣也。命復其官,改名曰鬥生,言其宜死而得生也。


莊王嘉繇基一箭之功,厚加賞賜,使將親軍,掌車右之職。


因令尹未得其人,聞沈尹虞邱之賢,使權主國事,置酒大宴羣臣於漸臺之上,妃嬪皆從。莊王曰:“寡人不御鐘鼓,已六年於此矣,今日叛臣授首,四境安靖,願與諸卿同一日之遊,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員,俱來設席,務要盡歡而止。”


羣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人進食,太史奏樂,飲至日落西山,興尚未已,莊王命秉燭再酌,使所幸許姬姜氏,遍送諸大夫之酒,衆俱起席立飲,忽然一陣怪風,將堂燭盡滅,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人,見許姬美貌,暗中以手牽其袂,許姬左手絕袂,右手攬其冠纓,纓絕,其人驚懼放手。許姬取纓在手,循步至莊王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內有一人無禮,乘燭滅強牽妾袖,妾已攬得其纓,王可促火察之。”莊王急命掌燈者:“且莫點燭,寡人今日之會,約與諸卿盡歡,諸卿俱去纓痛飲,不絕纓者不歡。”於是百官皆去其纓,方許秉燭,竟不知牽袖者爲何人也。


席散回宮,許姬奏曰:“妾聞‘男女不瀆',況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獻觴於諸臣,以示敬也。牽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肅上下之禮,而正男女之別乎?”莊王笑曰:“此非婦人所知也。古者君臣爲享,禮不過三爵,但卜其晝,不卜其夜。今寡人使羣臣盡歡,繼之以燭,酒後狂態,人情之常,若察而罪之,顯婦人之節,而傷國士之心,使羣臣俱不歡,非寡人出令之意也。”


許姬歎服,後世名此宴爲“絕纓會”。髯翁有詩云:


暗中牽袂醉中情,玉手如風已絕纓。  盡說君王江海量,畜魚水忌十分清。


一日,與虞邱論政,至於夜分,方始回宮。夫人樊姬問曰:“朝中今日何事,而晏罷如此?”莊王曰:“寡人與虞邱論政,殊不覺其晏也。”樊姬曰:“虞邱何如人?”莊王曰:“楚之賢者。”樊姬曰:“以妾觀之,虞邱未必賢矣!”莊王曰:“子何以知虞邱之非賢?”樊姬曰:“臣之事君,猶婦之事夫也。妾備位中宮,凡宮中有美色者,未常不進於王前。今虞邱與王論政,動至夜分,然未聞進一賢者。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國之士無窮,虞邱欲役一人之智,以掩無窮之士,又烏得爲賢乎?”


莊王善其言,明早以樊姬之言述於虞邱,虞邱曰:“臣智不及此,當即圖之。”乃遍訪於羣臣。鬥生言蔿賈之子蔿敖之賢,“爲避鬥越椒之難,隱居夢澤,此人將相才也!”虞邱言於莊王,莊王曰:“伯嬴智士,其子必不凡。微子言,吾幾忘之。”即命虞邱同鬥生駕車往夢澤,取蔿敖入朝聽用。


卻說蔿敖字孫叔,人稱爲孫叔敖,奉母逃難,居於夢澤,力耕自給。


一日,荷鋤而出,見田中有蛇兩頭,駭曰:“吾聞兩頭蛇不祥之物,見者必死,吾其殆矣。”又想道:“若留此蛇,倘後人復見之,又喪其命,不如我一人自當。”乃揮鋤殺蛇,埋于田岸,奔歸向母而泣。母問其故,敖對曰:“聞見兩頭蛇者必死,兒今已見之,恐不能終母之養,是以泣也。”母曰:“蛇今安在?”敖對曰:“兒恐後人復見,已殺而埋之矣!”母曰:“人有一念之善,天必祐之。汝見兩頭蛇,恐累後人,殺而埋之,此其善豈止一念哉,汝必不死,且將獲福矣!”


逾數日,虞邱等奉使命至,取用孫叔敖。母笑曰:“此埋蛇之報也!”敖與其母隨虞邱歸郢。


莊王一見,與語竟日,大悅曰:“楚國諸臣,無卿之比。”即日拜爲令尹。


孫叔敖辭曰:“臣起自田野,驟執大政,何以服人?請從諸大夫之後。”莊王曰:“寡人知卿,卿可不辭!”叔敖謙讓再三,乃受命爲令尹。


考求楚國制度,立爲軍法:凡軍行,在軍右者,挾轅爲戰備;在軍左者,追求草蓐,爲宿備。前茅慮無,中權後勁。前茅慮無者,旌幟在前,以覘賊之有無,而爲之謀慮;中權者,權謀皆出中軍,不得旁撓;後勁者,以勁兵爲後殿,戰則用爲奇兵,歸則用爲斷後。王之親兵分爲二廣,每廣車十五乘,每乘用步卒百人,後以二十五人爲遊兵。右廣管醜、寅、卯、辰、巳五時,左廣管午、未、申、酉、戌五時。每日雞鳴時分,右廣駕馬以備驅馳,至於日中,則左廣代之,黃昏而止。內宮分班捱次,專主巡亥、子二時,以防非常之變。用虞邱將中軍,公子嬰齊將左軍,公子側將右軍,養繇基將右廣,屈蕩將左廣。四時搜閱,各有常典,三軍嚴肅,百姓無擾。又築芍波以興水利,六蓼之境,灌田萬頃,民鹹頌之。


楚諸臣見莊王寵任叔敖,心中不服,及見叔敖行事井井有條,無不嘆息曰:“楚國有幸,得此賢臣,子文其復起矣!”當初令尹子文,善治楚國;今得叔敖,如子文之再生也。


是時鄭穆公蘭薨,世子夷即位,是爲靈公。公子宋與公子歸生當國,尚依違於晉、楚之間,未決所事。楚莊王與孫叔敖商議欲興兵伐鄭,忽聞鄭靈公被公子歸生所弒,莊王曰:“吾伐鄭益有名矣!”不知歸生如何弒君?且看下回分解。


東周列國志-第五十一回-相關圖片

東周列國志 第五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