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語

《呻吟語》是明代晚期著名學者呂坤(1536—1618)所著的語錄體、箴言體的小品文集,刊刻於1593(明萬曆二十一年),時呂坤在山西太原任巡撫。 《呻吟語》是呂坤積三十年心血寫成的著述。全書共分六卷,前三卷爲內篇;後三卷爲外篇,一共有大約數百則含意深刻、富有哲理的語錄筆記。

禮集·性命

正命者,完卻正理,全卻初氣,未嘗以我害之,雖桎梏而死,不害其人正命。若初氣所鑿喪,正理不完,即正寢告終,恐非正命。


德性以收斂沉着爲第一,收斂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爲第一。大段收斂沉着人,怕含糊,怕深險。淺浮子雖光明洞達,非蓄德之器也。


或問:“人將死而見鬼神,真耶?幻耶?”曰:“人寤則爲真見,夢則爲妄見。魂遊而不附體,故隨所之而見物,此外妄也。神與心離合而不安定,故隨所交而成景,此內妄也。故至人無夢,愚人無夢,無妄念也。人之將死,如夢然,魂飛揚而神亂於目,氣浮散而邪客於心,故所見皆妄,非真有也。或有將死而見人拘繫者,尤妄也。異端之語入人骨髓,將死而懼,故常若有見。若死必有召之者,則牛羊蚊蟻之死,果亦有召之者耶?大抵草木之生枯、土石之凝散,人與衆動之死生、始終、有無,只是一理,更無他說。萬一有之,亦怪異也。”


氣,無終盡之時;形,無不毀之理。


真機、真味要涵蓄,休點破。其妙無窮,不可言喻,所以聖人無言。一犯口頰,窮年說不盡,又離披澆漓,無一些咀嚼處矣。


性分不可使虧欠,故其取數也常多,曰窮理,曰儘性,曰達天,曰入神,曰致廣大、極高明。情慾不可使贏餘,故其取數也常少,曰謹言,曰慎行,曰約己,曰清心,曰節飲食、寡嗜慾。


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資質;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資質;聰明才辨,是第三等資質。


六合原是個情世界,故萬物以之相苦樂,而至人聖人不與焉。


凡人光明博大、渾厚含蓄,是天地之氣;溫煦和平,是陽春之氣;寬縱任物,是長夏之氣;嚴凝斂約、喜刑好殺,是秋之氣;沉藏固嗇,是冬之氣;暴怒,是震雷之氣;狂肆,是疾風之氣;昏惑,是霾霧之氣;隱恨留連,是積陰之氣;從容溫潤,是和風甘雨之氣;聰明洞達,是青天朗月之氣;有所鍾者,必有所似。


先天之氣,發泄處不過毫釐;後天之氣,擴充之,必極分量。其實分量極處,原是毫釐中有底,若毫釐中合下原無,便是一些增不去。萬物之形色才情種種可驗也。


蝸藏於殼,烈日經年而不枯,必有所以不枯者在也,此之謂以神用先天造物命脈處。


蘭以火而香,亦以火而滅;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聲,亦以火而泄。陰者,所以存也;陽者,所以亡也。豈獨聲色、氣味然哉?世知鬱者之爲足,是謂萬年之燭。


火性發揚,水性流動,木性條暢,金性堅剛,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一則見性,兩則生情。人未有偶而能靜者,物未有偶而無聲者。


聲無形色,寄之於器;火無體質,寄之於薪;色無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無體而用不窮。


人之念頭,與氣血同爲消長。四十以前是個進心,識見未定而敢於有爲;四十以後是個定心,識見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後是個退心,見識雖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蓋審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縮不任事,厭厭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動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見事風生之少年爲任事,以念頭灰冷之衰夫爲老成,則誤矣。鄧禹沉毅,馬援矍鑠,古誠有之,豈多得哉!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義處命,不以其道得之不處,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謂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謂命在我,幸氣數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勞。


性者,理氣之總名。無不善之理,無皆善之氣。論性善者,純以理言也;論性惡與善惡混者,兼氣而言也。故經傳言性各各不同,惟孔子無病。


氣、習,學者之二障也。仁者與義者相非,禮者與信者相左,皆氣質障也。高髻而笑低髽,長裾而譏短袂,皆習見障也。大道明,率天下氣質而歸之,即不能歸,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王制一,齊天下趨向而同之,即不能同,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哀哉!茲誰任之?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髮膚還父母之初,無些毀傷,親之孝子也;天全而生之,人全而歸之,心性還天之初,無些缺欠,天之孝子也。


虞廷不專言性善,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或曰:“人心非性。”曰:“非性可矣,亦是陰陽五行化生否?”六經不專言性善,曰:“惟皇上帝,降衷下民,厥有恆性。”又曰:“天生蒸民,有欲無主乃亂。”孔子不專言性善,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性相近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才說相近,便不是一個。相遠從相近起腳。子思不專言性善,曰:“修道之謂教。”性皆善矣,道胡可修?孟子不專言性善,曰:“聲色、臭味、安佚,性也。”或曰:“這性是好性。”曰:“好性如何君子不謂?”又曰:“動心忍性。”善性豈可忍乎?犬之性,牛之性,豈非性乎?犬、牛之性,亦仁、義、禮、智、信之性乎?細推之,犬之性猶犬之性,牛之性猶牛之性乎?周茂叔不專言性善,曰:“五性想感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又曰:“幾善惡。”程伯淳不專言性善,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大抵言性善者,主義理而不言氣質。蓋自孟子之折諸家始,後來諸儒遂主此說,而不敢異同,是未觀於天地萬物之情也。義理固是天賦,氣質,亦豈人爲哉?無論衆人,即堯、舜、禹、湯、文、武、周、孔,豈是一樣氣質哉?愚僭爲之說曰:“義理之性,有善無惡;氣質之性,有善有惡。”氣質亦天命於人而與生俱生者,不謂之性可乎?程子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將性氣分作兩項,便不透徹。張子以善爲天地之性,清濁純駁爲氣質之性,似覺支離。其實,天地只是一個氣,理在氣之中,賦於萬物,方以性言。故性字從生從心,言有生之心也。設使沒有氣質,只是一個德性,人人都是生知聖人,千古聖賢千言萬語,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這都是降伏氣質,扶持德性。立案於此,俟千百世之後駁之。


性,一母而五子。五性者,一性之子也。情者,五性之子也。一性靜,靜者陰;五性動,動者陽。性本渾淪,至靜不動,故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才說性,便已不是性矣。此一性之說也。


宋儒有功於孟子,只是補出個氣質之性來,省多少口脗!


問:“禽獸草木亦有性否?”曰:“有。”再問:“其生亦天命否?”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安得非天命?”


或問:“孔子教人,性非所先。”曰:“聖人開口處都是性。”


水無渣,着土便濁;火無氣,着木便煙。性無二,着氣質便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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