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十三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


上回書所說的胡統領,因爲爭奪“江山船”妓女龍珠,同隨員文老爺喫醋。當下胡統領足足問了龍珠半夜的話,盤來盤去,問他同文老爺認得了幾年,有無深交。龍珠一口咬定:非但喫酒叫局的事從來沒有,並且連文老爺是個胖子、瘦子,高個、矮個,全然不知,全然不曉。胡統領見他賴得淨光,格外動了疑心,不但怪文老爺不該割我上司的靴腰子,並怪龍珠不該不念我往日之情,私底下同別人要好。“不要說別的,就是拿官而論,我是道臺,他是知縣,他要爬到我的分上,只怕也就煩難。可恨這賤人不識高低,只揀着好臉蛋兒的去趕着巴結。”一面想,一面把他恨的牙癢癢。又想:“這件事須得明天發落一番,要他們曉得這些老爺是不中用的,總不能挑過我的頭去。”主意打定,這夜竟不要龍珠伺候,逼他出去,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躺下,卻是翻來覆去,一直不曾閤眼。龍珠見大人動了真氣,不要他伺候,恐怕船上老鴇婆曉得之後要打他罵他,急的在中艙坐着哭:既不敢到大人耳艙裏去,又不敢到後梢頭睡。有時想到自己的苦處,不由自言自語的說道:“這碗飯真正不是人喫的!寧可剃掉頭髮當姑子,不然,跳下河去尋個死,也不喫這碗飯了!”到了五更頭,船家照例一早起來開船。恍惚聽得大人起來,自己倒茶喫。龍珠趕着進艙伺候。胡統領不要他動手,自己喝了半杯茶,重新躺下。龍珠坐左牀前一張小凳子上,胡統領既不理他,他也不敢去睡。


一等等到九點多鐘,到了一個甚麼鎮市上,船家攏船上岸買菜。那兩船上的隨員老爺都起來了。文老爺昨日雖然喫醉,因被管家喚醒,也只好掙扎起來,隨了大衆過來請安。想起昨夜的事情,自己也覺得臉上很難爲情。走進統領中艙一看,幸喜統領大人還未升帳,已經聽得咳嗽之聲,知道離着起身已不遠了。等了一刻,管家進去打洗臉水,拿漱口盂子、牙刷、牙粉,拿了這樣,又缺那樣。龍珠也忙着張羅,但沒聽見統領同龍珠說話的聲音。統領有個毛病,清晨起來,一定要出一個早恭的,急嗓子喊了一聲“來”,三四個管家一齊趕了進去。又接着聽見吩咐了一句“拿馬桶”,只見一個黑蒼蒼的臉,當慣這差使的一個二爺,奔到後艙,拎了馬子到耳艙裏去。別的管家一齊退出,龍珠也跟了出來。人家都認得這拎馬桶的二爺,是每逢大人出門,他一定要穿着外套,騎着馬,雄赳赳氣昂昂,跟在轎子後頭的,大人回了公館,他便卸了裝,把腳一蹺,坐在門房裏。有些小老爺們來稟見,人家見了他,二太爺長,二太爺短,他還愛理不理的。此時卻在這裏替大人拎馬桶:真正人不可以貌相了。


且說龍珠走進中艙之後,別人還不關心,只有文七爺的眼尖,頭一個先望見。陡見龍珠兩隻眼睛哭的腫腫的,不覺心上畢拍一跳,想不出甚麼道理來。還疑心昨天自己在臺面上衝撞了他,給了他沒臉,叫他受了委屈:“此乃是我醉後之事,他也不好同我作仇,就哭到這步田地?又論不定他把我罵他的話竟來哭訴了統領,所以剛纔統領的聲氣不大好聽,但是龍珠這人何等聰明,何至於呆到如此?他究竟爲了甚麼事情,哭得眼睛都腫了?真正令人難解。”意思想趕上前去問他,“周、黃二位同寅是不要緊,倘若被統領聽見了,豈不要格外疑心?卻也作怪,可恨這丫頭自從耳房裏出來,非但不同我答腔,眼皮也不朝我望一望,其中必有緣故。”正想到這裏,又聽得耳艙裏統領又喊得一聲“來”。只見前頭那個拎慣馬桶的二爺,推門進去,霎時右手拎着馬桶出來,卻拿左手掩着鼻子。大家都看着好笑,又聽得統領罵一個小跟班的,說他也偷懶不進來裝水煙。小跟班的道:“不是一上船,老爺就吩咐過的嗎,不奉呼喚,不許進艙,小的怎麼敢進來!”統領道:“放你媽的狗臭大驢屁!我不叫你,你就不該應進來伺候嗎?好個大膽的王八蛋,你仗着誰的勢,敢同我來鬥嘴?我曉得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混帳王八羔子,我好意帶了你們出來,就要作怪,背了我好去喫酒作樂,嫖女人,唱曲子。那樁事情能瞞得過我?你們當我老爺糊塗。老爺並不糊塗,也沒有睡覺,我樣樣事情都知道,還來朦我呢。無此番出來,是替皇上家打土匪的,並不是出來玩的。你們不要發昏!”統領這番罵跟班的話,別人聽了都不在意,文七爺聽了倒着實有點難過,心想:“統領罵的是那一個?很象指的是自己,難道昨夜的事情發作了嗎?”一個人肚裏尋思,一陣陣臉上紅出來,止不住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等了一會子,聽見裏面水菸袋響。小跟班的裝完了煙,撅着嘴走到外艙,見了各位老爺,面子上落不下去,只聽他嘰哩咕嚕的說道:“皇上家要你這樣的官來打土匪,還不是來替皇上家造百姓的。這樣龍珠,那樣龍珠,得了龍珠,還想着我們嗎?”一頭說,一頭走到後艙去了。大家都聽了好笑。


隨後方見龍珠進去,幫着替大人換衣裳,打腰折,扎扮停當,咳嗽一聲,大人踱了出來。衆人上前請安相見。胡統領見面之下,甚麼“天氣很好”,“船走的不慢”,隨口敷衍了兩句,一句正經話亦沒有。倒是周老爺國事關心,問了一聲:“大人得嚴州的信息沒有?”統領聽了一驚,回說:“沒有。老哥可聽見有甚麼緊信?”周老爺道:“的確的消息也沒有,不過他們船幫裏傳來的話。”胡統領戰戰兢兢的道:“阿彌陀佛!總要望他好纔好!”周老爺道:“聽說土匪雖有,並不怎麼十二分利害,而且槍炮不靈,只等大兵一到,就可指日平定的。”胡統領頓時又揚揚得意道:“本來這些吆麼小丑,算不得什麼,連土匪都打不下,還算得人嗎?但是兄弟有一句過慮的話:兄弟在省裏的時候,常常聽見中丞說起,浙東的吏治,比起那浙西來更其不如。‘這句話怎麼講呢?只因浙東有了“江山船”,所有的官員大半被這船上女人迷住,所以辦起公事來格外糊塗。照着大清律例,狎妓飲酒就該革職,叫兄弟一時也參不了許多。總得諸位老兄替兄弟當點心,隨時勸戒勸戒他們。倘若鬧點事情出來,或者辦錯了公事,那時候白簡無情,豈不枉送了前程,還要惹人家笑話?’中丞的話如此說法,但是兄弟不能不把這話轉述一番。”說完,不住的拿眼睛瞧文老爺。只見文老爺坐在那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覺得侷促不安。就是黃老爺、周老爺,曉得統領這話不是說的自己,但是昨天都同在檯面上,不免總有點虛心,靜悄悄的一聲也不敢言語。胡統領停了一會,見大家都沒有話說,只好端茶送客。他三位走到船頭上,一字兒站齊,等統領走出艙門,朝他們把腰一呵,仍舊縮了進去,然後三個人自回本船。


三人之中,別人猶可,只有文七爺見了統領,聽了隔壁閒話,知道統領是指桑罵槐,已經受了一肚皮的氣。剛纔統領出來,又一直沒有睬他,因此更把他氣的了不得。回到自己船上沒有地方出氣,齊巧一個貼身的小二爺,一向是寸步不離的,這會子因見主人到大船上稟見統領,約摸一時不得回來,他就跟了船家到岸上玩耍去了。誰知文七爺回來,叫他不到,生氣罵船家。幸虧玉仙出來張羅了半天,方纔把氣平下。一霎小二爺回來了,文七爺不免把他叫上來教訓幾句。偏偏這小二爺不服教訓,撅着張嘴,在中艙裏嘰哩咕嚕的說閒話,齊巧又被文七爺聽見。本來不動氣的了,因此又動了氣,罵小二爺道:“我老爺到省才幾年,倒抓過五回印把子,甚麼好缺都做過,甚麼好差都當過,就是參了官不准我做,也未必就會把我餓死。現在看了上司的臉嘴還不算,還要看奴才的臉嘴!我老爺也太好說話了!”罵着,就立刻逼他打鋪蓋,叫他搭船回省去。別位二爺齊來勸這小二爺道:“老爺待你是與我們不同的,你怎麼好撇了他走呢?我們帶你到老爺跟前下個禮,服個軟,把氣一平,就無話說了。”小二爺道:“他要我,他自然要來找我的,我不去!”說着,躲在後梢頭去了。這裏文七爺動了半天的氣,好容易又被玉仙勸住。


如是曉行夜泊,已非一日。有天傍晚,剛正靠定了船,問了問,到嚴州只有幾十里路了。下來的人都說:“沒有甚麼土匪。有天半夜裏,不曉得那裏來的強盜,明火執仗,一連搶了兩家當鋪,一家錢莊,因此閉了城門,挨家搜捕。”其實閉了一天一夜的城,一個小毛賊也沒有捉到,倒生出無數謠言。官府愈覺害怕,他們謠言愈覺造得兇。還說甚麼“這回搶當鋪、錢莊的人,並不是甚麼尋常小強盜,是城外一座山裏的大王出來借糧的,所以只搶東西不傷人。這大王現在有了糧草,不久就要起事了。”地方文武官聽了這個誑報,居然信以爲真,雪片文書到省告急。所以省裏大憲特地派了防營統領胡大人,率領大小三軍,隨帶員弁前來剿捕。


從杭州到嚴州,不過只有兩天多路,倒被這些“江山船”、“茭白船”,一走走了五六天還沒有到。雖說是水淺沙漲,行走煩難,究竟這兩程還有潮水,無論如何,總不會耽擱至如許之久。其中恰有一個緣故:只因這幾隻船上的“招牌主”,一個個都抓住了好戶頭,多在路上走一天,多擺臺把酒,他們就多尋兩個錢;倘若早到地頭一天,少在船上住一夜,他們就少賺兩個錢。如今頭一個胡統領就不用說,龍珠本是舊交,雖不便公然擺酒,他早同王師爺等說過:“等我們得勝回來,原坐這隻船進省。那時候必須脫略一切,免去儀注,與諸公痛飲一番。”這幾天龍珠身上,明的雖沒有,暗底下早已五六百用去了。第二個文七爺,比統領還闊:他這趟出來,卻是從家裏帶錢來用,並不是剋扣軍餉。一賞玉仙就是一對金鐲子;一開開箱子,就是四匹衣料;連着趙不了趙師爺的新相好蘭仙,趙不了還沒有給他什麼,文七爺看了他姊妹分上,也順手給了他兩件。這種闊老,怎麼叫人不巴結呢。第三個是蘭仙同趙不了要好。雖然趙不了拿不出甚麼,總得想他兩個;做妓女的人,好歹總沒有脫空的。第四個周老爺,他這船上一位王師爺,一位黃老爺,都是絕欲多年的,剩得個周老爺。碰着喫酒,他卻總帶招弟,一直不曾跳過槽。小雖小,也是生意。還有大人跟前的幾位大爺、二爺同着營官老爺,晚上停了船,同到後梢頭坐坐,呼兩筒鴉片煙,還要摸索摸索。大爺、二爺白叨了光,營官老爺有回把不免破費幾塊。他們有這些生意,就是有水可以走快,也決計不走快了。往往白天走了七十里,晚上一定要退回三十里。所以兩天多的路程,走了六天還不曾走到。


單說趙不了自從上船蘭仙送燕菜給他喫過之後,兩個人就從此要好起來。趙不了又擺了一臺酒,替他做了一了面子,又把褲腰帶上常常掛着的,祖傳下來的一塊漢玉件頭解了下來,送給蘭仙。蘭仙嫌他像塊石頭似的,不要,趙不了只得自己拿回,仍舊拴在褲腰帶上。一時面子上落不下,就說:“現在路上沒有好東西給你。將來回省之後,一定打付金鐲子送你,幾百塊錢算不了甚麼。”“江山船”上的女人眼眶子淺,聽了他話,當他是真正好戶頭了,就是一天不曉得蘭仙給了他些什麼利益,害得他越發五體投地,竟把蘭仙當作了生平第一個知己,就是他自己的家小還要打第二。蘭仙問他要五十聲洋錢,他自己沒有,這幾天看見文七爺用的錢像水淌,曉得他有錢,想問他借,怕他見笑。後來被蘭仙催不過了,只好硬硬頭皮,老老臉皮,同文七爺商量。不料文七爺一口答應,立刻開開枕箱,取出一封一百洋錢,分了一半給他。趙不了看着眼熱,心上懊悔,說道:“早知如此,應該向他借一百,也是一借,如今只有五十,統通被蘭仙拿了去,我還是沒有。”一面想的時候,文七爺早把那剩下的五十塊洋錢包好,仍舊鎖入枕箱去了。趙不了不好再說別的,謝了一聲,兩隻手捧了出來。不到一刻工夫,已經到了蘭仙手裏了。


這日飯後,太陽還很高的,船家已經攏了船,問了問,到嚴州只有十里了。問他“爲甚麼不走”,回道:“大船上統領吩咐過:‘明天交立冬節,是要取個吉利的。’所以吩咐今日停船。明天飯後,等到未正二刻,交過了節氣,然後動身,一直頂碼頭。”別人聽了還可,只有一個趙不了喜歡的了不得。因爲在船上同蘭仙熱鬧慣了,一時一刻也拆不開,恐怕早到碼頭一天,他二人早分離一天。如今得了這個信,先趕進艙來告訴文七爺。文七爺知道他腰包裏有了五十塊洋錢了,便敲他喫酒。趙不了愣了一楞。蘭仙已經替他交代下去了,還說:“明天上了岸,大人們一齊要高升了,一杯送行酒是萬不可少的。”


文七爺自從那天聽了統領的說話,一直也沒有再到統領坐的船上稟安,心上想:“橫豎事已如此,也不想他甚麼好處,我且樂我的再說。”跟手又吩咐玉仙:“今天晚上趙師爺的酒喫過之後,再替我預備一桌飯。”玉仙答應着。他又去約了那船上的王、黃、週三位,索性又把炮船上的統帶,什麼趙大人、魯總爺,又約了兩位,連自己同着趙不了,一共是七位,整整一桌。當下王、黃二位答應說來,只有周老爺忽然膽小起來,說:“恐怕統領曉得說話。”趙、魯二位也再三推辭。文七爺道:“這裏頭的事情,難道你們諸位還不曉得?統領那天生氣,並不是爲着我擺酒生氣,爲的是我帶了龍珠的局,割了他靴腰子,所以生氣。我今天不叫龍珠的局,那就一定沒事的了。況且統領還說過到了嚴州,打退了土匪,還要自己擺酒同大家痛飲一番。這是你們諸公親耳聽見的。他做大人的好擺得酒,怎麼能夠禁止我們呢。又況且嚴州並沒有甚麼土匪,這趟還怕不是白走。我們也不望甚麼保舉,他也不好說我們什麼不是。等擺好檯面,叫船家把船開遠些,叫他聽不見就是了。”


原來這幾天統領船上,王、黃二位只顧抽鴉片煙,沒有工夫過去。文七爺因爲碰了釘子,也不好意思過去。趙不了雖然東家帶了他來,有時候寫封把信,噹噹雜差才叫着他,平時東家並不拿他放在眼裏,他也怕見東家的面。這幾天被蘭仙纏昏了,自己又懷着鬼胎,所以東家不叫他,他也樂得退後,不敢上前。這個空擋裏,只有一個周老爺,一天三四趟往統領坐船上跑。他本是中丞的紅人,統領自然同他客氣。偏偏又得到嚴州信息,曉得沒有甚麼土匪,統領自然高興,他也幫着高興,雖然他臨走的時候,戴大理交代過他,說:“統領的爲人,喫硬不喫軟。”及至見過幾面,才曉得統領並不是這樣的人,戴大理的話有點不確,須得見機行事,幸虧沒有造次。連日統領見了他,着實灌米湯,他亦順水推船,一天到晚,製造了無數的高帽子給統領戴,說甚麼:“嚴州一帶全是個山,本是盜賊出沒之所,土匪亦是一年到頭有的,如今是被統領的威名震壓住了,嚇得他們一個也不敢出來。將來到了嚴州,少不得懲辦幾個,給他們一個利害,叫他們下次不敢再反。回來再在四鄉八鎮,各處搜尋一回,然後稟報肅清,也好叫上頭曉得這一趟辛苦不是輕容易的,將來一定還好開個保案,提拔提拔卑職們。”


胡統領道:“不是你老哥說,我正想先把嚴州沒有土匪的消息連夜稟報上頭,好叫上頭放心。”周老爺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此一辦,叫上頭把事情看輕,將來用多了錢也不好報銷,保舉也沒有了。如今稟上去,越說得兇越好。”胡統領一聽此言,恍然大悟,連說:“老哥指教的極是,兄弟一準照辦。……”當下就關照龍珠,另外叫他多備幾樣菜,留周老爺在這邊船上喫晚飯。周老爺有了這個好處,所以文七爺請他,執定不肯奉擾。文七爺見請他不到,也只好隨他。等到上火之後,船家果然把他們兩隻坐船撐到對岸停泊。其時,周老爺早已跳在統領大船上去了。


趙不了檯面擺好,數了數人頭,就是不見周老爺,忙着要叫人去找。文七爺道:“現在他做了統領的紅人兒了,統領一時一刻不能離開他。他眼睛裏那裏有我們,我們也不必去仰攀他了。”趙不了道:“不請他,恐怕他在東家跟前要說我們甚麼。”王師爺道:“周某人同你往日無仇,他爲什麼要擠你?這倒可以無慮的。”趙不了只得罷手,不過心上總有點疑疑惑惑,覺着總不舒服。一臺酒敷衍喫完,拳也沒有豁,酒也沒有多喫。幸虧一個文七爺興高采烈,一臺喫完,忙吩咐擺他那一臺。又去請趙大人、魯總爺,一個個坐了小划子都來了。趙大人並且把他的一個相好名字叫愛珠的帶了來。文七爺見了非常之喜,連說:“到底趙大人脾氣爽快。……”又催着替魯總爺帶局。魯總爺沒有相好,文七爺就把周老弟叫的招弟的一個姊妹,名字叫翠林的薦給他。一時賓主六人,團團入座。文七爺因爲剛纔在趙不了檯面上沒有喫得痛快,連命拿大碗來。王、黃二位是不大喫酒的,趙不了量也有限。幸虧炮船上統帶趙大人是行伍出身,天生海量:年輕的時候,一晚上一個人能彀喫三大罈子的紹興酒,吐了再喫,吃了再吐,從不作興討饒的。如今上了年紀,酒興比前大減,然而還有五六十斤的酒量。就以現在而論,文七爺還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文七爺亦是個好漢,人家喝一碗,他一定也要陪一碗,人家喝十碗,他一定也要陪十碗。喝酒喝的吐血,如今又得了痰喘的病,他是要喝。見了酒沒命的喝,見了女人,那酒更是沒命的喝。先是搶三,三拳一碗,後來還嫌不爽快,改了一拳一碗。趙大人喫酒喫的火上來了,把小帽子、皮袍子一齊脫掉。文七爺也光穿着一件棗兒紅的小緊身,映着雪白的白臉蛋,格外好看。王、黃二位吃了一半,到後艙裏躺下抽菸,趙不了趁空便同蘭仙胡纏。


檯面上只剩得一個魯總爺。這魯總爺,是江南徐州府人氏,本是個鹽梟投誠過來的,兩隻眼睛烏溜溜,東也張張,西也望望,忽而坐下,忽而站起,沒有一霎安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幸虧大家並不留意。後來大家喫稀飯,讓他喫,他一定不喫,說是“酒喫多了,頭裏暈得慌,要緊回去睡覺。”文七爺還同他辨道:“你何嘗喫什麼酒?”魯總爺道:“兄弟只有三杯酒量,喫到第四杯,頭裏就要發暈的。”衆人見他如此說,只好隨他先走,吩咐船上搭好扶手,眼望他上了划子。文、趙二位,依舊進艙對壘。


趙大人趕着趙不了叫老宗臺:“只顧同相好說話,不理我們,應該罰三大碗。”趙不了再三討饒,只吃得一杯,蘭仙搶過去吃了一大半,只剩得一點點酒腳,才遞給趙師爺喫過。文、趙二位又喝了幾碗。文七爺有點撐不住了,方纔罷手。趙大人也有點東倒西歪,衆人架着,趔趔趄趄,跳上划子,回到自己炮船上睡覺。黃、王二位也回本船。周老爺從大船上回來睡着了。這裏文七爺的酒越發涌了出來,不能再坐,連玉仙來同他說話,替他寬馬褂,倒茶替他潤嘴,他一概不知道,扶到牀上,倒頭便睡。玉仙自到後面歇息。趙不了自有蘭仙相陪,不必提他。卻說玉仙這夜不時起來聽信,怕的是七爺酒醒,要湯要水,沒人伺候。誰曉得他老這一覺,一直困了一夜零半天,約摸有一點鐘,統領船上鬧着未時已過,要開船了,他這裏才慢慢的醒來。玉仙先送上一碗燕窩湯,呷了一口,然後披衣起身下牀,洗臉刷牙,喫早飯,一頭喫着,船已開動。


文七爺伸手往自己袍子袋裏一摸,誰知一個金錶不見了。當時以爲不在袋裏,一定在牀上,就叫玉仙:“到牀上把我的表拿來。”誰知玉仙到牀上找了半天,竟找不到;後來連枕頭底下,褥子底下,統通翻到,竟沒有一點點影子花。文七爺還在外頭嚷,問他:“怎麼拿不來。”後來玉仙回報了沒有,文七爺親自到耳艙裏來尋,也找不到。自己疑心,或者昨天酒醉的時候鎖在枕箱裏也未可知,連忙拿出鑰匙,想去開枕箱,誰知枕箱並沒有鎖。文七爺一看大驚,再仔細一看,銅鼻子也斷了,一定鎖被人家裂掉無疑了。趕忙打開一看,一封整百的洋錢,還有給趙不了剩下的五十塊洋錢,還有一隻金鑲藤鐲,金子雖不多,也有八錢金子在上頭,都不見了。還有一個翡翟搬指、兩個鼻菸壺,都是文七爺心愛之物,連着衣袋裏的一隻打璜金錶、一條金鍊條,統通不見。文七爺脾氣是毛躁的,立刻嚷了起來,說:“船上有了賊了,還了得!”玉仙嚇得面無人色。後艙里人一齊哄到前艙裏來。船老闆道:“我們的船,在這江裏上上下下一年總得走上幾十趟,只要東西在船上,一個繡花針也不會少的。總是忘記擱在那裏了,求老爺再叫他們仔仔細細找一找。”文七爺道:“一個艙裏都找遍了,那裏有個影兒。”船老闆不相信,親自到耳艙裏看了一遍,又掀開地板找了一會,統通沒有,連稱奇怪。


文七爺疑心船上夥計不老實,船老闆道:“我這些夥計,都是有根腳的,偷偷摸摸的事情是從來沒有的。”文七爺發火道:“難道我冤枉你們不成!既然東西在你們船上失落掉的,就得問你要。”船老闆不敢多言,船頭上一個夥計說道:“昨天喝酒的時候,人多手雜,保得住誰是賊,誰不是賊?”文七爺一聽這話,越發生氣,一跳跳得三丈高,罵道:“喝酒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們想賴我的朋友做賊嗎?況且昨天晚上,除掉客人,就是叫的局,一個局來了,總有兩三個烏龜王八跟了來,一齊頓在船頭上,推開耳艙門伸手摸了去,論不定就是這般烏龜偷的。如今倒怪起我的客人來了,真是混帳王八蛋!等等到了嚴州,一齊送到縣裏去打着問他。”船老闆見文七爺動了真火,立刻到船頭上知會夥計,叫他不要多嘴。又回到艙裏,叫玉仙倒茶給文老爺喝。文七爺也不理他。此時船在江中行走,別船上的人不能過來,只有本船上的,人人詫異,個個稱奇。趙不了也幫着找了半天,那裏有點影子。大家總疑心是船上夥計偷的,決非他人。


文七爺統計所失:一個搬指頂值錢,是九百兩銀子買的;兩個鼻菸壺,四百兩一個;打璜金錶連着金鍊條,值二百多塊;一隻金鑲藤鐲,不過四十塊;其餘現洋是有數的了。一面算,一面託趙不了替他開了一張失單。霎時間船抵碼頭,便有本城文武大小官員前來迎接。文七爺是隨員,只得穿了衣帽,到統領船上請安稟見,怕的是有甚麼差遣。這個檔裏,見了嚴州府首縣建德縣知縣莊大老爺,他們本是同寅,又是熟人,便把船上失竊的事告訴了他,隨手又把一張失單遞了過去。莊大老爺立刻吩咐出來,把這船上的老闆、夥計統通鎖起,帶回衙門審訊;其餘幾隻船上,責成船老闆不準放走一個夥計,將來回明統領,一齊要帶到城裏對質的。果然現任縣太爺一呼百諾,令出如山,只吩咐得一句,便有一個門上,帶了好幾個衙役,拿着鐵鏈子,把這船上的老闆、夥計一齊鎖了帶上岸去了。


搬指:裝飾品,用象牙、翡翠等製成。


且說統領船上把各官傳了幾位上來,盤問土匪情形。一個府裏,一個營裏,都是預先商量就的,見了統領,一齊稟稱,起先土匪如何猖獗,人心如何驚慌,“後來被卑府們協辦擒拿,早把他們嚇跑,現在是一律肅清的了”。他二人的意思原想借此可以冒功,誰知胡統領聽了周老爺上的計策,意思同他一樣。船到碼頭時候,胡統領還捏着一把汗,生怕路上聽來的信息不確,到了嚴州被土匪把他宰了,及至聽了府裏、營裏的言語,膽子立刻壯起來,便說:“這些伏莽爲患已久,現在他們打聽得大兵前來,所以暫時解散,等到兄弟去後,依舊是出來攪擾。兩位老兄雖說已經肅清,據兄弟看來,後患方長,不可不慮。且等明天兄弟上岸察看情形,再作計較。”當下又說了些閒話,端茶送客,衆官別去。不在話下。


單說文七爺船上的老闆、夥計被縣裏鎖了去,嚇得一船的女人哭哭啼啼,跪着向文老爺討情,文老爺不理,又替趙師爺磕頭,趙師爺也作不得主。後來文七爺被玉仙纏不過,只好答應他。且等縣裏問過一堂再去說情。未到天黑,縣裏的辦差門上進來回文七爺的話,說道:“已經替大老爺同師爺另外封了一隻船,就請今天搬過去。這隻船是賊船,我們敝上要重重的辦他們一辦。”文七爺道:“很好。”船上的女人,聽說老爺要過船,更沒有依靠了,一齊跪在艙板上不起來。玉仙拉着文七爺,蘭仙拉着趙師爺,更是哭個不了。文七爺沒法,只好安慰玉仙道:“我決不難爲你的。”玉仙沒法,只好讓文七爺過船,行李剛搬得一半,縣裏莊大老爺派的捕快也就來了。先到船上請示失去的搬指、煙壺是什麼樣子,聽說有一百五十塊現洋錢,有無圖書。文七爺說:“洋錢全是鼎記拿來的,一律是本莊圖章。”齊巧身邊還有一塊,就拿出來給他們看,好拿着比樣子去找。捕快說:“城裏大小當鋪都找過,沒有,想來還不曾出手。洋錢論不定要先出擋。昨天喝酒的那些老爺們共是幾位?小的們不敢疑心到老爺,怕的是帶來的管家手腳不好。雖不敢明查他們,也得暗裏留心,就是拿住之後,不替他們聲張出來,也有個水落石出。至於這幾隻船上的夥計,將來稟過大人,一齊要好好的搜一搜。”文七爺見這捕快說話在行,就統通告訴了他,還着實誇讚他幾句,說他能辦事。


等到文七爺、趙師爺才把船過停當,捕快就進了中艙坐下,勒令別家船上的夥計把船替他撐開碼頭,靠在一爿茶館底下。捕快向這茶館裏一招手,又上來好幾個,是他同夥的人,一齊到了中艙,就叫船家的女人幫着把艙板掀開,大約看了一遍,沒有。又到後艙。起先玉仙姊妹是一直在前艙的,一個個哭的同淚人一般,也不像什麼美人了。誰知蘭仙看見一帶人往後頭去,他也趕到後頭去。被一個捕快把他一攔道:“小姑娘,你別往這裏瞎跑!”蘭仙道:“我們女人有些東西不好給你們男人看的,我得收拾收拾。”捕快道:“慢着,不好看的東西也要看看的了。”一面說,一面夥計們已在後艙翻的不成樣兒了。後首不知怎樣,在蘭仙牀上搜出一封洋錢,立刻打開來一看,一對圖章,絲毫不錯。捕快道:“贓在這裏了!”衆人聽了一驚。蘭仙急攘攘的說道:“這是趙師爺交給我,託我替他買東西的。”捕快道:“趙師爺沒人託了,會託到你!這話只好騙三歲孩子。”蘭仙道:“如果不相信,好去請了趙師爺來對的。”捕快道:“真贓實據,你還要賴!”一面說,一伸手就是一個巴掌。船上的女人,統通認是蘭仙做賊,一個個都嚇昏了。原來趙不了從文七爺手裏借了五十塊洋錢給了蘭仙,蘭仙卻瞞住他娘,不曾被他知道,等到抄了出來,所以他娘也摸不着頭腦。蘭仙又不是親生女兒,是買來做媳婦的,一時氣頭上,也不分青紅皁白,趕過來狠拿的幫着把蘭仙一頓的打,嘴裏還罵道:“不要臉的小娼婦!偷人家的錢,帶累別人!不等上堂老爺打你,我先要了你的命!”捕快道:“有了洋錢,別的東西就好找了。”忙着翻了一大陣,卻是一毫影子沒有。又趕過來問蘭仙。其時蘭仙已被他娘打的不成樣子了。捕快連忙喝阻道:“他今犯了官罪,有老爺管他,你須管他不到了。你自己的人作賊,連你自家都有罪,還有面孔打人呢!”老闆奶奶被捕快埋怨了一頓,一聲也不敢響。捕快催問蘭仙別的東西。蘭仙只是哭,沒有話。大衆格外疑心。他娘也催着他說道:“多偷只有一個罪,少偷亦只有一個罪。小祖宗!你快招認罷,省得再害別人了!”蘭仙還是哭,沒有話。捕快道:“他不說,亦不要他說了,且把他帶到城裏再講。”於是拖了就走。那捕快還拉着老闆奶奶同着一塊兒去。老闆奶奶嚇的索索抖,不敢去,又被他們罵了兩句,只好跟着同去。一頭走,一頭罵蘭仙。蘭仙此時被衆人拖了就走。上岸之後,在茶館裏略坐片刻,一同押着進城。可憐他小腳難行,走三步,捱一步,捕役還不時的催,恨的他娘一路拿巴掌打他。好容易捱到衙門口,在二門外頭臺階上坐了一會。捕快進去稟報,傳話出來:“老爺此刻就要上府,晚上統領大人還要傳去問話,吩咐把船上兩個女人先交官媒看管,明天再審。”衆人聽了,便去傳到官媒婆,把兩個女人交給他,官媒婆領了就走,一走走到他家。


這時候他孃兒兩個頭上的金簪子、銀耳挖子,統通被差上拿去,說是賊贓,要交給老爺的。孃兒倆也不敢作聲。到了官媒那裏,頭上的首飾已經一絲一毫都沒有了。官媒還不死心,又拿他二人細細的一搜,蘭仙手上還有一付鍍金銀鐲子,也被他探了下來,說是明天要交案的。其時初冬天氣,他娘兒們都穿着大厚棉襖,官媒婆一定說是偷來的賊贓,要他脫了下來。他二人不敢不遵。每人只穿兩件布衫,凍的索索的抖。凡初到官媒婆那裏的人,總得服他的規矩,先餓上兩天,再捱上幾頓打,晚上不準睡;沒有把你吊起來,還算是便宜你的。至於做賊的女犯,他們相待更是與衆不同:白天把你拴在牀腿上,叫你看馬桶,聞臭氣,等到晚上,還要把你捆在一扇板門上,要動不能動,擱在一間空屋子裏,明天再放你出來。可憐蘭仙雖然落在船上,做了這賣笑生涯,一樣玉食錦衣,那裏受過這樣的苦楚。只因他生性好強,又極有情義,趙不了給他錢的時候,曾對他說過:“不要同你媽說起是我送的,怕傳在統領耳朵裏去。”所以他牢記在心。等到捕役搜到之後,他一時情急,只說得一句是“趙師爺託我買東西的”。後來被他們拉了上岸,早已知道此去沒有活路,與其零碎受苦,何如自己尋個下場。就是不死,這碗船上的飯也不是好喫的。所以聽說要將他拖上岸去,他早已萌了死志,順手把炕上煙盤裏的一個煙盒拿在手中。等到官媒婆搜的時候,要藏沒處藏,就往嘴裏一送,熬熬苦,吞了下去,趁空把匣子丟掉。一時官媒搜過,他便對他娘說道:“媽!你亦不必埋怨我,亦不必想我,這個苦,我是受不來的。早也是一死,晚也是一死,倒不如早死乾淨。我死之後,你老人家到堂上,只要一口咬定請趙師爺對審,我的冤就可以伸,你老人家也不至於受苦了。”他娘此時又氣又嚇,又凍又餓,早已糊里糊塗,他媳婦說的話始終未曾聽得一句。等到上燈,官媒因他二人是賊,便將板門拾了進來,如法炮製,鎖入空房。誰知次日一早推門,這一嚇非同小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官場現形記-第十三回-相關圖片

官場現形記 第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