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假公濟私司員設計 因禍得福寒士捐官 卻說賈大少爺正在自己動手掀王師爺的鋪蓋,被王師爺回來從門縫裏瞧見了,頓時氣憤填膺,怒不可遏。但是他的爲人一向是忠信慣的,要發作一時又發作不出。他是杭州人,別處朋友又說不來,每日沒有事的時候,一定要到仁錢會館裏走走,同兩個同鄉親戚談談講講,喫兩頓飯,藉此消悶。這天也正從會館回寓,一見東家如此待他,曉得此處不能存身,便獨自一人踱出了門,在街上轉了幾個圈子。意思想把行李搬到會館裏住,一來怕失脫館地,二來又怕同鄉恥笑。倘若仍舊縮轉來,想起東家的氣焰,實在令人難堪,而且叫他與管家同房,尤其逼人太甚:想來想去,一籌莫展。
正在爲難的時候,不提防背後有人拿手輕輕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王師爺陡喫一驚,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同鄉同宗王博高。這王博高乃是戶部額外主事,沒有家眷在京,因此住在會館之中,王師爺是天天同他見面的。王博高這天傍晚無事,偶到騾馬市大街一條衚衕裏看朋友,不提防遇着王師爺,低頭着,一個人在街上亂碰,等到拍了他一下,又見他這般喫驚的樣子,便也疑心起來。
王博高是個心直口快的,劈口便問:“你有什麼心事,一個人在街上亂碰?”王師爺見他問到這句,不禁兩隻眼直勾勾的朝他望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王博高性子素來躁急,見了這樣心上更爲詫異,便道:“你這樣子不要是中了邪罷?快跟我到會館裏去,請個醫生替你看看。”王師爺也一聲不響。於是王博高僱了一輛站街口的轎車,扶他上車,自己跨沿,一拉拉到仁錢會館,扶他下車,走到自己房間,開門進去。王師爺一見了牀,倒頭便睡。王博高去問他,只見他呼嗤呼嗤的哭個不了。王博高頂住問爲什麼哭,死也不肯說。再問問,他只怪自己的命運不好。王博高道:“你再不說,你快請罷,我這牀上不准你困了!”如此一逼,王師爺才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還再三叮囑王博高,叫他不要做聲,怕同鄉聽見笑話。
王博高不等他說完,早已氣得三尸神暴躁,七竅內生煙,連說:“這還了得!他有多大的一個官,竟其拿朋友不當朋友,與奴才一樣看待!這還了得!眼睛裏也太沒有人了!我頭一個不答應!明天倒要約齊了同鄉,叫了他來,同他評評理!”王師爺一見王博高動氣,馬上伏在牀上哀求道:“你快別嚷了!總是我嘴快的不好。我告訴了你,你就嚷了出來,無非我的館地更辭的快些,眼望着要流落在京裏。你又不是寬裕的,誰借盤川給我回杭州呢?”王博高道:“這種館地你還要戀着,怕得罪東家,無怪乎被東家看不起!如今這事情既然被我們曉得了,我一定要打一個抱不平。你怕失館,我們大家湊出錢來送你回杭州。”
王博高一面說,一面叫自己的管家去到賈大人寓處替王老爺把鋪蓋行李搬了出來,一面又把這話統通告訴了在會館住的幾個同鄉。大家都抱不平。一霎時王博高的管家取了行李鋪蓋回家。王博高問管家:“瞧見賈大人沒有?”管家回道:“小的走到賈大人門上,把話告訴了他門口。他的門口上去回了。賈大人把小的叫了上去,朝着小的說:‘這是姓王的自己辭我的,並不是我辭他的。我辭他,我得送他盤川,打發他回去;他辭我,一定另有高就,我也不同他客氣了。’”王博高道:“你說甚麼呢?”管家道:“小的同他辯甚麼,拿着鋪蓋行李回來就是了。”王博高聽了愈加生氣,說:“他太瞧不起我們杭州人了!明天上衙門,倒要把這話告訴告訴徐老夫子,叫個人去問問他,看他在京裏還站得住站不住!”
列位看官:你道王博高說的徐老夫子是誰?就是上文所說綽號琉璃蛋那位徐大軍機。他正是杭州人,現爲戶部尚書。王博高齊巧是他部裏的司官。王博高中進士時,卻又是他的副總裁,所以稱他爲徐老夫子。但是這位徐大人膽子最小,從不肯多管閒事,連着他老太爺的事情他還要推三阻四,不要說是同鄉了。然而杭州人總靠他爲泰山北斗,有了事不能不告訴他,其實他除掉要錢之外,其餘之事是一概不肯管的。
這一夜把王博高氣的直截未曾閤眼,問了王師爺一夜的話,打了幾條主意。到了次日,照例上衙門。齊巧這日尚書徐大人沒有到部。王博高從衙門裏下來,便一直坐車到徐大軍機宅內,告訴門上人說:“有要緊事情面回大人。”徐大軍機無奈,只得把他請了進去。問及所以,王博高便把同鄉王某人受他東家賈潤孫糟蹋的話說了一遍,又道:“賈潤孫把王某人鋪蓋掀到門房裏去,明明拿他當奴才看待,直截拿我們杭州人不當人,瞧我們杭州人不起;所以門生氣他不過,昨天就叫王某人搬到會館裏住。今兒特地來請老師的示,總得想個法兒懲治懲治姓賈的纔好。”
徐大軍機聽了,半天不言語,拿手拈着鬍子,又歇了半天才說道:“說起來呢,同鄉的人也多得很,一個個都要我照應,我也照應不來。大凡一個人出來處館,凡百事情總得忍耐些,做東家的也有做東家的難處。爲着一點點事情就鬧脾氣辭館不幹,等到歇了下來,只怕再要找這麼一個館地亦很不容易呢。”王博高道:“這回倒不是他自己辭的館,是門生氣不過,叫他搬出來住的。”徐大軍機道:“老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非只爲多開口,禍亂都因硬出頭。’你難道連這兩句俗話還不曉得嗎?現在世界最忌的是硬出頭。不要說是你,就像愚兄如今當了軍機大臣,什麼事情能夠逃得過我的手?然而我但凡可以不必問信的事,生來決不操心。如今爲了王某人的事情,你要硬出頭替他管這個閒帳,現在王某人的館地已經不成功了。京城地面,沒有事情的人豈可以長住的嗎?倘或王某人因此流落下來,我們何苦喪這陰騭呢。”王博高道:“姓王的一面,門生早已同他說過,由同鄉湊幾文送他回杭州去。”徐大軍機不等說完,連連搖頭道:“同鄉人在京城的很多,倘若要幫忙,我這兒兩俸銀不夠幫同鄉忙的。我頭一個不來管這閒帳。就是你老弟,每月印結分的好,也不過幾十兩銀子,還沒有到那‘博施濟衆’的時候,我也勸你不必出這種冤錢。至於姓賈的雖然也不是什麼有道理的人,但是我們犯不着爲了別人的事同他過不去。老弟,你以我言爲何如?”
王博高聽了,又添了一肚皮的氣,心裏想:“他不肯出力,這事豈不弄僵?現在坍在姓賈的手裏,心上總不甘願!”默默的盤算了一回。幸虧曉得徐老夫子有個脾氣,除掉銀錢二字,其餘都不在他心上。賈潤孫同華中堂如何往來,如何孝敬,都已打聽明白。他所孝敬徐老夫子的數目,實實不及華中堂十分之二,至於黑大叔一面更不能比。現在除非把這事和盤托出,再添上些枝葉,或者可以激怒於他,稍助一臂之力。主意打定,便道:“不瞞老師說,姓賈的非但瞧不起杭州人,而且連老師都不在他眼裏。”一句話戳醒了徐大軍機,忙問:“他怎樣瞧我不起?但是背後的話誰不被人家罵兩句,也不能作他的準。”王博高道:“空口無憑的話,門生也不敢朝着老師來說。但是賈潤孫這個人實在可惡!他的眼睛裏除掉黑總管、華中堂之外,並沒有第三個人。他自以爲靠着這兩個人就保他馬上可以放缺,再用不着別人的了。”徐大軍機道:“論起來,放缺不放缺,原應得我們軍機上作主。如今我們的賣買已經一大半被裏頭太監們搶了去。這也不必說他了,他離着上頭近,說話比我們說得響,所以我們也只好讓他三分。至於華中堂,他雖是中堂,但是我進軍機的時候,不曉得他還在那裏做副都統;就是論起科分來,他也不能越過我去。怎麼倒拿我看得不如他呢?”
王博高道:“正是爲此,所以門生氣不過,要來告訴老師一聲。”說着,便把賈大少爺如何走劉厚守門路,一回回買古董拜在華中堂門下,所有的錢都是前門外一爿錢莊的掌櫃,名字叫黃胖姑替他過付的。賈潤孫的錢不夠,又託黃胖姑替他借了十來萬,聽說就是送黑總管、華中堂兩個人的,大約一邊總有好幾萬。徐大軍機道:“你這話聽誰講的?可是真的?”王博高道:“怎麼不真!門生的意思也同老師一樣,黑總管那裏倒也不必說他了,但是華中堂同老師兩下里同是一樣的軍機,他偏兩樣看待,真正豈有此理!”
徐大軍機一聽此言,楞了半天不響。心上盤算了一回,越想越氣,霎時間面色都發了青了。王博高見他生氣,便又說道:“姓賈的劣跡聽說不少,他在河工上並沒有當什麼差使,就得了送部引見的保舉,明明是河督照應他的。而且在工上很嫌了些錢。來京引見,大老婆、小老婆,帶的人可不少。就是到京之後,鬧相公,逛窯子,嫖師姑,還同人家喫醋,打相公堂子,實在是個不安分的人。倘若這樣人得了實缺,做了監司大員,那一省的吏治真正不可問了?”徐大軍機道:“別的我不管他,倒是他究竟孝敬華中堂多少錢,老弟,你務必替我打聽一個實數。他送華中堂多少,能少我一個,叫他試試看!”說完送客,王博高自回會館不題。
這裏徐大軍機氣了一夜未曾閤眼。次日一早到了軍機處,會見了華中堂,氣吁吁的不說別話,兜頭便問道:“恭喜你收了一位財主門生了!”華中堂聽了詫異,不知所對,一定要請教老前輩說的是那個。徐大軍機又微微的冷笑了一聲,說道:“河南臬司賈筱芝的兒子,不是他才拜在你的門下嗎?”華中堂氣憤憤的道:“我們收兩個門生算得甚麼!我說穿了,我們幾個人誰不靠着門生孝敬過日子。各人有本事,誰能管得誰!”徐大軍機道:“我不是禁住你不收門生,但是賈筱芝的兒子漂亮雖然漂亮,然而過於滑溜,這種人我就不取!”華中堂道:“天底下那裏有真好人!老前輩,你我也不過擔待他們些就是了。”徐大軍機道:“我見了不好的人,我心上就要生氣。我不如你有擔待。你做中堂的是‘宰相肚裏好撐船’,我生來就是這個脾氣不好?”華中堂道:“既然老前輩不喜他,等他來的時候關照他,以後不要叫他上徐大人的門就是了。甚麼財主門生不財主門生!門生不財主,豈不要老師一齊唱了‘西北風’嗎?……”華中堂還要再說,別位軍機大人恐怕他倆鬧起來,叫上頭曉得了不好看,好容易總算極力勸住。徐大軍機還說:“你們傳個信給姓賈的,叫他候着,再歇一個月,實缺包他到手。”華中堂聽了又生氣,說道:“放缺不放缺,恩出自上,誰亦作不了誰的主!”正鬧着,上頭傳出話來召見軍機,幾個人一齊進去,方纔把話打住。
但是王博高自己拍胸脯,在王師爺面前做了這們一回好漢,雖然把徐老夫子說惱了,已同華中堂反過臉,然而賈大少爺那裏一點沒有叫他覺着,心上總不滿意。想來想去,總得再去攛掇徐老夫子,或者叫了姓賈的來當面坍他個臺;否則亦總得叫他破費兩個,大家沾光兩個,這事方好過去。想了一回,主意打定。第二天又去拜見徐大軍機。只見徐大軍機氣色還不好看,曉得是昨夜餘怒未消。寒暄了兩句,王博高又趁空提到賈大少爺的話。徐大軍機道:“爲了這個人,我昨兒幾乎同華老二打起來。”王博高愕然。徐大軍機道:“可恨華老二倚老賣老,不曉得果真得了姓賈的多少錢,竟其一力幫他,連個面子都不顧了!”
王博高一聽,曉得有機會可乘,便趁勢說道:“回老師的話:他孝敬華中堂的錢比大概的都多,所以難怪華中堂。倒是姓賈的這小子,自從走上了黑總管、華中堂兩條路,竟其拿別人不放在眼裏;非但不把老師放在眼裏,而且背後還有糟蹋老師的話。都是他自己朋友出來說的,現有活口可以對證。”徐大軍機聽說賈大少爺背後有糟蹋他的話,雖然平時不動心慣了的,至此也不能不動心,便問:“他背後糟蹋我什麼?”王博高道:“他雖罵得出,門生卻說不出。”徐大軍機道:“這小子他還罵我嗎?”王博高道:“真正豈有此理!門生聽着也氣得一天沒有喫飯!”徐大軍機道:“他罵我甚麼?你說!”王博高又楞了半天。徐大軍機又催了兩遍,王博高才說道:“說說也氣人!他背後說老師是個‘金漆飯桶’。”徐大軍機聽了不懂,便問:“甚麼叫‘飯桶’?王博高道:“一個人只會喫飯,不會做別的,就叫做‘飯桶’。‘金漆飯桶’,大約說徒有其表,面子上好看,其實內骨子一無所有。”
徐大軍機至此方動了真氣,說道:“怎麼他說我沒用!我倒要做點手面給他瞧,看我到底是飯桶不是飯桶!真正豈有此理!”說着,那氣色更覺不對了,兩隻手氣得冰冷,兩撇鼠須一根根都蹺了起來,坐在椅子上不聲不響。王博高曉得他年高的人,恐怕他氣的痰涌上來,厥了過去,忙解勸道:“老師也犯不着同這小子嘔氣。他算得什麼!老師爲國柱石,氣壞了倒不是玩的。將來給他個厲害,叫他服個罪就是了。”徐大軍機便問:“怎麼給他個利害?說的好容易!光叫他服個罪,我這口氣就平了嗎!”
此時王博高已想好一條主意,走近徐大軍機身前,附耳說了一遍。徐大軍機平時雖然裝癡做聾,此時忽然聰明瞭許多。王博高說一句,他應一句。等到王博高說完,他統通記得,一句沒有遺漏,便笑嘻嘻的道:“準其照老弟說的話去辦。折稿還是就在我這裏起,還是老弟帶回去起?依我的意思,會館裏人多,帶回去恐怕不便,還是在我這裏隱瞞些。”王博高因爲要在老師跟前獻殷勤,忙說:“老師吩咐的極是,門生就在老師這裏把底子打好了再出去。”徐大軍機忙叫人把他帶到自己的一間小書房裏,等他把折稿擬定,彼此又斟酌了一番,王博高方纔辭別徐大軍機,攏了稿底出來,也不回會館,竟往前門大柵欄黃胖姑錢莊而來。
到門不及投帖,下了車就一直奔了進去。店裏夥計見他來的奇怪,就有幾個人出來招呼,問他貴姓,找那一個。王博高說:“我姓王,找你們黃掌櫃的。”夥計們便讓他在客位坐了,進去告訴了黃胖姑。黃胖姑走到門簾縫裏一張,是個不認得的人,便叫夥計出去探問車伕,才曉得他是戶部王老爺,剛打軍機徐大人那裏來的。黃胖姑便知道他來歷不小,肚裏尋思:“或者有什麼賣買上門,也未可知。”連忙親自出來相陪。一揖之後,歸坐奉茶。彼此寒暄了兩句,王博高先問道:“有個賈潤孫賈觀察,閣下可是一向同他相好的?”黃胖姑是何等樣人,一聽這話,便知話內有因,就不肯說真話,慢慢的回答道:“認雖認得,也是一個朋友介紹的,一向並沒有甚麼深交;就是小號裏他也不常來。”王博高道:“他可託過寶號裏經手過事情沒有?”黃胖姑不好說沒有,只得答道:“經手的事情也有,但是不多,也是朋友轉託的。”王博高道:“既然如此,就是了。”說完,便問胖姑:“有空屋子沒有?我們談句天。”胖姑道:“有有有。”便把他拉到頂後頭一間屋裏去坐。
這間屋本來是間密室,原預備談祕密事的。兩人坐定,王博高就從袖筒裏把折稿拿了出來,說:“有一件東西,是從敝老師徐大軍機那裏得來的。小弟自從到京以來,也很仰慕大名,無緣相見;所以特地從敝老師那裏抽了出來,到寶號裏來送個信。敝老師的爲人諸公是知道的:凡事但求過得去,決計不爲已甚。這折稿原是敝同門周都老爺擬好了來請教敝老師的,老兄看了自然明白。”此時黃胖姑把折稿接在手中,早已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原來是位都老爺參賈潤孫的,並且帶着他自己。摺子上先參:
“賈某總辦河工,浮開報銷,濫得保舉。到京之後,又復花天酒地,任意招搖;並串通市儈黃某,到處鑽營,卑鄙無恥。相應請旨將賈某革職,同黃某一併歸案訊辦,徹底根究,以儆官邪而飭史治。”各等語。另外還粘了一張單子,是送總管太監某人若干,送某中堂若干,送某軍機若干,都是黃胖姑一人經手,不過數目多少不甚相符。
黃胖姑看過之後,他是“老京城”了,這種風浪也經過非止上一次,往往有些窮都藉此爲由,想敲竹槓,在他眼裏實已見過不少。此番王博高前來,明明又是那副圈套。心上雖不介意,但念:“自己代賈潤孫經手本是有的,王某人又是從徐大軍機那裏來的,看來事情瞞不過他。”又念:“凡事總要大化小,小化無。羊毛出在羊身上,等姓賈的再出兩個,把這件事平平安安過去,不就結了嗎。”想罷,便說道:“此事承博翁費心,晚生感激得很!晚生經手雖有,但是什麼中堂、總管跟前,晚生也夠不上同他們拉攏,摺子上說的未免言過其實。不過既承博翁關照,事情料可挽回,索性就託博翁照應到底。徐大人跟前,以及博翁跟前,還有周都老爺那裏,該應如何之處。晚生心上都有個數。晚生是個做賣買的人,全靠東家照應開這個店,那裏有什麼錢。打破鼻子說亮話,還不是等姓賈的過來盡點心。只要晚生出把力,你們老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一席話說得王博高也不覺好笑,連說:“老兄真是個爽快人,聞名不如見面。兄弟以後倒要常常過來請教。……”當時黃胖姑訂明明日迴音。王博高答應。黃胖姑又把折稿擇要錄了幾句下來,就把帶參自己的幾句話抹去未寫。等到寫好,王博高帶了原稿忙回去。黃胖姑等他去後,便叫人把賈大少爺找了來。先拉他到密室裏同他說知詳細,又拿折略與他閱過。賈大少爺這幾天正因各處安排停當,早晚就要放缺,心中無所事事,終日終夜嫖姑娘,鬧相公,正在發昏的時候,不堤防有此一個岔子,賽如兜頭被人打了一下悶棍一般,一時頭暈眼花,半句話回答不出。黃胖姑道:“老弟,這事情幸虧是愚兄禁得起風浪的,若是別人早已嚇毛了。”說着,便把託王博高暫時替他按住,將來三處都得盡心。等商量定了,明天給他回去等話,一齊告訴了賈大少爺。賈大少爺道:“怎麼個盡心呢?”黃胖姑道:“軍機徐大人跟前你是拜過門的,我想你可再孝敬三千,博高費了一番心,至少送他一千道乏,至於周都老爺那裏,不過託博高送他兩百銀子就結了,一共不過五千銀子,大事全消。”賈大少爺看看銀子存的不多,如今又要去掉五千兩,不免肉痛,只因功名大事,無奈只得聽從。
到了次日,王博高來討回音,先說:“敝老師徐大軍機跟前已經說明,並不計較。就是周都老爺那裏,亦是多少唯命。不過現在打聽出這件事是他自己朋友,杭州人姓王的起的。賈某人瞧不起朋友,所以姓王的串出都老爺來參他,倘若參不成,姓王的還要叩閽。目下倒是安排姓王的頂要緊。姓王的空在京裏沒有事情做,終非了局;亦是敝老師的吩咐,勸賈某人拿出兩吊銀子,我們人家做中人,算他借給姓王的捐個京官,再由敝老師替他說個差使。等他有了事,便不至於同賈某人爲難了。”黃胖姑只得回稱:“商量起來看。”王博高隨又告辭回去。黃胖姑又去找了賈大少爺來同他商議。賈大少爺一聽還要叫他添銀子,執定不肯。又是黃胖姑做好做歹,勸他添一千銀子。仍舊孝敬徐大軍機三千兩,不敢少;送王博高的改爲五百;送周都老爺及上下門包,一共五百;提出二千,作爲幫王師爺捐官之費。一齊打了銀票,等第三天王博高來,統通交代清楚。王博高帶了賈大少爺又去見了徐大軍機一面;另外備了一席酒,替賈大少爺及王師爺解和。
又過了兩天,徐大軍機又把王博高叫了去,拿幾百銀子交代他替王師爺捐了一個起碼的京官;又給他二百現銀子,以爲到衙門創衣服一切使用。下餘一千多兩,徐大軍機便同王博高說:“老弟,你費了多少心,姓賈的又送了我三千金,我也不同你客氣了。這是王某人捐官剩下來的一千多銀子,你拿了去,就算替你道乏罷。”王博高偶然打了一個抱不平,居然連底連面弄到一千幾百兩銀子,心上着實高興,心想好人是做得過。閒話少題。且說華中堂自與徐大軍機衝突之後,彼此意見甚深,便是有心要照應賈大少爺,也不好公然照應。因此,賈大少爺倒反擱了下來。一擱擱了兩個多月,連着一點放缺的消息都沒有了。幸虧他這一陣子自以爲門路已經走好,裏頭有黑總管,外頭有華中堂,賽如泰山之靠,就是都老爺說他兩句閒話,他也不怕。但是膽子越弄越大,鬧相公,闖窯子,同了黑八哥一般人終日廝混,比前頭玩得更兇。
一玩玩了兩個月,看看前頭存在黃胖姑那裏的銀子漸漸化完,只剩得千把兩銀子,而放缺又遙遙無期。黃胖姑又來同他說:“再歇一個月,時筱仁的十萬銀子就要到期,該應怎麼,他好預先打算。”賈大少爺一聽,心上不免着急,便同黃胖姑說起放缺一事:“如今銀子都用了下去了,怎麼出了這們許多缺,一個輪不到我?請你找找劉厚守,託他裏頭替我上點勁纔好。”黃胖姑道:“這兩年記名的道員足足有一千多個。你說你化錢,人家還有比你化錢多的在你頭裏;總得一個個挨下來,早晚不叫你落空就是了。”賈大少爺到此也無法想,只有在京守候。只是黃胖姑經手的那筆十萬兩頭,看看就要期滿。黃胖姑自己不見面,每天必叫夥計前來關照一次,說:“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請請賈大人的示,預先籌劃籌劃。到期之後,賈大人還了小號,小號跟手就要還給時大人的;若是誤了期,小號裏被時大人追起來,那是關係小號幾十年的名聲,不是玩的!”賈大少爺被他天天來羅蘇,實在討厭之極,而又奈他何不得。等到滿期的頭一天,黃胖姑又把他用剩的幾百兩銀子結了一結,打了一張銀票,叫夥計送過來;跟手就把往來的摺子要了回去,說要塗銷。賈大少爺聽了,這一氣非同小可!急的踱來踱去,走頭無路。幾天裏頭,河南老太爺任上,以及相好的親友那裏,都打了電報去籌款。到了這日,只有一個把兄弟寄來五百兩銀子,也無濟於事,其餘各處杳無迴音。真把他急的要死,恨不得找個地方躲兩天才好。
到了第二天,便是該應還錢的那一天了。大清早上,黃胖姑就派了人來拿他看守住了。來看他的人,輪流回店喫飯。但是黃胖姑所派來的人,只在賈大少爺寓處靜候,並不多說一句話。到得天黑,賈大少爺叫套車要出門,黃胖姑派來的人怕他要溜,也就僱了一輛車跟在他的車後頭;賈大少爺到了朋友家下車進去,黃胖姑派的人也下車在門口守候;賈大少爺出來上車,他也跟着出來上車:真是一步不肯放鬆。等到晚上十一點鐘,黃胖姑又加派兩個人來,但亦是跟進跟出,並不多說一句話。賈大少爺見溜不掉,自己趕到黃胖姑鋪子裏想要同他商量,黃胖姑只是藏着不見面。店裏別的夥計見了他也是淡淡的。賈大少爺在那裏無趣,仍舊坐車回來,看守他的人也仍舊跟了回來。其時已有頭兩點鐘了。
賈大少爺回家,剛纔下車跨進大門,便見黃胖姑同了前頭替他做保人的一個同鄉,一個世交,一齊進來,見面也不寒暄,只是板着面孔坐着要錢。賈大少爺無法,只好左打一恭,右請一安,求黃胖姑替他擔代,展限兩個月。黃胖姑執定不允,說:“並不是我來逼你老弟,實在我被別人逼不過。你不還我,我要還人;倘若不還,以後我京裏就站不住,還想做別的賣買嗎。”禁不住賈大少爺一再哀求,兩個保人也再三替他說法,黃胖姑連着兩個保人都一家埋怨一頓。
看看鬧到天快亮了,黃胖姑見他實在無法,便道:“兩個月太遠,小店裏耽擱不起。既然你們二位作保,我就再寬他一個月。但是現在利錢很重,至少總得再加二分,共是四分五釐利息。”賈大少爺無奈,只得應允;又立了字據,由中人畫了押,交給了黃胖姑。賈大少爺又說:“京裏無可生法,總得自己往河南去走一遭。”黃胖姑也明曉得他出京方有生路,面子上卻不答應。說:“你這一走,我的錢問誰要呢?”後來仍同兩個保人出主意,請黃胖姑派一個人,兩個保人當中一個留京,一個跟他到河南取銀子,言明後天就動身。黃胖姑方纔答應,相辭回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