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三十一回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


話說冒得官回家之後,囑付太太把女兒扎扮停當,又收拾了一間房屋,將家中上下人等統通交代清楚。他自己一路出來,先送信給統領的小戈什,託他務必將此事拉攏成功,感德匪淺。自己卻躲在一個朋友家去過夜。


卻說統領向例,每天這頓晚飯是從不在家喫的,託名在外面應酬,其實是天天在秦淮河裏鬼混。這天到了下午,仍舊坐轎出門,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釣魚巷裏喫酒。約摸應酬到十一點多鐘,畢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轎回去。小戈什的心上明白,預先叮囑轎伕,叫他把轎子一直擡到冒得官的公館跟前,打門進去。羊統領假充酒醉,跟了進來。此時冒家上下都是串通好的,當把他一領到小姐房中,衆人一鬨而出。統領等房中無人,才上前同小姐勾搭。聽說這一夜總共問了冒小姐不少的話,冒小姐只是不答,賽同啞子一樣。羊統領以爲他是害羞,所以並不在意。


良宵易過,便是天明。羊統領正在好睡的時候,忽聽得大門外有人敲門,打的震天價響,隨後接着有人出來開門。這進來的人分明是個男人聲氣。羊統領雖然是個偷花的老手,到了此時,不禁心中害怕起來,生恐是小戈什誤聽人言,以致落了他們的圈套,連忙一骨碌從牀上爬起,察看動靜,聽了聽,只聽得房間外面有人低低的說話。於是羊統領格外疑心,正想穿起長衣,輕輕拔去門閂,拿在手中,預備當作兵器,可以奪門而出。說時遲,那時快,羊統領在裏面各事停當,走到門前,又側着耳朵聽了一聽,誰知反無動靜,於是心上更爲驚疑不定。想要開門,一時又不敢去開,只得呆呆站立在門內,約摸站了有兩刻鐘之久。冒小姐業亦披衣下牀。此時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統領越看越愛,不禁看出了神,忘其所以,輕輕說得一句道:“天還早得很爲甚麼不再睡一會兒?”冒小姐亦不理他。卻不料這一問早被門外一個人聽見,用手指頭輕輕把門叩了兩下,亦說道:“天還早得很統領爲甚麼不再睡一會兒?”羊統領一聽門外有男人說話,這一嚇非同小可!但是說話的聲音很熟,一時想不起是誰,怔在那裏半天喘不出氣來。還是冒小姐爽快,連忙邁步近門前,伸手將兩扇門豁琅一聲拉了開來,說了聲“有話讓你們當面講”。羊統領起初還當是小姐過來拉他的卻不料有此一番舉動。房門開處,朝外一望,只見一個男人直僵僵的朝着房門跪着不動。那人低着頭,亦看不出面貌。羊統領滿腹狐疑更是摸不着頭腦。正在兩難的時候,幸虧門外跪的人先開口道:“沐恩在這裏伺候老帥。難得老帥賞臉,沐恩感恩匪淺!”說完這兩句,擡起頭來聽統領吩咐話。羊統領仔細一看,認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無主意。只聽得冒得官又說道:“丫頭還不過來幫着我求求統領!”一言未了,他女兒亦跪下了。


羊統領至此方纔恍然大悟,見他們跪着不起,知道沒有歹意,急忙的一手去拉冒得官,一手去拉小姐,嘴裏說道:“你們這番好意我都曉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冒得官起來之後,又請一個安,說道:“全仗老帥栽培!”其時臉水早點心都已齊備。羊統領只揩了一把臉,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兩個拉着,抵死不放,定要統領喫過點心再去。羊統領無奈,只得每樣夾了一點吃了方纔走的。冒得官又趕出門外,站過出班,方纔進來。


自此以後,羊統領便天天到他家走動。又過了兩日,卻把冒得官傳了去問過仔細,見了制臺,替他竭力的洗刷。制臺一心修道還來不及,那裏有工夫管這閒事,便也不去追問。統領回來,便借了一樁事,把朱得貴的差使撤掉還不算,又要斥革他的功名,辦他的遞解。朱得貴急了,到處託人替他求請。冒得官便挺身而出,說:“我去替你求情。”見了統領鬼混了一陣,統領非但不革他的功名,並且還賞他一封信,叫他到四川良大人標下去當差。一個好人全做在冒得官身上。這朱得貴非但不恨他,而且還感激他,這便是狡猾人的作用。


話分兩頭。且說羊統領在江南久了,認識的人亦就漸漸的多了。而且他南京有賣買,上海有賣買都是同人家合股開的,便有他現在南京一爿字號裏做擋手的一個人,其人姓田,號子密,是徽州人,生的又矮又胖,但是頭髮不多,只拖了一根極細極短的辮子,因此衆人就適他一個表號叫“田小辮子”。這田小辮子做了十幾年的擋手,手裏着實有錢。近來忽然官興發作,羊統領便勸他道:“如要做官,捐個同、通到江南來,有我的面子,無論那個道臺跟着託託,差使是一定有的。”無奈田小辮子在南京住久了,磕來碰去的官,道臺居多;他便有心爬高,官小了不要做,一定要捐道臺,他自己拿錢捐官,朋友是不好止住他的,只好聽其所爲。等到上兌之後,便把店中之事料理清楚,又替東家找了一個人攔手,他便起身進京引見。


他東家往來的人都是官場,他在官場登久了,而且一心一意又酷慕的是官,官場的規矩應該是在行的了,誰知大廖不然。不要說別的,單說他進京引見的時候,有人請他上館子喫飯,他到的晚了,大夥兒已入了座,還有叫的條子亦在那裏。他進門之後,見了人就作揖。見了相公亦是作揖。後來人家問他:“怎麼你見了相公要如此恭敬?”他說:“我看見他們穿着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時候,那些局子裏當差的老爺們都是天天穿着靴子的,我見了他們,疑心他們是部裏的司官老爺才從衙門裏下來。他們做京官的是不好得罪的。橫豎‘禮多人不怪’,多作兩個揖算得甚麼!”自己做錯了事,人家說說他,他還不服。諸如此類的笑話,也不知鬧出多少。


等他到省之後,齊巧這江南的藩司、糧道、鹽道統通換了新人,他一個也不認得。這天大早,頭一個上制臺衙門,到了司、道官廳上。人家是曉得制臺脾氣的,總要打過九點鐘才上衙門。他一進官廳,就在炕上頭一位坐下。後來等等大家不來,他便不耐煩,獨自一個坐在炕上打盹,穿首簇新的蟒袍補褂,身子一歪就睡着了。睡了一會,各位候補道也有有差使的,也有沒有差使的,霎時間絡絡續續來了五六十位。號房看見別位大人來到,方纔把他推醒。他一隻手揉眼睛,卻拿一隻手滿身的亂抓,說是炕上有臭蟲,把他咬着了。說話間定睛一看,一見來了許多人,把他嚇了一跳。幸虧全是候補道,其中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連忙下炕,一一招呼。招呼之後,正待歸坐,卻見一個人走了進來,也是紅頂花翎,朝珠補褂。他卻不認得這人是誰,見了面,一揖之後,忙問:“貴姓?”那人說:“姓齊。”接下來又問:“臺甫?”旁邊走上來一位候補道,是羊統領的熟人,曾經託過他招呼田小辮子的;這位候補道忙把田小辮子一拉,說了聲:“這是方伯。”田小辮子連忙應聲道:“原來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藩臺也不理他,徑自坐下。


這個擋口,外面又進來一個人,大家都認得是兩淮運使,新從揚州上省稟見的。衆人見了,一齊都招呼過。獨有田小辮子又頂住問“貴姓、臺甫”,運司說了。接着又問“貴班”,運司亦看出他是外行,便回了聲“兄弟是兩淮運司”。誰知田小辮子不聽則已,及至聽了“運司”二字,那副又驚又喜的情形,真正描畫不出。陡然把大拇指頭一伸,說道:“啊喲!還了得!財神爺來了!”大衆聽了他的話都爲詫異,就是那位運司亦楞住了。只聽得田小辮子說道:“你們想想看:兩淮運司的缺有名的是‘一個鐘頭進來一個元寶’一個元寶五十兩;一天一夜二十四個鐘頭,就是二十四個元寶,二十四個元寶就是一千二百兩。十天一萬二千兩,一個月三十天,便是三萬六千兩。十個月三十六萬,再加兩個月七萬二,一共是四十三萬二。啊唷唷!還了得!這們一個缺,只要給我做上一年就儘夠了!”他正說得高興,忽然旁邊有他一個同寅插嘴道:“有如此的好缺,怎麼給人家做人家還不肯要呢?”衆人忙問:“給誰誰不要?”那人說道:“就是那個唐什麼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這個缺,他一定要辭不做嗎?”又一個人說道;“唐某人呢,本來是個大名士。做名士的人不免就把銀錢看輕些,任你是甚麼好缺也都不在他心上。而且現在的這個運司缺亦比前差了許多。”田小辮子道:“任他缺分如何壞,做官的利息總比做生意的好。”衆人見他說的窮形盡致,也不理他。


停了一刻,約摸已有十點打過,制臺布老祖前應做的功課一一停當,方纔出外見客。頭一班司、道進見。田小辮子是初次稟到的人,於是隨着一同進去,見了制臺。一切禮節全是隔夜操練好的,居然還沒有大錯,不過一件毛病不好,是愛搶說話,無論制臺問到他不問到他,他都要搶着說。幸虧這位制臺是位好好先生,倒也並不動氣。見過一面之後,第二天藩司上院就說他的壞話,說他是生意人出身,官場上的規矩都不懂得。制臺道:“還好,尚不失他的本色。這種人倒是老實人,是不會說假話的。而且他在南京年代多了,有些外頭的事情我們不曉得,倒好問問他。究竟他還沒有沾染官場習氣,諒來不敢矇蔽我們。”藩臺見制臺如此,亦沒有別的說話。等到公事回完,只好退了下來。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湊巧同見的有營務處上的一位道臺。制臺朝着這位道臺道:“現在營制太不講究。這以羊某人所帶的幾營而論:有一營一半是德國操,一半是英國操;又一營全是德國操,忽然當中又攙了些長苗子。這長苗子是我們中國原有的,如今攙在這德國操內,中又不中,外又不外,倒成了一箇中外合璧。我兄弟年紀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煩,總要諸位費心幫幫忙。羊某人也是馬馬糊糊的。你們總得說說他纔好。還有此一件習氣最不好:我每逢出門,看見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槍倒掮在肩膀上,那一頭也有拴一把雨傘的,也有掛一雙釘鞋的,真正難看!”制臺說到這裏,那個營務處道臺還沒有答腔,田小辮子搶着說道:“不瞞大帥說:職道在敝居停羊某人營裏看得多了,德國操的洋槍都是倒掮的,大帥倒不必怪他。”制臺聽了,也不去理他,只同那個營務處上的道臺說話。


一會又說道:“新近有個大挑知縣上了一個條陳,其中有些話都是窒礙難行,畢竟書生之見,全是紙上談兵。這些營務事情,如非親身閱歷,決不能言之中肯。”田小辮子又插嘴道:“職道跟敝居停羊某人相處久了,有年職道同敝居停談起這件事,職道擬過幾條條陳,很蒙敝居停說好。明天倒要抄出來送給大帥瞧瞧。”制臺道:“你有什麼見解,儘管寫出來。”田小辮子又答應了“是”。等到院上下來,便把從前在店裏專管寫信的一位朋友請了來,同他商議。他自己拿嘴說,那個朋友拿筆寫。寫了又寫,改了又改,足足弄了十六個鐘頭,好容易寫了一個手摺;其中又打了幾個補釘。


大挑知縣:清制:三科以上會試不中的舉人,挑選一等的以知縣,二等的以教職,六年舉行一次,以使舉人有較寬的出路,叫做大挑。


到了次日上院,齊巧這日製臺感冒,止轅不見客。田小辮子撲了一個空,心中甚是怏怏,便同巡捕官說道:“我是來遞條陳的,與別位司、道不同。老帥既不出來見客,可以帶我到簽押房裏獨見的。”巡捕官道:“老帥今天連老祖跟前的功課都沒有做,此刻剛正喫過藥,蒙着兩條棉被在那裏出汗。早有過吩咐,統通不見,請大人明天再過來罷。”田小辮子無奈,只得悶悶而回。誰知制臺一連病了五天,就一邊止了三天轅門。田小辮子要見不能見,真把他急得要死。


到了第六天,制臺的病稍爲好些。因爲江南地方大,事情多,不好不出來理事,於是由兩三個跟班的架着,勉強出來會客。田小辮子跟了一班司、道進見。自然是藩臺同着鹽、糧二道說話,問:“老帥今天可大安了?”制臺道:“病是好了,不過覺着沒有氣力。到了我這樣的年紀,算算不大,怎麼一病之後,竟其如此無用?”別人尚未開口,田小辮子先搶着說道:“老帥白天忙,晚上忙,時晨有早晨的公事,夜裏有夜裏的公事;人有多少精神,禁得起如此的磨呢!老帥總要保養保養纔好!”他說的原是真話。不料這位制臺上房裏一共有十一個姨太太,聽了他話,一時誤會了意,沉吟了半天,忽然說道:“老兄的話很不錯。但是兄弟姬妾雖多,這兩年因爲常常在老祖跟前當差,一直是齋戒的,怎麼還會生病?”田小辮子連忙接口道:“職道說的公事是老帥天天辦的公事,並不是……”說到這裏,也嚥住了。


制臺見他說話莽撞,心上好不自在,半天不響,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辮子站起來,從袖筒管裏掏出一個手摺,雙手奉上制臺,說道:“這是上回老帥吩咐擬的條陳,職道已經寫好了五六天了,帶來請老帥過目。”制臺說了半天的話,早已力倦神疲,恨不得他們即刻出去,好到上房歇息。偏偏田小辮子要他看條陳。他要待不看,無奈他是好好先生做慣的了,一時又放不下臉來。只好打起精神,把手摺接了過來,掙扎着大略看了一遍;兩手拿着手摺,禁不住瑟瑟的亂抖。藩臺怕他勞神,便說:“大帥新病之後,不可勞神,條陳上的事情過天再斟酌罷。”誰知田小辮子拉了藩臺袖子一把,道:“兄弟這個條陳,是大帥五六天前頭吩咐的。”一面說,一面又跑到制臺面前,拿手指着條陳,說道:“大帥,條陳不多,只有四條。大帥請看這第一條。”此時制臺正被他弄得頭昏眼花,又見他自己離位指點,毫無官體;本來就要端茶送客的,如今見他這個樣子,倒要看看他的條陳如何再講。但是頭裏發暈,雖然帶了眼鏡,也是看不清楚,便道:“你說給我聽罷。”田小辮子一聽大喜,忙把手摺接了過來,雙手高捧,站在地當中,高聲朗誦。未曾念滿三行,已經唸了好些破句:原來替他做手摺的人,其中略爲掉了幾句文,所以田小辮子念不斷句。制臺聽了不懂,便問大衆:“諸公懂他的話不懂?”各位司、道都不言語。


制臺道:“你老實講給我聽罷,不要念了。”田小辮子便解說道:“職道的第一條條陳是出兵打仗,所有的隊伍都不准他們喫飽。”制臺道:“還是要剋扣軍餉不是?俗語說的好,‘皇帝不差餓兵’,怎麼叫他們餓着肚皮打仗呢?”田小辮子道:“大帥不知道,這裏頭有個比方:職道家裏養了個貓,每天只給他一頓飯喫,到了晚上就不給他吃了,等他餓着肚皮。他要找食喫,就得捉耗子。倘或那天晚上給他東西吃了,他喫飽了肚皮就去睡覺,便不肯出力了。現在拿貓比我們的兵,拿耗子比外國人。要我們的兵去打外國,斷斷乎不可給他喫得個全飽,只好叫他喫個半飽,等到走了一截的路,他們餓了,自然要拚命趕到外國人營盤裏搶東西喫。搶東西事小,那外國人的隊伍,可被我們就吵亂了。”制臺道:“不錯,不錯。外國人想是死的,隨你到他營盤裏搶東西喫。他們的炮火那裏去了?我看倒是一個兵不養,等到有起事來,備角文書給閻王爺,請他把‘枉死城’裏的餓鬼放出來打仗,豈不更爲省事?”說完,哈哈一笑。田小辮子雖然聽不出制臺是奚落他的話,但見制臺的笑,料想其中必有緣幫故,於是臉上一紅,說道:“這個道理,是職道想了好幾天悟出來的。”


制臺聽他說的話開味,合也不覺勞乏,反催他說,道:“第一條我已懂得了,你說第二條。”田小辮子見制臺要聽他條陳,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連忙說道:“前頭第一條講的是陸師。這第二條講的是炮臺。現在我們江南頂喫重的是江防,要緊口子上都有炮臺。這炮臺上的大炮是專門打江裏的船的。職道有一個好法子:是教這炮臺的兵天天拿了大千裏鏡把這江裏的路看清。譬如外國人的船是朝着西面來的,我們就架上大炮朝着東面打去;倘若是朝着東面來的,我們就朝着西面打去。這叫做‘迎頭痛剿’、萬無一失。至於或南或北,都是如此。”制臺道:“炮臺上的炮不打江裏的敵船打那一個?難道拔轉來打自己的人不成?至於炮臺上的人,原該應懂得點測量的;等到看見了敵船,東西南北,對準水線,亦要算準時刻,約摸船還未到的前關一秒鐘或兩秒鐘,三秒鐘,就得把炮放出。等到炮子到那裏,卻好船亦走到那裏,剛剛碰上,自然是百發百中,萬無一失。天下那裏有但辨方向,不論遠近,向海闊天空的地方亂開炮的道理?況且放一個炮要多少錢,你也仔細算算沒有?”田小辮子見制臺正言厲色的駁他,又當着各位司、道面上,一時臉上落不下,只好強辯道:“職道所說的‘迎頭痛剿’,原說的是對準了船頭纔好開炮。”制臺道:“等到船頭對準炮門已來不及了;等到炮子到跟前,那船早已走過,豈不又是落了空?總之,不懂得情形還是不要假充內行的好!”田小辮子被制臺駁的無話可說,於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聲也不敢啊。


此時制臺同他駁了半天,虛火上來,也有了精神了,索性叫他再把後頭兩條逐一解說出來。田小辮子只得又吞吞吐吐的說道:“第三條是爲整頓營規起見,怕的是臨陣退縮,私自逃走,或者在外頭鬧亂子闖禍。照職道這個法子,就不怕他們了。”制臺道:“有什麼高明法子?倒要請教請教。”田小辮子道:“職道也不過如此想,可行不可行,還求大帥的示下。”制臺道:“快講!不要說這些費話了!”田小辮子道:“凡是我們的兵,一概叫他們剃去一條眉毛。職道想這眉毛最是無用之物,剃了也不疼的。每個人只有一條眉毛,無論他走到那裏,都容易辨認。倘若是逃走以及鬧了亂子,隨時拿到就可正法,是斷乎不會冤枉的。”制臺道:“從前漢朝有個‘赤眉賊’,如今本朝倒有了‘無眉兵’了,真正奇聞!你快一齊說了罷!”


田小辮子只得又說道:“這第四條是每逢出兵打仗的時候,或是出去打鹽梟,拿強盜,所有我們的兵,一齊畫了花臉出去。”制臺道:“畫了花臉,可是去唱戲?”田小辮子道:“兵的臉上畫的花花綠綠的,好叫強盜看着害怕。他們老遠的瞧着,一定當是天神天將來了,不要說是打強盜,就是去打外國人,外國人從來沒有見過,見了也是害怕的。”制臺道:“你的法子很好,倒又是一個義和團了!”田小辮子把臉一紅道:“職道雖然沒有見過義和團,常常聽北邊下來的朋友談起團裏的打扮,有些都學黃天霸的模樣。職道現在乃是又換一個樣兒,是照着戲臺上打英雄的那些花臉去畫,無論什麼人見了都害怕的。”


田小辮子只圖自己說得高興,不提防制臺聽了他的條陳,竟其大動肝火,頓時唾了一口道:“呸!這樣放屁的話,也要當作條陳來上!你們諸公聽聽,傳出去豈非笑談!江南的道臺都是如此,將來候補的一定還要多哩!”田小辮子還當制臺有心說笑話,同他嘔着玩耍,便亦笑嘻嘻的湊趣說道:“江南本來有個口號,是:‘婊子多,驢子多,候補道多。’”制臺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像你這樣的候補道,本來只好比比驢子!婊子!再稍微上等點的人,你就比不上!”其時藩臺等人見制臺說話說的長遠了,恐怕他累着又要犯毛病,上了年紀的人是經不起的。況且這位制臺是忠厚慣的,今忽一旦動了真火,田小辮子又是個市井無賴,不曉得甚麼輕重的,生恐他兩個人把話說搶,將來不好收場。於是不等端茶碗,便一齊站立告辭。制臺一面送他們,還一面數說田小辮子。此時田小辮要強辯也不敢強辯了,於是跟着大衆一塊兒出去。


走到外面,將要上轎,便有他的相好埋怨他這個條陳今天是不應該上的;勸他的人,就是他的同寅趙元常。他便拉了趙元常袖子,自己分辯道:“我那裏有工夫上這撈什子!這原來是大帥他自己問我要的。他問我要,我怎麼好說不給他?而且條陳上不上在我,用不用由他,他也犯不着生這樣大氣,拿人不當人!人家的官小雖小,到底也是個道臺,銀子一萬多兩呢!”趙元常見他的爲人呆頭呆腦,說的話不倫不類,又想到制臺剛纔待他的情形,恐怕事情不妙。趙元常本是羊統領的知交,田小辮子到省,羊統領曾託過他,說:“田小辮子是個生意人,一切規矩都不懂得,總得你老哥隨時指點指點他纔好。”所以這趙元常才肯埋怨他,勸他不要多講話。後來他不服趙元常的話,趙元常也生氣,便趁空回了羊統領,說:“田某人太不懂事,總得統領自己把他叫來開導開導纔好。”羊統領本來同他很關切的,當時一口應允,說:“等我馬上關照他。”


齊巧這日陰天很有雨意,羊統領沒有事情做,便叫差官拿了片子把一向同在一起的幾個道臺,甚麼孫大鬍子、餘藎臣、藩金士、糖葫蘆、烏額拉布、田小辮子一共六位,又面約了趙元常,通統賓主八位,同到釣魚巷大喬家打牌喫酒。趙元常因另有事情,說明白去去再來。羊統領卻自己坐了轎子先去吃煙。這大喬同羊統領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見面之後,另有副肉麻情形,難描難畫。一霎時親熱完了,所請的七位大人也陸續來了。當下先打牌,後喫酒。


卻不料那田小辮子田大人新叫的一個姑娘,名字叫翠喜,是烏額拉布烏大人的舊交。烏額拉布同田小辮子今天是第一次相會,看見田小辮子同翠喜要好,心上着實喫醋。起初田小辮子還不覺得,後來烏大人的臉色漸漸的紫裏發青,青裏變白。他是旗下人,又是闊少出身,是有點脾氣的。手裏打的是麻雀牌,心上想的卻是他二人。這一副牌齊巧是他做莊,一個不留神,發出一箇中風,底家拍了下來。上家跟手發了一張白板,對面也拍出。其時田小辮子正坐對面,翠喜歪在他懷裏替他發牌,一會勸田小辮子發這張牌,一會又說發那張牌。田小辮子聽他說話,發出來一張八萬,底家一攤就出。仔細看時,原來是北風暗克,二三四萬一搭,三張七萬一張八萬等張。如今翠喜發出八萬,底家數了數:中風四副,北風暗克八副,三張七萬四副,八萬弔頭不算,連着和下來十副頭,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兩翻一百零四,萬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烏額拉布做莊,打的是五百塊洋錢一底的麼二架,莊家單輸這一副牌已經二百多塊。烏額拉布輸倒輸得起,只因這張牌是翠喜發的,再加以醋意,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頓時拿牌往前一推,漲紅了臉,說道:“我們打牌四個人,如今倒多出一個人來了!看了兩家的牌,發給人家和,原來你們是串通好了來做我一個的!”翠喜忙分辯道:“我又不曉得下家等的是八萬。你莊家固然要輸,田大人也要陪着你輸。”烏額拉布道:“自然要輸!你可曉得你們田大人不是莊,輸的總要比我少些?”翠喜道:“一個老爺不是做一個姑娘,一個姑娘不是做一個老爺,甚麼我的田大人!你們諸位大人聽聽,這話好笑不好笑!”


田小辮子看見烏額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經不願意。他本是個“草包”,毫無知識的人,聽了翠喜的話,便也發話道:“‘中正街的驢子,誰有錢誰騎!’烏大人,你不要這個樣子!”烏額拉布見田小辮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便也惱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辮子兜胸一把,那一隻手就想去拉他的辮子。幸虧糖葫蘆眼睛快,說道:“別的好拉,他的辮子是拉不得的!共總只剩了這兩根毛,拉了去就要當和尚了!”烏額拉布果然放手。說時遲,那時快,田小辮子也拉住烏額拉布的領口不放。只聽得田小辮子罵烏額拉布“烏龜”;烏額拉布亦罵田小辮子“田雞”。田小辮子說:“我做田雞總比你當烏龜的好些!”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兩人對罵的話,記也記不清。這日打牌的人共是兩桌,大衆見他二人扭在一處,只得一齊住手,過來相勸。其時外邊正下傾盆大雨,天井裏雨聲譁喇譁喇,鬧的說話都聽不清楚。大家勸了半天,無奈他二人總是揪着不放。烏額拉布臉上又被田小辮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兩處,雖然沒有出血,早已一條條都發了紅了。羊統領雖然是武官,無奈平時酒色過度,氣力是一點沒有的,上前拉了半天,絲毫拉不動二人。又想,“倘或被他二人一個不留神,誤碰一下子,恐怕喫不住。”便自己度德量力,退了下來。後來好容易被孫大鬍子、趙元常一干人將他倆勸住的。烏額拉布坐定之後,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發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鏡跟前一看,才曉得被田小辮子挖傷了好幾處,明天上不得衙門,見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氣。一面告訴別人,一面立起身來想找田小辮子報復。其時田小辮子已被趙元常等拖到別的屋裏去坐。烏額拉布見找他不到,於是又跺着腳罵個不了。羊統領道:“烏大哥臉上的傷,可惜是田小辮子挖的;倘或換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這個樣兒,烏大哥非但不罵他,而且還要得意呢。”說的大家嗤的一笑。


其時天已不早。外面雨勢雖小了些,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了。羊統領便吩咐擺席。正要叫人去請田、趙二位大人,只見趙元常獨自一個進來,說田小辮子不肯喫酒,一個人溜回去了。羊統領只好隨他。於是大家入座,商議着明天上院,叫人替烏額拉布請了三天感冒假,好在釣魚巷養傷。


席面上正說着話,忽見外面走進四五個人來。爲首的渾身拖泥帶水,用一塊白手巾扎着頭,手巾上還有許多鮮血。走進門來,一見統領,便拍託一聲,雙膝跪地,口稱:“軍門救標下的命!”羊統領一見之下,不覺大驚失色,心上想:“剛纔他們打架的時候,並不見有他在內。怎麼他的頭會打破?”正在疑疑惑惑,又聽那個人說道:“標下伺候軍門這多少年,從來沒有誤過差事;就是誤了差事,軍門要責罰標下,或打或罵,標下都是願意的。如今憑空裏添了個外國上司,靠着洋勢,他都打起人來,這還了得!標下是天朝人,雖說都司不值錢,也是皇上家的官,怎麼好被鬼子打!標下今年活到毛六十歲的人了,以後這個臉往那裏擺!總得求求軍門替標下作主!”說罷,又碰了幾個頭,跪着不起來。


羊統領還不明白他的說話,便問:“你到底是做什麼的?你說在我這裏當差,怎麼我不認得你?你好好一個人,怎麼會叫外國人打?總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那人道:“標下在新軍左營當了十八年的差。軍門有時出門或者回來,標下跟着本營的營官接差送差,軍門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時沒有事,標下又夠不上常到軍門跟前伺候你老人家,軍門那裏會認得標下呢?至於外國人那裏,標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說外國話,標下也學着說外國話對答他,並沒有說錯甚麼,他搶過馬棒就是一頓。現在頭上已打破了兩個大窟窿,淌了半碗的血。軍門不替標下作主,標下拚着這條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拼一拼!”


其時檯面上的人算孫大鬍子公事頂明白,聽了那人的話,沒頭沒腦,心上氣悶得很,急忙插嘴問道:“你到底是誰?叫個甚麼名字?怎麼會同外國人在一塊兒?說明白了好叫你軍門大人替你作主。”羊統領到此,亦被孫大鬍子一言提醒,幫着催他快說。又見那個人回道:“標下叫龍佔元,是兩江儘先補用都司,現在新軍左營當哨官。五天頭裏,標下奉了營官的差遣,同了本營的翻譯到下關迎接本營的洋教習。那知一等等了五天,連個影子都沒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標下以爲下雨那外國人總不會來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煩,就跑到一個朋友家去躲雨。那曉得正是下大雨的時候,輪船正攏碼頭。標下聽見輪船上放氣,趕緊跑到躉船上去看;只見外國人站在那裏生氣,說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下雨溼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標下因爲他是外國人,制臺大人尚且另眼看待,標下算得甚麼東西。當時就趕緊上前周旋他。他一連問了幾句話,標下又趕緊的答應他。不料標下週旋他倒周旋壞了。他咭咧呱啦說的是些甚麼話,標下還一句不懂,他已經動了氣,拿起腿來朝着標下就是兩腳。標下說:‘有話好說,你犯不着踢人。’他也不聽見,順手就把標下手裏的馬棒搶了過去,一連拿標下打了十幾下子,以致把頭打破。標下說的句句真言。諸位大人不相信,現今翻譯同了標下同來,他就是個見證。”


說到這裏,跟他來的人當中,便有一個衣服穿的略爲齊全的,走上來朝着羊統領打了一個千,自稱他是營裏的翻譯:“一向少來替軍門請安。今天是被龍佔元龍都司拉了來替他做見證的。”羊統領見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舊坐下,問他道:“怎麼好端端的會叫洋教習打他?洋教習說些甚麼?他是怎麼回答的?”那翻譯便湊前一步,道:“回統領的話,龍都司實實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輕,頭都打破。他說的話,一字兒不假。至於他爲了甚麼捱打,卻要怪他自己不會說話。”羊統領道:“是啊,外國人斷乎不會憑空打他的,總是他自己不好。”此時龍佔元跪在地下,聽見翻譯說他不是,統領怪他不好,直把他氣的臉紅筋脹,昂着頭,噘着嘴,一個人賭咒。


羊統領也不理他,便催翻譯快說。翻譯回道:“千不是,萬不是,總是老天爺今天下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會弄潮,就沒有這場事了。偏偏輪船攏碼頭,偏偏下大雨。那洋人的行李從輪船上般到躉船上,雖然一跨就過,搬行李的人又沒有拿傘,不免弄潮了些。洋人的脾氣亦實在難說話,到了躉船上,就跳着腳罵人。等他罵過一會子,沒有人在他跟前,他也只好罷手。齊巧龍都司要去討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氣是越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罷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龍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卻把他的手一推,瞪着眼睛打着外國話問他。你不會外國話,不理他也就罷了,偏偏這位龍總爺又要充內行,不曉得從那裏學會的,別的話一句不會說,單單會說‘亦司’一句。洋人打着外國話問他:‘你可是來接我的不是?’龍都司接了一聲‘亦司’。洋人又問:‘既然派你來接我,爲甚麼不早來?你可是偷懶不來?’龍都司又答應了一聲‘亦司’。洋人聽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覺不高興。又問他道:“你不來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壞我的行李不是?’這時候,我們懂得外國話,都在旁邊替他發急。誰知他不慌不忙又答應了一聲‘亦司’。洋人可就不答應了。他手裏本來有根棍子的,舉起棍子兜頭就打,誰知用力過猛,棍子一碰就斷。彼時洋人氣不過,一面嘴裏罵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裏的馬棒奪了過來,沒頭沒臉就是一頓。等到頭已打破,他嘴裏還在那裏‘亦司亦司’。真正把我們旁邊人氣昏了!後來好容易把洋人勸開。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馬車,連人連行李一齊替他送回家去。我們這裏大家都怪龍都司說:“你同洋人說話,怎麼只管說“亦司亦司”一句?’如今爲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們說話,他還不服,說:‘我們官場上向來是上頭吩咐話,我們做下屬的人總得“是是是”,“着着着”、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規矩待他,他還心上不高興,伸出手來打人,真正是豈有此理!’現在洋人已經回家去了。龍都司因爲捱了洋人的打,而且頭亦打傷,心上不甘,特地奔到軍門公館裏喊冤。到了公館裏,曉得軍門在這裏,所以又趕了來的。”


羊統領聽完了一席話,不禁緊鎖雙眉,把頭搖了兩搖,說道:“我就曉得你們這些人不安本分,專門替我惹亂子!好端端的,外國人那裏,你又去得罪他做什麼?”龍佔元道:“標下怎敢得罪外國人。他打標下卻是打得不在理。”羊統領道:“你要怎樣?”龍佔元道:“求大人伸冤。”羊統領尚未答言,畢竟孫大鬍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統領出主意道:“人已經被外國人打了,你有甚麼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終究是我們自己人不好。他不去躲雨,輪船一到,他就把外國人接了下來,自然沒得話說。如今是他自己誤了公事,反說外國人不講情理,這場官司就怕打到制臺跟前,非但打不贏,而且還要弄出交涉重案。我們現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已打了,外國人不來問你的信,總算有你的臉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來,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話提醒了羊統領,立刻把臉一沉,朝着龍佔元發落道:“本營營官派你去接洋教習,沒有叫你去躲雨;你偷着去躲雨,以致外國人的行李沒人照應,自然要弄潮的了。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國人打你是應該的。以後當差使都這樣的誤事還了得!”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同來的翻譯,叫他回去同營官說:“叫他另外派人。這龍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還要重辦,以爲妄言生事者戒!”翻譯聽了羊統領的吩咐,只好答應着。可把龍佔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口稱:“軍門開恩!標下以後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統領道:“你們衆位請聽,他到如今還說他自己冤枉。‘不到黃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饒他!明天我還要把外國人請了來,叫他看我發落!”龍佔元一聽不妙,又連忙磕頭,連忙改口,又求“諸位大人可憐標下,替標下好言一聲罷!”羊統領又問他:“冤枉不冤枉?”龍佔元回稱:“不冤枉。”又問:“該打不該打?”回稱:“實在該打。”羊統領見他自己認了不是,還不肯放他,叫同來的翻譯把他帶回去交代給營官:“倘或三天之內,外國人不來說話便罷;倘有一言半語,我是問他要人的!”龍佔元至此方纔無話可辯,又磕了一個頭起來,含着眼淚,抱頭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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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三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