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 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話說齊景公歸自平邱,雖然懼晉兵威,一時受歃,已知其無遠大之謀,遂有志復桓公之業,謂相國晏嬰曰:“晉霸西北,寡人霸東南,何爲不可?”晏嬰對曰:“晉勞民於興築,是以失諸侯,君欲圖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嬰對曰:“省刑罰,則民不怨;薄賦斂,則民知恩。古先王春則省耕,補其不足;夏則省斂,助其不給。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煩刑,發倉廩以貸貧窮,國人感悅。


於是徵聘於東方諸侯。徐子不從,乃用田開疆爲將,帥師伐之,大戰於蒲隧,斬其將嬴爽,獲甲士五百餘人。徐子大懼,遣使行成於齊,齊侯乃約郯子、莒子同徐子結盟於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賂之。晉君臣雖知,而不敢問。齊自是日強,與晉並霸。景公錄田開疆平徐之功,復嘉古冶子斬黿之功,仍立“五乘之賓”以旌之。


田開疆復舉薦公孫捷之勇。那公孫捷生得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長一丈,力舉千鈞,景公見而異之,遂與之俱獵於桐山。忽然山中趕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虎咆哮發喊,飛奔前來,徑撲景公之馬,景公大驚。只見公孫捷從車上躍下,不用刀槍,雙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項皮,右手揮拳,只一頓,將那隻大蟲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與“五乘之賓”。


公孫捷遂與田開疆、古冶子結爲兄弟,自號“齊邦三傑”,挾功恃勇,口出大言,凌鑠閭里,簡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嘗以爾我相稱,全無禮體。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


時朝中有個佞臣喚做梁邱據,專以先意逢迎,取悅於君,景公甚寵愛之。據內則獻媚景公,以固其寵;外則結交三傑,以張其黨。況其時陳無宇厚施得衆,已伏移國之兆,那田開疆與陳氏是一族,異日聲勢相倚,爲國家之患,晏嬰深以爲憂,每欲除之,但恐其君不聽,反結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魯昭公以不合於晉之故,欲結交於齊,親自來朝,景公設宴相待。魯國是叔孫婼相禮,齊國是晏嬰相禮。三傑帶劍,立於階下,昂昂自若,目中無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園中金桃已熟,可命薦新,爲兩君壽。”景公准奏,宣園吏取金桃來獻,晏子奏曰:“金桃難得之物,臣當親往臨摘。”晏子領鑰匙去訖。


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時,有東海人,以臣核來獻,名曰‘萬壽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蟠桃'。植之三十餘年,枝葉雖茂,花而不實,今歲結有數顆。寡人惜之,是以封鎖園門,今日君侯降臨,寡人不敢獨享,特取來與賢君臣共之。”魯昭公拱手稱謝。


少頃,晏子引著園吏,將雕盤獻上。盤中堆著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氣撲鼻,真珍異之果也。景公問曰:“桃實止此數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以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進魯侯之前。左右獻上金桃,晏子致詞曰:“桃實如鬥,天下罕有。兩君食之,千秋同壽。”


魯侯飲酒畢,取桃一枚食之,甘美非常,誇獎不已;次及景公,亦飲酒一杯,取桃食訖。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孫大夫賢名著於四方,今又有贊禮之功,宜食一桃。”叔孫婼跪奏曰:“臣之賢,萬不及相國,相國內修國政,外服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賜相國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孫大夫推讓相國,可各賜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領之。謝恩而起,晏子奏曰:“盤中尚有二桃。主公可傳令諸臣中,言其功深勞重者,當食此桃,以彰其賢。”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傳諭,使階下諸臣,有自信功深勞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國評功賜桃。


公孫捷挺身而出,立於筵上,而言曰:“昔從主公獵於桐山,力誅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駕,功莫大焉!可賜酒一爵,食桃一枚,歸於班部。”


古冶子奮然便出曰:“誅虎未足爲奇,吾曾斬妖黿於黃河,使君危而復安。此功若何?”景公曰:“此時波濤洶涌,非將軍斬絕妖黿,必至覆溺,此蓋世奇功也!飲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進酒賜桃,只見田開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斬其名將,俘甲首五百餘人,徐君恐懼,致賂乞盟。郯、莒畏威,一時皆集,奉吾君爲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開疆之功,比於二將,更自十倍。爭奈無桃可賜,賜酒一杯,以待來年。”


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遲,以此無桃,掩其大功。”田開疆按劍而言曰:“斬黿、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戰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於兩國君臣之間,爲萬代恥笑!何面目立於朝廷之上耶?”言訖,揮劍自刎而死。


公孫捷大驚,亦拔劍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讓,非廉也;視人之死而不能從,非勇也。”言訖,亦自刎。


古冶子奮氣大呼曰:“吾三人義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獨苟活,於心何安?”亦自刎而亡。


景公急使人止之,已無及矣,魯昭公離席而起曰:“寡人聞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盡矣。”景公聞言嘿然,變色不悅,晏嬰從容進曰:“此皆吾國一勇之夫,雖有微勞,何足掛齒。”魯侯曰:“上國如此勇將,還有幾人。”晏嬰對曰:“籌策廟堂,威加萬里,負將相之才者數十人。若血氣之勇,不過備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爲齊輕重哉?”景公意始釋然。晏子更進觴於兩君,歡飲而散。


三傑墓在蕩陰裏,後漢諸葛孔明《梁父吟》,正詠其事:


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裏。  裏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  問是誰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  一朝中陰謀,二桃殺三士。  誰能爲此者?相國齊晏子!


魯昭公別後,景公召晏嬰問曰:“卿於席間,張大其辭,雖然存了齊國一時體面,只恐三傑之後,難乎其繼,如之奈何?”晏子對曰:“臣舉一人,足兼三傑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衆,武能威敵,真大將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開疆一宗乎?”晏子對曰:“此人雖出田族,然庶孽微賤,不爲田氏所禮。故屏居東海之濱。君欲選將,無過於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賢,何不早聞?”晏子對曰:“善仕者不但擇君,兼欲擇友。田疆、古冶輩血氣之夫,穰苴豈屑與之比肩哉。”景公口雖唯唯,終以田、陳同族爲嫌,躊躇不決。


忽一日,邊吏報道,”晉國探知三傑俱亡,興兵犯東阿之境。燕國亦乘機侵擾北鄙。”景公大懼,於是令晏子以繒帛詣東海之濱,聘穰苴入朝。苴敷陳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爲將軍,使帥車五百乘,北拒燕、晉之兵。穰苴請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里之中,驟然授以兵權,人心不服。願得吾君寵臣一人,爲國人素所尊重者,使爲監軍,臣之令乃可行也。”景公從其言,命嬖大夫莊賈,往監其軍。


苴與賈同時謝恩而出,至朝門之外,莊賈問穰苴出軍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時,某于軍門專候同行,勿過日中也。”言畢別去。


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軍中,喚軍吏立木爲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莊賈。賈年少,素驕貴,恃景公寵幸,看穰苴全不在眼。況且自爲監軍,只道權尊勢敵,緩急自由。是日親戚賓客,俱設酒餞行,賈留連歡飲,使者連催,坦然不以爲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軍吏已報未牌,不見莊賈來到,遂吩咐將木表放倒,傾去漏水,竟自登壇誓衆,申明約束。


號令方完,日已將晡,遙見莊賈高車駟馬,徐驅而至,面帶酒容。既到軍門,乃從容下車,左右擁衛,踱上將臺。穰苴端然危坐,並不起身,但問:“監軍何故後期?”莊賈拱手而對曰:“今日遠行,蒙親戚故舊攜酒餞送,是以遲遲也!”穰苴曰:“夫爲將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秉桴鼓,犯矢石,則忘其身。今敵國侵凌,邊境騷動,吾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軍之衆,託吾兩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懸之急,何暇與親舊飲酒爲樂哉?”莊賈尚含笑對曰:“幸未誤行期,元帥不須過責。”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寵,怠慢軍心,倘臨敵如此,豈不誤了大事。”即召軍政司問曰:“軍法期而後至,當得何罪?”軍政司曰:“按法當斬。”


莊賈聞一“斬”字,纔有懼意,便要奔下將臺,穰苴喝教手下,將莊賈捆縛,牽出轅門斬首,唬得莊賈滴酒全無,口中哀叫討饒不已。左右從人,忙到齊侯處報信求救,連景公也喫一大驚,急叫梁邱據持節往諭,特免莊賈一死。吩咐乘軺車疾驅,誠恐緩不及事。那時莊賈之首,已號令轅門了。


梁邱據尚然不知,手捧符節,望軍中馳去。穰苴喝令阻住,問軍政司曰:“軍中不得馳車,使者當得何罪?”答曰:“按法亦當斬。”梁邱據面如土色,戰做一團,口稱:“奉命而來,不幹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難以加誅。然軍法不可廢也!”乃毀車斬驂,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據得了性命,抱頭鼠竄而去。於是大小三軍莫不股慄。


穰苴之兵未出郊外,晉師聞風遁去,燕人亦渡河北歸。苴追擊之,斬首萬餘,燕人大敗,納賂請和。班師之日景公親勞於郊,拜爲大司馬,使掌兵權。史臣有詩云:


寵臣節使且罹刑,國法無私令必行。  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張敵愾慰蒼生。


諸侯聞穰苴之名,無不畏服。景公內有晏嬰,外有穰苴,國治兵強,四境無事,日惟田獵飲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時也。


一日,景公在宮中與姬妾飲酒,至夜,意猶未暢,忽思晏子,命左右將酒具移於其家。前驅往報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帶,執笏拱立於大門之外。景公尚未下車,晏子前迎,驚惶而問曰:“諸侯得無有故乎?國家得無有故乎?”景公曰:“無有。”晏子曰:“然則君何爲非時而夜辱於臣家?”景公曰:“相國政務煩勞,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聲,不敢獨樂,願與相國共享。”晏子對曰:“夫安國家,定諸侯,臣請謀之;若夫布薦席,除簠簋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與聞也!”


景公命回車,移於司馬穰苴之家。前驅報如前,司馬穰苴冠纓披甲,操戟拱立於大門之外,前迎景公之車,鞠躬而問曰:“諸侯得無有兵乎?大臣得無有叛者乎?”景公曰:“無有。”穰苴曰:“然則昏夜辱於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無他,念將軍軍務勞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樂,思與將軍共之耳。”穰苴對曰:“夫禦寇敵,誅悖亂,臣請謀之。若夫布薦席,陳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於介冑之士耶?”


景公意興索然,左右問曰:“將回宮乎?”景公曰:“可移於梁邱大夫之家。”前驅馳報亦如前。景公車未及門,梁邱據左操琴,左挈竽,口中行歌而迎景公於巷口。景公大悅,於是解衣卸冠,與梁邱據歡呼於絲竹之間,雞鳴而返。


明日,晏嬰、穰苴同入朝謝罪,且諫景公不當夜飲於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無二卿,何以治吾國;無樑邱據,何以樂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職,二卿亦勿與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詩云:


雙柱擎天將相功。小臣便辟豈相同?  景公得士能專任。嬴得芳名播海東!


是時中原多故,晉不能謀。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爲頃公。


頃公初年,韓起、羊舌肹俱卒,魏舒爲政,荀躒、範鞅用事,以貪冒聞。


祁氏家臣祁勝,通於鄔臧之室,祁盈執祁勝,勝行賂於荀躒,躒譖於頃公,反執祁盈;羊舌食我黨於祁氏,爲之殺祁勝。頃公怒,殺祁盈、食我,盡滅祁、羊舌二氏之族。國人冤之。其後魯昭公爲強臣季孫意如所逐,荀躒復取貨於意如,不納昭公。於是齊景公合諸侯於鄢陵,以謀魯難,天下俱高其義,齊景公之名,顯於諸侯,此是後話。


卻說周景王十九年,吳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篤,復申父兄之命,欲傳位於季札。札辭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從,富貴於我如秋風之過耳,吾何愛焉?”遂逃歸延陵。


羣臣奉夷昧之子州於爲王,改名曰僚,是爲王僚。


諸樊之子名光,善於用兵,王僚用之爲將,與楚戰於長岸,殺楚司馬公子魴,楚人懼,築城於州來,以御吳。時費無極以讒佞得寵,蔡平公廬已立嫡子朱爲世子,其庶子名東國,欲謀奪嫡,納貨於無極,無極先譖朝吳,逐之奔鄭,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無極詐傳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東國爲君。平王問曰:“蔡人何以逐朱?”無極對曰:“朱將叛楚,蔡人不願,是以逐之!”平王遂不問。


無極又心忌太子建,欲離間其父子,而未有計,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長矣,何不爲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國。秦,強國也,而睦於楚,兩強爲婚,楚勢益張矣!”平王從之,遂遣費無極往聘秦國,因爲世子求婚。


秦哀公召羣臣謀其可否,羣臣皆言:“昔秦、晉世爲婚姻,今晉好久絕,楚勢方盛,不可不許!”秦哀公遂遣大夫報聘,以長妹孟嬴許婚,今俗家小說稱爲無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號,自漢代始有之,春秋時焉有此號哉?平王覆命無極領金珠彩幣,往秦迎娶,無極隨使者入秦,呈上聘禮;哀公大悅,即詔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裝資百輛,從媵之妾數十餘人。孟嬴拜辭其兄秦伯而行,無極於途中,察知孟嬴有絕世之色,又見媵女內有一人,儀容頗端,私訪其來歷,乃是齊女,自幼隨父宦秦,遂入宮中,爲孟嬴侍妾。


無極訪得備細,因宿館驛,密召齊女謂曰:“我相你有貴人之貌,有心要擡舉你,做個太子正妃,汝能隱吾之計,管你將來富貴不盡,”齊女低首無言。


無極先一日行,趨入宮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約有三舍之遠,”平王問曰:“卿曾見否,其貌若何?”無極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誇張秦女之美,動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問,正中其計,遂奏曰:“臣閱女子多矣,未見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國後宮無有其對,便是相傳古來絕色,如妲己、驪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萬一矣!”平王聞秦女之美,麪皮通紅,半晌不語,徐徐嘆曰:“寡人枉自稱王,不遇此等絕色,誠所謂虛過一生耳!”


無極請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既聘爲子婦,恐礙人倫,”無極奏曰:“無害也。此女雖聘於太子,尚未入東宮,王迎入宮中,誰敢異議?”平王曰:“羣臣之口可鉗,何以塞太子之口?”無極奏曰:“臣觀從媵之中,有齊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請先進秦女於王宮,復以齊女進於東宮,囑以毋漏機關,則兩相隱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囑無極機密行事。


無極謂公子蒲曰:“楚國婚禮,與他國異,先入宮見舅姑,而後成婚。”公子蒲曰:“惟命,”無極遂命車並車將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宮,留孟嬴而遣齊女。令宮中侍妾扮作秦媵,齊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歸東宮成親。


滿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無極之詐。孟嬴問:“齊女何在?”則雲:“已賜太子矣。”潛淵詠史詩云:


衛宣作俑是新臺,蔡國姦淫長逆胎。  堪恨楚平倫理盡,又招秦女入宮來!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宮,不許他母子相見,朝夕與秦女在後宮宴樂,不理國政。外邊沸沸揚揚,多有疑秦女之事者。無極恐太子知覺,或生禍變,乃告平王曰:“晉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靈王大城陳、蔡,以鎮中華,正是爭霸之基。今二國復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業?何不令太子出鎮城父,以通北方,王專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躊躇未答,無極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則事泄,若遠屏太子,豈不兩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鎮城父,以奮揚爲城父司馬,諭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


伍奢知無極之讒,將欲進諫。無極知之,復言於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輔助太子。太子行後,平王遂立秦女孟嬴爲夫人,出蔡姬歸於鄖。太子到此,方知秦女爲父所換,然無可奈何矣。孟嬴雖蒙王寵愛,然見平王年老,心甚不悅。平王自知非匹,不敢問之。


逾年,孟嬴生一子,平王愛如珍寶,遂名曰珍。珍週歲之後,平王始問孟嬴曰:“卿自入宮,多愁嘆,少歡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適事君王,親自以爲秦、楚相當,青春兩敵,及入宮庭,見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嘆生不及時耳。”


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雖遲,然爲後則不知早幾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細細盤問宮人,宮人不能隱瞞,遂言其故,孟嬴悽然垂淚,平王覺其意,百計媚之,許立珍爲世子,孟嬴之意稍定。


費無極終以太子建爲慮,恐異日嗣位爲王,禍必及己,復乘間僭於平王曰:“聞世子與伍奢有謀叛之心,陰使人通於齊、晉二國,許爲之助,王不可不備。”平王曰:“吾兒素柔順,安有此事?”無極曰:“彼以秦女之故,久懷怨望,今在城父繕甲厲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後安享楚國,子孫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請先辭,逃死於他國,免受誅戮。”平王本欲廢建而立少子珍,又被無極說得心動,便不信也信了,即欲傳令廢建。無極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傳令廢之,是激其反也,太師伍奢是其謀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後遣兵襲執世子,則王之禍患可除矣。”


平王然其計,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問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剛直,遂對曰:“王納子婦已過矣,又聽細人之說,而疑骨肉之親,於心何忍?”平王慚其言,叱左右執伍奢而囚之。


無極奏曰:“奢斥王納婦,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見囚,能不動乎?齊、晉之衆,不可當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殺世子,何人可遣?”無極對曰:“他人往,太子必將抗鬥,不若密諭司馬奮揚使襲殺之。”平王乃使人密諭奮揚,曰:“殺太子,受上賞;縱太子,當死。”


奮揚得令,即時使心腹私報太子,教他“速速逃命,無遲頃刻!”太子建大驚,時齊女已生子名勝,建遂與妻子連夜出奔宋國。奮揚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將自己囚繫,解到郢都,來見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於餘口,入於爾耳,誰告建耶?”奮揚曰:“臣實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謹守斯言,不敢貳心,是以告之;後思罪及於身,悔已無及矣。”平王曰:“你既私縱太子,又敢來見寡人,不畏死乎?”奮揚對曰:“既不能奉王之後命,又畏死而不來,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殺之無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爲幸矣!”平生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奮揚雖違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復爲城父司馬。史臣有詩云:


無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  讒佞紛紛終受戮,千秋留得奮揚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爲太子,改費無極爲太師。


無極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員,皆人傑也,若使出奔吳國,必爲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愛其父,必應召而來,來則盡殺之,可免後患。”平王大喜,獄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紙筆,謂曰:“汝教太子謀反,本當斬首示衆,念汝祖父有功於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寫書,召二子歸朝,改封官職,赦汝歸田。”伍奢心知楚王挾詐,欲召其父子同斬,乃對曰:“臣長子尚,慈溫仁信,聞臣召必來;少子員,少好於文,長習於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來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書往召,召而不來,無與爾事,”


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違,遂當殿寫書,略雲:


書示尚、員二子,吾因進諫忤旨,待罪縲紲。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將使羣臣議功贖罪,改封爾等官職。爾兄弟可星夜前來!若違命延遷,必至獲罪。書到速速!


伍奢寫畢,呈上平王看過,緘封停當,仍復收獄。平王遣鄢將師爲使,駕駟馬,持封函印綬,往棠邑來,伍尚已回城父矣。


鄢將師再至城父,見伍尚,口稱:“賀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賀之有?”鄢將師曰:“王誤信人言,囚繫尊公,今有羣臣保舉,稱君家三世忠臣,王內慚過聽,外愧諸侯之恥,反拜尊公爲相國,封二子爲侯,尚賜鴻都侯,員賜蓋侯。尊公久系初釋,思見二子,故復作手書,遣某奉迎,必須早早就駕,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繫,中心如割,得免爲幸,何敢貪印綬哉?”將師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辭!”伍尚大喜,乃將父書入室,來報其弟伍員。不知伍員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東周列國志-第七十一回-相關圖片

東周列國志 第七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