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


卻說劉大侉子從戒菸善會回來,剛纔下轎,胡鏡孫已經派人把戒菸丸藥送到,共計丸藥一百包,一張小字的官銜名片。劉大侉子吩咐收下。打發來人去後,從此以後,果然立志戒菸,天天喫丸藥,不敢間斷。說也不信:丸藥果然靈驗,吃了丸藥,便也不想吃煙。只可惜有一件,誰知這丸藥也會上癮的,一天不喫,亦是一天難過,比起鴉片煙癮不相上下。但是喫丸藥的名聲總比喫大煙好聽,所以這劉大侉子便一心一意的喫丸藥,不敢再嘗大煙了。


正是光陰如箭,轉眼間臘盡春來。官場正月一無事情,除掉拜年應酬之外,便是賭錢喫酒。此時黃三溜子曉得自己有了內線,署院於他決不苛求;而且較之尋常候補道格外垂青,一差之外,又添一差。黃三溜子也知感激,便借年敬爲名,私下又饋送八千銀票,也是裕記號二掌櫃的替他過付,意思想求署院委他署缺一次,不論司、道,也不論缺分好壞,但求有個面子。署院答應他徐圖機會,不可性急,防人議論。二掌櫃的出來把這話傳諭黃三溜子,黃三溜子自然歡喜,曉得署院已允,將來總有指望,從此更意滿心高,任情玩耍。


齊巧正月有些外府州、縣實缺人員上省賀歲。這些老爺們,平時刮地皮,都是發財發足的了。有些候補同寅新年無事,便借請春酒爲名,請了這些實缺老爺們來家,喫過一頓飯,不是搖攤,便是牌九,縱然不能贏錢,弄他們兩個頭錢,貼補貼補候補之用也是好的。大家都曉得黃三溜子的脾氣,頂愛的是耍錢,只要有得賭,甚麼大人卑職,上司下屬,統通不管。而且逢場必到,一請就來。贏了錢,便大把的賞人;輸了錢,無論上千上萬,從不興皺皺眉頭,真要算得獨一無二的好賭品了。因此大衆更舍他不得。


這日是正月十三,俗例十三夜上燈,十八落燈。官場上一到二十又要開印①,各官有事,便不能任情玩耍了。且說這日是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補知府請客。這位太尊姓雙名福,表字晉才,是鑲紅旗滿洲人氏。他爸爸在浙江做過一任乍浦副都統,他一直在任上當少大人。因他行二,大家都尊他爲雙二爺。後來他爸爸死了,他本是一個京官,起服之後,就改捐知府,指分浙江,在省候補也有五六年了。他雖爲官,總不脫做闊少爺的脾氣:賃的極大的公館,家裏用的好廚子,烹調的好菜。他自己愛的是賭,時常邀幾個相好朋友到家叉麻雀,不是五百塊錢一底,就是一千塊錢一底。黃三溜子也同他着實來往。雖然署院力崇節儉,也只好外面上遵他的教,其實人家公館裏那能件件依他。


①開印:即辦公的意思,過年放假,不用官印謂之封印,開始辦公謂之開印。


自交正月,例不禁賭。雙二爺天天在公館裏請朋友喫喝。喫完之後,前兩天還是搖攤,後因搖攤氣悶,就改爲牌九。已經痛痛快快的賭過幾夜。過了幾天,齊巧一個實缺金華府知府彭子和彭太尊,一個實缺山陰縣知縣蕭添爵蕭大令,兩人同天到省賀歲,卻都是這雙二爺的拜把子兄弟,從前常常在一處玩耍慣的。因此雙二爺興致格外好。頭一天,雙二爺上院,彼此在官廳上碰着,依雙二爺的意思,就要把他倆拉回公館喫便飯,先玩一夜。他倆因爲要到別處上衙門拜客,所以改了次日,就是十三這一天了。頭天晚上,雙二爺吩咐管廚的預備上等筵席。別的朋友橫豎天天來耍錢耍慣的,用不着預邀。到了次日,中飯喫過,雙二爺爲着來的人還不多,不能成局,先打八圈麻雀。在座的人都是些闊手筆,言明一千塊一底,還說是小玩意兒。當下管家們調排桌椅,扳位歸座,立時間劈劈拍拍,打了起來,一打打了兩個鐘頭,四圈已畢,重複扳位擲點。當時算了算,雙二爺輸了半底。說是這樣小麻雀打的不高興,自己站起身來要去過癮,就把自己的籌碼讓給一個人代碰。


雙二爺正過着癮,人報彭大人來了。彭大人剛從別處拜客而來,依舊穿着衣帽,走到廳上,磕頭拜年,自不必說。磕頭起來,朝着衆人一個個作揖,大半都不認得。正待歸坐,只見黃三溜子從院子裏一路嚷了進來,嘴裏喊着說道:“你們不等我,這早的就上局!”才跨進門檻,迎面瞧見彭知府穿了衣帽,黃三溜子一呆。雙二爺便告訴他是金華府彭守,昨兒纔到的。又告訴彭知府說:“這位就是黃觀察黃大人。”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上司,不敢怠慢,立刻放下袖子,走上一步,請了一個安,口稱:“卑府今天早上到大人公館裏稟安。”黃三溜子也不知回答什麼方好,想了半天,纔回了聲:“兄弟還沒有過來回拜。”當由雙二爺忙着叫寬章,讓坐奉茶。正在張羅的時候,山陰縣蕭大老爺也來了。無非又是雙二爺代通名姓。黃三溜子爲他是知縣,到底品極差了幾層,就不同他多說話,坐在炕上也不動,只同彭知府扳談,滿嘴的什麼“天氣好呀,你老哥幾時來的,住在那裏,難得到省,可以盤桓幾天”,顛來倒去,只有這幾句說話。


頃刻間,打麻雀的已完,別的賭友也來的多了。雙二爺一一引見,無非某太守、某觀察,官職比他小的便是某翁,當中還有幾個鹽商的子弟、參店的老闆、票號錢莊的擋手,一時也數他不清。頭一個黃三溜子高興說:“我們肚子很飽,賭一場再喫。”其中有幾個人說:“喫過再賭。”黃三溜子不肯。雙二爺爲他是老憲臺,不便違他的教,只得依他。當下入局的人共有三四十個。黃三溜子不喜歡搖攤,一定要推牌九。無奈彭太尊說:“白天打牌九不雅相,天色早得很,不如搖四十攤,喫過飯再推牌九。”黃三溜子道:“我打攤打得氣悶,既然要打攤,須得讓我做皇帝①。”


①皇帝:指賭博的莊家。


其時正有個票號裏擋手搶着做上手,聽說搖攤,已經坐了上去。主人家要巴結老憲臺,千對不住,萬對不住,把那人請了下來。黃三溜子一屁股坐定,也不管大衆齊與未齊,拿起攤盆搖了三搖,開盆看點。旁邊記路的人,拿着筆一齊記下。霎時亮過三攤。黃三溜子又把寶盆搖了三搖,等人來押。頭幾下大家看不出路,押的注碼還少。黃三溜子贏了幾千,把他高興的了不得。雙二爺道:“爲着老憲臺總不喜歡搖攤,叫你老人家贏兩個,以後也就相信這個了。”黃三溜子道:“所以我除了做皇帝,下手是不做的,皇帝還好贏幾個,下手只有輸無贏。”雙二爺道:“那也不見得。”正說着話,黃三溜子又搖過幾攤,檯面上的籌碼、洋錢、票子,漸漸的多了起來。黃三溜子一連賠了兩攤,數了數,但將贏來的錢輸去八九,幸喜不曾動本。後來越押越大,他老人家亦就越輸越多,統算起來,至少也有四萬光景。霎時間已開過三十六攤,再搖四攤便已了局。黃三溜子急於返本,嫌人家押的少,還說人家贏錢的都藏着不肯拿出來。


衆人氣他不過。內中有幾個老賭手取過寶路一看,大小路都在“二”上,於是滿臺的人倒有一大半去押“白虎”。還有些不相信寶路的,亦有專押老寶的,亦有燒慣冷竈的,亦有專趕熱門的,於是麼、三、四三門亦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輕時很歡喜搖攤。搖攤的別號又叫做“聽自鳴鐘”。他自己常說:“我因爲聽自鳴鐘,曾經聽掉兩爿當鋪、三爿錢鋪子,也算得老資格了。”到這第三十七攤上,他亦看準一定是“二”,自己押了“二”還不算,又把進、出兩門上的注碼,一齊改在“二”上。有個押“四”的錢莊裏擋手①,獨他不相信,說一定是“四”。彭太尊要同他賭個東道。他理也不理,拉着嗓子喊了一聲:“二翻四。”彭太尊氣他不過,跟手喊了一聲:“四翻二。”


①擋手:商號的老闆、經理。


錢莊裏擋手又喊一聲:“再翻在四上。”彭太尊亦喊一聲:“再翻在二上。”錢莊裏擋手還要再喊,主人雙二爺把手一擺,道:“慢着,你們算算看。”黃三溜子道:“算什麼!”雙二爺道:“別說算什麼。彭子翁先把進、出兩門的注碼喫到‘二’上,現在又同對門翻了兩翻。這一下開出來,設如是個‘二’,你想他要賠多少!就是個‘四’,彭子翁也不輕。”付檔的人正待舉起算盤來算,黃三溜子急於下莊好去過癮,便朝着雙二爺嚷道:“人家輸得起,要你擔心!我可等不及了。”一面說,一面掀開寶盆一看,大家齊喊一聲“四”。黃三溜子道:“‘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橫豎你們自己去做輸贏,我只管我的就是了。”


錢莊里老板一團高興,嘴裏說道:“怎麼樣!我賭了幾十年,最不相信的是甚麼路不路,如果猜得着,這寶也沒人打了。”此時只有他一個咂嘴弄舌,衆人也不睬他。把個彭太尊氣昏了,拿着手裏的籌碼往桌子上一摜,說道:“輸錢事小,我走了幾十年的大小路,向來沒有失過,真正豈有此理!”當時付檔的人,按照所翻的數目,一一付清。黃三溜子趕着把餘下三攤搖完。算了算,通臺的人只有彭太尊頂輸,大約有五萬光景。黃三溜子後三下贏些回來,只有三萬多了。


錢莊里老板是頭一個大贏家。四十攤之後,別的人過癮的過癮,談天的談天,獨他一個穿穿馬褂,說:“號裏有事,不能不回去。”彭太尊嚷着不放他走;雙二爺、黃三溜子亦趕過來幫着挽留。黃三溜子道:“通臺就是你一個大贏家,怎麼你好走?就是真有事也不放你。我們熟人不要緊,你同彭大人是初次相會,你走了,他心下要不高興的。”錢莊里老板卻不過衆人的情,只好仍舊脫去馬褂,陪着大衆一塊兒喫飯。雖然是雙二爺專誠備了好菜請彭太尊,無奈他賭輸了錢,喫着總沒有味兒。一時飯罷,黃三溜子趕着推牌九。彭太尊一定還要打攤。


主人雙二爺左右爲難。幸虧是夜裏,來趕賭的人比白天又多了二十幾位,只好分一局爲兩局:是一局攤,一局牌九,各從其便。黃三溜子齊了一幫人專打牌九,彭太尊齊了一幫人專打攤。喫飯的時候已是二更多天,比及上局,約摸已有三更了。這一夜,竟其頂到第二天大天白亮還沒有完,後來有些人漸漸熬不住,贏錢的都已溜回家去睡覺,只剩些輸錢的還守着不肯散,想返本。黃三溜子一見人少了,便要並兩局爲一局。彼此問了問,彭太尊只翻回來幾千銀子,黃三溜子卻又下去一萬。主人雙二爺親自過來,讓衆位用些點心,又說:“今天是十四,不是轅期,沒有甚麼事情。不如此刻大家睡一會兒,等到飯後,邀齊了人再圖恢復何如?”黃三溜子道:“賭一夜算什麼!只要有賭,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回頭。”彭太尊道:“卑府在金華的時候,同朋友在‘江山船’上打過三天三夜麻雀沒有歇一歇,這天把算得甚麼!”於是大衆就此鼓起興來。這時候彭太尊攤也不搖了,亦過來推牌九。


這天自從早晨八點鐘入局,輪流做莊,一直到晚未曾住手。黃三溜子連躺下過癮的工夫都沒有。幸虧一心只戀着賭肚裏並不覺得飢餓。雖說雙二爺應酬周到,時常叫廚子備了點心送到賭檯上,他並不沾脣。有時想吃煙,全是管家打好了裝在象皮槍上。這象皮槍有好幾尺長,賽如根軟皮條,管家在炕上替他對準了火,他坐在那裏就可以呼呼的抽,可以坐着不動,再要便當沒有。但是玩了一天,沒有什麼上下。等到上火之後,來的人比起昨天來還要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氣居然漸漸的復轉來,一連吃了三條。下手的人一看風色不對,注碼就不肯多下了。黃三溜子只顧推他的,一連又喫過七八條,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興頭上,不提防自己公館裏的一個家人找了來,附在他耳朵上請示,說:“明天各位司、道大人統通一齊上院,慶賀元宵。請老爺今天早些回公館,歇息歇息,明天好起早上院。”黃三溜子道:“忙甚麼!我今天要在這裏玩一夜,把該應穿的衣服拿了來,等到明天時候,叫轎班到這裏來伺候。我今天不回去,明天就在這裏起身上院,等院上下來再回家睡覺。”家人是懂得他的脾氣的,只得退了出去,依他辦事。


他這裏上上下下,總算手氣還好,進多出少。後來見大衆不肯打了,他亦只好下莊,讓別人去推。自己數了數,一共贏進二萬多,連昨夜的扯起來,還差一半光景。自己懊悔昨天不該應搖攤。又連連說道:“如果再推下去,這頭兩萬銀子算不得甚麼,多進三五萬,亦論不定。……”此時是別人做莊,他做下手,弄了半天,做上手的輸了幾條就幹了。他雖然贏錢,總嫌打的氣悶。衆人只得重新讓他上去做莊。幾個輪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誰知到了他手,莊風大好,押一千喫一千,押五百喫半千。此時檯面上現銀子、洋錢,都沒有了,全是用籌碼。他自己身邊籌碼堆了一大堆,約摸又有二三萬光景。


衆人正在着急的時候,忽然莊上擲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來一看,是一張天牌,一張紅九,是個一點。自以爲必輸了的,仍舊把牌合在桌上,默然無語,回過頭去抽菸。誰知三家把牌打開,上門是一張人牌,一張麼丁;天門是一張地牌,一張三六;下門是一張和牌,一張麼六:統算起來都是一點,大家面面相覷,做聲不得。黃三溜子把一筒煙抽完,回過臉來,舉目一看,都是一點。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兩扇牌翻過來,用力在桌上一拍,道了聲“對不住”,順手向桌上一擄。當時檯面上幾個贏家並不說話;有幾個輸急的人,嘴裏就不免嘰哩咕嚕起來。一個說:“牌裏有毛病,不然,怎麼會四門都是一點?齊巧又是天、地、人、和配好了的?”一個說:“一定骰子裏有毛病,何以不擲‘二上莊’,何以不擲‘四到底’,偏偏擲個‘五在手’?莊家何拿個‘天九一’喫三門,這裏頭總有個緣故。”又有人說:“毛病是沒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該應買些冥錠來燒燒,不然,爲甚麼不出別的一點,單出這天、地、人、和四個一點呢?”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住手不打。黃三溜子起先還怕擾亂衆心,拆了賭局,連說:“賭場上鬼是有的,……應得多買些錠燒燒。從前是我在家鄉開賭,每天燒錠的錢總得好幾塊。老一輩子的人常說道:‘鬼在黑暗地下,看着我們陽世人間賭得高興,他的手也在那裏癢癢。自己沒有本錢,就來捉弄我們,燒點錠給他就好了。’”雙二爺聞言,連說“不錯。……”立刻吩咐管家去買銀錠來燒。錠已燒過,黃三溜子洗過牌,重新做莊。無奈內中有個輸錢頂多的人,心上氣不服,一口咬定牌裏有講究,骰子也靠不住。黃三溜子氣極了,就同他拌起嘴來。那人也不肯相讓。便是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了。主人雙二爺立刻過來勸解,用手把那個輸錢的人拉出大門。那人一路罵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勸黃三溜子,連說:“大人息怒。……”又說:“他算什麼!請大人不必同他計較。”一番吵鬧,登時把場子拆散了。當他二人拌嘴的時候,早已溜掉一大半。黃三溜子見賭不成功,便把籌碼往衣裳袋時一袋,躺下吃煙。說話間,東方已將發亮了。黃三溜子的管家、轎班都已前來伺候主人上院。彭太尊之外,還有幾位候補道、府,都說一塊兒同去。主人一面搬出點心請衆位用,一面檢點籌碼,要他們把帳算一算清。黃三溜子道:“忙什麼!那王八羔子不來,我們今天就不賭了嗎?籌碼各人帶在身上,上院下來賭過再算。”主人連說:“使得。……”當初入局的時候,都用現銀子、洋錢買的籌碼。而且這位雙二爺,歷年開賭的牌子極爲硬繃。這副籌碼異常考究,怕的是有人做假,根根上頭都刻了自己的別號;所以籌碼出去,人家既不怕他少錢,他也不怕人家做假。此刻黃三溜子不要人家算帳,說上院回來重新入局,他做主人的自然高興,有何不允之理。霎時點心喫過,一衆大人們一齊扎扮起來。黃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及穿外褂,就把贏來的籌碼數了數,除彌補兩天輸頭之外,足足又贏了一萬多,滿心歡喜,便把籌碼抓在手裏,也不用紙包,也不用手巾包,一把一把的只往懷裏來塞。管家說:“不妥當,怕掉出來,等家人們替老爺拿着罷。”黃三溜子道:“這都是贏來的錢,今天大十五,揣着上院,也是一點彩頭。”家人不敢多說。


一時扎扮停當,忽然轎班頭上來回道:“有一個轎伕沒有來,請大人等一刻。”黃三溜子急的跺腳罵王八蛋。當時就有一個同賭的武官,是個記名副將,借署撫標右營都司,曉得黃三溜子在署院前還站得起,又是營務處,便說:“標下的轎子不妨先讓給大人坐。大人司、道一班,傳見在前;標下僱肩小轎隨後趕來,是不妨事的。”黃三溜子見他要好,便同他扳談,說:“老兄很面善,我們好像在那裏會過似的。”那武官還沒有回答,雙二爺忙過來替他報履歷。黃三溜子連說:“久仰。……”又說:“老兄訓練兵丁,步伐整齊,兄弟是極佩服的。”那武官道:“大人在營務處,是標下的頂門上司,總得求大人格外照應。”黃三溜子道:“這還要說嗎。”一面說着話,一面又嚷道:“我記起來了,還是去年十二月初七,一個甚麼人家出殯,執事當中,我看見有你,騎了一匹馬,押着隊伍,好不威武!你手下的兵打的鑼鼓同鬧元宵一樣,很有板眼。我們快去,等院上下來,我們亦來鬧一套玩玩。”說完了話,趕出大門上轎。那武官連忙跟着出來,招呼自己的轎班,誰知走出大門,黃三溜子的轎伕也來了,被黃三溜子罵了兩句,仍舊坐着自己的轎子而去。


霎時到得院上,會着各位司、道大人,上過手本,隨蒙傳見。見了署院,一齊爬在地下磕頭賀節。等到磕完了頭,黃三溜子正要爬起來的時候,不料右邊有他一個同班,一隻腳不留心,踏住了黃三溜子的蟒袍,黃三溜子起來的匆忙,也是一個不當心,被衣服一頓,身子一歪。究竟兩夜未睡,人是虛的,一個斤斗,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連那個人也栽倒了。署院看見,連說:“怎麼樣了?……”他倆困在地下,羞的面孔緋紅,掙扎着爬起來。剛起得一半,不料黃三溜子跌的時候勢頭太猛,竟把懷裏的籌碼從大襟裏滑了出來,滑在外褂子裏頭,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起先但聽得聲音響,還不曉得是什麼東西,連說:“你們兩位,有甚麼東西掉在地下,還不拾起來?……”一面說,一面招呼巡捕幫着去拾。黃三溜子畢竟自己虛心,連忙又往地下一蹲,用兩隻馬蹄袖在地毯上亂擄。幸虧籌碼滑出來的不多,檢了起來,不便再望懷裏來塞,只得握在手中。撣撣衣服,跟着各位司、道大人歸座。卻不料地下還有抵得一百兩銀子的一根大籌碼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黃三溜子瞧着實在難過,又不敢再去拾,只是臉上一陣陣發紅。其實署院已經看見,也曉得是黃三溜子這寶貝帶來的。署院生平頂恨的是賭,意思想要發作兩句,轉念一想,隱忍着不響。齊巧那根籌碼被巡捕看見,走上去拾了起來,袖了出去。署院也裝做沒事人一樣。等到送客之後,署院問巡捕把那根籌碼要了來,封在信裏,叫先前替黃三溜子過付的那個人仍舊送還了他。傳諭他:“下次不可如此,再要這樣,本院就不能迴護他了,叫他各人自己心上放明白些。”


黃三溜子這日下得院來,曉得自己做錯了事,手裏捏着一把汗,便無精打彩的,一直回到自己公館,不到雙二爺家賭錢了。雙二爺等他不來,便叫管家來請他。他便打發當差的同了雙二爺的管家到雙家把帳算清,說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改天再過來。此時大衆已曉得他今天上院跌出籌碼之事,官場上傳爲笑話,他不肯再來,一定是臉上害臊,因此也不再來勉強他。過了一天,黃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札,並附還籌碼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憤。恐怕以後不妥,又託原經手替他送了三千銀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說署院大人賞收了,然後把心放下,照舊當差不題。


且說劉大侉子自從喫胡鏡孫的丸藥,三個月下來,煙癮居然擋住,但是臉色發青,好像病過一場似的。且有天不喫丸藥,竟比煙癮上來的時候還難過。劉大侉子便去請教胡鏡孫。胡鏡孫道:“大人要戒的是煙,只要煙戒掉就是了,別的卑職亦不能管。”劉大侉子見他說得有理,難以駁他,只好請醫生自去醫治。不在話下。但是他自從到省以來,署院一直沒有給他好嘴臉,差使更不消說得。後來署院見他面色碧青,便說他嗜好太深,難期振作。每見一面,一定要嘮嘮叨叨的申飭一次,還說什麼是“我認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父執的應該替他教訓纔是。”劉大侉子被他弄得走頭無路,便去找藩臺,託藩臺替他想法子,說:“照這種樣兒,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過了。”藩臺說:“他同兄弟不對,兄弟說的話未必聽。我勸老兄忍耐幾時,再作道理。”


劉大侉子無法,又打他孃舅。孃舅久充憲幕,見的什面多了,很有隨機應變的工夫。聽了外甥的話,閉目養神了半天,一聲也不響,想了一想,說道:“他時常教訓你,都是些甚麼話?”劉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孃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嗎?”劉大侉子道:“不過會過幾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孃舅道:“有了。道學朋友,只有拿着他的法子治他,所謂‘君子可欺以方’,只有這一功他還受。”又說什麼“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劉大侉子忙問:“是用甚麼法子?”孃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囑咐一番。劉大侉子將信將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可做到那裏,說到那裏。


到了第二天又去稟見。他是一個沒有差使的黑道臺,撫臺原可以不見他的,只因他脾氣好說話,署院把他訓飭慣了,好藉着他發落別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傳見。這日見面坐定之後,署院閒談了幾句,便漸漸的說到他身上來,先問他:“現在的煙癮比起從前又大得多少?”他回道:“職道現在戒菸,已經有好兩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裏哼的一聲。他又回道:“職道自從吃了胡鏡孫胡令‘貧弱戒菸善會’裏的丸藥,倒很見效。”署院道:“抽與不抽,我也不來問你。你自己拿把鏡子照照你的臉,隨便給誰看,說你不吃煙,誰能相信。當初你們老太爺我是見過的,他並不抽菸。怎麼到你老兄手裏,好樣子不學,倒弄上了這個?真正我替你們老太爺嘔氣!”劉大侉子聽到這裏,一聲不響,只顧拿着馬蹄袖擦眼淚。署院又道:“出來做官,說甚麼顯親揚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人丟臉,就算得孝子了。”


劉大侉子聽到這裏,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孃舅的教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各位司、道大人見都爲詫異,一齊替他捏着一把汗。誰知署院並不見怪,停了一回,朝他說道:“我教導你的幾句話並不是壞話,用不着哭啊。”劉大侉子擦了一擦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說道,“職道何嘗不知道大人的教訓都是好話。職道聽了大人的教訓,想起從前職道父親在日也常是拿這話教訓職道;如今職道父親病故已經多年,職道聽了大人的教訓,一來恨自己不長進,二來感念職道父親去世的早。聽了大人的話,不覺有感於中,屢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儀。今天實實在在熬不住了!”說完了話,立起身來,爬在地下朝着署院磕了三個頭,長跪不起。署院趕緊下座拉他。衆官亦一起站立。署院道:“這從那裏說起!有話起來說。”劉大侉子哭着回道:“大人教訓的話,都同職道父親的話一樣。總怪職道不長進,職道該死!求大人今天就參掉職道的官,了好替職道消點罪孽,就是職道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說完了這兩句,便從頭上把自己大帽子抓了下來,親自動手,把個二品頂戴旋了下來,嘴裏說道:“職道把這個官交還了大人。大人是職道父執一輩子的人,職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樣。職道情願不做官,跟着大人,伺候大人,可以常常聽大人的教訓。將來磨練出來,或者還可以做得一個人,不至於辱沒先人,便是職道的萬幸了。”說完了,直挺挺的跪着。


署院一定要他起,衆官又幫着相勸,他只是不肯起,嘴裏又說道:“總得大人答應了職道,職道方纔起來。”署院道:“你果然能聽我話,想做好人,我還要保舉你鼓勵別人,何必一定要參你的官呢?”說着,便叫巡捕過來,替他把頂子旋好,仍舊合在頭上。署院又親自拉了他一把。劉大侉子見署院如此賞臉,便趁勢又替署院磕了三個頭,然後起立歸坐。署院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就不失其爲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煙一樁事,好好一個人,生生的被煙困住,以後還能做什麼事業呢!”說到這裏,迴轉頭去一看,見商務局老總也在坐,便同他說道:“從前你們所說那個姓胡的辦的那個戒菸善會,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商務局老總道:“他的丸藥外頭倒很銷,而且分會也不少。”署院道:“銷場雖好,不足爲憑。你們只要看這位劉大哥臉的顏色,怎麼越喫越難看呢?不要丸藥裏攙了甚麼東西害人罷?”商務局老總道:“職道也問過胡令,據稱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遺方。既然劉道吃了不好,等職道下去查訪查訪,果然不好,就撤去前頭給的告示,勒令停辦,免得害人。”署院道:“正該如此。”說完送客。


劉大侉子下來仍舊去找孃舅。孃舅問他怎麼樣,劉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孃舅道:“此計已行,以後包你上院,永遠不會再碰釘子。但是想他的差使還不在裏頭,等我慢慢的再替你想個法子,包你得一個頂好的事情。”劉大侉子一定要請教。孃舅發急道:“你別性急!早則十天,遲則半月,總給你顏色看就是了。怎麼性急到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劉大侉子見孃舅動氣,只好無言而罷。


且說官場上信息頂靈,署院放一屁,外頭都會曉得的。這日說了胡鏡孫丸藥不好,當天就有人傳話給他,叫他當心點。他這人生平最會拍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麼路子,弄到山東賑捐總局的札子,委他兼辦勸捐事宜。他得了這個差使,便興頭的了不得,東也拜客,西也拉攏,懷裏揣着章程,手裏拿着實收,一處處向人勸募。居然勸了一個月下來,也捐到一個五品銜,兩個封典,五六個貢、監①。論他的場面,能夠如此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日聽得人家傳來的話,賽如兜頭一盆冷水,在店裏盤算了半夜,踱來踱去,走頭無路。後來忽然想到本省藩臺,曾經見過兩面,前頭開辦善會的時候,託人求他寫過一塊匾,有此淵源,或者不至忘記。事到其間,只得拚着老臉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趕上藩臺衙門。手本進去,藩臺不見。胡鏡孫說有公事面回,然後勉勉強強見的。見面之後,藩臺心上本不高興,胡鏡孫又嚅嚅囁囁的說了些不相干話。藩臺氣極了,便說:“老兄有甚麼公事快些說。兄弟事情忙,沒有工夫陪着你閒談。”胡鏡孫碰了這個釘子,面孔一紅,咳嗽了一聲,然後硬着膽子說出話來,才說得:“卑職前頭辦的那個戒菸善會”一句話,藩臺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說了聲“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鏡孫不好再說下去,只得退了出來。一場沒趣,愈加氣悶。回到店裏,茶也不喝,飯也不喫,如同發了癡的一般。


①貢、監:即貢生、監生。有這資格就可以做官或應鄉試。


幸虧太太是個才女,出來問知究竟,便說:“現在世路上的事,非錢不行。藩臺不理你,你化上兩個,他就理你了。”胡鏡孫道:“去年我開辦這個善會的時候,問你借的當頭,如今還沒有替你贖出來,那裏還有錢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贖沒有得贖,自己夫妻,有什麼不明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沒掉就是了。至於你如今孝敬上司,沒有現錢,依我想,東西也是好的。”胡鏡孫道:“你看我這店裏,除掉幾包丸藥,幾瓶藥酒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錢,怎麼送不得?如果不好送,爲甚麼你的仿單上要說‘官禮相宜’呢?”胡鏡孫道:“話雖如此講,你曉得我十塊錢的藥,本錢只有幾塊?自己人,同你老實說,兩塊錢的本錢也沒有,不過騙碗飯喫喫罷了,那裏值得甚麼錢呢。”太太道:“時常見你替人家捐官,從前你得這個差使的時候,你自己說過有多少的扣頭,如今這筆錢那裏去了呢?”一句話提醒了胡鏡孫,心上一想:“橫豎空白實收在自己手裏,與其張羅了錢去孝敬上司,何如填兩張監生實收去送藩臺的少爺。像他們這樣宦家子弟,這一點點的底子總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實收,他自然照應我。彼時間騎馬尋馬,只要弄到一筆大大的銀款,賺上百十兩扣頭,就有在裏頭了。他若不肯照應我,一定還我實收;實收已經填了字,不能還,只好還我銀子。如此一來,我賑捐內又多了兩個監生,將來報銷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訴了自己妻子。太太點頭無話。胡鏡孫方纔胡亂吃了一碗飯,連忙取出實收,想要取筆填寫履歷,無奈又不曉得少爺的年、貌、三代,只好擱筆。想來想去,沒有他法,只好封了兩張實收,託人替他寫了一稟帖給藩臺,說明白:“卑職目下辦捐,情願報效憲少大人兩個監生,務示大人賞收。”另外又附一張夾單,是求藩臺替他翰旋那戒菸善會的事情。稟帖寫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給藩臺號房替他遞了進去,自己坐在官廳上等傳見。以爲這一功他總受的了。誰知等了半天,裏頭傳出話來,問他這個辦捐差使是誰委的。他只得照實而說。那人進去,等到天黑,也沒見藩臺傳見。後來向號房打聽,亦打聽不出。號房勸他明天再來,只好回家。


誰知一連上了三天藩臺衙門,始終未見。第四天上,接到委他辦捐那個老總的札子,上寫:“接準浙江布政司函開’,說他如何“借差招搖,鑽營無恥”,又“附還實收兩張,希即查辦”云云。後面寫明將他撤委,限他“即日將經手已捐未捐各實收,造冊報銷,不得含混”各等語。他得了這個札子,猶如青天霹靂一樣,善會尚未保全,差使已經撤去。還算他自己顧全場面,次日即把捐務及收到的銀子一律交割清楚。後來又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個戒菸會保住,依舊做他的賣買。都是後話不題。要知官場上又出甚麼新鮮事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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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二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