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昇


卻說蘭仙既死之後,次早官媒推門進去一看,這一嚇非同小可,立刻張皇起來。老闆奶奶見媳婦已死,搶地呼天,哭個不了,官媒到此卻也奈何他不得。又因他年紀已老,料想不會逃走,也就不把他拴在牀腿上了。奉官看守的女犯,一旦自盡,何敢隱瞞,只好拚着不要命,立時稟報縣太爺知曉。


莊大老爺一聽人命關天,雖然有點驚慌,幸虧他是老州縣出身,心上有的是主意,便立時升堂,把死者的婆婆帶了上來,問過幾句。老婆子只是哭求伸冤,老爺不理他,特地把捕快叫了上去,問他:“蘭仙做賊,是誰證見?”捕快回稱:“是他婆婆的證見。”老爺喝道:“他同他婆婆還有不是一氣的?怎麼說他是證見呢?”捕快回道:“文大老爺的洋錢,塊塊上頭都有鼎記圖章;小的在這死的蘭仙牀上搜到了一封,一看圖章正對,他媽也不知這洋錢是那裏來的,還打着問他。大老爺不相信,問這船上的老婆子可是不是。”老爺便問老闆奶奶道:“你媳婦這洋錢是那裏來的?”老婆子回:“不知。”老爺道:“我亦曉得你不知情,倘若知情,豈不是你也同他統通一氣,都做了賊嗎?”老婆子道:“我的青天大老爺!我實情不知道!”老爺道:“捕快搜的時候,你看見沒有,還是在死的蘭仙牀上搜着的呢?還是在你同你別的女兒牀上搜着的呢?”老婆子一聽這話,恐怕又拖累到自己連着玉仙,連忙哭訴道:“實實在在是蘭仙偷的,是在他牀上翻着的。”老爺道:“可是你親眼所見?”婆子道:“是我親眼所見。”老爺道:“這是你死的媳婦不好。我老爺比鏡子還亮,你放心罷,我決不連累你的。”老婆子道:“真真青天大老爺!”老爺這裏又把官媒婆傳了上去,把驚堂木一拍,罵了聲:


“好個混帳王八蛋!我老爺把重要賊犯交你看管,你膽敢將他凌虐至死!到我這裏,諒你也無可抵賴。我今天將你活活打死,好替蘭仙償命!”說罷,便吩咐差役將他衣服剝去,拿藤條來,替我着實的抽。兩邊衙役答應一聲,立刻走過七八個似狼如虎的人,伸手將媒婆衣服剝去,只剩得一件布衫,跪在地下,瑟瑟抖個不了。老爺又喊一聲“打”,便有一個人提着頭髮,兩個人一邊一個,架着他的兩隻膀子,一個拎着一根指頭粗的藤條,一五一十,一下下都打在媒婆身上。五十一換班,打的媒婆“啊呀皇天”的亂叫,不住的喊“大老爺開恩”。老爺也不理他,看看一口氣打了整整五百下,方纔住手。老爺又問船上老婆子道:“你的媳婦可是官媒婆弄死他的不是?如果是他弄死的,我今天立刻就弄死他,好替你媳婦償命。”老婆子跪在一旁,看見老爺打人,早已嚇昏的了,雖有吩咐下來,他卻一句不曾聽見,只是在地下發楞。老爺又指着船上老婆子同官媒說:“你的死活在他嘴裏,他要你活就活,他叫你死就死。我老爺只能公斷。”官媒一聽這話,便哭着求老婆子道:“老奶奶!頭上有天!你媳婦可是自己尋的死,並不與我甚麼相干。現在老爺打死我,這要你老人家說一句良心話,你媳婦是我弄死的不是?果若是我弄死的,我死而無怨。我的老奶奶!我的命現在吊在你嘴裏,你要冤枉死我,我做了鬼也不同你干休!”


老婆子心上本來是恨官媒婆的,今見老爺已經打了他一頓,“倘若我再說了些甚麼,老爺一定要將他打死,這條人命豈不是我害的。別的不怕,倘若冤魂不散,與我纏繞起來,那可不是玩的!現在這一頓打已經夠他受用的了,況且蘭仙又實實在在不是他弄死的,我又何必一定要他的命呢?”想罷,便回老爺道:“大老爺,我們蘭仙是自己死的,不與他相干,求老爺饒了他罷!”老爺聽了這話,便道:“既然是你替他求情,我老爺今天就饒他一條狗命。”官媒又在堂上替老婆子磕頭,謝過老奶奶。老爺又對老婆子道:“昨天船上的事情,我也知道是蘭仙一個人做的,與你並不相干,我本來今天想放你的。既然如此,你趕緊下去,具張結上來,好領你媳婦屍首去盛殮。”老婆子巴不得這一聲,老爺開恩放他,立刻下去具結,無非是“媳婦羞忿自盡,並無凌虐情事”等話頭。寫好之後,送上老爺過目。又拿下去,叫老婆子畫了十字。諸事停當,老爺又把船上的一般男人,甚麼老闆、夥計,通同提了上去,告訴他們:“現在文大老爺少的東西,查明白了,是蘭仙偷的,藏在牀上,是他婆婆親眼爲證,看着捕快搜出來的。現在蘭仙已經畏罪自盡,千個罪併成一個罪,等他死的一個人承當了去。餘下少的東西,我去替你們求求文大老爺,請他不必追究,可以開脫你們。”衆人聽了,自然感激不盡。老爺便命仍把一干人還押,等稟過本府大人,請鄰封驗過屍首回來,再行取保釋放。衆人叩謝下去。老爺便立刻上府,將情稟知本府,請派鄰封相驗。他們堂屬本來接洽,自然幫着了事,那裏還有挑剔之理。鄰封相驗,是照例文章,無庸細述。


莊大老爺又趕到船上向文七爺叨情:“失落的東西該價若干,由兄弟送過來。現在做賊的人已經畏罪自盡,免其拖累家屬。”文七爺忙問:“東西是那個偷的?”莊大老爺回說:“是本船上的‘招牌主’蘭仙偷的。”文七爺聽了,好生詫異。本來還想盤問,因爲莊大老爺是要好朋友,知道他是藉此開脫自己的干係,同寅面上不好爲難,只得應允,還說:“東西失已失了,做賊的人已經死了,那有叫老哥賠的道理。”莊大老爺道:“老同寅面上,怎敢說賠,但是老哥也等着錢用,兄弟是知道的,停會就送過來。”文七爺見他如此,也不好說別的。當時又說了幾句閒話,彼此別過。走到船頭上,莊大老爺又同文七爺咬個耳朵,託他在統領面前善言一聲。文七爺也答應。莊大老爺回去之後,當晚先送了三百銀子給文七爺。次日鄰封驗過屍,屍親具過結,沒有話說,莊大老爺將一干人釋放。這班人倒反感頌縣太爺不置:一條人命大事,輕輕被他瞞過,這便是老州縣的手段。


閒話休題。且說當莊大老爺同文七爺講話之時,都被趙不了聽去。先聽見蘭仙做賊,已喫一驚,後來聽話他畏罪自盡,這一嚇更非同小可!想起兩個人要好的情意,止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然而還當他果真是賊,卻想不到是自己五十塊洋錢將他害了。當夜一宵沒生閤眼。後來打聽到船上人俱已釋放,蘭仙已經掩埋。他常常寫四六信寫慣的,便抽空做了一篇祭文,偷着到岸上空地方望空拜奠了一番。回得船來,又是一夜不睡,替蘭仙做了一篇小傳,還謅了幾首七言四句的詩。自己想着:“將來刻在文稿裏,叫他留名萬載,也算以報知己了。”幸虧這兩天,文七爺公事忙,時時刻刻被統領差遣出去,所以由他一個盡着去幹,也沒人來管他。


單說胡統領自從船靠碼頭,本城文武稟見之後,他聽了周老爺的計策,便一心一意想無中生有,以小化大。次日一早排齊隊伍,先獨自一個坐了綠呢大轎,進城回拜了文武官員。首縣替他在城裏備了一個公館。他心上實在捨不得龍珠,面子上只說:“船上辦事很便,不消老哥費心。”所以預備的那個公館,他竟不到。是日就在府衙門裏喫的中飯。一面喫飯,一面同府裏、營裏說道:“據兄弟看來,土匪一定是聽見大兵來了,所以一齊逃走,大約總在這四面山坳子裏,等到大兵一去,依舊要出來爲非作歹。斬草不除根,來春又發芽。兄弟此來,決計不能夠養癰貽患,定要去絕根株。今天晚上,就請貴營把人馬調齊,駐紮城外,兄弟自有辦法。”營官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本府意思還想冒功,遂又稟道:“土匪初起的時候,本甚猖獗;後來卑府會同營裏同他們打了兩仗,都已殺敗,四處逃生,現在是一個賊的影子也沒有了。大人可以不必過慮。”胡統領道:“貴府退賊之功,兄弟亦早有所聞。但兄弟總恐怕不能斬盡殺絕,將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不但上憲跟前兄弟無以交代,就連着老哥們也不好看,好像我們敷衍了事,不肯出力似的。”本府聽了此話,面上一紅。一霎喫完飯,胡統領回船。營官回去傳令,不到天黑,早已傳齊三軍人馬,打着旗,掌着號,一班副爺們,一個個騎着馬,掛着刀,賽如迎喜神一般,到了城外,擇到一個空地方把營紮下。本營參將到船上稟過統領。此時統領真同做了大元帥一樣:自己坐船在當中,兩邊兩隻,便是三個隨員,兩位老夫子的坐船。此外還有家人們的船、差官們的船、伙食船、行李船、轎子船。又有縣裏預備的吹手船:一天喫三頓,吹打三次。統領出門回來,還要升炮。到了晚上,一更二更,頂到放天明炮,船上擂鼓,親兵掌號,嗚都都,嗚都都,吹的真正好聽。放過炮之後,還要細吹細打一次,都是照例的規矩。吹手船之外,便是統領帶來的兵船,有陸軍,有水師,水師坐的都是炮划子,桅杆上都扯着白鑲邊的紅旗子,寫着某營、某哨。旗子當中寫的便是本船統帶的姓。船頭上,船尾巴上,統通插着五色旗子,也有畫八卦的,也有畫一條龍的,五顏六色,映在水裏,着實耀眼。


胡統領等到喫過晚飯,便同軍師周老爺商量發兵之事。當下周老爺過來,附着胡統領的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胡統領稱謝不迭,趕緊躺下抽菸,抽了二十多筒,他的癮也過足了,一翻身在炕上爬起,傳令發兵。這個時候差不多已有三更多天了,岸上的參將、守備、千總、把總,船上的營頭、哨官,都靜悄悄的候着。胡統領走到中艙一坐,差官們雁翅般的排列着,兩邊明晃晃的點着一對手照,一邊架上插着子醜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令箭,還有黃綢做的小旗子。胡統領拔了一支令箭,傳參將上來,叫他帶五百人作爲先鋒,一路上逢山開道,遇水疊橋。參將答應一聲“得令”。又傳守備上來,叫他也帶五百人,作爲接應。一個千總,一個把總,各帶三百人,作爲衛隊。一干人都答應一聲“得令”,拿了令箭站在一旁。


看官須知道:武營裏的規矩,碰着開仗,頂多出個七成隊,有時還只出得個三成隊、四成隊的,從沒有出過十成隊的。今番胡統領明知道地面上一個土匪都沒有,樂是闊他一闊,出個十成隊,叫人家看着熱鬧熱鬧。按下不提。他還不知道從那裏找得一張地理圖,畫得極其工細,燈光之下,瞧了半天瞧不清楚,虧得小跟班遞上老花眼鏡來戴着,歪了頭瞧了半天,按着周老爺的話,打什麼地方進兵,打什麼地方退兵,什麼地方可以安營紮寨,什麼地方可以埋伏,指手畫腳的講了一遍。參將、守備、千總、把總諾諾連聲,嘴裏都說“遵大人吩咐”。說時遲,那時快,岸上兩個號筒手早已掌起號來,“出隊,出隊”的吹個不了。這些兵勇們打大旗的,抗洋槍的,抗刀叉的,這種刀叉名字叫作“南陽技業”。抗苗子的,裝着白蠟杆,足足有八尺多長。抗馬刀的,馬刀上都捆着紅布。滾藤牌的,穿的老虎衣。一面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單等參將、守備、千總、把總下來,指明方向,他們就可分頭進發。


苗子:指長矛。


這個時候,偏偏有個都司叫作柏銅士的,蹌蹌踉踉上來回道:“剛纔大人所說的進兵的地方,標下的船曾經搖過,廚子上去買菜,標下上去出恭,四面兒瞧過一瞧,一點動靜都沒有。”胡統領正在興頭上,突然被他阻住,不覺心中發火,大聲喝道:“我正在這裏指授進兵的方略,膽敢搖脣鼓舌,煽惑軍心!本該將你斬首,姑念用人之際,從寬發落。”一面喝:“拖下去!跟我結實的打!”只見四個親兵,如狼似虎,早把柏都司按下,舉起軍棍,一聲吆喝,那軍棍就從柏都司身上落下來。看看打到二百,胡統領還不叫住手,棍子又來的結實,柏都司實實熬不得了。於是一衆官員,自參將起,至外委止,一齊朝着胡統領跪下求情,艙裏容不卞,連着岸上跪的都是人。胡統領還拿腔做勢,申飭了一大頓,方命把柏都司放起,將衆官斥退。


大隊人馬,都已分派齊全。又傳下令來:“五更造飯,天明起馬。”胡統領自己在後押住隊伍,督率前進。所有的隨員,除兩位老夫子及黃同知留守大船外,周、文二位一概隨同前去。吩咐已畢,其時已有四更多天,胡統領又急急的橫在鋪上呼了二十四筒鴉片煙,把癮過足,又傳早點心。這個空檔裏頭,周老爺、文七爺一班人便也回到自己船上,料理一切。


且說本營參將奉了將令,點齊人馬,正待起身,手下有個老將前來稟道:“統領叫大人打前敵,現在土匪一個影子都沒有,到底去幹什麼事呢?”一句話把參將提醒,意思想上船請統領的示;見了剛纔柏都司捱打的情形,恐防又碰在統領氣頭上,討個沒趣:因此要去又不敢去。虧得這個老將聰明,便說:“統領跟前不好請示,好在幾位隨員老爺已經下來,大人何不到他們船上問一聲兒?”參將正在沒得主意,一聞此言大喜,立刻叫伴當拿了名片,趕到隨員船上,因與文七爺相熟,指名拜文大老爺。文七爺見了名片,就說:“立時就要動身,那裏還有工夫會客。”周老爺道:“你別管,姑且先叫他進來。你沒工夫,等我陪他。”便命手下“快請”。參將進得艙中,朝着諸位一一打恭。歸坐之後,周老爺劈口問他:“半夜惠顧,有何賜教?”參將湊近一步,將來意陳明:“請教統領大人是何用意?此地實實在在一個土匪沒有,如今帶了大兵前去,到底幹嗎呢?”


周老他聽了這話,笑而不答。參將一定要請教。周老爺道:“此事須問統領方知,兄弟同老哥一樣,大家都是奉令差遣,別事一概不知。”參將急了,細想這事一定要問文七爺。文七爺因爲這幾天一直沒有好生睡覺,剛纔從統領船上站班回來,意思想橫在牀上打個盹就起身,不料參將纏不清爽,一定要見他。他身無奈,只得起來相陪。參將便把他拉在一旁,同他細說,問他怎樣辦法可以不叫統領生氣。文七爺的脾氣一向是馬馬虎虎的,一句話便把他問住。周老爺見文七爺回答不出,忽然心生一計,仍舊自己出來同他講,說這件事須問統領的跟班曹二爺才曉得。參將道:“那裏去找他呢?”周公爺道:“容易。”立刻叫他自己管家:“到大人船上看曹二爺空不空,倘若無事,請他過來一趟。”


一霎曹二爺來了,站在船頭上不肯進來。周老爺趕出去同他咕唧了一回,又轉身進來同參將說,無非說他們這趟跟着統領出門,怎樣喫苦,總想你老哥栽培他們的意思。參將一聽明白,知道這事情非錢不應,立刻答應了一百銀子;還說:“兄弟的缺是著名的苦缺,列位是知道的。這一點點不成個意思,不過請諸位喫杯茶罷。”周老爺又趕到船頭上同曹二爺說,曹二爺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爺艙裏艙外跑了好幾趟,好容易講明白三百銀子:明天回來先付一百兩,下餘的二百,在大人動身之前一齊付清。又恐怕口說無憑,因爲文七爺同他相好,周老爺一定要拉文七爺擔保。文七爺見周老爺向參將要錢,心上已經不高興,後來又見他跑出跑進,做出多少鬼串,愈覺瞧他不起。周老爺還不覺得,鄭重其事的把統領的意思無非是虛張聲勢,將來可以開保的緣故,統通告訴了參將。參將到此,方纔恍然大悟。立刻起身相辭,舍舟登岸,料理出隊的事情。


說時遲,那時快,一霎時分撥停當,統領船上傳令起身,便見參將身騎戰馬,督率大隊,按照統領所指的地圖,滔滔而去。等到大隊人馬都已動身,其時太陽已經落地,統領船上方傳伺候。胡統領坐的仍舊是綠呢大轎,轎子跟前一把紅傘,一斬齊十六名親兵,掮着的雪亮的刀叉,左右護衛。再前頭便是在船上替他拎馬桶的那個二爺,戴着五品功牌,拖着藍翎,腰裏插着一枝令箭,騎在馬上,好不威武。再前頭,全是中軍隊伍,只見五顏六色的旗子,迎風招展,挖雲鑲邊的號褂,映日爭輝。虧得周老爺是打大營出身,文七爺是在旗,他二人都還能夠騎馬,不曾再坐縣裏的轎子。


自從動身之後,胡統領一直在轎子裏打瞌銃,並沒有別的事情。漸漸離城已遠,偶然走到一個村莊,他一定總要自己下轎踏勘一回,有無土匪蹤跡。鄉下人眼眶子淺,那裏見過這種場面,膽大的藏在屋後頭,等他們走過再出來,膽小的一見這些人馬,早已嚇得東跳西走,十室九空。起先走過幾個村莊,胡統領因不見人的蹤影,疑心他們都是土匪,大兵一到,一齊逃走,定要拿火燒他們的房子。這話才傳出去,便有無數兵丁跳到人家屋裏四處搜尋,有些孩子、女人都從牀後頭拖了出來。胡統領定要將他們正法。幸虧周老爺明白,連忙勸阻。胡統領吩咐帶在轎子後頭,回城審問口供再辦。正在說話之間,前面莊子裏頭已經起了火了。不到一刻,前面先鋒大隊都得了信,一齊縱容兵丁搜掠搶劫起來,甚至洗滅村莊,姦淫婦女,無所不至。胡統領再要傳令下去阻止他們,已經來不及了。當下統率大隊走到鄉下,東南西北,四鄉八鎮,整整兜了一個大圈子。胡統領因見沒有一個人出來同他抵敵,自以爲得了勝仗,奏凱班師。將到城門的時候,傳令軍士們一律擺齊隊伍,鳴金擊鼓,穿城而過。當他轎子離城還有十里路的光景,府、縣俱已得了捷報,一概出城迎接。此時胡統領滿臉精神,自以爲曾九帥克復南京也不過同我一樣。見了府、縣各官,他老亦只得下轎,走到接官亭裏,把自己戰功敘述兩句。本府意思想請統領大人到本府大堂,擺宴慶功。胡統領意思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過,只得跟他又兜了一個大圈子,仍送他到城外下船。所有的隊伍統通擺齊在岸灘上,足足擺了好幾里路的遠,統領轎子一到,一齊跪倒在地,吶喊作威。少停升炮作樂,把統領送到船上,下轎進艙。接連着文武大小官員,前來請安稟見。統領送客之後,一面過癮,一面吩咐打電報給撫臺:先把土匪猖獗情形,略述數語;後面便報一律肅清,好爲將來開保地步。電報發過,他老的煙癮亦已過足,先在岸灘上蓆棚底下襬設香案,自己當先穿着行裝,率領隨徵將弁望闕叩頭謝恩已畢,然後回船受賀。諸事停當,先傳令:“每棚兵丁賞羊一腔、豬一頭、酒兩壇、饅頭一百個。”各兵丁由哨官帶領着在岸上叩頭謝賞。一面船上吩咐擺席,一切早由首縣辦差家人辦理停當。一溜十二隻“江山船”,整整擺了十二桌整飯,仍舊是統領坐船居中,隨員及老夫子的船夾在兩旁,餘外全是首縣辦的。其時已有初更時分,船頭上艙裏頭,點的燈燭輝煌,照耀如同白晝。“江山船”的窗戶是可以掛起來的,十二隻船統通可以望見,燈紅酒綠,甚是好看。一聲擺席,一個知府,一個參將,一齊換了吉服進艙,替統領定席。吹手船上吹打細樂。胡統領見各官進來,不免謙讓了一回,口稱:“今日之事,我們仰託着朝廷洪福,得以成此大功,極應該脫略儀注,上下快樂一宵。況且這船又是兄弟的坐船,諸位是客,兄弟是主,只有兄弟敬諸位的酒,那有反勞諸位的道理。”知府道:“今日是替大人慶功,理應大人首座,卑府們陪坐。”胡統領一定不肯。又要諸位寬章,諸位只好遵命。於是又請了兩位老夫子過來。原定五個人一席,胡統領又叫請周老爺,說一切調度都是他一人之功,一定要他坐首位。周老爺見本府在座,不敢僭越,仍舊坐了第五位。餘下黃、文二位隨員亦在隔壁船上坐定。一霎時十二隻船都已坐滿,不必細述。


寬章:寬衣:


單說當中一隻船上,六個人剛剛坐定,胡統領已急不可耐,頭一個開口就說:“我們今日非往常可比,須大家盡興一樂。”府裏、營裏只答應“是,是”。統領眼睛望好了趙不了,知道他年輕好玩,意思想要他開端,齊巧碰着他一肚皮的心事。他此刻身子雖然陪着東家喫酒,一心想到蘭仙,又想到蘭仙死的冤枉,心上好不悽慘,肚皮裏尋思:“倘若此時蘭仙尚在,如今陪了東家一塊喫酒,是走了明路的,何等快活,何等有趣!偏偏他又死了!”想到這裏,不禁掉下淚來,又怕人看見,只好裝做眼睛被灰迷住了,不住的把手去揉,幸而未被衆人看破。當下胡統領張羅了半天,無人答腔,覺着很沒意思。還虧周老爺聰明,看出苗頭,暗地裏把黃老夫子拉了一把,爲他年紀大些,臉皮厚些,人家講不出的話他都講得出,所以要他先開口。他果然會意,正待發言,齊巧龍珠在中艙門口招呼夥計們上菜,黃老夫子便趁勢說道:“龍珠姑娘彈的一手好琵琶,錢塘江裏沒有比得過他的。”胡統領道:“不錯,不錯,你老夫子是愛聽琵琶的。”黃老夫子道:“好琵琶人人愛聽。今天不比往常,極應該脫略形跡,煩龍珠姑娘多彈兩套,替統領大人多消幾杯酒。”胡統領道:“今日是與民同樂。兄弟頭一個破例,叫龍珠上來彈兩套給諸位大人、師爺下酒。”龍珠巴不得一聲,趕忙走過來坐下,跟手鳳珠亦跟了進來。胡統領一定要在席人統通叫局。本府、參將各人叫了各人相好。周老爺仍舊叫了小把戲招弟,黃老夫子不叫局,胡統領倒也不勉強他一定要叫。末了臨到趙不了,胡統領道:“今天是先生放學生,準你開心一次,你叫那個?”趙不了回說:“沒有。”胡統領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叫。胡統領心上很怪他:“背地裏作樂,當面假撇清,這種不配擡舉的,不該應叫他上臺盤。”心上如此想,面色就很不好看。那裏曉得他一腔心事,滿腹牢騷,他正在那裏難過,那裏還有心腸再叫別人呢。當下胡統領便不去睬他,忙着招呼隔壁船上文七爺等統通叫局。此時蘭仙已死,玉仙無事,仍舊做他的生意,文七爺於是仍把他叫了來。趙不了隔着窗戶看見了玉仙,想起他妹妹,他心上更是說不出的難過。一霎時局都叫齊,豁過了拳,龍珠便抱着琵琶,過來請示彈甚麼調頭。本府大人在行,說道:“今天是統領大人得勝回來,應該彈兩套吉利曲子。”衆人齊說一聲“是”。本府便點一套“將軍令”,一套“卸甲封王”。胡統領果然非常之喜。一霎時琵琶彈完,本府、參將一齊離座前來敬酒,齊說:“大人卸甲之後,指日就要高升,這杯喜酒是一定要喫的。”胡統領道:“要喜大家喜,兄弟回來就要把今天出力的人員,稟請中丞結結實實保舉一次,幾位老兄忙了這許多天,都是應該得保的。”本府、參將聽到此言,又一齊離位請安,謝大人的栽培。


這裏只圖說的高興,不提防右首文七爺船上首縣莊大老爺正在那裏喫酒,看見大船上本府、參將一個個離座替統領把盞,莊大老爺也想討好,便約會了在桌的幾個人,正待過船敬統領的酒。一隻腳才跨出艙門,忽見衙門裏一個二爺,氣吁吁的,跑的滿頭是汗,跨上跳板,告訴他主人說道:“老爺不好了!”莊大老爺一聽大驚,忙問:“姨太太怎麼樣了?”那二爺道:“不是姨太太的事。西北鄉里來了多多少少的男人、女人,有的頭已打破,渾身是血,還有女人扛了上來,要求老爺伸冤。”莊大老爺道:“甚麼事情,難道又被土匪打劫了不成?”二爺道:“並不是土匪,是統領大人帶下來的兵勇,也不知那一位老爺帶的,把人家的人也殺了,東西也搶了,女人也強xx了,房子也燒完了,所以他們趕來告狀。”莊大老爺一聽這話,很覺爲難。剛巧這兩天姨太太已經達月,所以一見二爺趕來,還當是姨太太養孩子出了甚麼岔子,後來聽說不是,才把一條心放下。但是鄉下來了這許多人,怎麼發付?統領正在高興頭上,也不便去回。到底他是老州縣,見多識廣,早有成竹在胸,便問二爺道:“究竟來了多少人?”二爺道:“看上去好像有四五十個。”莊大老爺道:“你先回去傳我的話:他們的冤枉我統通知道,等我回過統領大人,一定替他們伸冤,叫他們不要羅唣。”


二爺去後,莊大老爺才同文七爺等跨到統領船上,挨排敬酒。胡統領還說了許多灌米湯的話。莊大老爺答應着,又謝過統領,仍回到隔壁船上,卻把二爺來說的話,一句未向統領說起。等到席散,在席的官員一個個過來謝酒,千、把、外委們一齊站在船頭上擺齊了請安,兩位老夫子只作了一個揖。胡統領送罷各官,轉回艙內,便見貼身曹二爺走上來,把鄉下人來城告狀的話說了一遍。胡統領道:“怕他什麼!如果事情要緊,首縣又不是木頭,爲什麼剛纔檯面上一聲不言語?要你們大驚小怪!”曹二爺碰了釘子,不敢作聲,趔趄着退了出去。此時周老爺已回本船,胡統領又叫人把他請了過來,告訴他剛纔曹二爺的話。周老爺心中明白,聽了着實擔心,不敢言語。


胡統領又要同他商量開保案的事,誰是“尋常”,誰是“異常”,誰該“隨折”,誰歸“大案”,斟酌定了,好稟給中丞知道。當下周老爺自然謙讓了一回,說道:“這個恩出自上,卑職何敢參預。”胡統領道:“你老哥自然是異常,一定要求中丞隨摺奏保存,這是不用說的了,其餘的呢?”周老爺見統領如此器重,趕忙謝栽培之恩,不便過於推辭,肚皮裏略爲想了一想,便保舉了本府、參將、首縣、黃丞、文令、趙管帶、魯幫帶,統通是異常勞績。胡統領看了別人的名字還可,獨獨提到文七爺,他心上總還有點不舒服,便說:“自己帶來的人一概是異常,未免有招物議。我想文令年紀還輕,不大老練,等他得個尋常罷。本地文武沒有出甚麼大力,何必也要異常?”周老爺同文七爺交情本來不甚厚,聽了統領的話,只答應了一聲“是”。後來見統領又要把當地文武抹去,他便獻策道:“大人明鑑:這件事情是瞞不過他們的。他們倒比不得文令可以隨隨便便,總求大人格外賞他們個體面,堵堵他們的嘴。這是卑職顧全大局的意思。”胡統領一聽這話不錯,便說:“老哥所見極是,兄弟照辦。有這幾個隨折的,也儘夠了。隨折不比別的,似乎不宜過多。倘若我們開上去被中丞駁了下來,倒弄得沒有意思,所以要斟酌盡善。”周老爺連忙答應幾聲“是”。又接着說道:“別人呢,卑職也不敢濫保,但是同來的兩位老夫子,辛苦了一趟,齊巧碰着這個機會,也好趁便等他們弄個功名。這裏頭應該怎樣,但憑大人作主,卑職也不敢妄言。此外還有大人跟前幾個得力的管家,卑職問過他們,功牌、獎札,也統通得過的了。此番或者外委、千、把,求大人賞他們一個功名,也不枉大人提拔他們一番的盛意。”胡統領道:“老夫子呢,再談。至於我這些當差的,就是有保舉,也只好隨着大案一塊兒出去。兄弟現在要緊過癮,就請老哥今天住在兄弟這邊船上,替兄弟把應保的人員,照剛纔的話,先起一個稿,等明天我們再斟酌。”說完之後,龍珠便上前替統領燒煙。


周老爺退到中艙,取出筆硯,獨自坐在燈下擬稿。一頭寫,一頭肚裏尋思,自己還有一個兄弟,一個內弟,兄弟已經捐有縣丞底子,內弟連底子都沒有,意思想趁這個擋口弄個保舉,諒來統領一定答應的。只要他答應,雖說內弟沒有功名,就是連忙去上兌,倒填年月,填張實收出來,也還容易。正在尋思,龍珠因見統領在煙鋪上睡着了,便輕輕的走到中艙,看見周老爺正在那裏寫字呢,龍珠趁便倒了碗茶給他。周老爺一見龍珠,曉得他是統領心上人,連忙站起來說了聲:“勞動姑娘,怎麼當得起呢!”龍珠付之一笑,便問周老爺還不睡覺,在這裏寫甚麼。周老爺便趁勢自己擺闊,說道:“我寫的是各位大人、老爺的功名,他們的功名都要在我手裏經過。”龍珠便問:“爲什麼要在你手裏經過?”周老爺道:“今天統領到這裏打土匪,他們這些官跟着一塊出征打仗,現在土匪都殺完了,所以一齊要保舉他們一下子。”龍珠道:“什麼叫土匪?”周老爺道:“同從前‘長毛’一樣。”龍珠道:“我們在路上不是聽見船上人說,並沒有甚麼‘長毛’嗎?”周老爺道:“怎麼沒有,一齊藏在山洞子裏,如果不去滅了他們,將來我們走後,一定就要出來殺人放火的。”龍珠聽了,信以爲真。又問道:“府大人、縣裏老爺不統通都是官嗎?還要升到去?”周老爺道:“縣裏升府裏,府裏升道臺,升了道臺就同統領一樣。”龍珠道:“剛纔我聽見你同大人說甚麼曹二爺也要做官。他做甚麼官?”周老爺道:“這些人也沒有甚麼大官給他們做,不過一家給他們一個副爺罷了。”龍珠道:“你不要看輕副爺,小雖小,到底是皇上家的官,勢力是大的。我們在江頭的時候,有天晚上,候潮門外的盧副爺上船來擺酒,一個錢不開銷還罷了,又說是嫌菜不好,一定要拿片子拿我爸爸往城裏送。後來我們一船的人都跪着向他磕頭求情,又叫我妹妹鳳珠陪了他兩天,纔算消了氣:真正是做官的利害!”


周老爺道:“統領大人常常說鳳珠還是個清的,照你的話,不是也有點靠不住嗎?”龍珠道:“我們吃了這碗飯,老實說,那有什麼清的!我十五歲上跟着我娘到過上海一趟,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肚裏好笑。我想我們的清倌人也同你們老爺們一樣。”周老爺聽了詫異道:“怎麼說我們做官的同你們清倌人一樣?你也太糟蹋我們做官的了!”龍珠道:“周老爺不要動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聽我說:只因去年八月裏,江山縣錢大老爺在江頭僱了我們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聽說這錢大老爺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幾年,窮的了不得,連甚麼都當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個太太,兩個少爺,倒有九個小姐。大少爺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娶媳婦。從杭州動身的時候,一家門的行李不上五擔,箱子都很輕的。到了今年八月裏,預先寫信叫我們的船上來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紅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十幾只,別的還不算。上任的時候,太太戴的是鍍金簪子,等到走,連奶小少爺的奶媽,一個個都是金耳墜子了,錢大老爺走的那一天,還有人送了他好幾把萬民傘,大家一齊說老爺是清官,不要錢,所以人家才肯送他這些東西,我肚皮裏好笑:老爺不要錢,這些箱子是那裏來的呢?來是甚麼樣子,走是甚麼樣子,能夠瞞得過我嗎?做官的人得了錢,自己還要說是清官,同我們吃了這碗飯,一定要說清倌人,豈不是一樣的嗎?周老爺,我是拿錢大老爺做個比方,不是說的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動氣!”周老爺聽了他的話,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倒反朝着他笑。歇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錯。”龍珠又問道:“周老爺,這些人的功名都要在你手裏經過,我有一件事情拜託你。我想我吃了這碗飯,也不曾有甚麼好處到我的爸爸。我想求求你老人家替我爸爸寫個名字在裏頭,只想同曹二爺一樣也就好了。將來我爸爸做了副爺,到了江頭,城門上的盧副爺再到我們船上,我也不怕他了。”周老爺聽了此言,不覺好笑,一回又皺皺眉頭。龍珠又釘着問他:“到底行不行?”一定要周老爺答應。周老爺拿嘴朝着耳艙裏努,意思想叫他同統領去說。龍珠尚未答話,只聽得耳艙裏胡統領一連咳嗽了幾聲,龍珠立刻趕着進去。欲麼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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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