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五十回

東門遂援立子倭 趙宣子桃園強諫


話說仲孫遂同叔孫得臣二人如齊拜賀新君,且謝會葬之情。行禮已畢,齊惠公賜宴,因問及魯國新君:“何以名惡?世間嘉名頗多,何偏用此不美之字。”仲遂對曰:“先寡君初生此子,使太史佔之,言:‘當惡死,不得享國。'故先寡君名之曰惡,欲以厭之,然此子非先寡君所愛也,所愛者長子名倭,爲人賢孝,能敬禮大臣,國人皆思奉之爲君,但壓於嫡耳。”惠公曰:“古來亦有‘立子以長'之義,況所愛乎?”叔孫得臣曰:“魯國故事,立子以嫡,無嫡方立長。先寡君狃於常禮,置倭而立惡,國人皆不順焉。上國若有意爲魯改立賢君,願結婚姻之好,專事上國,歲時朝聘,不敢有闕。”惠公大悅曰:“大夫能主持於內,寡人惟命是從,豈敢有違?”仲遂、叔孫得臣請歃血立誓,因設婚約,惠公許之。


遂等既返,謂季孫行父曰:“方今晉業已替,齊將復強,彼欲以嫡女室公子倭,此厚援不可失也。”行父曰:“嗣君,齊侯之甥也。齊侯有女,何不室嗣君,而乃歸之公子乎?”仲遂曰:“齊侯聞公子倭之賢,立心與倭交歡,願爲甥舅。若夫人姜氏,乃昭公之女,桓公諸子,相攻如仇敵,故四世皆以弟代兄,彼不有其兄,何有於甥?”行父嘿然,歸而嘆曰:“東門氏將有他志矣。”


仲遂家住東門,故呼爲東門氏。行父密告於叔仲彭生,彭生曰:“大位已定,誰敢貳心耶?”殊不以爲意。


仲遂與敬嬴私自定計,伏勇士於廄中,使圉人僞報:“馬生駒甚良。”敬嬴使公子倭同惡與視,往廄看駒毛色,勇士突起,以木棍擊惡殺之,並殺視。仲遂曰:“太傅彭生尚在,此人不除,事猶未了。”乃使內侍假傳嗣君有命,召叔仲彭生入宮。


彭生將行,其家臣公冉務人,素知仲遂結交宮禁之事,疑其有詐,止之曰:“太傅勿入,入必死。”彭生曰:“有君命,雖死其可逃乎?”公冉務人曰:“果君命,則太傅不死矣。若非君命而死,死之何名?”彭生不聽。務人牽其袂而泣。


彭生絕袂登車,徑造宮中,問,”嗣君何在?”內侍詭對曰,“內廄馬生駒,在彼閱之。”即引彭生往廄所,勇士復攢擊殺之,埋其屍於馬糞之中。敬嬴使人告姜氏曰:“君與公子視,被劣馬踶齧,俱死矣!”姜氏大哭,往廄視之,則二屍俱已移出於宮門之外。


季孫行父聞惡、視之死,心知仲遂所爲,不敢明言,私謂仲遂曰:“子作事太毒,吾不忍聞也!”仲遂曰, ”此嬴氏夫人所爲,與某無與!”行父曰:“晉若來討,何以待之?”仲遂曰:“齊、宋往事,已可知矣?彼弒其長君,尚不成討,今二孺子死,又何討焉?”


行父撫嗣君之屍,哭之不覺失聲。仲遂曰:“大臣當議大事,乃效兒女子悲啼何益!”行父乃收淚,叔孫得臣亦至,問其兄彭生何在?仲遂辭以不知。得臣笑曰:“吾兄死爲忠臣,是其志也,何必諱哉?”仲遂乃私告以屍處,且曰:“今日之事,立君爲急。公子倭賢而且長,宜嗣大位!”百官莫不唯唯,乃奉公子倭爲君,是爲宣公,百官朝賀。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外權內寵私謀合,無罪嗣君一旦休。  可笑模棱季文子,三思不復有良謀。


得臣掘馬糞,出彭生之屍而殯之,不在話下。


再說嫡夫人姜氏,聞二子俱被殺,仲遂扶公子倭爲君,捶胸大哭,絕而復甦者幾次。仲遂又獻媚於宣公,引“母以子貴”之文,尊敬嬴爲夫人,百官致賀。姜夫人不安於宮,日夜啼哭,命左右收拾車仗,爲歸齊之計。仲遂僞使人留之曰:“新君雖非夫人所出,然夫人嫡母也,孝養自當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乎?”姜氏罵曰:“賊遂,我母子何負於汝,而行此慘毒之事?今乃以虛言留我!鬼神有知,決不汝宥也!”


姜氏不與敬嬴相見,一徑出了宮門,登車而去。經過大市通衢,放聲大哭,叫曰:“天乎,天乎!二孺子何罪?婢子又何罪?賊遂蔑理喪心,殺嫡立庶!婢子今與國人永辭,不復再至魯國矣!”


路人聞者,莫不哀之,多有泣下者。是日,魯國爲之罷市。因稱姜氏爲哀姜,又以出歸於齊,謂之出姜。出姜至齊,與昭公夫人母子相見,各訴其子之冤,抱頭而哭。齊惠公惡聞哭聲,另築室以遷其母子。出姜竟終於齊。


卻說魯宣公同母之弟叔肹,爲人忠直,見其兄藉仲遂之力,殺弟自立,意甚非之,不往朝賀。宣公使人召之,欲加重用。肹堅辭不往,有友人問其故,肹曰:“吾非惡富貴,但見吾兄,即思吾弟,是以不忍耳!”友人曰:“子既不義其兄,盍適他國乎?”肹曰:“兄未嘗絕我,我何敢於絕兄乎?”


適宣公使有司候問,且以粟帛贈之,肹對使者拜辭曰:“肹幸不至凍餓,不敢費公帑!”使者再三致命,肹曰:“俟有缺乏,當來乞取,今決不敢受也!”友人曰:“子不受爵祿,亦足以明志矣。家無餘財,稍領饋遺,以給朝夕饔飧之資,未爲傷廉。並卻之,不已甚乎!”肹笑而不答,友人嘆息而去。使者不敢留,回覆宣公。


宣公曰:“吾弟素貧,不知何以爲生?”使人夜伺其所爲,方挑燈織屨,俟明早賣之,以治朝餐。宣公嘆曰:“此子欲學伯夷、叔齊,採首陽之薇耶?吾當成其志可也!”肹至宣公末年方卒。終其身未嘗受其兄一寸之絲,一粒之粟,亦終其身未嘗言兄之過。史臣有贊雲:


賢者叔肹,感時泣血。  織屨自贍,於公不屑。  頑民恥周,采薇甘絕。  惟叔嗣音,入而不涅。  一乳同枝,兄頑弟潔。  形彼東門,言之污舌。


魯人高叔肹之義,稱頌不置。成公初年,用其子公孫嬰齊爲大夫,於是叔孫氏之外,另有叔氏。叔老、叔弓、叔輒、叔鞅、叔詣,皆其後也。此是後話,擱過一邊。


再說周匡王五年,爲宣公元年。正旦,朝賀方畢,仲遂啓奏:“君內主尚虛,臣前與齊侯,原有婚媾之約,事不容緩。”宣公曰:“誰爲寡人使齊者?”仲遂對曰:“約出自臣,臣願獨往。”乃使仲遂如齊,請婚納幣。


遂於正月至齊,二月迎夫人姜氏以歸,因密奏宣公曰:“齊雖爲甥舅,將來好惡,未可測也。況國有大故者,必列會盟,方成諸侯。臣曾與齊侯歃血爲盟,約以歲時朝聘,不敢有闕,蓋預以定位囑之。君必無恤重賂,請齊爲會。若彼受賂而許會,因恭謹以事之,則兩國相親,有脣齒之固,君位安於泰山矣。”宣公然其言,隨遣季孫行父往齊謝婚,致詞曰:“寡君賴君之靈寵,備守宗廟,恐恐焉,懼不得列於諸侯,以爲君羞。君若惠顧寡君,賜以會好,所有不腆濟西之田,晉文公所以貺先君者,願效贄於上國,惟君辱收之。


齊惠公大悅,乃約魯君以夏五月,會於平州之地。至期,魯宣公先往,齊侯繼至,先敘甥舅之情,再行兩君相見之禮。仲遂捧濟西土田之籍以進,齊侯並不推辭。事畢,宣公辭齊侯回魯,仲遂曰:“吾今日始安枕而臥矣。”


自此,魯或朝或聘,君臣如齊,殆無虛日,無令不從,無役不共。至齊惠公晚年,感魯侯承順之意,仍以濟西田還之,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


卻說楚莊王旅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事田獵。及在宮中,惟日夜與婦人飲酒爲樂,懸令於朝門曰:“有敢諫者,死無赦!”


大夫申無畏入,莊王右抱鄭姬,左抱蔡女,踞坐於鐘鼓之間,問曰:“大夫之來,欲飲酒乎?聞樂乎?抑有所欲言也?”申無畏曰:“臣非飲酒聽樂也。適臣行於郊,有以隱語進臣者,臣不能解,願聞之於大王!”莊王曰:“噫!是何隱語,而大夫不能解,盍爲寡人言之?”申無畏曰:“有大鳥,身被五色,止於楚之高阜三年矣,不見其飛,不聞其鳴,不知此何鳥也!”莊王知其諷己,笑曰:“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鳥也。三年不飛,飛必沖天;三年不鳴,鳴必驚人。子其俟之!”


申無畏再拜而退。


居數日,莊王淫樂如故。


大夫蘇從請間見莊王,至而大哭。莊王曰:“蘇子何哀之甚也!”蘇從對曰:“臣哭夫身死而楚國之將亡也!”莊王曰:“子何爲而死?楚國又何爲而亡乎?”蘇從曰:“臣欲進諫於王,王不聽,必殺臣,臣死而楚國更無諫者。恣王之意,以墮楚政,楚之亡可立而待矣!”莊王勃然變色曰:“寡人有令:‘敢諫者死!'明知諫之必死,而又欲入犯寡人,不亦愚乎?”蘇從曰:“臣之愚,不及王之愚之甚也!”莊王益怒曰:“寡人胡以愚甚?”蘇從曰:“大王居萬乘之尊,享千里之稅,士馬精強,諸侯畏服,四時貢獻,不絕於庭,此萬世之利也。今荒於酒色,溺於音樂,不理朝政,不親賢才,大國攻於外,小國叛於內,樂在目前,患在日後。夫以一時之樂,而棄萬世之利,非甚愚而何?臣之愚,不過殺身,然大王殺臣,後世將呼臣爲忠臣,與龍逢、比干並肩,臣不愚也?君之愚,乃至求爲匹夫而不可得。臣言畢於此矣,請借大王之佩劍,臣當刎頸王前,以信大王之令!”莊王幡然起立曰:“大夫休矣!大夫之言,忠言也,寡人聽子!”


乃絕鐘鼓之懸,屏鄭姬,疏蔡女,立樊姬爲夫人,使主宮政。曰:“寡人好獵,樊姬諫我不從,遂不食鳥獸之肉,此吾賢內助也!”任蔿賈、潘尪、屈蕩,以分令尹鬥越椒之權。


早朝宴罷,發號施令。令鄭公子歸生伐宋,戰於大棘,獲宋右師華元;命蔿賈救鄭,與晉師戰於北林,獲晉將解揚以歸,逾年放還。自是楚勢日強,莊王遂侈然有爭伯中原之志。


卻說晉上卿趙盾,因楚日強橫,欲結好於秦以拒楚。趙穿獻謀曰:“秦有屬國曰崇,附秦最久,誠得偏師以侵崇國,秦必來救,因與講和,如此,則我佔上風矣!”趙盾從之。乃言於靈公,出車三百乘,遣趙穿爲將,侵崇。趙朔曰:“秦、晉之仇深矣,又侵其屬國,秦必益怒,焉肯與我議和。”趙盾曰:“吾已許之矣!”朔復言於韓厥,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舉,欲樹穿以固趙宗,非爲和秦也!”趙朔嘿然而退。


秦聞晉侵崇,竟不來救,興兵伐晉,圍焦。


趙穿還兵救焦,秦師始退。穿自此始與兵政。臾駢病卒,穿遂代之。


是時晉靈公年長,荒淫暴虐,厚斂於民,廣興土木,好爲遊戲。


寵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賈,乃屠擊之子,屠岸夷之孫。岸賈阿諛取悅,言無不納,命岸賈於絳州城內起一座花園,遍求奇花異草,種植其中,惟桃花最盛。春間開放,爛如錦繡,名曰桃園。園中築起三層高臺,中間建起一座絳霄樓,畫棟雕樑,丹楹刻桷,四圍朱欄曲檻,憑欄四望,市井俱在目前,靈公覽而樂之,不時登臨,或張弓彈鳥,與岸賈賭賽飲酒取樂。


一日,召優人呈百戲於臺上,園外百姓聚觀,靈公謂岸賈曰:“彈鳥何如彈人?寡人與卿試之,中目者爲勝,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罰之。”靈公彈右,岸賈彈左,臺上高叫一聲:“看彈!”弓如月滿,彈似流星,人叢中一人彈去了半隻耳朵,一個彈中了左胛,嚇得衆百姓每亂驚亂逃,亂嚷亂擠,齊叫道:“彈又來了!”靈公大怒,索性教左右會放彈的,一齊都放,那彈丸如雨點一般飛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頭的,傷額的,彈出眼烏珠的,打落門牙的,啼哭號呼之聲,耳不忍聞,又有喚爹的,叫孃的,抱頭鼠竄的,推擠跌倒的,倉忙奔避之狀,目不忍見。靈公在臺望見,投弓於地,呵呵大笑,謂岸賈曰:“寡人登臺,遊玩數遍,無如今日之樂也!”


自此百姓每望見臺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園前行走,市中爲之諺雲:“莫看臺,飛丸來,出門笑且忻,歸家哭且哀。”


又有周人所進猛犬,名曰靈獒,身高三尺,色如紅炭,能解人意,左右有過,靈公即呼獒使噬之,獒起立齧其顙,不死不已。有一奴專飼此犬,每日啖以羊肉數斤,犬亦聽其指使。其人名獒奴,使食中大夫之俸。


靈公廢了外朝,命諸大夫皆朝於內寢,每視朝或出遊,則獒奴以細鏈牽犬,侍於左右,見者無不悚然。


其時列國離心,萬民嗟怨。


趙盾等屢屢進諫,勸靈公禮賢遠佞,勤政親民,靈公如瑱充耳,全然不聽,反有疑忌之意。


忽一日,靈公朝罷,諸大夫皆散,惟趙盾與士會尚在寢門,商議國家之事,互相怨嘆。只見有二內侍擡一竹籠,自閨而出,趙盾曰:“宮中安有竹籠出外?此必有故。”遙呼:“來,來!”內侍只低頭不應,盾問曰:“竹籠中所置何物?”內侍曰:“爾相國也,欲看時可自來看,我不敢言,”盾心中愈疑,邀士會同往察之,但見人手一隻,微露籠外,二位大夫拉住竹籠細看,乃支解過的一個死人。趙盾大驚,問其來歷,內侍還不肯說,盾曰:“汝再不言,吾先斬汝矣!”內侍方纔告訴道:“此人乃宰夫也,主公命煮熊蹯,急欲下酒,催促數次,宰夫只得獻上,主公嘗之,嫌其未熟,以銅鬥擊殺之,又砍爲數段,命我等棄於野外,立限時刻回報,遲則獲罪矣!”


趙盾乃放內侍依舊扛擡而去,盾謂士會曰:“主上無道,視人命如草菅。國家危亡,只在旦夕。我與子同往苦諫一番,何如?”士會曰:“我二人諫而不從,更無繼者。會請先入諫,若不聽,子當繼之。”


時靈公尚在中堂,士會直入,靈公望見,知其必有諫諍之言,乃迎而謂曰:“大夫勿言,寡人已知過矣,今當改之。”士會稽首對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社稷之福也,臣等不勝欣幸!”言畢而退,述於趙盾,盾曰:“主公若果悔過,旦晚必有施行。”


至次日,靈公免朝,命駕車往桃園遊玩。趙盾曰:“主公如此舉動,豈象改過之人?吾今日不得不言矣!”乃先往桃園門外,候靈公至,上前參謁,靈公訝曰:“寡人未嘗召卿,卿何以至此?”趙盾稽首再拜,口稱:“死罪!微臣有言啓奏,望主公寬容採納。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夫宮室嬖倖,田獵遊樂,一身之樂止此矣,未有以殺人爲樂者,今主公縱犬噬人,放彈打人,又以小過支解膳夫,此有道之君所不爲也,而主公爲之。人命至重,濫殺如此,百姓內叛,諸侯外離,桀、紂滅亡之禍,將及君身。臣今日不言,更無人言矣,臣不忍坐視君國之危亡,故敢直言無隱,乞主公回輦入朝,改革前非,毋荒遊,毋嗜殺,使晉國危而復安,臣雖死不恨。”


靈公大慚,以袖掩面曰:“卿且退,容寡人只今日遊玩,下次當依卿言!”


趙盾身蔽園門,不放靈公進去。屠岸賈在旁言曰:“相國進諫,雖是好意,然車駕既已至此,豈可空回,被人恥笑?相國暫請方便,如有政事,俟主公明日早朝,於朝堂議之,何如?”靈公接口曰:“明日早朝,當召卿也!”趙盾不得已,將身閃開,放靈公進園,瞋目視岸賈曰:“亡國敗家,皆由此輩。”恨恨不已。


岸賈侍靈公遊戲,正在歡笑之際,岸賈忽然嘆曰:“此樂不可再矣!”靈公問曰:“大夫何發此嘆?”岸賈曰:“趙相國明早必然又來聒絮,豈容主公復出耶?”靈公忿然作色曰:“自古臣制於君,不聞君制於臣。此老在,甚不便於寡人,何計可以除之?”


岸賈曰:“臣有客鉏麑者,家貧,臣常周給之,感臣之惠,願效死力,若使行刺於相國,主公任意行樂,又何患哉?”靈公曰:“此事若成,卿功非小。”


是夜,岸賈密召鉏麑,賜以酒食,告以:“趙盾專權欺主,今奉晉侯之命,使汝往刺。汝可伏於趙相國之門,俟其五鼓赴朝刺殺,不可誤事。”


鉏麑領命而行,扎縛停當,帶了雪花般匕首,潛伏趙府左右,聞譙鼓已交五更,便踅到趙府門首,見重門洞開,乘車已駕於門外,望見堂上燈光影影,鉏麑乘間踅進中門,躲在暗處,仔細觀看,堂上有一位官員,朝衣朝冠,垂紳正笏,端然而坐,此位官員正是相國趙盾,因欲趨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


鉏麑大驚,退出門外,嘆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殺民主,則爲不忠;受君命而棄之,則爲不信。不忠不信,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哉?”乃呼於門曰:“我鉏麑也,寧違君命,不忍殺忠臣,我今自殺。恐有後來者,相國謹防之!”言罷,望著門前一株大槐,一頭觸去,腦漿迸裂而死。史臣有贊雲:


壯哉鉏麑,刺客之魁。  聞義能徙,視死如歸。  報屠存趙,身滅名垂。  槐陰所在,生氣依依。


此時驚動了守門人役,將鉏麑如此恁般,報知趙盾,盾之車右提彌明曰:“相國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變。”趙盾曰:“主公許我早朝,我若不往,是無禮也,死生有命,吾何慮哉?”吩咐家人,暫將鉏麑淺埋於槐樹之側。


趙盾登車入朝,隨班行禮,靈公見趙盾不死,問屠岸賈以鉏麑之事。岸賈答曰:“鉏


麑去而不返,有人說道觸槐而死,不知何故。”靈公曰:“此計不成,奈何?”岸賈奏曰:“臣尚有一計,可殺趙盾,萬無一失。”靈公曰:“卿有何計?”岸賈曰:“主公來日,召趙盾飲於宮中,先伏甲士於後壁,俟三爵之後,主公可向趙盾索佩劍觀看,盾必捧劍呈上,臣從旁喝破:“趙盾拔劍於君前,欲行不軌,左右可救駕!”甲士齊出,縛而斬之,外人皆謂趙盾自取誅戮,主公可免殺大臣之名,此計如何?”靈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計而行。”


明日,複視朝,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賴吾子直言,以得親於羣臣,敬治薄享,以勞吾子。”遂命屠岸賈引入宮中,車右提彌明從之。將升階,岸賈曰:“君宴相國,餘人不得登堂。”彌明乃立於堂下,趙盾再拜,就坐於靈公之右,屠岸賈侍於君左,庖人獻饌,酒三巡,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聞吾子所佩之劍,蓋利劍也,幸解下與寡人觀之!”趙盾不知是計,方欲解劍,提彌明在堂下望見,大呼曰:“臣侍君宴,禮不過三爵,何爲酒後拔劍於君前耶?”趙盾悟,遂起立,彌明怒氣勃勃,直趨上堂,扶盾而下,岸賈呼獒奴縱靈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飛,追及盾於宮門之內,彌明力舉千鈞,雙手搏獒,折其頸,獒死,靈公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彌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彌明留身獨戰,寡不敵衆,遍體被傷,力盡而死。史臣贊雲:


君有獒,臣亦有獒。  君之獒,不如臣之獒。  君之獒,能害人;  臣之獒,克保身。  嗚呼二獒!吾誰與親?


話說趙盾虧彌明與甲士格鬥,脫身先走,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懼甚,其人曰:“相國無畏,我來相救,非相害也!”盾問曰:“汝何人?”對曰:“相國不記翳桑之餓人乎?則我靈輒便是。”


原來五年之前,趙盾曾往九原山打獵而回,休於翳桑之下,見有一男子臥地,盾疑爲刺客,使人執之,其人餓不能起,問其姓名,曰:“靈輒也,遊學於衛三年,今日始歸,囊空無所得食,已餓三日矣。”盾憐之,與之飯及脯,輒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後食,盾問曰:“汝藏其半何意?”輒對曰:“家有老母,住於西門,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數裏,倘幸而母存,願以大人之饌,充老母之腹。”盾嘆曰:“此孝子也!”使盡食其餘,別取簞食與肉,置囊中授之,靈輒拜謝而去。今絳州有哺飢阪,因此得名。


後靈輒應募爲公徒,適在甲士之數,念趙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時從人聞變,俱已逃散,靈輒揹負趙盾,趨出朝門,衆甲士殺了提彌明,合力來追,恰好趙朔悉起家丁,駕車來迎,扶盾登車,盾急召靈輒欲共載,輒已逃去矣。甲士見趙府人衆,不敢追逐,趙盾謂朔曰:“吾不得復顧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尋一託身之處可也!”於是父子同出西門。望西路而進,不知趙宣子出奔何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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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 第五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