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棠公尚捐軀奔父難 伍子胥微服過昭關
話說伍員字子胥,監利人,生得身長一丈,腰大十圍,眉廣一尺,目光如電,有扛鼎拔山之勇,經文緯武之才。乃世子太師連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與員俱隨其父奢於城父。鄢將師奉楚平王之命,欲誘二子入朝,先見了伍尚,因請見員。
尚乃持父手書入內,與員觀看,曰:“父倖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門,弟可出見之。”員曰:“父得免死,已爲至幸。二子何功,而復封侯,此誘我也。往必見誅!”尚曰:“父見有手書,豈相誑哉?”員曰:“吾父忠於國家,知我必欲報仇,故使並命於楚,以絕後慮。”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語。萬一父書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辭?”員曰:“兄且安坐,弟當卜其吉凶。”
員布卦已畢,曰:“今日甲子日,時加於巳,支傷日下,氣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誅,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貪侯爵,思見父耳。”員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殺吾父,兄若誤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愛,恩從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於是伍員乃仰天嘆曰:“與父俱誅,何益於事?兄必欲往,弟從此辭矣!”尚泣曰:“弟將何往?”員曰:“能報楚者,吾即從之。”尚曰:“吾之智力,遠不及弟,我當歸楚,汝適他國。我以殉父爲孝,汝以復仇爲孝。從此各行其志,不復相見矣!”
伍員拜了伍尚四拜,以當永訣。尚拭淚出見鄢將師,言:“弟不願封爵,不能強之。”將師只得同伍尚登車。既見平王,王並囚之。伍奢見伍尚單身歸楚,嘆曰:“吾固知員之不來也!”
無極復奏曰:“伍員尚在,宜急捕之,遲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領精卒二百人,往襲伍員。員探知楚兵來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謂其妻賈氏曰:“吾欲逃奔他國,借兵以報父兄之仇,不能顧汝,奈何?”賈氏睜目視員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爲婦人計耶,子可速行,勿以妾爲念!”遂入戶自縊。伍員痛哭一場,藁葬其屍,即時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貫弓佩劍而去。
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圍其家,搜伍員不得,度員必東走,遂命御者疾驅追之。約行三百里,及於曠野無人之處。員乃張弓布矢,射殺御者,復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懼,下車欲走。伍員曰:“本欲殺汝,姑留汝命歸報楚王,欲存楚國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滅楚,親斬楚王之頭,以泄吾恨。”
武城黑抱頭鼠竄,歸報平王,言:“伍員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費無極押伍奢父子於市曹斬之。臨刑,伍尚唾罵無極,“讒言惑主,殺害忠良!”伍奢止曰:“見危授命,人臣之職,忠佞自有公論,何以詈爲?但員兒不至,吾慮楚國君臣,自今以後,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罷,引頸受戮。百姓觀者,無不流涕。是日天昏日暗,悲風慘冽。史臣有詩云:
慘慘悲風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 楚庭從此皆讒佞,引得吳兵入郢城。
平王問:“伍奢臨刑有何怨言?”無極曰:“並無他語,但言伍員不至,楚國君臣不能安食也。”平王曰:“員雖走,必不遠,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馬沈尹戍率三千人,窮其所往。
伍員行及大江,心生一計,將所穿白袍,掛於江邊柳樹之上,取雙履棄於江邊,足換芒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至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員不知去向。”無極進曰:“臣有一計,可絕伍員之路。”王問:“何計?”無極對曰:“一面出榜四處懸掛,不拘何人,有能捕獲伍員來者,賜粟五萬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縱放者,全家處斬。詔各路關津渡口,凡來往行人,嚴加盤詰。又遣使遍告列國諸侯,不得收藏伍員。彼進退無路,縱一時不能就擒,其勢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
平王悉從其計,畫影圖形,訪拿伍員,各關隘十分緊急。
再說伍員沿江東下,一心欲投吳國,奈路途遙遠,一時難達。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國,何不從之?”遂望睢陽一路而進。行至中途,忽見一簇車馬前來,伍員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頭,伏於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與員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國迴轉,在此經過。伍員趨出,立於車左。包胥慌忙下車相見,問:“子胥何故獨行至此?”伍員把平王枉殺父兄之事,哭訴一遍。包胥聞之,惻然動容,問曰:“子今何往?”員曰:“吾聞‘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將奔往他國,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車裂無極之屍,方泄此恨。”包胥勸曰:“楚王雖無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祿,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員曰:“昔桀、紂見誅於其臣,惟無道也!楚王納子婦,棄嫡嗣,信讒佞,戮忠良,吾請兵入郢,乃爲楚國掃蕩污穢,況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滅楚,誓不立於天地之間!”包胥曰:“吾欲教子報楚,則爲不忠;教子不報,又陷子於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誼,吾必不漏泄於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員遂辭包胥而行。
不一日,到了宋國,尋見了太子建,抱頭而哭,各訴平王之過惡。員曰:“太子曾見宋君否?”建曰:“宋國方有亂,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謁也!”
卻說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聽寺人伊戾之讒,殺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爲元公。元公爲人,貌醜而性柔,多私無信,惡世卿華氏之強,與公子寅、公子御戎、向勝、向行等,謀欲除去之。
向勝泄其謀於向寧。寧與華向、華定、華亥相善,謀先期作亂,華亥乃僞爲有疾,羣臣皆來問疾,華亥執公子寅與御戎殺之,囚向勝、向行於倉廩之中。元公聞之,亟駕車親至華氏之門,請釋二向。華亥並劫元公,索要世子及親臣爲質,方從其請。元公曰:“周、鄭交質,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質於卿家,卿之子亦應質於寡人!”
華氏商議,將華亥之子無慼、華定之子啓、向寧之子向羅,質於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欒,與母弟辰、公子地,質於華亥之家,華亥始釋向勝、向行,從元公還朝。
元公與夫人心念世子欒,每日必至華氏,視世子食畢方歸,華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歸宮,元公甚喜,向寧不肯曰:“所以質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質去,禍必至矣!”元公聞華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馬華費遂,將師甲攻華氏,費遂對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恥辱!”費遂曰:“君意既決,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違君命哉?”即日整頓兵甲,元公遂將所質華無慼、華啓、向羅,盡皆斬首,將攻華氏。華登素善於華亥,奔往告之,華亥忙集家甲迎戰,兵敗,向寧欲殺世子。華亥曰:“得罪於君,又殺君子,人將議我!”乃盡歸其質,與其黨出奔陳國。
華費遂有三子,長華豸區,次華多僚,華登其第三子也。多僚與豸區素不睦,因華氏之亂,譖於元公,言:“華豸區實與亥、定同謀,今自陳召之,將爲內應!”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於費遂。費遂曰:“此必多僚譖言也,君既疑豸區,則請逐之!”華豸區之家臣張匄,微聞其事,訊於宜僚,宜僚不肯言,張匄拔劍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殺汝!”宜僚懼,盡吐其實,張匄報於華豸區,請殺多僚。華豸區曰:“登出奔,已傷司馬之心矣,吾兄弟復相殘,何以自立,吾將避之!”
華豸區往辭其父,張匄從行,恰好費遂自朝中出,多僚爲之御車,張匄一見,怒氣勃發,拔佩劍砍殺多僚,劫華費遂同出盧門,屯於南里,使人至陳,招回華亥、向寧等一同謀叛。
宋元公拜樂大心爲大將,率兵圍南里,華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帥師來救華氏,伍員聞楚師將到,曰:“宋不可居矣!”乃與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鄭國。有詩爲證:
千里投人未息肩,盧門金鼓又喧天。 孤臣孽子多顛沛,又向滎陽快著鞭。
楚兵來救華氏,晉頃公亦率諸侯救宋,諸侯不欲與楚戰,勸宋解南里之圍,縱華亥、向寧等出奔楚國。兩下罷兵,此是後話。
是時鄭上卿公孫僑新卒。鄭定公不勝痛悼,素知伍員乃三代忠臣之後,英雄無比;況且是時晉、鄭方睦,與楚爲仇,聞太子建之來,甚喜,使行人致館,厚其廩餼,建與伍員每見鄭伯,必哭訴其冤情。鄭定公曰:“鄭國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報仇,何不謀之於晉?”世子建留伍員於鄭,親往晉國,見晉頃公,頃公叩其備細,送居館驛,召六卿共議伐楚之事。
哪六卿?魏舒、趙鞅、韓不信、士鞅、荀寅、荀躒。時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強,頃公不能自專。就中惟魏舒、韓不信有賢聲,餘四卿皆貪權怙勢之輩,而荀寅好賂尤甚。鄭子產當國,執禮相抗,晉卿畏之;及遊吉代爲執政,荀寅私遣人求貨于吉,吉不從,由是寅有惡鄭之心。至是,密奏頃公曰:“鄭陰陽晉、楚之間,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鄭,鄭必信之,世子能爲內應,我起兵滅鄭,即以鄭封太子,然後徐圖滅楚,有何不可?”頃公從其計,即命荀寅以其謀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諾之。
建辭了晉頃公,回至鄭國,與伍員商議其事,員諫曰:“昔秦將杞子、楊孫謀襲鄭國,事既不成,竄身無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謀之,此僥倖之計,必不可!”建曰:“吾已許晉君臣矣!”員曰:“不爲晉應,未有罪也;若謀鄭,則信義俱失,何以爲人?子必行之,禍立至矣!”
建貪於得國,遂不聽伍員之諫,以家財私募驍勇,復交結鄭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賄賂,轉相要結。因晉國私遣人至建處,約會日期,其謀漸泄,遂有人密地投首,鄭定公與遊吉計議,召太子建遊於後圃,從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罷,鄭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見圖?”建曰:“從無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質其事,太子建不能諱,鄭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於席上,斬之,並誅左右受賂不出首者二十餘人。
伍員在館驛,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頃,建從人逃回驛中,言太子被殺之事,伍員即時攜建子勝出了鄭城,思量無路可奔,只得往吳國逃難。髯翁有詩,單詠太子建自取殺身之禍,詩云:
親父如仇隔釜鬵,鄭君假館反謀侵。 人情難料皆如此,冷盡英雄好義心。
再說伍員同公子勝,懼鄭國來追,一路晝伏夜行,千辛萬苦,不必細述。
行過陳國,知陳非駐足之處,復東行數日,將近昭關。那座關在小峴山之西,兩山並峙,中間一口,爲廬、濠往來之衝,出了此關,便是大江,通吳的水路了,形勢險隘,原設有官把守,近因盤詰伍員,特遣右司馬薳越帶領大軍駐紮於此。伍員行至歷陽山,離昭關約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進。
忽有一老父攜杖而來,徑入林中,見伍員,奇其貌,乃前揖之,員亦答禮,老父曰:“君能非伍氏子乎?”員大駭曰:“何爲問及於此?”老父曰:“吾乃扁鵲之弟子東皋公也,自少以醫術遊於列國,今年老,隱居於此。數日前,薳將軍有小恙,邀某往視,見關上懸有伍子胥形貌,與君正相似,是以問之。君不必諱,寒舍只在山後,請那步暫過,有話可以商量。”伍員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勝隨東皋公而行。
約數裏,有一茅莊,東皋公揖伍員而入,進入草堂,伍員再拜,東皋公慌忙答禮曰:“此尚非君停足之處。”復引至堂後西偏,進一小小笆門,過一竹園,園後有土屋三間,其門如竇,低頭而入,內設牀幾,左右開小窗透光,東皋公推伍員上座,員指公子勝曰:“有小主在,吾當側侍。”東皋公問:“何人?”員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勝。某實子胥也。以公長者,不敢隱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圖報,幸公勿泄!”
東皋公乃坐勝於上,自己與伍員東西相對,謂員曰:“老夫但有濟人之術,豈有殺人之心哉?此處雖住一年半載,亦無人知覺,但昭關設守甚嚴,公子如何可過,必思一萬全之策,方可無虞。”員下跪曰:“先生何計能脫我難,日後必當重報!”東皋公曰:“此處荒僻無人,公子且寬留,容某尋思一策,送爾君臣過關。”員稱謝,東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並不言過關之事。
伍員乃謂東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爲歲,遷延於此,宛如死人,先生高義,寧不哀乎?”東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員狐疑不決。
是夜,寢不能寐,欲要辭了東皋公前行,恐不能過關,反惹其禍;欲待再住,又恐擔擱時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轉尋思,反側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臥而復起,繞室而走,不覺東方發白。
只見東皋公叩門而入,見了伍員,大驚曰:“足下須鬢,何以忽然改色,得無愁思所致耶?”員不信,取鏡照之,已蒼然頒白矣。世傳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非浪言也。員乃投鏡於地,痛哭曰:“一事無成,雙鬢已斑。天乎!天乎!”東皋公曰:“足下勿得悲傷,此乃足下佳兆也。”
員拭淚問曰:“何謂佳兆?”東皋公曰:“公狀貌雄偉,見者易識,今須鬢頓白,一時難辨,可以混過俗眼,況吾友,老夫已請到,吾計成矣!”員曰:“先生計安在?”
東皋公曰:“吾友複姓皇甫,名訥,從此西南七十里龍洞山居住,此人身長九尺,眉廣八寸,彷彿與足下相似,教他假份作足下,足下卻份爲僕者,倘吾友被執,紛論之間,足下便可搶過昭關矣!”伍員曰:“先生之計雖善,但累及貴友,於心不安!”東皋公曰:“這個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後,老夫已與吾友備細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無辭,不心過慮!”
言畢,遂使人請皇甫訥至土室中,與伍員相見,員視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勝之喜。東皋公又將藥湯與伍員洗臉,變其顏色,捱至黃昏,使伍員解其素服,與皇甫訥穿之,另將緊身褐衣,與員穿著,扮作僕者,羋勝亦更衣,如村家小兒之狀,伍員同公子勝拜了東皋公四拜,“異日倘有出頭之日,定當重報!”
東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脫,豈望報也!”
員與勝跟隨皇甫訥,連夜望昭關而行,黎明已到,正值開關。
卻說楚將薳越,堅守關門,號令:“凡北人東度者,務要盤詰明白,方許過關!”關前畫有伍子胥面貌查對。真個“水泄不通,鳥飛不過。”皇甫訥剛到關門,關卒見其狀貌,與圖形相似,身穿素縞,且有驚悸之狀,即時盤住,入報薳越,越飛馳出關,遙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齊下手,將訥擁入關上,訥詐爲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關將士,及關前後百姓,初聞捉得子胥,盡皆踊躍觀看。
伍員乘關門大開,帶領公子勝,雜於衆人之中,一來擾攘之際,二來裝扮不同,三來子胥面色既改,須鬢俱白,老少不同,急切無人認得,四來都道子胥已獲,便不去盤詰了,遂捱捱擠擠,混出關門。正是:“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有詩爲證:
千羣虎豹據雄關,一介亡臣已下山。 從此勾吳添勝氣,郢都兵革不能閒。
再說楚將薳越,欲將皇甫訥綁縛拷打,責令供狀,解去郢都。訥辨曰:“吾乃龍洞山下隱士皇甫訥也,欲從故人東皋公出關東遊,並無觸犯,何故見擒?”薳越聞其聲音,想道:“子胥目如閃電,聲若洪鐘,此人形貌雖然相近,其聲低小,豈途路風霜所致耶?”
正疑惑間,忽報“東皋公來見。”薳越命押在一邊,延東皋公入,各序賓主而坐,東皋公曰:“老漢欲出關東遊,聞將軍捉得亡臣伍子胥,特來稱賀。”薳越曰:“小卒拿得一人,貌類子胥,而未肯招承。”東皋公曰:“將軍與子胥父子,共立楚朝,豈不能辨別真僞耶?”薳越曰:“子胥目如閃電,聲如洪鐘,此人目小而聲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態耳!”東皋公曰:“老漢與子胥亦有一面,請藉此人與吾辨之,便知虛實!”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訥望見東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關,何不早至?累我受辱。”東皋公笑謂薳越曰:“將軍誤矣,此吾鄉友皇甫訥也,約吾同遊,期定關前相會,不意他先行一程,將軍不信,老夫有過關文牒在此,焉可誣爲亡臣耶?”言畢,即於袖中取出言牒,呈與薳越觀看,越大慚,親釋其縛,命酒壓驚曰:“此乃小卒識認不真,萬勿見怪。”東皋公曰:“此將軍爲朝廷執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爲東遊之資,二人稱謝下關。薳越號令將士,堅守如故。
再說伍員過了昭關,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了不上數裏,遇著一人,伍員認得他姓左名誠,見爲昭關擊柝小吏,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隨伍家父子射獵,所以識認頗真。見伍員,大驚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過關?”伍員曰:“主公知我有一顆夜光之珠,問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將往取之,適才稟過薳將軍,蒙他釋放來的。”左誠不信曰:“楚王有令:‘縱放公子者,全家處斬!'某請同公子暫回關上,問明瞭主將,方纔可行。”伍員曰:“若見主將,我說美珠已交付與你,恐汝難於分剖,不如做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見也!”左誠知伍員英勇,不敢相抗,遂縱之東行,回到關上,隱過其事不提。
伍員疾行,至於鄂渚,遙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濤萬頃,無舟可渡,伍員前阻大水,後慮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見有漁翁乘船,從下流泝水而上,員喜曰:“天不絕我命也!”乃急呼曰:“漁父渡我!漁父速速渡我!”那漁父方欲攏船,見岸上又有人行動,乃放聲歌曰:“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伍員聞歌會意,即望下流沿江趨走,至於蘆洲,以蘆荻自隱,少頃,漁翁將船攏岸,不見了伍員,復放聲歌曰:“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爲?”伍員同羋勝從蘆叢中鑽出,漁翁急招之,二人踐石登舟,漁翁將船一篙點開,輕劃蘭槳,飄飄而去,不勾一個時辰,達於對岸。漁翁曰:“夜來夢將星墜於吾舟,老漢知必有異人問渡,所以蕩槳出來,不期遇子,觀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實告我,勿相隱也!”伍員遂告姓名,漁翁嗟呀不已,曰:“子面有飢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漁翁將舟繫於綠楊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員謂勝曰:“人心難測,安知不聚徒擒我?”乃復隱於蘆花深處。
少頃,漁翁取麥飯、鮑魚羹、盎漿,來至樹下,不見伍員,乃高喚曰:“蘆中人,蘆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員乃出蘆中而應。漁翁曰:“知子飢困,特爲取食,奈何相避耶?”伍員曰:“性命屬天,今屬於丈人矣,憂患所積,中心皇皇,豈敢相避?”漁翁進食,員與勝飽餐一頓,臨去,解佩劍以授漁翁,曰:“此先王所賜,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價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漁翁笑曰:“吾聞楚王有令:‘得伍員者,賜粟五萬石,爵上大夫。'吾不圖上卿之賞,而利汝百金之劍乎?且‘君子無劍不遊。'子所必需,吾無所用也!”員曰:“丈人既不受劍,願乞姓名,以圖後報!”漁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負屈,故渡汝過江,子以後報啖我,非丈夫也!”員曰:“丈人雖不望報,某心何以自安?”固請言之,漁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難,吾縱楚賊,安用姓名爲哉?況我舟楫活計,波浪生涯,雖有名姓,何期而會?萬一天遣相逢,我但呼子爲‘蘆中人',子呼我爲‘漁丈人',足爲志記耳。”員乃欣然拜謝,方行數步,復轉身謂漁翁曰:“倘後有追兵來至,勿泄吾機。"
只因轉身一言,有分喪了漁翁性命。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