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訊姦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 卻說賈臬司聽了相士當面罵他的話,憤憤而歸。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將他重重的懲處一番,以泄心頭之恨。但是一件,昨日忘卻訊問這相士姓甚名誰,票子上不好寫;而且連他擺攤的地方地名亦不曉得,更不能憑空拿人。想了半天,只好擱手,然而心上總不免生氣。
齊巧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人家正在火頭上,立刻坐堂親自提問。這上控的人姓孔,乃是山東曲阜人氏。他父親一向在歸德府做賣買。因爲歸德府奉了上頭的公事,要在本地開一箇中學堂,款項無出,就向生意人硬捐。這姓孔的父親只開得一個小小布店,本錢不過一千多吊,不料府大人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爿小鋪如何捐得起。府大人見他不肯,便說他有意抗捐,立刻將他鎖押起來。他的兒子東也求人,西也求人,想求府大人將他父親釋放。府大人道:“如要釋放他父親也甚容易,除每年捐錢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吊,立刻繳進來爲修理衙署之費。”他兒子一時那裏拿得出許多。府大人便將他父親打了二百手心,一百嘴巴,打完之後,仍押班房,尚算留情,未曾打得屁股。兒子急了,只得到省上控。
賈臬司正是一天怒氣無可發泄,把呈子大約看了一遍,便拍着驚堂木罵道:“天底下的百姓,刁到你們河南也沒有再刁的了!開學堂是奉過上諭的,原是替你們地方上培植人材,多捐兩個有甚麼要緊,也值得上控!這一點事情都要上控,我這個臬臺只好替你們白忙的了。”姓孔的兒子說道:“小的本來不敢到大人這裏來上控的,實在被本府的大人逼的沒有法兒,所以只得來求大人伸冤。”賈臬臺道:“混帳!自己抗了捐不算,還敢上控!你們河南人真正不是好東西!”姓孔的兒子道:“小的是山東兗州府曲阜縣人,是在河南做生意的。老聖人傳下來我們姓孔的人,雖然各省都有,然而小的實實在在不是河南人。”賈臬臺見他頂嘴,如火上添油,那氣格外來的大,拍着驚堂木,連連罵道:“放屁,胡說!……就是你們孔家門裏沒有一個好東西!”姓孔的兒子道:“大人,你這話怎麼講?你老讀誰的書長大了的?姓孔的沒有好人,還有老聖人呢,怎麼連他老人家都忘記了?”
賈臬臺被他這一頂,立時頓口無言,面孔漲得緋紅,歇了一會,又罵道:“你有多大膽子,敢同本司頂撞!替我打,打他個藐視官長,咆哮公堂!”兩旁差役吆喝一聲,正待動手,姓孔的兒子一站就起,嘴裏說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一頭說,一頭往外就走。賈臬臺氣的要再發作。他背後有個老管家,還是跟着老太太當年賠嫁過來的,凡遇賈臬臺審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監視。設如賈臬臺要打人,他說不打,賈臬臺便不敢打,真是他的話猶如母命一般。如今他見賈臬臺要打姓孔的兒子,他知道是打錯了,便把主人的袖子一拉,道:“這個人打不得;打錯了,老太太要說話的。”賈臬臺聽了老管家的話,立刻站起來答應了一聲“是”。回頭叫差役把姓孔的兒子拉回來,對他說道:“依本司的意思,定要辦你個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人,不懂得規矩,暫且饒你一次。二次不可!下去!”姓孔的兒子道:“到底小的告的狀,大人準與不準?”賈臬臺道:“下去候批!大正月裏,我那裏有許多工夫同你講話!”姓孔的兒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門上回道:“河南府解來的那起謀殺親夫一案的人證,是去年臘月二十四都解齊了,犯人寄在監裏,人證住在店裏。老爺當初原說是就審的,如今一個年一過,又是多少天了。大家都望老爺早點把案斷開,好等那些見證早點回去,鄉下人是耽誤不起的。”賈臬臺道:“我一年到頭,只有封了印空兩天,你們還不叫我閒。甚麼要緊事情就等不及!你們曉得我這幾天裏頭,又要過年,又要拜客,那裏有一天空。我做官也算得做得勤的了,今天還是大年初五,不等開印,我就出來問案,還說我耽誤百姓。你們這些人良心是甚麼做的!況且大年初五,就要問案,也要取個吉利,怎麼就叫我問這姦情案呢?你們叫我問,我偏不問!退堂明天審。”
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飯後無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謀殺親夫一案提司過堂。霎時男女兩犯,以及全案人證統通提到。他老人家便升坐大堂,一一點名,先問原告,再回見證,然後提審姦婦,一齊錄有口供,都與縣裏所供的不相上下。賈臬臺審子半天,也審不出一毫道理。原來告狀的是本夫的親侄兒。這姦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來是表叔同表嫂通姦。後來陡起不良,將本夫用藥毒死,被他親侄兒看出,舉發到官。縣官親臨檢驗,填明屍格,委系服毒身亡。隨把鄰右、姦婦提案審問。姦婦熬刑不過,供出姦情。然後補提姦夫,一見人證俱齊,曉得是賴不到那裏,亦就招認不諱。當時由縣擬定罪名,疊成案卷,送府過堂,轉道解省。當時本縣出了這種案件,問明之後,照例先行申詳各憲,所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門早經得知。賈臬臺一見是謀殺親夫的重案,恐怕本縣審得容有不實不盡,所以格外關心,預先傳諭,一俟此案解到,定須親自過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訓,說是臬司乃刑名總彙,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所以雖在封印期內,向例不理刑名,他以堂堂臬司,卻依舊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處。
閒話休題。單說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親自提訊。及至問過原告、見證、姦夫,都是照實直陳,沒有翻動。他心上悶悶不樂,便叫把姦婦提上堂來。這姦婦年紀不過二十歲,雖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樣卻是生得標緻,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更爲勾魂攝魄。賈臬臺見了這種女人,雖不至魂不守舍,然而坐在上頭,就覺得有點搖幌起來。自知不妙,趕緊收了一收神,照例問過幾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過老太太教訓的,道是女人最重的是名節,最要緊的是臉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許多書差,還有許多看審的人,叫他一個年輕婦女如何說得出話來。況且這通姦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說的。想罷,便吩咐把女人帶進花廳細問。
當時選了一個白鬍子的書辦,四個年老的差役跟了進去,其餘的都留在外面。賈臬臺走進花廳,就在炕上盤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帶到炕前跪下。賈臬臺又叫他仰起頭來。賈臬臺的臉正對準了女人的臉,看了一回,先說得一聲道:“看你的模樣,也不像是個謀殺人的。”女人一聽這話,正中下懷,連忙喊了一聲:“大人,冤枉!”賈臬臺道:“本司這裏不比別的衙門。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實的訴;倘若沒有冤枉,也決計瞞不過我的眼睛。你但從實招來,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沒有不成全你的。平時我們老太太還常常叫我買這些鯉魚、烏龜、甲魚、黃鱔到黃河裏放生,那有好好一個人,無緣無故,拿他大切八塊的道理呢。你快說!”
女人一見大人如此慈悲,自然樂得翻供,便說道:“小女人自從十六歲嫁了這個死的男人,到今年已經第五個年頭了。咱兩口子再要好是沒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傷寒病,請城裏南街上張先生來家替他看。誰知他的藥喫錯了,第二天他就蹺了辮子了。青天大人!你想咱們年紀輕輕的夫妻,生生被他拆開,你說我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說罷,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賈臬臺瞧着也覺得傷心。停了一會,問道:“庸醫殺人亦是有的,怎麼他們咬定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張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應,鬧到姓張的家裏,叫他還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人纏不過,他不說是他把藥下錯了,倒說是小女人毒死的。我的青天大人,他這話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
賈臬臺聽了,點頭嘆息,又問道:“這姓張的醫生同來沒有?”書辦回道:“點單上張大純就是他,剛纔大人已經問過了。”賈臬臺道:“剛纔他跟着大衆上來,說的話都是一樣,我卻沒有仔細問他。如今看起來,倒是這裏頭頂要緊的一個人了。你們去把他提來,等我再細細的問他一問。”差役遵命,立時出去把張大純帶了進來,就跪在女人旁邊。賈臬臺問了名姓,復問:“死者究竟身犯何症?”張大純道:“犯的是傷寒症,一起手病在太陽經。職員下的是‘桂枝湯’。大人明籤:這‘桂枝湯’是職員遠祖仲景先生傳下來的祕方,自從漢朝到今日,也不知醫好了多少人。不瞞大人說:不是職員家學淵源,尋常懸壺行道的人,像這種方子,他們肚皮裏就沒有。”
賈臬臺道:“我不來考查你的學問,要你多嘴!”張大純不敢做聲。賈臬臺又問道:“你看過幾次?”張大純道:“職員只看過一次。以爲這帖藥下去,一定見效的。誰知後來說是死了。職員正在疑心,倒說他女人找到職員家裏,要職員賠他的男人。”剛說到這裏,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錢,掛號要錢,過橋要錢,還不好生替人家看,把病人喫死了,怎麼不問你要人呢?”賈臬臺道:“看病用不了這許多錢。”女人道:“大人你不知道,咱那裏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隨常的先生,起碼要四吊錢一趟;這位張先生與衆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每到一個人家,進了大門,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過,要走兩道吊橋,每一頂橋加兩吊。大人,你說他的良心可狠不狠!”
賈臬臺道:“從前我到過上海,上海的先生有個把心狠的,是有這許多名目。你們河南地方不至於如此。像這們要起錢來,不要絕子絕孫嗎?”女人道:“可不是呢!”賈臬臺又對張大純道:“多要少要,我也不來問你。但是你怎麼曉得是服毒死的?”張大純道:“職員被這女人纏不過,職員說:‘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藥,只會好,不會死的,認不定吃了別人的藥了。’他說沒有。職員不相信,趕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個什麼樣子。那時他男人還未盛殮,被職員這一看,可就看出破綻來了。”說到這裏,賈臬臺連忙攔住道:“不用說了。你這些話剛纔都說過了,還不是同大家一樣的。你的話也不能爲憑。”張大純着急道:“縣主大老爺驗過屍,驗出來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着天懸地隔呢。”賈臬臺發狠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們做醫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來請教到你,你總不該應同人家狠命的要錢。古人說:‘醫生有割股之心。’你們這些醫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來送到你嘴裏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罷,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發首縣。等到事情完結之後,我要重重的辦他一辦,做個榜樣!”左右一聲答應,頓時張大純頸脖子上,拿了鏈子拉着,送到祥符縣去了。
醫生去後,賈臬臺重新再問女人。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這個侄兒想家當,搶過繼,家當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張先生同衙門裏的人,串成一氣,陷害小女人的。縣裏大老爺被他們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冤,小女人沒有活命了!”賈臬臺聽了,點頭不語。翻出原卷看了一回,問道:“謀殺一層擱在後頭。我且問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姦,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的男人生來是不對的,咱們家裏他並不常來,面長面短小女人還不認得,那裏會與他通姦。這話可屈死小女人了!”賈臬臺聽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姦原不是要緊事情,律例上是沒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門?現在堂上並沒有別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講。”女人仍是低頭無語。賈臬臺道:“現在我索性把值堂書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說。”說罷,便叫書役退至廊下。
此時花廳之內,只有賈臬臺一位,犯女一口。賈臬臺道:“如今這屋裏沒有人了,你可以從實招了。”女人還是不說,時時擡頭偷眼瞧看大人。只見大人閉目凝神,坐在炕上。此時女人跪在地下,見大人如此舉動,絲毫摸不着頭腦,以爲大人轉了甚麼念頭。無奈他只是閉着眼睛出神,頗有莊敬之容,而無猥褻之意。停了一會,但聽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啊!這屋裏沒有人,還有什麼話說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樂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將奈我何。瞧他的樣子,決計沒有甚麼苦頭給我喫的。”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定,是人家設了圈套陷害他的。賈臬臺問來問去,依然一句口供沒有。賈臬臺發急道:“我現在還沒問你謀殺,你連通姦的事情都不肯認,你這個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這總怪本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這樣的刁婦!現在說不得,只好驚動我們老太太了,我們老太太,至誠所感,人不忍欺。等你見了我們老太太那時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認。”說罷,便起身從炕上走了下來,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誰知賈臬臺是安徽人,所說的話慢些還可以懂,若是說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聽了半天,他這一篇話,只聽清“老太太”三個字,其餘的一概是糊里糊塗。忽然看見大人下來拉他的膀子,不曉得是甚麼事情,陡然吃了一驚。在賈臬臺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裏去,請老太太審問;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麼意思了,一時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人要他站起,他偏不站起。
賈臬臺見拉他不起,便用兩隻手去拖他。女人一時情急,隨口喊了一聲:“大人,你這是甚麼樣子!”誰知這一喊,驚動廊下的書差,不知道里面什麼事情,還當是大人呼喚他們,立刻三步做兩步闖了進來,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兩隻手拉着女人不放哩。大家見此情形,均喫一驚,連忙退去不迭。賈臬臺一見女人不肯跟到上房聽老太太審問,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罵道:“像你這種賤人,真正少有!我們老太太如此仁德,你還怕見他的面,你這人還可以造就嗎!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本司也決計不來顧戀你了。”說罷,喊一聲“人來”。書差蹌踉奔進。賈臬臺吩咐:“把女人交給發審委員老爺們去問,限他們盡今天問出口供。”衆人遵命,立刻帶了女人出去。賈臬臺方纔退堂。
剛剛回到上房,老太太問起“今天有甚麼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賈臬臺躬身回了一遍。老太太道:“這些事情,你們男人問他,他如此肯說,把他叫上來,等我問給你看,包你不消費事,統通都招了出來。”賈臬臺道:“兒子的意思也是如此,無奈他不肯上來。”老太太道:“你領他上來,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媽去叫他。也不用一個衙役,他是個女人,不會逃到那裏去的。”說完,吩咐一個貼身老媽出去提人。這老媽姓費,跟着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滿衙門的丫環、僕婦都歸他總管。合衙門上下都稱他爲費大娘。宅門以外,三小子、茶房、把門的、差役人等,都尊他爲總管奶奶。這總管奶奶傳出話來,沒有一個不奉命如神的。而且老太太時常提問案件,大家亦都見慣,不以爲奇。凡經老太太提訊過的人,無論什麼人,有罪都可以改成無罪,十起當中,總要平反八九起。此番這女人聽說老太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他心上還不得主意。一應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齊說:“我們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過的,到了他手裏,你就有了活命了,快快跟着總管奶奶上去罷。”女人至此,喜出望外,登時跟着到了上房,見了老太太,跪下磕頭。
其時老太太坐在上房中間上首一張椅子上,賈臬臺站在後頭替老太太捶背,還不時過來倒茶裝水煙。老太太當下問了女人幾句話,還沒有問到姦情,女人已在地下極口呼冤。老太太聽了點頭,復嘆一口氣,說道:“螻蟻尚且貪生,爲人豈不惜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現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塊,雖說皇上家的王法,該應如此,但是有一線可以救得你的地方,在我手裏決計不來要你命的。”說罷,迴轉頭來對兒子說道:“你做官總要記好我一句話,叫做‘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復生,活的總得想法替他開脫。”賈臬臺連忙走過來,答應了一聲“是”,又跪下叩謝老太太的教訓,起來站立一旁。然後老太太又細細盤問女人。無奈仍是連連呼冤,一句口供沒有。
老太太發急道:“無論什麼人,到我這裏沒有不說真話的。我現在有恩典給你,想是你還不知道。費媽,你把他帶到廂房裏,叫大廚房做碗麪給他喫,你們好好的開導開導他。”費大娘領命,把女人帶下,兩個人在廂房裏咕唧了好一回。一霎點心喫過,費大娘仍把他帶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盤問了半天。無奈女人總不肯吐真言,氣的老太太喘病發作,連連咳嗽不止,急的賈臬臺忙跑到老太太身後,又捶了一回背,方漸漸的平復下來。只聽得老太太喘吁吁的說道:“我從小到大,沒有見過你這樣牛性子的人!我好意開導你,你不說,我也不要你說了。等我晚上佛菩薩面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統通告訴了佛菩薩,到那時候,自然神差鬼使的叫你說,不怕你不說!……”老太太還要說下去,無奈又咳了起來。霎時間喘成一堆。賈臬臺只好叫人仍舊把那女人帶出去,交給發審老爺們審問。自己在上房伺候老太太,把老太太攙進裏房,睡了一會亦就好了。賈臬臺方纔把心放下,出來喫晚飯。
剛剛坐定,人報大少爺進來。他這位大少爺,是前年賑捐便宜的時候,報捐分省知府,就在勸捐案內得了個異常勞績,保了個免補本班,以道員補用,並加三品銜。少爺的意思,一心只羨慕二品頂戴,要想戴個紅頂子。又因他這個道臺雖然是候補班,將來歸部掣籤,保不定要掣那一省;況且到省之後還要候補,一省之中,候補道臺論不定只有一缺半缺,若非化了大本錢到京裏走門路,就是候補一輩子也不會得實缺的。他的主意最牢靠沒有:雖然道臺覈准了已經一年有餘,他卻一直不引見、不到省,仍舊在老子任上當少爺,喫現成飯,靜候機緣。
這天因在電報局得了電報,說是鄭州底下黃河又開了口子,漫延十餘州、縣,一片汪洋,盡成澤國。至於勸捐辦賑,自有藉此營生的一般大善士鑽着去辦。他一心一意,卻想靠老人家的面子,弄一個河工上總辦噹噹:一來辦工辦料,老大可以賺兩個錢;二來合龍之後,一個異常勞績又是穩的。已經做了道臺,雖然官階無可再保,但求保一個送部引見,下來發一道上諭,某人發往某省,就變成了“特旨道”。至於二品頂戴,賽如自家荷包裏的東西,更不消多慮了。河工上賺的銀子,水裏來,水裏去,就拿他到京裏,拜上兩個老師,再走走老公的路子,放一個缺也在掌握之中。所以黃河決口,百姓遭殃,卻是他升官發財的第一捷徑。他既得了這個消息,連忙奔回衙門,告訴他老子,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謀這個差使。
賈臬臺聽了兒子的話,自然也是歡喜,說道:“既然鄭州黃河決口,院上就要來知會的。”大少爺道:“剛剛來的電報,只怕此時已經送到院上去了。”話言未了,果然院上打發人來,說是鄭州決口,災區甚廣。一切工程雖有河督擔任,究竟在河南省治,是巡撫管轄的地方,所以撫臺急急傳見司、道,商議賑撫事宜。賈臬臺得信,立刻起身上院,會同各司、道一同進見。撫院大人接着,先把鄭州來的電報拿出來叫大衆瞧了一遍,說道:“近來二十多年,我們河南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大的口子。這是兄弟運氣不好,偏偏碰着了這倒楣的事情。”司、道一齊回道:“我們河南不比山東,山東自從丁宮保把河工攬在自己身上,倒被河督卸一半乾系;我們河南卻是責成河督,與大人並不相干。”撫院道:“擔子在身上,有好有壞。開了口子就有處分,辦起工程來,多少有點好處。如今歸了河督,好處沾不到,只怕處分倒不能免的。爲的是在你屬下,總是你該管地方,怎麼能夠便宜你呢。如今不要說別的,十幾處州、縣就有幾十萬災民。我們河南是個苦地方,那裏捐這許多錢去養活他們。兄弟頭一個就捐不起。現在兄弟請你們諸公到此,不爲別事,先商量打個電報給上海的善堂董事,勸他們弄幾個錢來做好事,將來奏出去也有個交代。”司、道俱各稱“是”。正說着,河督也有信來了,是諮照會銜電奏的事情。撫臺道:“不用說來了。他是不肯饒我的,一定要拿我拖在裏頭,好替他卸一半乾系。我是早已看穿,彼此都不能免的。”便親自動手,擬好覆電,是彼此會銜電奏,並聲明已經電託上海辦捐官商籌款賑撫,以顧自己的面子。河督那面亦聲明業已遴派委員,馳赴上下游查勘形勢,以便興工築堵。一面兩個人並自行檢舉,又將決口地方員弁統通撇參,候旨懲處。這都是照例文章,不用細述。
宮保:太子少保的簡稱,因太子住東宮而稱之。
過了一日,奉到電諭,以:
“該督、撫疏於防範,釀此巨災,非尋常決口可比,河道總督、河南巡撫,均着革職留任;其他員弁,一概革職,戴罪自贖,——還有幾個枷號河干的,——朝廷軫念災民,發下內帑銀二十萬,着河南巡撫遴委妥員,馳赴災區,覈實散放,毋任流離失所。所有此次工程浩大,仍着該督、撫督率在工員弁,無分晝夜,設法防堵,以期早日合龍”各等語。
賈臬臺得了這個消息,這日午後,便獨自到撫臺跟前,替兒子求謀河工上總辦差使。撫臺說道:“你老哥的世兄,還有甚麼說的,派了出去,兄弟再放心沒有了。但是這個工程須得河臺作主,兄弟犯不着僭他的面子。因爲我們河南比不得山東,巡撫可以拿得權的。既然是老哥囑託,兄弟總竭力的同河臺去說就是了。”賈臬臺替兒子謝過了栽培,退回本衙,告訴了大少爺。大少爺皺眉道:“這樣說起來,恐防要漂!”賈臬臺道:“何以見得?”大少爺道:“撫臺作不得主,到了河臺手裏,一定要委他的私人,我們還有指望嗎。”賈臬臺道:“既然你怕撫臺說話不中用,不如打個電報給周老夫子,等他打個電報出來託託河臺。裏外有人幫忙,他總得顧這個面子。”
列位看官:你曉得賈臬臺說的周老夫子是誰?原來就是現在軍機大臣上的週中堂。賈臬臺此番升臬臺,進京陛見的時候,化了三千銀子新拜的門,遇事甚爲關照。所以如今想到了他,要打電報給他,求他助一臂之力。大少爺聽了父親的說話,一想這條門路果然不錯,立刻擬好電報,親自赴到電局裏打報。省城裏公事忙,電報學生是一天到晚不得空的。大少爺特地打了一個加急的三等報,化了三倍報費,眼看着打了去。又託本局委員私下傳個電報給那邊委員,此電送到,先打一個回電。不消一刻,那邊回電過來,說週中堂不在宅中。電報局委員巴結大少爺,忙說一得回電立刻就送過來。大少爺只得悵悵而歸。等到天黑,週中堂的回電來了。趕忙譯出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河南賈臬臺:弟與某素無往來,前薦某丞未收。工程浩大,恐非某能勝任。世兄事當另圖。”
下面注着一個“隱”字,賈臬臺父子便知是週中堂的別號了。賈臬臺看過電報無語,口中說道:“既然周老夫子如此吩咐,你權且等他幾天再作道理。”大少爺聽了並不答應,自己肚裏打主意,尋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個計策,急忙忙奔到自己書房。他雖是捐班出身,幸虧肚才還好,提起筆來就寫,登時寫成功一封信。寫完,自己又看了一遍。看他臉上甚是高興,但不知這信是寫給誰的。看完之後,封入信封,填好信面,忽又重新拆開,取了出來,又隨便疊了一疊,套入信封裏去,跟手往靴頁子裏一夾,怡然自得。
當晚,睡覺歇息無話。到了次日,見了父親,也不說別的,但說:“今天爸爸上院見着撫臺,請問一聲,到底託他的事情,河臺那裏可曾有過信去?倘若已經提過,無論事情成與不成,似乎應得前去稟見一趟。天下斷沒有坐在家裏可以得差使的。”賈臬臺道:“你話不錯。”這天上院見了撫臺,未及開言,倒是撫臺先提起,說:“世兄的事情,昨天兄弟已有信給河臺了。聽說河臺這幾天裏頭,就得動身到下游去踏勘,世兄可以先去見他一趟,就是工上的事情派不到,好歹總不會落空。”賈臬臺聽了着實感激,回來同兒子說知。大少爺道:“只要撫臺有過信,我去見他就有了底子了。”
這時候河臺已經駐紮工上,不能像從前整天閒着無事。大少爺就於這日飯後動身,坐的是自己的雙套車,後頭跟着行李車、家人車,還有騾馬一大羣。在路無分晝夜,兼程而進。這天到了工上,在河臺行轅旁邊一個相好朋友的下處暫且住下。這相好也是新委的河工差使,姓蕭號二多,是個候選知府,乃是河臺的紅人,天天見着河臺的。賈大少爺有了這條好內線,更可以顯他的作用。先打聽河臺這兩天還不動身,他並不忙着稟見,說在路上辛苦了,要養息兩天,方能出門。後來倒是蕭知府關切,說:“你既然來了,應該先去見他老人家一面。這兩天各省投效的人,一天總有好幾起來稟見,都是大帽子的信。你再不去,將來好差使都被人家佔了去,你就沒有指望了。”賈大少爺道:“你別替我着急。我來雖來了,然而心上懊悔的了不得,這一趟很不該來,很該應在省裏聽聽消息再來。”蕭知府道:“省城裏有甚麼消息?”賈大少爺道:“省城裏有什麼消息!怕的是京裏有什麼事情。他老人家倘或有點風吹草動,我們這個大局就有變動。所以兄弟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實實在在不該應來的。”蕭知府說:“難道你得了甚麼確實信息不成?”賈大少爺道:“真實信息雖然沒有,然而終究不妥。知己之間,我也不用瞞你,就是我動身的那一天,動身之後不到三個時辰,老人家接到京城裏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馬一路追了下來,要追我回去。老哥,你想兄弟是何等性子躁的人,上了路,白天晚上那裏歇一歇,三步路並做兩步走,一口氣趕到這裏。我剛下車,他的馬也趕到了。我看了信,真把我氣的了不得!早知如此,我不會頓在省裏候信,何必定要喫這一趟辛苦呢。所以我這兩天不去上院,爲的是等等信息再說。老哥,你不問我,亦不便告訴你,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告訴了你也不要緊。”蕭知府聽了,賽如頂上打了個悶雷一樣,楞了好半天,才說道:“到底老大人接到京裏那一個的信?這個消息究竟確不確?”賈大少爺聽說,也不答言,從自己枕箱裏找了一回,找出一封信來,隨手遞與蕭知府,說道:“我們自己人,這個你拿去瞧了就明白。只要你外頭不提起,我們自己曉得就是了。”蕭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的字足有核桃大小,共只有三張信紙,信上說的話,除寒暄之外,就說:
“令親某人,擬改同知,分發河南。承囑函託某人照拂。某辦事不近人情,朝議鹹薄其爲人。僕前以舍親某丞相屬,至今亦未位置。令親事容代緩圖”
各等語。蕭知府看了,意思似乎不甚明白,又翻來倒去的看。賈大少爺忙解說與他聽道:“這是軍機大臣週中堂給老人家的信。老人家是週中堂的門生。這件事情,還是三個月頭裏託他的,想不到如今才接到他老人家的回信。這信上的事情雖與兄弟毫不相干,然而照他這封信上,他老人家同河帥意思着實有點不對。他寫這封回信的時候,黃河還沒有開口子;如今出了這個岔子,我們私底下講講不妨,若照這封信上,河帥的事情恐怕不妙。所以老人家一得這封信,就要追我回去,叫我不要來。我所以到了這裏一直不去見他,就是這個緣故。”
蕭知府聽了,心上老大不高興。然而他是河臺的紅人,更比別人休慼相關,聽了那有不着急的。賈大少爺雖然再三囑咐他不要提起,他見了河臺,一心想獻殷勤,難保不露出一言半語。齊巧這兩日河臺接到軍機大臣上字寄,屢奉嚴旨切責,說他“調度乖方,辦理不善,若不克期合龍,定降嚴譴”各語。河臺自從奉到這些諭旨,正在茶飯無心,走頭無路,不知如何是好;再聽了蕭知府傳來的話,焉有不關心之理。當向蕭知府詳細追問。蕭知府也只得詳陳無隱,把賈大少爺的話說了一遍,又把週中堂的信,大略唸了一遍。河督聽了,尤爲毛髮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這幾天之內,裏頭還要動我的手!”想來想去,一籌莫展。只得與蕭知府商量。又問他:“週中堂與賈臬臺是個甚麼交情?撫臺曾有信給我,說賈臬臺的世兄如何老練,要我派他總辦差使。何以他來了一直不來見我?”
字寄:皇帝的諭旨由內閣寄遞的意思。
蕭知府見問,只得把賈臬臺拜門的一節說明,又說:“若照週中堂的信看起來,他二人的交情很不淺。至於賈道雖然來了幾天,卻因爲路上感冒,所以一直還沒有上來稟見。”河臺又想了半天,說道:“若論工上的差使,總得熟手纔可以委。現在說不得了,一來要看週中堂的分上,二則撫臺又有過信來。好在下游地方很大,一個人也顧不來;賈某人現已來了,不如先把他添上,給他一個下游總辦。將來裏頭的事,就託他老人家幫着疏通疏通。”蕭知府連連稱“是”。又說:“卑府下去,就叫賈道來稟見。”河臺道:“他既然在路上感冒,不妨叫他多養息兩天再來見我,河工上風大,吹着不是玩的。你就去把我的話傳諭給他。我這裏不妨先下札子,叫他請兩天假就是了。”蕭知府唯唯遵命。一到下處,立刻把這話告訴了賈大少爺。賈大少爺聽了自然歡喜,心上想道:“他如今可上了我的當了。”未到天黑,札子已經送來。賈大少爺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沒有了,並不請假,第二天便赴河督行轅稟見謝委。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