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楚昭王棄郢西奔 伍子胥掘墓鞭屍
話說沈尹戍去後,吳、楚夾漢水而軍,相持數日。武城黑欲獻媚於令尹,進言曰:“吳人舍舟從陸,違其所長,且又不識地理,司馬已策其必敗矣。今相持數日,不能渡江,其心已怠,宜速擊之!”
瓦之愛將史皇亦曰:“楚人愛令尹者少,愛司馬者多,若司馬引兵焚吳舟,塞隘道,則破吳之功,彼爲第一也,令尹官高名重,屢次失利,今又以第一之功,讓於司馬,何以立於百僚之上?司馬且代子爲政矣,不如從武城將軍之計,渡江決一勝負爲上!”
囊瓦惑其言,遂傳令三軍,俱渡漢水,至小別山列成陣勢,史皇出兵挑戰,孫武使先鋒夫概迎之,夫概選勇士三百人,俱用堅木爲大棒,一遇楚兵,沒頭沒腦亂打將去,楚兵從未見此軍形,措手不迭,被吳兵亂打一陣,史皇大敗而走。囊瓦曰:“子令我渡江,今才交兵便敗,何面目來見我?”
史皇曰:“戰不斬將,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今吳王大寨紮在大別山之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往劫之,以建大功!”囊瓦從之,遂挑選精兵萬人,披掛銜枚,從間道殺出大別山後,諸軍得令,依計而行。
卻說孫武聞夫概初戰得勝,衆皆相賀,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輩,貪功僥倖,今史皇小挫,未有虧損,今夜必來掩襲大寨,不可不備!”乃令夫概、專毅各引本部,伏於大別山之左右,但聽哨角爲號,方許殺出,使唐、蔡二君分兩路接應;又令伍員引兵五千,抄出小別山,反劫囊瓦之寨,卻使伯嚭接應;孫武又使公子山保護吳王,移屯於漢陰山,以避衝突。大寨虛設旌旗,留老弱數百守之。號令已畢。
時當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從山後抄出,見大寨中寂然無備,發聲喊,殺入軍中,不見吳王,疑有埋伏,慌忙殺出,忽聽得哨角齊鳴,專毅、夫概兩軍左右突出夾攻,囊瓦且戰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才得走脫,又聞炮聲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兩下截住。唐侯大叫:“還我肅霜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還我裘佩,饒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惱,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卻得武城黑引兵來,大殺一陣,救出囊瓦。
約行數裏,一起守寨小軍來報:“本營已被吳將伍員所劫,史將軍大敗,不知下落。”囊瓦心膽俱裂,引著敗兵,連夜奔馳,直到柏舉,方纔駐足。
良久,史皇亦引殘兵來到,餘兵漸集,復立營寨。囊瓦曰:“孫武用兵,果有機變,不如棄寨逃歸,請兵復戰。”史皇曰:“令尹率大兵拒吳,若棄寨而歸,吳兵一渡漢江,長驅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盡力一戰,便死於陣上,也留個香名於後。”
囊瓦正在躊躇,忽報:“楚王又遣一軍來接應。”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將薳射也。射曰:“主上聞吳兵勢大,恐令尹不能取勝,特遣小將帶軍一萬,前來聽命。”
因問從前交戰之事,囊瓦備細詳述了一遍,面有慚色。薳射曰:“若從沈司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計,惟有深溝高壘,勿與吳戰,等待司馬兵到,然後合擊。”囊瓦曰:“某因輕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兩陣相當,楚兵豈遽弱於吳哉?今將軍初到,乘此銳氣,宜決一死戰。”薳射不從。遂與囊瓦各自立營,名雖互爲犄角,相去有十餘里。
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無能,不爲之下,兩邊各懷異意,不肯和同商議。吳先鋒夫概探知楚將不和,乃入見吳王曰:“囊瓦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雖來赴援,不遵約束。三軍皆無鬥志,若追而擊之,可必全勝。”闔閭不許。
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將獨往,若幸破楚軍,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營。孫武聞之,急調伍員引兵接應。
卻說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準備,營中大亂。武城黑捨命敵住。瓦不及乘車,步出寨後,左胛已中一箭,卻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車載之,謂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將當死於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車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鄭國逃難去了。髯翁有詩云:
披裘佩玉賀名駒,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敗一身逃難去,好教萬口笑貪夫!
伍員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殺入吳軍,左衝右突,殺死吳兵將二百餘人。楚兵死傷,數亦相當,史皇身被重傷而死。武城黑戰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斬之。薳射之子薳延,聞前營有失,報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許,自立營前彈壓,令軍中:“亂動者斬!”
囊瓦敗軍皆歸於薳射,點視尚有萬餘,合成一軍,軍勢復振。薳射曰:“吳軍乘勝掩至,不可當也。及其未至,整隊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區處。”乃令大軍拔寨都起,薳延先行,薳射親自斷後。
夫概探得薳射移營,尾其後追之,及於清發。楚兵方收集船隻,將謀渡江。吳兵便欲上前奮擊,夫概止之曰:“困獸猶鬥,況人乎?若逼之太急,將致死力,不如暫且駐兵,待其半渡,然後擊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爭先,誰肯死鬥,勝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營。中軍孫武等俱到,聞夫概之言,人人稱善。
闔閭謂伍員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伍員曰:“臣聞被離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國叛主之事,雖則英勇,不可專任。”闔閭不以爲然。
再說薳射聞吳兵來追,方欲列陣拒敵。又聞其復退,喜曰:“固知吳人怯,不敢窮追也!”乃下令五鼓飽食,一齊渡江,剛剛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軍爭渡大亂。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車疾走,軍士未渡者,都隨著主將亂竄,吳軍從後掩殺,掠取旗鼓戈甲無數。孫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國軍將,奪取渡江船隻,沿江一路接應。
薳射奔至雍澨,將卒飢困,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遠,暫且停留,埋鍋造飯。飯才熟,吳兵又到,楚兵將不及下嚥,棄食而走,留下現成熟飯,反與吳兵受用。吳兵飽食,復盡力追逐,楚兵自相踐踏,死者更多。
薳射車躓,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吳兵圍住,延奮勇衝突,不能得出。忽聞東北角喊聲大振,薳延曰:“吳又有兵到,吾命休矣!”
原來那枝兵,卻是左司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敗之信,遂從舊路退回,卻好在雍澨遇著吳兵圍住薳延。戍遂將部下萬人,分作三路殺入。夫概恃其屢勝,不以爲意,忽見楚三路進兵,正不知多少軍馬,沒抵敵一頭處,遂解圍而走。沈尹戍大殺一陣,吳兵死者千餘人,沈尹戍正欲追殺,吳王闔閭大軍已到,兩下紮營相拒。
沈尹戍謂其家臣吳句卑曰:“令尹貪功,使吾計不遂。天也!今敵患已深,明日吾當決一死戰。幸而勝,兵不及郢,楚國之福;萬一戰敗,以首託汝,勿爲吳人所得。”又謂薳延曰:“汝父已歿於敵,汝不可以再死,宜亟歸,傳語子西,爲保郢計。”
薳延下拜曰:“願司馬驅除東寇,早建大功!”垂淚而別。
明旦,兩下列陣交鋒。沈尹戍平昔撫士有方,軍卒用命,無不盡力死鬥。夫概雖勇,不能取勝,看看欲敗,孫武引大軍殺來,右有伍員、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強弓勁弩在前,短兵在後,直衝入楚軍,殺得七零八落。
戍死命殺出重圍,身中數箭,僵臥車中,不能復戰,乃呼吳句卑曰:“吾無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見楚王。”句卑猶不忍,戍盡力大喝一聲,遂瞑目不視。句卑不得已,用劍斷其首,解裳裹而懷之,復掘土掩蓋其屍,奔回郢都去了。吳兵遂長驅而進。史官有贊雲:
楚謀不臧,賊賢升佞, 伍族既捐,郤宗復盡。 表表沈尹,一木支廈, 操敵掌中,敗於貪瓦。 功隳身亡,凌霜暴日, 天祐忠臣,歸元於國。
話說薳延先歸,見了昭王,哭訴囊瓦敗奔,其父被殺之事。昭王大驚,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議,再欲出軍接應,隨後吳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備述兵敗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馬之計,以至如此!”昭王痛哭曰:“孤不能早用司馬,孤之罪也!”因大罵囊瓦:“誤國奸臣,偷生於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吳兵日逼,大王須早定保郢之計。”昭王一面召沈諸梁領回父首,厚給葬具,封諸梁爲葉公。一面議棄城西走。
子西號哭諫曰:“社稷陵寢盡在郢都,王若棄去,不可復入矣!”昭王曰:“所恃江漢爲險,今已失其險,吳師旦夕將至,安能束手受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壯丁,尚有數萬,王可悉出宮中粟帛,激勵將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漢東諸國,令合兵入援,吳人深入我境,糧餉不繼,豈能久哉?”昭王曰:“吳因糧於我,何患乏食?晉人一呼,頓、胡皆往;吳兵東下,唐、蔡爲導,楚之宇下,盡已離心,不可恃也!”子西又曰:“臣等悉師拒敵,戰而不勝,走猶未晚!”昭王曰:“國家存亡,皆在二兄,當行則行,寡人不能與謀矣!”言罷含淚入宮。
子西與子期計議,使大將鬥巢引兵五千,助守麥城,以防北路;大將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紀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萬,營於魯洑江,以扼東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險遠,非吳入楚之道,不必置備。
子期督令王孫繇於、王孫圉、鍾建、申包胥等,在內巡城,十分嚴緊。
再說吳王闔閭聚集諸將,問入郢之期,伍員進曰:“楚雖屢敗,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聯絡,未易拔也。西去魯洑江,乃入楚之徑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須從北打大寬轉,分軍爲三,一軍攻麥城,一軍攻紀南城,大王率大軍直搗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顧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孫武曰:“子胥之計甚善。”乃使伍員同公子山引兵一萬,蔡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麥城;孫武同夫概引兵一萬,唐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紀南城;闔閭同伯嚭等,引大軍攻郢城。
且說伍員東行數日,諜者報:“此去麥城,止一舍之遠,有大將鬥巢引兵守把。”員命屯住軍馬,換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隨,步出營外,相度地形,來至一村,見村人方牽驢磨麥,其人以棰擊驢,驢走磨轉,麥屑紛紛而下,員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麥城矣!”當下回營,暗傳號令:“每軍士一名,要布袋一個,內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無者斬!”至次日五更,又傳一令:“每車要帶亂石若干,如無者斬!”
比及天明,分軍爲二隊,蔡侯率一隊往麥城之東,公子乾率一隊往麥城之西,吩咐各將所帶石土、草束築成小城,以當營壘,員身自規度,督率軍士用力,須臾而就,東城狹長,以象驢形,名曰“驢城”,西城正圓,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員笑曰:“東驢西磨,何患‘麥'之不下耶?”
鬥巢在麥城聞知吳兵東西築城,急忙引兵來爭,誰知二城已立,屹如堅壘。鬥巢先至東城,城上旌旗佈滿,鐸聲不絕,鬥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見轅門開處,一員少年將軍引兵出戰,鬥巢問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鬥巢曰:“孺子非吾敵手,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麥城去矣。”鬥巢愈怒,挺著長戟,直取姬乾,姬乾奮戈相迎,兩下交鋒,約二十餘合,忽有哨馬飛報:“今有吳兵攻打麥城,望將軍速回!”鬥巢恐巢穴有失,急鳴金收軍,軍伍已亂,姬乾乘勢掩殺一陣,不敢窮追而返。
鬥巢回至麥城,正遇伍員指揮軍馬圍城,鬥巢橫戈拱手曰:“子胥別來無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無極,今讒人已誅,足下無冤可報矣!宗國三世之恩,足下豈忘之乎?”員對曰:“吾先人有大功於楚,楚王不念,冤殺父兄,又欲絕吾之命,幸蒙天祐,得脫於難。懷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諒,速速遠避,勿攖吾鋒,可以相全!”
鬥巢大罵:“背主之賊,避汝不算好漢!”便挺戟來戰伍員,員亦持戟相迎。略戰數合,伍員曰:“汝已疲勞,放汝入城,明日再戰。”鬥巢曰:“來日決個死敵!”兩下各自收軍。城上看見自家人馬,開門接應入城去了。至夜半,忽然城上發起喊來,報道:“吳兵已入城矣!”
原來伍員軍中多有楚國降卒,故意放鬥巢入城,卻教降卒數人,一樣妝束,雜在楚兵隊裏混入,伏於僻處,夜半於城上放下長索,吊上吳軍。比及知覺,城上吳軍已有百餘,齊聲吶喊,城外大軍
應之,守城軍士亂竄,鬥巢禁約不住,只得乘軺車出走。伍員也不追趕,得了麥城,遣人至吳王處報捷。潛淵有詩云:
西磨東驢下麥城,偶因觸目得功成。 子胥智勇真無敵,立見荊蠻右臂傾。
話說孫武引兵過虎牙山,轉入當陽阪,望見漳江在北,水勢滔滔,紀南地勢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紀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裏,心生一計,命軍士屯於高阜之處,各備畚鍤,限一夜之間,要掘開深壕一道,引漳江之水,通於赤湖,卻築起長堤,壩住江水。那水進無所泄,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風大發,即時灌入紀南城中。守將宋木只道江漲,驅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勢浩大,連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
孫武使人于山上砍竹造筏,吳軍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吳人決漳江所致,衆心惶懼,各自逃生。楚王知郢都難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門,取其愛妹季羋,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軍士捍水,聞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駕,單單走出一身,不復顧其家室矣。郢都無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詩云:
虎踞方城阻漢川,吳兵迅掃若飛煙。 忠良棄盡讒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孫武遂奉闔閭入郢都城,即使人掘開水壩,放水歸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員亦自麥城來見。闔閭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賀已畢,然後唐、蔡二君亦入朝致詞稱慶。
闔閭大喜,置酒高會。是晚,闔閭宿於楚王之宮,左右得楚王夫人以進。闔閭欲使侍寢,意猶未決,伍員曰:“國尚有之,況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
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奪之,今其齒尚少,色未衰也。”闔閭心動,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闔閭怒,命左右:“牽來見寡人,,伯嬴閉戶,以劍擊戶而言曰:“妾聞諸侯者,一國之教也。禮,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別。今君王棄其表儀,以淫亂聞於國人,未亡人寧伏劍而死,不敢承命。”闔閭大慚,乃謝曰:“寡人敬慕夫人,願識顏色,敢及亂乎,夫人休矣!”使其舊侍爲之守戶,誡從人不得妄入。
伍員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孫武、伯嚭等,亦分據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尚依然在笥,肅霜馬亦在廄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轉獻於吳王。其他寶貨金帛,充牣室中,恣左右運取,狼藉道路。囊瓦一生貪賄,何曾受用?
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時君臣宣淫,男女無別,郢都城中,幾於獸羣而禽聚矣!髯翁有詩云: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瀆大倫。 只有伯嬴持晚節,清風一線未亡人!
伍員言於吳王,欲將楚宗廟盡行拆毀,孫武進曰:“兵以義動,方爲有名。平王廢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讒貪,內戮忠良,而外行暴於諸侯,是以吳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宜召太子建之子羋勝,立之爲君,使主宗廟,以更昭王之位。楚憐故太子無辜,必然相安,而勝懷吳德,世世貢獻不絕。王雖赦楚,猶得楚也。如此,則名實俱全矣!”
闔閭貪於滅楚,遂不聽孫武之言,乃焚燬其宗廟,唐、蔡二君各辭歸本國去訖。闔閭復置酒章華之臺,大宴羣臣,樂工奏樂,羣臣皆喜,惟伍員痛哭不已。闔閭曰:“卿報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員含淚而對曰:“平王已死,楚王復逃,臣父兄之仇,尚未報萬分之一也。”闔閭曰:“卿欲何如?”員對曰:“乞大王許臣掘平王之冢墓,開棺斬首,方可泄臣之恨,,闔閭曰:“卿爲德於寡人多矣,寡人何愛於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許之。
伍員訪知平王之墓,在東門外地方室丙莊寥臺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見平原衰草,湖水茫茫,並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覓,亦無蹤影。伍員乃捶胸向天而號曰:“天乎,天乎!不令我報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問曰:“將軍欲得平王之冢何故?”員曰:“平王棄子奪媳,殺忠任佞,滅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頸,死亦當戮其屍,以報父兄於地下!”老父曰:“平王自知多怨,恐人發掘其墓,故葬於湖中,將軍必欲得棺,須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見也。”因登寥臺,指示其處。
員使善沒之士,入水求之,於臺東果得石槨。乃令軍士各負沙一囊,堆積墓旁,壅住流水。然後鑿開石槨,得一棺甚重,發之,內惟衣冠及精鐵數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更去石板下層,果然有一棺。員令毀棺,拽出其屍,驗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銀殮過,膚肉不變。員一見其屍,怨氣沖天,手持九節銅鞭,鞭之三百,肉爛骨折,於是左足踐其腹,右手抉其目,數之曰:“汝生時枉有目珠,不辨忠佞,聽信讒言,殺吾父兄,豈不冤哉!”遂斷平王之頭,毀其衣衾棺木,同骸骨棄於原野。髯翁有贊雲:
怨不可積,冤不可極。 極冤無君長,積怨無存歿。 匹夫逃死,僇及朽骨。 淚血灑鞭,怨氣昏日。 孝意奪忠,家仇及國。 烈哉子胥,千古猶爲之飲泣! 伍員既撻平王之屍,問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處及其棺木之詐?”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餘人,砌造疑冢,恐吾等泄漏其機,冢成之後,將諸工盡殺冢內,獨老漢私逃得免。今日感將軍孝心誠切,特來指明,亦爲五十餘冤鬼,稍償其恨耳!”員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再說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轉而南渡大江,入於雲中。有草寇數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擊昭王。時王孫繇於在旁,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爲?”言未畢,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於地。寇曰:“吾輩但知有財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貪賄,況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寶貨之類。
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誰爲我護持愛妹,勿令有傷!”下大夫鍾建揹負季羋,以從王於岸。回顧羣盜放火焚舟,乃夜走數裏,至明旦,子期同宋木、鬥辛、鬥巢陸續蹤跡而至。鬥辛曰:“臣家在鄖,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強到彼,再作區處,,
少頃,王孫繇於亦至,昭王驚問曰:“子負重傷,何以得免?”繇於曰:“臣負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若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聞其語曰:“吾乃楚之故令尹孫叔敖也。傳語吾王,吳師不久自退,社稷綿遠。”因以藥敷臣之肩,醒來時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孫叔產於雲中,其靈不泯。”相與嗟嘆不已。
鬥巢出幹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進。
昭王使鬥辛覓舟於成臼之津,辛望見一舟東來,載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藍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載之。”藍尹亹曰:“亡國之君,吾何載焉!”竟去不顧。鬥辛伺候良久,復得漁舟,解衣以授之,才肯艤舟攏岸。王遂與季羋同渡,得達鄖邑。
鬥辛之仲弟鬥懷,聞王至出迎。辛令治饌,鬥懷進食,屢以目視昭王,鬥辛疑之,乃與季弟巢親侍王寢。至夜半,聞淬刀聲,鬥辛開門出看,乃鬥懷也,手執霜刃,怒氣勃勃。辛曰:“弟淬刃欲何爲乎?”懷曰:“欲弒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懷曰:“昔吾父忠於平王,平王聽費無極讒言而殺之,平王殺我父,我殺平王之子,以報其仇,有何不可?”辛怒罵曰:“君猶天也,天降禍於人,人敢仇乎?”懷曰:“王在國,則爲君;今失國,則爲仇。見仇不殺,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錄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弒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斬汝。”鬥懷挾刃出門而去,恨恨不已。
昭王聞戶外叱喝之聲,披衣起竊聽,備聞其故,遂不肯留鄖。鬥辛、鬥巢與子期商議,遂奉王北奔隨國。
卻說子西在魯洑江把守,聞郢都已破,昭王出奔,恐國人遣散,乃服王服,乘王輿,自稱楚王,立國於脾泄,以安人心。百姓避吳亂者,依之以居。已而聞王在隨,曉諭百姓,使知王之所在,然後至隨,與王相從。
伍員終以不得楚昭王爲恨,言於闔閭曰:“楚王未得,楚未可滅也。臣願率一軍西渡,蹤跡昏君,執之以歸!”闔閭許之。
伍員一路追尋,聞楚王在隨,竟往隨國,致書隨君,要索取楚王。畢竟楚王如何得免?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