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代史

《新五代史》,宋歐陽修撰,原名《五代史記》,後世爲區別於薛居正等官修的五代史,稱爲新五代史。全書共七十四卷,本紀十二卷、列傳四十五卷、考三卷、世家及年譜十一卷、四夷附錄三卷。記載了自後梁開平元年(907年)至後周顯德七年(960年)共五十三年的歷史。《新五代史》撰寫時,增加了《舊五代史》所未能見到的史料,如《五代會要》《五代史補》等,因此內容更加翔實。但《新五代史》對舊“志”部分大加繁削,則不足爲訓,故史料價值比《舊五代史》要略遜一籌。

宦者傳第二十六

嗚呼,自古宦、女之禍深矣!明者未形而知懼,暗者患及而猶安焉,至於亂亡 而不可悔也。雖然,不可以不戒。作《宦者傳》。


○張承業


張承業,字繼元,唐僖宗時宦者也。本姓康,幼閹,爲內常侍張泰養子。晉王 兵擊王行瑜,承業數往來兵間,晉王喜其爲人。及昭宗爲李茂貞所迫,將出奔太原, 乃先遣承業使晉以道意,因以爲河東監軍。其後崔胤誅宦官,宦官在外者,悉詔所 在殺之。晉王憐承業,不忍殺,匿之斛律寺。昭宗崩,乃出承業,復爲監軍。


晉王病且革,以莊宗屬承業曰:“以亞子累公等。”莊宗常兄事承業,歲時升 堂拜母,甚親重之。莊宗在魏,與梁戰河上十餘年,軍國之事,皆委承業,承業亦 盡心不懈。凡所以畜積金粟,收市兵馬,勸課農桑,而成莊宗之業者,承業之功爲 多。自貞簡太后、韓德妃、伊淑妃及諸公子在晉陽者,承業一切以法繩之,權貴皆 斂手畏承業。


莊宗歲時自魏歸省親,須錢蒲博、賞賜伶人,而承業主藏,錢不可得。莊宗乃 置酒庫中,酒酣,使子繼岌爲承業起舞,舞罷,承業出寶帶、幣、馬爲贈,莊宗指 錢積呼繼岌小字以語承業曰:“和哥乏錢,可與錢一積,何用帶、馬爲也?”承業 謝曰:“國家錢,非臣所得私也。”莊宗以語侵之,承業怒曰:“臣,老敕使,非 爲子孫計,惜此庫錢,佐王成霸業爾!若欲用之,何必問臣?財盡兵散,豈獨臣受 禍也?”莊宗顧元行欽曰:“取劍來!”承業起,持莊宗衣而泣,曰:“臣受先王 顧託之命,誓雪家國之讎。今日爲王惜庫物而死,死不愧於先王矣!”閻寶從旁解 承業手令去,承業奮拳毆寶踣,罵曰:“閻寶,硃溫之賊,蒙晉厚恩,不能有一言 之忠,而反諂諛自容邪!”太后聞之,使召莊宗。莊宗性至孝,聞太后召,甚懼, 乃酌兩卮謝承業曰:“吾杯酒之失,且得罪太后。願公飲此,爲吾分過。”承業不 肯飲。莊宗入內,太后使人謝承業曰:“小兒忤公,已笞之矣。”明日,太后與莊 宗俱過承業第,慰勞之。


盧質嗜酒傲忽,自莊宗及諸公子多見侮慢,莊宗深嫉之。承業乘間請曰:“盧 質嗜酒無禮,臣請爲王殺之。”莊宗曰:“吾方招納賢才以就功業,公何言之過也!” 承業起賀曰:“王能如此,天下不足平也!”質因此獲免。


天祐十八年,莊宗已諾諸將即皇帝位。承業方臥病,聞之,自太原肩輿至魏, 諫曰:“大王父子與梁血戰三十年,本欲雪家國之讎,而復唐之社稷。今元兇未滅, 而遽以尊名自居,非王父子之初心,且失天下望,不可。”莊宗謝曰:“此諸將之 所欲也。”承業曰:“不然,梁,唐、晉之仇賊,而天下所共惡也。今王誠能爲天 下去大惡,複列聖之深讎,然後求唐後而立之。使唐之子孫在,孰敢當之?使唐無 子孫,天下之士,誰可與王爭者?臣,唐家一老奴耳,誠願見大王之成功,然後退 身田裏,使百官送出洛東門,而令路人指而嘆曰‘此本朝敕使,先王時監軍也’, 豈不臣主俱榮哉?”莊宗不聽。承業知不可諫,乃仰天大哭曰:“吾王自取之!誤 我奴矣。”肩輿歸太原,不食而卒,年七十七。同光元年,贈左武衛上將軍,諡曰 正憲。


○張居翰


張居翰,字德卿,故唐掖廷令張從玫之養子。昭宗時,爲范陽軍監軍,與節度 使劉仁恭相善。天覆中,大誅宦者,仁恭匿居翰大安山之北谿以免。其後,梁兵攻 仁恭,仁恭遣居翰從晉王攻梁潞州以牽其兵,晉遂取潞州,以居翰爲昭義監軍。莊 宗即位,與郭崇韜併爲樞密使。莊宗滅梁而驕,宦官因以用事,郭崇韜又專任政, 居翰默默,苟免而已。魏王破蜀,王衍朝京師,行至秦川,而明宗軍變於魏。莊宗 東征,慮衍有變,遣人馳詔魏王殺之。詔書已印畫,而居翰發視之,詔書言“誅衍 一行”,居翰以謂殺降不祥,乃以詔傅柱,揩去“行”字,改爲一“家”。時蜀降 人與衍俱東者千餘人,皆獲免。莊宗遇弒,居翰見明宗於至德宮,求歸田裏。天成 三年,卒於長安,年七十一。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職廢於喪亂,傳記小說多失其傳,故其事蹟,終始不 完,而雜以訛繆。至於英豪奮起,戰爭勝敗,國家興廢之際,豈無謀臣之略,辯士 之談?而文字不足以發之,遂使泯然無傳於後世。然獨張承業事卓卓在人耳目,至 今故老猶能道之。其論議可謂傑然歟!殆非宦者之言也。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蓋其 用事也近而習,其爲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 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而人主以爲 去己疏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爲可恃也。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 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 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爲患也。患已深而覺之, 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爲質,雖有聖智 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爲,爲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 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藉以爲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此 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爲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內而疏忠臣碩士 於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 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爲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 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東宮之幽。既出而與崔 胤圖之,胤爲宰相,顧力不足爲,乃召兵於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挾天子走之岐。 梁兵圍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誅唐宦者第五可範等七百餘人,其在外者,悉詔天下 捕殺之,而宦者多爲諸鎮所藏匿而不殺。是時,方鎮僭擬,悉以宦官給事,而吳越 最多。及莊宗立,詔天下訪求故唐時宦者悉送京師,得數百人,宦者遂複用事,以 至於亡。此何異求已覆之車,躬駕而履其轍也?可爲悲夫!


莊宗未滅梁時,承業已死。其後居翰雖爲樞密使,而不用事。有宣徽使馬紹宏 者,嘗賜姓李,頗見信用。然誣殺大臣,黷貨賂,專威福,以取怨於天下者,左右 狎暱,黃門內養之徒也。是時,明宗自鎮州入覲,奉朝請於京師。莊宗頗疑其有異 志,陰遣紹宏伺其動靜,紹宏反以情告明宗。明宗自魏而反,天下皆知禍起於魏, 孰知其啓明宗之二心者,自紹宏始也!郭崇韜已破蜀,莊宗信宦者言而疑之。然崇 韜之死,莊宗不知,皆宦者爲之也。當此之時,舉唐之精兵皆在蜀,使崇韜不死, 明宗入洛,豈無西顧之患?其能晏然取唐而代之邪?及明宗入立,又詔天下悉捕宦 者而殺之。宦者亡竄山谷,多削髮爲浮圖。其亡至太原者七十餘人,悉捕而殺之都 亭驛,流血盈庭。


明宗晚而多病,王淑妃專內以干政,宦者孟漢瓊因以用事。秦王入視明宗疾已 革,既出而聞哭聲,以謂帝崩矣,乃謀以兵入宮者,懼不得立也。大臣硃弘昭等方 圖其事,議未決,漢瓊遽入見明宗,言秦王反,即以兵誅之,陷秦王大惡,而明宗 以此飲恨而終。後愍帝奔於衛州,漢瓊西迎廢帝於路,廢帝惡而殺之。


嗚呼!人情處安樂,自非聖哲,不能久而無驕怠。宦、女之禍非一日,必伺人 之驕怠而浸入之。明宗非佚君,而猶若此者,蓋其在位差久也。其餘多武人崛起, 及其嗣續,世數短而年不永,故宦者莫暇施爲。其爲大害者,略可見矣。獨承業之 論,偉然可愛,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君子之於人也,苟有善焉,無所不取,吾 於斯二人者,有所取焉。取其善而戒其惡,所謂“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也。 故並述其禍敗之所以然者著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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