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東周列國志》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演義小說,作者是明末小說家馮夢龍。這部小說由古白話寫成,主要描寫了從西周宣王時期直到秦始皇統一六國這五百多年的歷史。早在元代就有一些有關“列國”故事的白話本,明代嘉靖、隆慶時期,餘邵魚撰輯了一部《列國志傳》,明末馮夢龍依據史傳對《列國志傳》加以修改訂正,潤色加工,成爲一百零八回的《新列國志》。清代乾隆年間,蔡元放對此書又作了修改,定名爲《東周列國志》。

第七十七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 退吳師楚昭王返國


話說伍員屯兵於隨國之南鄙,使人致書於隨侯,書中大約言:“周之子孫在漢川者,被楚吞噬殆盡,今天祐吳國,問罪於楚君,若出楚珍,與吳爲好,漢陽之田,盡歸於君,寡君與君世爲兄弟,同事周室。”隨侯看畢,集羣臣計議,楚臣子期面貌與昭王相似,言於隨侯曰:“事急矣,我僞爲王而以我出獻,王乃可免也!”


隨侯使太史卜其吉凶,太史獻繇曰:“平必陂,往必復,故勿棄,新勿欲,西鄰爲虎,東鄰爲肉。”隨侯曰:“楚故而吳新,鬼神示我矣。”乃使人辭伍員曰:“敝邑依楚爲國,世有盟誓,楚君若下辱,不敢不納,然今已他徙矣,惟將軍察之。”


伍員以囊瓦在鄭,疑昭王亦奔鄭,且鄭人殺太子建,仇亦未報,遂移兵伐鄭,圍其郊。時鄭賢臣遊吉新卒,鄭定公大懼,歸咎囊瓦,瓦自殺,鄭伯獻瓦屍於吳軍,說明楚王實未至鄭。


吳師猶不肯退,必欲滅鄭,以報太子之仇。


諸大夫請背城一戰,以決存亡。鄭伯曰:“鄭之士馬孰若楚?楚且破,況於鄭乎?”乃出令於國中曰:“有能退吳軍者,寡人願與分國而治。”懸令三日。


時鄂渚漁丈人之子,因避兵亦逃在鄭城之中,聞吳國用伍員爲主將,乃求見鄭君,自言:“能退吳軍。”鄭定公曰:“卿退吳兵,用車徒幾何?”對曰:“臣不用一寸之兵,一斗之糧,只要與臣一橈,行歌道中,吳兵便退。”鄭伯不信,然一時無策,只得使左右以一橈授之:“果能退吳,不吝上賞。”


漁丈人之子縋城而下,直入吳軍,於營前叩橈而歌曰:“蘆中人,蘆中人,腰間寶劍七星文,不記渡江時,麥飯鮑魚羹?”軍士拘之,來見伍員,其人歌,蘆中人,如故,員下席驚問曰:“足下是何人?”舉橈而對曰:“將軍不見吾手中所操乎?吾乃鄂渚漁丈人之子也!”員惻然曰:“汝父因吾而死,正思報恩,恨無其路,今日幸得相遇,汝歌而見我,意何所須?”對曰:“別無所須也,鄭國懼將軍兵威,令於國中:‘有能退吳軍者,與之分國而治。'臣念先人與將軍有倉卒之遇,今欲從將軍乞赦鄭國。”員乃仰天嘆曰:“嗟乎,員得有今日,皆漁丈人所賜,上天蒼蒼,豈敢忘也。”即日下令解圍而去。


漁丈人之子回報鄭伯,鄭伯大喜,乃以百里之地封之,國人稱之曰“漁大夫”,至今溱洧之間,有丈人村,即所封地也。髯翁有詩云:


密語蘆洲隔死生,橈歌強似楚歌聲。  三軍既散分茅土,不負當時江上情。


伍員既解鄭國之圍,還軍楚境,各路分截守把,大軍營於麋地,遣人四出招降楚屬,兼訪求昭王甚急。


卻說申包胥自郢都破後,逃避在夷陵石鼻山中,聞子胥掘墓鞭屍,復求楚王,乃遣人致書於子胥,其略曰:


子故平王之臣,北面事之。今乃僇辱其屍,雖雲報仇,不已甚乎?物極必反,子宜速歸。不然,胥當踐‘復楚'之約。”


伍員得書,沉吟半響,乃謂來使曰:“某因軍務倥傯,不能答書,借汝之口,爲我致謝申君:忠孝不能兩全,吾日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耳。”使者回報包胥,包胥曰:“子胥之滅楚必矣!吾不可坐而待之!”想起楚平王夫人乃秦哀公之女,楚昭王乃秦之甥,要解楚難,除是求秦。乃晝夜西馳,足踵俱開,步步流血,裂裳而裹之。


奔至雍州,來見秦哀公曰:“吳貪如封豕,毒如長蛇,久欲薦食諸侯,兵自楚始。寡君失守社稷,逃於草莽之間,特命下臣,告急於上國,乞君念甥舅之情,代爲興兵解厄!”


秦哀公曰:“秦僻在西陲,兵微將寡,自保不暇,安能爲人?”


包胥曰:“楚秦連界,楚遭兵而秦不救,吳若滅楚,次將及秦,君之存楚,亦以固秦也。若秦遂有楚國,不猶愈於吳乎?倘能撫而存之,不絕其祀,情願世世北面事秦。”秦哀公意猶未決,曰:“大夫姑就館驛安下,容孤與羣臣商議。”


包胥對曰:“寡君越在草莽,未得安居,下臣何敢就館自便乎?”


時秦哀公沉湎於酒,不恤國事。包胥請命愈急,哀公終不肯發兵。於是,包胥不脫衣冠,立於秦庭之中,晝夜號哭,不絕其聲。如此七日七夜,水漿一勺不入其口。哀公聞之,大驚曰:“楚臣之急其君,一至是乎?楚有賢臣如此,吳猶欲滅之,寡人無此賢臣,吳豈能相容哉?”爲之流涕,賦《無衣》之詩以旌之。詩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與子同仇。


包胥頓首稱謝,然後始進壺飧。


秦哀公命大將子蒲,子虎帥車五百乘,從包胥救楚。包胥曰:“吾君在隨望救,不啻如大旱之望雨,胥當先往一程,報知寡君。元帥從商谷而東,五日可至襄陽,折而南,即荊門,而胥以楚之餘衆,自石樑山南來,計不出二月,亦可相會。吳恃其勝,必不爲備,軍士在外,日久思歸,若破其一軍,自然瓦解。”


子蒲曰:“吾未知路徑,必須楚兵爲導,大夫不可失期。”


包胥辭了秦帥,星夜至隨,來見昭王,言:“臣請得秦兵。已出境矣。”昭王大喜,謂隨侯曰:“卜人所言:‘西鄰爲虎,東鄰爲肉。'秦在楚之西,而吳在其東,斯言果驗矣!”


時薳延、宋木等,亦收拾餘兵,從王於隨。子西、子期並起隨衆,一齊進發。


秦師屯於襄陽,以待楚師。包胥引子西、子期等與秦帥相見。


楚兵先行,秦兵在後,遇夫概之師於沂水。子蒲謂包胥曰:“子率楚師先與吳戰,吾當自後會之!”包胥便與夫概交鋒。


夫概恃勇,看包胥有如無物,約鬥十餘合,未分勝敗。子蒲、子虎驅兵大進,夫概望見旗號有秦字,大驚曰:“西兵何得至此?”急急收軍,已折大半。子西、子期等乘勝追逐五十里方止。


夫概奔回郢都,來見吳王,盛稱秦兵勢銳,不可抵當。闔閭有懼色,孫武進曰:“兵,兇器,可暫用而不可久也。且楚土地尚廣,人心未肯服吳,臣前請王立羋勝以撫楚,正虞今日之變耳。爲今之計,不如遣使與秦通好,許復楚君,割楚之東鄙,以益吳疆,君亦不爲無利也!若久戀楚宮,與之相持,楚人憤而力,吳人驕而惰,加以虎狼之秦,臣未保其萬全。”


伍員知楚王必不可得,亦以武言爲然,闔閭將從之。


伯嚭進曰:“吾兵自離東吳,一路破竹而下,五戰拔郢,遂夷楚社。今一遇秦兵,即便班師,何前勇而後怯耶?願給臣兵一萬,必使秦兵片甲不回,如若不勝,甘當軍令!”闔閭壯其言,許之。孫武與伍員力止不可交兵,伯嚭不從,引兵出城。


兩軍相遇于軍祥,排成陣勢。伯嚭望見楚軍行列不整,便教鳴鼓,馳車突入,正遇子西。大罵:“汝萬死之餘,尚望寒灰再熱耶?”子西亦罵:“背國叛夫!今日何顏相見?”伯嚭大怒,挺戟直取子西,子西亦揮戈相迎,戰不數合,子西詐敗而走。伯嚭追之,未及二里,左邊沈諸梁一軍殺來,右邊薳延一軍殺來,秦將子蒲、子虎引生力軍,從中直貫吳陣,三路兵將吳兵截爲三處。伯嚭左衝右突,不能得脫。


卻得伍員兵到,大殺一陣,救出伯嚭。一萬軍馬,所存不上二千人。伯嚭自囚,入見吳王待罪。孫武謂伍員曰:“伯嚭爲人矜功自任,久後必爲吳國之患。不如乘此兵敗,以軍令斬之!”伍員曰:“彼雖有喪師之罪,然前功不小。況敵在目前,不可斬一大將。”遂奏吳王赦其罪。


秦兵直逼郢都。闔閭命夫概同公子山守城,自引大軍屯於紀南城,伍員、伯嚭分屯磨城、驢城,以爲犄角之勢,與秦兵相持。又遣使徵兵於唐、蔡。


楚將子西謂子蒲曰:“吳以郢爲巢穴,故堅壁相持。若唐、蔡更助之,不可敵矣。不若乘間加兵於唐,唐破則蔡人必懼而自守,吾乃得專力於吳。”子蒲然其計,於是子蒲同子期分兵一支,襲破唐城,殺唐成公,滅其國。蔡哀公懼,不敢出兵助吳。


卻說夫概自恃有破楚之首功,因沂水一敗,吳王遂使協守郢都,心中鬱鬱不樂,及聞吳王與秦相持不決,忽然心動,想道:“吳國之制,兄終弟及,我應嗣位,今王立子波爲太子,我不得立矣.乘此大兵出征,國內空虛,私自歸國,稱王奪位,豈不勝於久後相爭乎?”乃引本部軍馬,偷出郢都東門,渡漢而歸,詐稱:“闔閭兵敗於秦,不知所往,我當次立!”遂自稱吳王。


使其子扶臧悉衆據淮水,以遏吳王之歸路。


吳世子波與專毅聞變,登城守禦,不納夫概。夫概乃遣使由三江通越,說其進兵,夾攻吳國,事成割五城爲謝。


再說闔閭聞秦兵滅唐,大驚,方欲召諸將計議戰守之事,忽公子山報到,言:“夫概不知何故,引本部兵私回吳國去了!”伍員曰:“夫概此行,其反必矣!”闔閭曰:“將若之何?”伍員曰:“夫概一勇之夫,不足爲慮,所慮者越人或聞變而動耳,王宜速歸,先靖內亂。”


闔閭於是留孫武、子胥退守郢都,自與伯嚭以舟師順流而下。既渡漢水,得太子波告急信,言:“夫概造反稱王,又結連越兵入寇,吳都危在旦夕。”闔閭大驚曰:“不出子胥所料也。”遂遣使往郢都,取回孫武、伍員之兵,一面星夜馳歸,沿江傳諭將士:“去夫概來歸者,復其本位。後到者誅。”


淮上之兵,皆倒戈來歸,扶臧奔回谷陽,夫概欲驅民授甲,百姓聞吳王尚在,俱走匿,夫概乃獨率本部出戰。


闔閭問曰:“我以手足相托,何故反叛?”夫概對曰:“汝弒王僚,非反叛耶?”闔閭怒,教伯嚭:“爲我擒賊。”戰不數合,闔閭麾大軍直進,夫概雖勇,爭奈衆寡不敵,大敗而走,扶臧具舟於江,以渡夫概,逃奔宋國去了。


闔閭撫定居民,回至吳都,太子波迎接入城,打點拒越之策。


卻說孫武得吳王班師之詔,正與伍員商議,忽報:“楚軍中有人送書到。”伍員命取書看之,乃申包胥所遣也,書略雲:


子君臣據郢三時,而不能定楚,天意不欲亡楚,亦可知矣。子能踐“覆楚”之言,吾亦欲酬“復楚”之志,朋友之義,相成而不相傷,子不竭吳之威,吾亦不盡秦之力。


伍員以書示孫武曰:“夫吳以數萬之衆,長驅入楚,焚其宗廟,墮其社稷,鞭死者之屍,處生者之室,自古人臣報仇,未有如此之快者,且秦兵雖敗我餘軍,於我未有大損也。兵法,‘見可而進,知難則退',幸楚未知吾急,可以退矣。”孫武曰:“空退爲楚所笑,子何不以羋勝爲請。”伍員曰:“善。”


乃復書曰:


平王逐無罪之子,殺無罪之臣,某實不勝其憤,以至於此。昔齊桓公存邢立衛,秦穆公三置晉君,不貪其土,傳誦至今。某雖不才,竊聞茲義,今太子建之子勝,餬口於吳,未有寸土,楚若能歸勝,使奉故太子之祀,某敢不退避,以成吾子之志。


申包胥得書,言於子西。子西曰:“封故太子之後,正吾意也!”即遣使迎羋勝於吳,沈諸梁諫曰:“太子已廢,勝爲仇人,奈何養仇以害國乎?”子西曰:“勝,匹夫耳。何傷?”竟以楚王之命召之,許封大邑,楚使既發,孫武與伍員遂班師而還。


凡楚之府庫寶玉,滿載以歸,又遷楚境戶口萬家,以實吳空虛之地。


伍員使孫武從水路先行,自己從陸路打從歷陽山經過,欲求東皋公報之,其廬舍俱不存矣,再遣使於龍洞山問皇甫訥,亦無蹤跡。伍員嘆曰:“真高士也!”就其地再拜而去。至昭關,已無楚兵把守,員命毀其關。


復過溧陽瀨水之上,乃嘆曰:“吾嘗飢困於此,向一女子乞食,女子以盎漿及飯飼我,遂投水而亡,吾曾留題石上,未知在否?”使左右發土,其石字宛然不磨,欲以千金報之,未知其家,乃命投金於瀨水中曰:“女子如有知,明吾不相負也!”行不一里,路傍一老嫗,視兵過而哭泣,軍士欲執之,問曰:“嫗何哭之悲也?”嫗曰:“吾有女守居三十年不嫁,往年浣紗於瀨,遇一窮途君子,而輒飯之,恐事泄,自投瀨水,聞所飯者,乃楚亡臣伍君也,今伍君兵勝而歸,不得其報,自傷虛死,是以悲耳!”軍士乃謂嫗曰:“吾主將正伍君也,欲報汝千金,不知其家,已投金於水中,盍往取之!”嫗遂取金而歸,至今名其水爲投金瀨。髯仙有詩云:


投金瀨下水澌澌,猶憶亡臣報德時。  三十年來無匹偶,芳名已共子胥垂。


越子允常聞孫武等兵回吳國,知武善於用兵,料難取勝,亦班師而回,曰:“越與吳敵也!”遂自稱爲越王,不在話下。


闔閭論破楚之功,以孫武爲首。孫武不願居官,固請還山,王使伍員留之,武私謂員曰:“子知天道乎?暑往則寒來,春還則秋至,王恃其強盛,四境無虞,驕樂必生,夫功成不退,將有後患,吾非徒自全,並欲全子!”員不謂然。武遂飄然而去,贈以金帛數車,俱沿路散於百姓之貧者,後不知其所終。史臣有贊雲:


孫子之才,彰於伍員,  法行二嬪,威振三軍。  御衆如一,料敵若神,  大伸於楚,小挫於秦。  智非偏拙,謀不盡行。  不受爵祿,知亡知存。  身出道顯,身去名成。  書十三篇,兵家所尊。


闔閭乃立伍員爲相國,亦仿齊仲父、楚子文之意,呼爲子胥而不名。伯嚭爲太宰,同預國政,更名閶門曰破楚門,復壘石於南界,留門使兵守之,以拒越人,號曰石門關,越大夫范蠡亦築城於浙江之口,以拒吳,號曰固陵,言其可固守也。此周敬王十五年事。


話分兩頭。再說子西與子期重入郢城,一面收葬平王骸骨,將宗廟社稷重新草創,一面遣申包胥以舟師迎昭王於隨,昭王遂與隨君定盟,誓無侵伐,隨君親送昭王登舟,方纔迴轉。


昭王行至大江之中,憑欄四望,想起來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忽見水面一物,如鬥之大,其色正紅,使水手打撈得之,遍問羣臣,皆莫能識,乃拔佩刀砍開,內有饟似瓜,試嘗之,甘美異常,乃遍賜左右曰:“此無名之果,可識之,以俟博物之士也!”


不一日,行至雲中,昭王嘆曰:“此寡人遇盜之處,不可以不識!”乃泊舟江岸,使鬥辛督人夫築一小城於雲夢之間,以便行旅投宿。今雲夢縣有地名楚王城,即其故址。子西、子期等離郢都五十里,迎接昭王,君臣交相慰勞,既至郢城,見城外白骨如麻,城中宮闕,半已殘毀,不覺悽然淚下。


遂入宮來見其母伯嬴,子母相向而泣,昭王曰:“國家不幸,遭此大變,至於廟社凌夷,陵墓受辱,此恨何時可雪?”伯嬴曰:“今日復位,宜先明賞罰,然後撫卹百姓,徐俟氣力完足,以圖恢復可也!”昭王再拜受教。


是日不敢居寢,宿於齋宮。次日,祭告宗廟社稷,省視墳墓,然後升殿,百官稱賀,昭王曰:“寡人任用匪人,幾至亡國,若非卿等,焉能重見天日?失國者,寡人之罪;復國者,卿等之功也!”諸大夫皆稽首謝不敢,昭王先宴勞秦將,厚犒其師,遣之歸國。然後論功行賞,拜子西爲令尹,子期爲左尹。


以申包胥乞師功大,欲拜爲右尹。申包胥曰:“臣之乞師於秦,爲君也,非爲身也,君既返國,臣志遂矣,敢因以爲利乎?”固辭不受,昭王強之,包胥乃挈其妻子而逃。妻曰:“子勞形疲神,以乞秦師,而定楚國,賞其分也,又何逃乎?”包胥曰:“吾始爲朋友之義,不泄子胥之謀,使子胥破楚,吾之罪也;以罪而冒功,吾實恥之!”遂逃入深山,終身不出。昭王使人求之不得,乃旌表其閭曰“忠臣之門”。


以王孫繇於爲右尹,曰:“雲中代寡人受戈,不敢忘也!”其他沈諸梁、鍾建、宋木、鬥辛、鬥巢、薳延等,俱進爵加邑。


亦召鬥懷欲賞,子西曰:“鬥懷欲行弒逆之事,罪之爲當,況可賞乎?”昭王曰:“彼欲爲父報仇,乃孝子也,能爲孝子,何難爲忠臣?”亦使爲大夫。


藍尹亹求見昭王,王思成臼不肯同載之恨,將執而誅之,使人謂曰:“爾棄寡人於道路,今敢復來,何也?”藍尹亹對曰:“囊瓦惟棄德樹怨,是以敗於柏舉,王奈何效之?夫成臼之舟,孰若郢都之宮之安?臣之棄王於成臼,以儆王也。今日之來,欲觀大王之悔悟與否?王不省失國之非,而記臣不載之罪,臣死不足惜,所惜者楚宗社耳!”


子西奏曰:“亹之言直,王宜赦之,以無忘前敗!”昭王乃許亹入見,使復爲大夫如故。


羣臣見昭王度量寬洪,莫不大悅,昭王夫人自以失身闔閭,羞見其夫,自縊而死。


時越方與吳構難,聞楚王復國,遣使來賀,因進其宗女於王,王立爲繼室。越姬甚有賢德,爲王所敬禮,王念季羋相從患難,欲擇良婿嫁之。季羋曰:“女子之義,不近男人。鍾建常負我矣,是即我夫也,敢他適乎?”昭王乃以季羋嫁鍾建,使建爲司樂大夫。


又思故相孫叔敖之靈,使人立祠於雲中祭之。


子西以郢都殘破,且吳人久居,熟其路徑,復擇鄀地築城建宮,立宗廟社稷,遷都居之,名曰新郢。


昭王置酒新宮,與羣臣大會。飲酒方酣,樂師扈子恐昭王安今之樂,忘昔之苦,復蹈平王故轍,乃抱琴於王前奏曰:“臣有《窮衄》之曲,願爲大王鼓之!”昭王曰:“寡人願聞!”扈子援琴而鼓,聲甚悽怨,其詞曰:


王耶王耶何乖劣?不顧宗廟聽讒孽!  任用無極多所殺,誅夷忠孝大綱絕。   二子東奔適吳越,吳王哀痛助忉怛。   垂涕舉兵將西伐,子胥、伯嚭、孫武決。  五戰破郢王奔發,留兵縱騎虜荊闕。   先王骸骨遭發掘,鞭辱腐屍恥難雪。   幾危宗廟社稷滅,君王逃死多跋涉。  卿士悽愴民泣血,吳軍雖去怖不歇。  願王更事撫忠節,勿爲讒口能謗褻!


昭王深知琴曲之情,垂涕不已。扈子收琴下階,昭王遂罷宴,自此早朝晏罷,勤於國政,省刑薄斂,養士訓武,修復關隘,嚴兵固守。


羋勝既歸,楚昭王封爲白公勝,築城名白公城,遂以白爲氏,聚其本族而居。夫概聞楚王不念舊怨,自宋來奔,王知其勇,封之堂溪,號爲堂溪氏。子西以禍起唐、蔡,唐已滅而蔡尚存,乃請伐蔡報仇。昭王曰:“國事粗定,寡人尚未敢勞民也!”


按《春秋傳》楚昭王十年出奔,十一年返國,直至二十年,方纔用兵滅頓,擄頓子牂;二十一年滅胡,擄鬍子豹,報其從晉侵楚之仇;二十二年圍蔡,問其從吳入郢之罪,蔡昭侯請降,遷其國於江、汝之間。中間休息民力近十年,所以師輒有功。楚國復興,終符“湛盧”之祥,“萍實”之瑞也。


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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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 第七十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