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卻說浙江吏治,自從傅署院到任以來,竭力整頓,雖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爲之一變。若從外面子上看他,卻是真正的一個清官:照壁舊了也不彩畫;轅門倒了也不收拾;暖閣破了也不裱糊。首縣奉了他的命,不敢前來辦差。一個堂堂撫臺衙門,竟弄得像破窯一樣:大堂底下,草長沒脛,無人剪除;馬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人打掃。人家都說碰到這位上司,自己不要辦差,又不準別人辦差,做首縣的應該大發財源。誰知外面花費雖無,裏面孝敬卻不能少,不過折成現的罷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論,只有比起從前儉樸了許多,不能不說是他的好處,至於要錢的風氣,卻還未能改除。俗語說的好:“千里爲官只爲財。”做書的人實實在在沒有瞧見真不要錢的人,所以也無從捏造了。


板輿: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種板車,由人扛擡,後借指官吏迎養父母。


閒話休題。且說署院自從到任至今,正是光陰似水,日月如梭,彈指間已過半載。朝廷因他居官清正,聲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諭,命他補授是缺。他出京的時候是一個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間,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圖報稱,立刻具折謝恩。合屬官員得信之餘,一齊上院叩賀,不消細說。從此以後,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勵精圖治。閒下來還要課小少爺讀書。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爺是姨太太養的,年方一十二歲,居然開筆能做“破承”。傅撫院更是得意非凡。拿了一本“文法啓蒙”,天天講給小少爺聽。還說:“我們這種人家世受國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將來報效國家,並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得。”他一家骨肉,只有親丁三口,並無別的拖累,所以他於做官課子之外,一無他事。今見天恩高厚,將他補授斯缺,心中更爲快樂。


一天,適當轅期,會客之後,回到上房喫飯。正想喫過飯考問兒子的功課。他一向喫飯,因爲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喫的。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來。他總以爲姨太太另有別的事情,偶然遲到,不以爲意,誰知等到喫完,姨太太始終不見。問問老媽,都不肯說話。後來又問兒子。畢竟兒子年輕嘴快,回稱:“我娘困在牀上,從早上哭到此刻,還沒有梳頭。”傅撫院聽了詫異,一時摸不着頭腦,只得又問兒子。旁邊伺候的老媽一齊做眉眼給少爺,叫他不要說。被傅撫院瞧見,罵了老媽兩句說:“你們偏會鬼鬼祟祟,有甚麼事情要瞞我?”一定追着兒子要問個明白。少爺無法,只得說道:“我亦不知道甚麼。今兒早上,門上湯二爺來說,有個媳婦長的很標緻,還帶了一個孩子,說是來找爸爸的。我娘就爲着這個生氣。”傅撫院一聽這話,心上老大喫驚,盤算了半天,一聲不響。歇了一會,問道:“現在這女人在那裏?”少爺道:“他要來,湯二爺叫把門的看好了門,不許他進來。我娘囑咐湯二爺,等他來的時候打他出去。”傅撫院着急道:“此刻到底這人在那裏?”少爺道:“連我不知道。”老媽見主人發急,曉得事情瞞不住,只得回道:“這女人,據他自己說是北京下來的,現住在衙門西邊一爿小客棧裏。來了好兩天了。他說他認得老爺有靠十年光景,從前老爺許過他甚麼,他所以找了來的。”傅撫院道:“那裏有這回事!我也不認得什麼女人。”老媽道:“他是這們說呢,我們也不曉得。”傅撫院道:“我不問你這個,到底他到衙門裏來過沒有?”老媽道:“這個不知道。我們亦是聽見湯二爺說的。”傅撫院便吩咐:“叫湯升來,我問他。”原來這湯升是傅撫院的心腹門上。他家的規矩:凡老人家手裏用的人,兒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爺也稱他爲湯二爺。


閒話休題。且說姨太太先前也是聽見丫頭們咕咕唧唧,說甚麼有個女人來找老爺。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過的,聽了生疑,便向丫頭追究。丫頭說是湯二爺說的。姨太太便把湯二爺叫上來,拷問此事。沒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當家人的那裏還有不巴結他的,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當時姨太太便氣的幾乎發厥。這時候傅撫院正在廳上會客,老媽們屢次三番要出來報信,因爲會的是些正經客,恐怕不便,所以沒有敢回。等到傅撫院送客回來喫飯,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還躺在牀上不肯起來。傅撫院向兒子追問此事,以及傳喚湯二爺,他都聽在耳朵裏,裝做不聽見,不作聲,看他們怎樣。


停了一刻,湯升穿了長褂子上來。傅撫院正要問他,一想守着多少人,說出來不便,便起身要帶湯升到簽押房裏去盤問。剛剛走到廊檐底下,已經被姨太太聽見,直着嗓子大喊起來,又像拿頭在板壁上碰的蓬蓬鼕鼕的響。傅撫院一聽聲音不對,立刻縮住了腳。再一細聽,姨太太已經放聲大哭起來,說甚麼:“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經,倒會在外頭騙人家的女人,還養了雜種的兒子!你們帶聲信給那老不死的:他要去會那不要臉的婊子,叫他先拿繩子來勒死我,再去拿八擡轎擡那婊子進來!”一面罵,一面又問少爺在那裏。先是少爺聽見娘生氣,丟掉飯碗,早已溜在後院去了。好容易被丫頭、老婆子找着,一齊說:“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罷!姨太太要同老爺拚命,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小少爺起先還不肯去,後來被丫頭、老婆子連哄帶騙的,才騙到上房。他娘一看見了他,就下死的打了兩拳頭。手裏打的兒子,嘴裏卻罵的老爺,說:“我們孃兒倆今兒一齊死給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好等他們來過現成日子!橫豎你老子有了那個雜種,也可以不要你了!”說着,又叫:“拿繩子來,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兒子捱了兩拳頭,早已哇的哭了。


傅撫院本來站在廊檐底下的,後來聽見姨太太要找少爺,知道事情鬧大了,只得迴轉上房,到套間裏,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下嘆氣。姨太太也不睬他。後來看見小婆打兒子,又要勒死兒子,他老人家也動了真氣,便氣憤憤站起來說道:“兒子是我養的。你們做妾婦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須打他不得!”姨太太一聽這話,格外生氣,便使勁唾了傅撫院一口道:“你說兒子是你養的,難道不是我十月懷胎懷出來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說着,須手又打了兒子幾巴掌。兒子又哭又跳。傅撫院道:“豈有此理!我們這種詩禮人家,一個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顛狂起來,還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人?”傅撫院道:“人家縱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頂在頭上,我這個老爺不比別人,我要照我的家教。從前老太爺臨終的時候有過遺囑的,不好我就要……”話未說完,姨太太逼着問道:“你要怎麼樣?”傅撫院又縮住了嘴,不肯說出來。姨太太道:“開口老太爺遺囑,閉口老太爺遺囑,難道你在外頭相與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爺的遺囑上有的嗎!既然家教好,從前就不該應同那臭婊子來往!也不曉得姓張的、姓王的養了雜種,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傅撫院被他頂的無話說,連連冷笑道:“你們聽聽,他這話說的奇怪不奇怪!來的女人是個什麼人也沒有問個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鬧也不遲。”


姨太太正還要說,人報“表太太來了”。傅撫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着進來的那個老婦人叫了一聲“表嫂”,連說:“豈有此理!……請表嫂開導開導他。表嫂在這裏吃了晚飯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來傅撫院請的帳房就是他的表兄,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傅撫院因爲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齊住在衙門內,樂得有個照應。這天家人、丫頭們看見姨太太同老爺嘔氣,就連忙的送信給表太太,請他過來勸解勸解。傅撫院此時心掛兩頭,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一見表嫂到來,便藉此爲由,推頭有公事,到外邊去了。


湯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見老爺出來,亦就跟了出來,一走走進簽押房,傅撫院坐着,湯升站着。傅撫院問湯升道:“那女人是幾時來的?共總來過幾次?現在住在那裏?他來是個甚麼意思?”湯升回道:“這女人來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門西邊一爿小客棧裏。來的那一天,先叫人來找小的,小的沒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齊跑了來。把門的沒有叫他進來,送個信給小的。小的趕出去一看,那婦人倒也穿的乾乾淨淨,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歲光景,倒生的肥頭大耳。”傅撫院道:“我不問你這個,問他到這裏是個甚麼意思?”湯升湊前一步,低聲回道:“小的出去見了他,就問他來幹甚麼的。他說八年前就同老爺在京裏認識,後來有了肚子。沒有養,老爺曾經有過話給他,說將來無論生男生女,連大人孩子都是老爺的。但是家裏不便張揚,將來只好住在外頭。後來十月臨盆,果然養了個兒子,就是現在帶來的那個孩子了。”


傅撫院道:“既然孩子是我養的,我又有過話,他爲甚麼一養之後不來找我,要到這七八年呢?”湯升道:“小的何嘗不是如此說。況且這七八年老爺一直在京裏,又沒有出門,爲什麼不來找呢?”傅撫院道:“是啊。他怎麼說?”湯升道:“他說他還沒有養,他娘就把他帶到天津衛,孩子是在天津衛養的。養過孩子之後,一直想守着老爺;老鴇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頂到大前年才贖的身。因爲手裏沒有錢,又在天津衛做了兩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爺。不料老爺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趕了來的。”傅撫院聽了,皺皺眉頭,又搖搖頭,半晌不說話。歇了一回,自言自語道:“他在天津贖身,是那個化的錢?他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湯升道:“在窯子裏做生意,怕少了冤桶化錢。老爺是一省巡撫,能夠瞞得了人嗎?”傅撫院道:“你不要聽他胡說。我也不認得這種人。你去嚇嚇他,如果再來,我就要拿他發到首縣裏重辦,立刻打他的遞解。”湯升道:“這些話小的都說過了。他自從來過一次之後,以後天天晚上坐在二門外頭,頂到關宅門才走。頭三天還講情理,說他此來並不要老爺爲難,只要老爺出去會他一面,給他一個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爺難爲錢,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還可以過得。他還說這七八年沒見老爺寄過一個錢,他亦過到如今了,兒子亦這們大了。大家有情義,何必叫老爺一時爲難呢。但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將來總得有個着落,不能不說說明白。”


冤桶:常受欺騙的人。


傅撫院道:“越發胡說了!再怎麼說,打他兩個耳刮子。”湯升道:“小的亦是這怎麼說,叫他把嘴裏放乾淨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發鬧的兇,一定要進來。幸虧被把門的攔着,沒有被他闖進宅門。齊巧丫頭們出來有事情,看見這個樣子,進去對姨太太說了。小的就曉得被他們瞧見不得,起先還攔他們不要說,怕的是鬧口舌是非。他們不聽,今兒果然幾乎鬧出事來。”傅撫院說:“我家裏的事情還鬧不了,那裏又跑出來這個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說,叫他放明白些,快些離開杭州,如果再在這裏纏不清,將來送他到縣裏去,他可沒有便宜的。”


傅撫院把話說完,湯升雖然答應了幾聲“是”,卻是站着不走。傅撫院問他:“還站在這裏做甚麼?”湯升回道:“老爺明鑑:那女人實在利害得很,說出來的話,句句斬釘截鐵。起先小的有些話不敢回老爺,現在卻不能不回明一聲,好商量想個法子對付他。”傅撫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來了?”湯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這種女人。他既然潑出來趕到這裏,他還顧甚麼臉面。生怕被他張揚出去,外頭的名聲不好聽。”傅撫院道:“送到縣裏去,打他的嘴巴,辦他的遞解就是了。”湯升道:“不瞞老爺說:這結話小的都同他講過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說:‘你們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爺再不出來會我,我爲他守了這許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沒處伸,我可要到錢塘縣裏去告了。’”傅撫院道:“告那個?”湯升道:“小的也不曉得告的是那個。”傅撫院道:“等他告呢,我看錢塘縣有多大的膽量,敢收他的呈子!”湯升道:“小的亦是怎麼想。後來他亦料到這一層,他說縣裏不準到府裏,府裏不準到道里,道里不準到司裏。杭州打不贏官司,索性趕到北京告御狀。”


傅撫院聽了這話,氣的鬍子一根根筆直,連連說道:“好個潑辣的女人!……湯升,你可曉得老爺是講理學的人,凡事有則有,無則無,從不作欺人之談的。這女人還是那年我們中國同西洋打仗,京裏信息不好,家眷在裏頭住着不放心,一齊搬了回去,是國子監孫老爺高興,約我出去喫過幾回酒,就此認得了他。後來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說是我的。當初我想兒子的事,多一個好一個,因此就答應了下來。誰知後來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兩個月,再去訪訪,已經找不着了。當時我一直記掛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兒呢,落在他們門頭人家,將來長大之後,無非還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聽說是個男孩子,我這條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與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兒子流落在外頭,你瞧我家裏鬧的這個樣子,以後有得是饑荒!況且這女人也不是個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謝謝罷,我不敢請教了!”


湯升道:“既然老爺不收留他,或者想個什麼法子打發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門,弄得外頭名聲不好聽,裏頭姨太太曉得了,還要嘔氣。”傅撫院道:“你這人好糊塗!你把他送到錢塘縣去,叫陸大老爺安放他,不就結了嗎。”湯升道:“一到首縣,外頭就一齊知道了。”傅撫院道:“陸某人不比別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連騙帶嚇,再給上幾個錢,還有大不了的事。”湯升道:“橫豎是要給他錢他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他講,有了錢,他自然會走,何必又要發縣,多一週折呢?”傅撫院發急道:“你這個人好糊塗!錢雖是一樣給他,你爲什麼定要老爺自己掏腰,你才高興?”湯升至此,方纔明白老爺的意思,這筆錢是要首縣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緣故,只得一聲不響,退了下來。


剛走到門房裏,三小子來回道:“大爺,那個女人又來了。”湯升搖了一搖頭,說道:“自己做的事卻要別人出錢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這樣便宜事情!說不得,吃了他的飯,只好苦着這副老臉去替他幹,還有甚麼說的!”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出門房,到了宅門外頭。那女人正在那裏,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門的罵呢。那女人穿的是淺藍竹布褂,底下扎着腿,外面加了一條元色裙子,頭上戴着金簪子,金耳圈,卻也梳的是圓頭。瘦伶伶的臉,爆眼睛,長眉毛,一根鼻樑筆直,不過有點翹嘴脣。雖然不施脂粉,皮膚倒也雪雪白。手上戴了一副絞絲銀鐲子,一對金蓮,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紅鞋。只因他來過幾次都是晚上,所以湯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個飽。至於他那個兒子,雖然肥頭大耳,卻甚聰明伶俐,叫他喊湯升大爺,他聽說話,就喊他爲大爺。這時候因爲女人要進來,把門的不准他進來,嘴裏還不乾不淨的亂說,所以女人動了氣,拿手指着他罵。齊巧被湯升看見,呵斥了把門的兩句。因爲白天在宅門外頭,倘或被人看見不雅,就讓女人到門房裏坐,叫三小子泡茶讓女人喝,又叫買點心給孩子喫。張羅了半天,方纔坐定。女人問道:“我的事情怎麼樣了?託了你湯大爺,料想總替我回過的了?我也不想賴到這裏,在這裏多住一天,多一天澆裹。說明白了,也好早些打發我們走。我不是那不開眼的人,銀子元寶再多些都見過,只要他會我一面,說掉兩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會我,叫他寫張字據給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討。他給我一張字,將來我也好留着做個憑據。”湯升道:“這些話都不用說了,倒是你有甚麼過不去的事情,告訴我們,替你想個法子,打發你動身是正經。這些話都是白說的。”女人道:“我不稀罕錢,我只要同他見一面,他一天不見我,我一天不走!”後來被湯升好騙歹騙,好說歹說,女人方纔應允,笑着說道:“送我到錢塘縣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爲甚麼一定要鬧到錢塘縣去,出他的壞名聲呢。現在是你出來打圓場,我決不敲他的竹槓,只要他把從前七八年的用度算還不了我,另外再找補我幾吊銀子,我也是個爽快人,說一句,是一句,無論窮到討飯,也決計不來累他,湯大爺,你是明白人,你老爺不肯寫憑據給我,卻要我同他一刀兩斷,自己評評良心,這一點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澆裹:開支。


湯升聽了他話,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數目太大,老爺自己又不肯往外拿,卻要叫我同錢塘縣陸大老爺商量,得知人家肯與不肯呢?想了一會,總覺數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講明白,一共六千銀子。女人在門房裏坐等。湯升想來想去,總不便向首縣開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爺。其時傅撫院正在上房裏同姨太太講和。傅撫院同姨太太說道:“那個混帳女人已經送到首縣裏去了,叫他連夜辦遞解,大約明天就離杭州了。”姨太太聽了方纔無話。湯升上來一見這個樣子,不便說甚麼,只好回了兩件別的公事,支吾過去,卻出去在簽押房裏等候。傅撫院會意,便亦踱了出來,劈口便問:“怎麼樣了?”湯升把剛纔的話說了一遍,又回道:“這女人很講情理,似乎不便拿他發縣。請老爺的示,這筆銀子怎麼說?據小的意思,還是早把他打發走的乾淨。”傅撫院道:“話雖如此說,六千數目總太大。”湯升道:“像這樣的事,從前那位大人也有過的,聽說化到頭兩萬事情才了。”傅撫院聽說,半天不言語,意思總不肯自己掏腰。


湯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條主意,道:“外頭有個人想求老爺密保他一下,爲的老爺不要錢,他不敢來送。等小的透個風給他,把這事承當了去。橫豎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爺的清名。就是將來外面有點風聲,好在這錢不是老爺自己得的,自可以問心無愧。”傅撫院道:“是啊。只要這錢不是我拿的,隨你們去做就是了。但是也只好問人家要六千,多要一個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裏斷斷不可!”湯升聽了這話,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應着退下。不到三天把事辦妥,女人離了杭州。湯升亦賺着不少。


那個想保舉的人,你說是誰?就是本省的糧道。他同湯升說明,想中丞給他一個密保,他肯出這筆銀子。中丞應允,他就立刻墊了出來。且說這糧道姓賈字筱芝,是個孝廉方正出身,由知縣直爬到道員。生平長於逢迎,一舉一動,甚合傅撫院的脾氣。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撫院就保了他一本。適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爲河南按察使。辭別同寅,北上請訓,都不用細述。


孝廉方正:是清代科舉制度中的一項規定—凡品行端正並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長官保舉、考察後,任用爲州、縣、教職等官職。


單說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塊兒去的。將到省城時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請老太太把從前兒子到浙江糧道上任的時候,教訓兒子的話,拿出來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記的,兒子好告訴老太太,省得臨時說不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話我都記得。”


賈臬臺便從下一站打尖爲始,約摸離着店還有頭二里路,一定叫轎伕趕到前頭,在店門外下轎,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來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老遠的望見老太太轎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轎子到了跟前,他還要嘴裏報一句“兒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駕”,老太太在轎子裏點一點頭,他方從地上爬了起來,扶着轎槓,慢慢的扶進店門。老太太在轎子裏吩咐道:“你現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員了,一省刑名,都歸你管。你須得忠心辦事,報效朝廷,不要辜負我這一番教訓。”賈臬臺聽到這裏,一定要回過身來,臉朝轎門,答應一聲“是”,再說一句“兒子謹遵老太太的教訓”。說話間,老太太下轎,他趕着自己上來,攙扶着老太太進屋,又張羅了一番,然後出來會客。惹得接差的官員,看熱鬧的百姓一齊都說:“這位大人真正是個孝子咧!”誰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時候,一定還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見得一遭,覺得稀奇;倒是省裏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幾天,甚爲詫異,私底下同人講道:“大人每天幾次跪着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禮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訓他的話,顛來倒去,總是這兩句,從來沒有換過,是個甚麼緣故?”大衆聽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錯。


到了第三天,將到開封,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從店裏出來送一次,打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離城五里,又下來稟安一次。頂到城門,合省官員出城接他的,除照例儀注行過後,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轎子,從城外走到城裏,頂到行轅門口,又下來跪一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許多話,忙得他不時躬身稱是。等到安頓了老太太,方纔出來稟見中丞。大家曉得他是個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闕謝恩,拜過印,磕過頭還不算,一定還要到裏頭請老太太出來行禮。老太太穿了補褂,由兩個管家拿竹椅子從裏頭擡了出來。賈臬臺親自攙老太太下來行禮。老太太磕頭的時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後,等老太太行完了禮,他纔跟着起來,躬身向老太太說道:“兒子蒙皇上天恩,補授河南按察使。今兒是接印的頭一天,凡百事情,總得求老太太教訓。”老太太正待坐下說話,忽然一口痰涌了上來,咳個不了,急的賈臬臺忙把老太太攙扶坐下,自己拿拳頭替老太太捶背。管家們又端上茶來。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覺得頭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衆官員齊說:“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可勞動,還是拿椅子擡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曉得自己撐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了進去。賈臬臺跟到上房,又張羅了半天,方纔出來,把照例文章做過,上院拜客,不用細述。


且說他自從到任之後,事必親理,輕易不肯假手於人。凡遇外府州、縣上來的案件,須要臬司過堂的,他一定要親自提審。見了犯人的面,劈口先問:“你有冤枉沒有?”碰着老實的犯人,不敢說冤枉,依着口供順過一遍,自無話說。倘若是個狡猾的,板子打着,夾棍夾着,還要滿嘴的喊冤枉。做州、縣的好容易把他審實了,定成罪名,疊成案卷,解到司裏過堂;被這位大人輕輕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樂得藉此可以遷延時日。賈臬臺一見犯人呼冤,便立刻將此案停審,行文到本縣,傳齊一干原告、見證,提省再問。他說這都是老太太的教訓。老太太說:“人命關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個人,那人死後見了閻王,一定要討命的。”賈臬臺最怕的是冤鬼來討命,所以聽了老太太的教訓,特地分外謹慎。無奈各州、縣解上來的犯人,十個裏頭倒有九個喊冤枉。賈臬臺沒法,只得一面將犯人收監,一面行文各州、縣去。不到一月,司裏、府裏、縣裏三處監牢,都已填滿。重新提審的案件,一百起當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斷結。各處提來的屍親、苦主、見證、鄰右,省城裏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實實窒窒。有些帶的盤纏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當光賣絕,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過小書,提起從前有個甚麼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訪,好替百姓伸冤。賈臬臺聽在肚裏,亦不時換了便服,溜出衙門,在大街小巷各處察聽。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獨自一個出來,走了一回,覺得有點喫力。忽見路旁有個相面先生,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那相士獨自坐在燈光底下看書,旁邊擺着幾張板凳,原是預備人來坐的。賈臬臺走的乏了,一看有現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趕着招呼,以爲是來相面的了。賈臬臺道:“不敢勞動,我是因爲走乏了歇歇腳的。”相士一見沒有生意,仍舊看他的書,不來理會。賈臬臺坐了一會,便搭訕着問道:“先生貴府那裏?一天到晚在這裏生意可好?家裏還有甚麼人?”


相士見問,方把賈臬臺看了兩眼,嘆了一口氣,順手拿書往桌上一撩,說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來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着覺!”賈臬臺聽了詫異道:“這是甚麼緣故?”相士道:“我是陳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陳州到省裏是幾天的路程!我家裏雖不算得有錢,日子也狠好過得。五年前,還是趙大人歲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裏僥倖進了個學。每年坐坐館,也有二十幾吊錢的束脩。誰知去年隔壁鄰舍打死了人。地保、鄉約,上上下下,趕着有辮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來做幹證。本縣做做也罷了,然而已經害掉我幾十吊錢。後來又碰着這個無殺的臬臺,真正混帳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門星散!”賈臬臺聽到這裏,陡喫一驚,又問道:“是那個臬臺?還是前任的,還是現在的?”相士道:“就是現在姓賈的這個雜種了!”


賈臬臺一聽當面罵他,心上拍篤一跳,要發作又不好發作,只得忍着氣問他道:“你好好的在家裏,怎麼會到省城來呢?”相士道:“因爲姓賈的這雜種,面子上說要做好官,其實暗地裏想人家的錢。無論甚麼案件,縣裏口供已經招的了,到他手裏,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縣,把原告、鄰舍、幹證,一齊提到;提了來,又不立時斷結,把這些人擱在省裏。省裏澆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雜種一天不問,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們這一案而論,還是五個月前頭提了來的,一擱擱到如今。他這樣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這人一定不得好死,將來還要絕子絕孫哩!”賈臬臺聽了他話,氣的頓口無言。歇了一歇,就道:“你不要看輕這位臬臺大人,人家都說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們說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這孝子是假的呢!”賈臬臺欲問究竟,相士道:“等他絕子絕孫之後,他祖宗的香菸都要斷了,還充那一門子孝子!”賈臬臺見他愈罵愈毒,不好發作甚麼,只得忍着氣走開,仍舊獨自一人踱入衙內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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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二十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