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釐局枕畔代求差
卻說羊統領雖然喝退了龍佔元,只因他憑空多事,得罪了洋教習,深怕洋教習前來理論,因此心上很不自在,又加以田小辮子同烏額拉布兩個人喫醋打架,弄得合席大衆,興致索然。於是無精打彩,草草喫完,各自回去。
第二天羊統領特地把田小辮子請來,先埋怨他不該到制臺面前上條陳,弄得制臺不高興,又怪他不該同烏某人翻臉:“過天我替你倆和和事;不然,天天同在一個官廳子上,彼此見面不說話,算個甚麼呢!”田小辮子畢竟是做過他的夥計,喫過他的飯的,聽了他的話,心上雖然不服,嘴裏不便說甚麼,只好答應着。
又過了兩天,羊統領見洋教習不來找他說甚麼,於是才把心上一塊石頭放下。後來龍佔元是本營營官又上來回過羊統領,求統領免其看管,並且不要撤他差使。當時又被羊統領着實說了他許多不好,看他本營營官面上,暫免撤差,只記大過三次,以儆將來。龍佔元又親自上來叩謝。羊統領吩咐他道:“現在的英文學堂滿街都是,你既然有志學洋話,爲甚麼不去拜一個先生,好好的學上兩年?一月只消化上一兩塊洋錢的束脩,等到洋話學好了,你也好去充當翻譯,再不然,到上海洋行裏做個‘康白度’,一年賺上幾千銀子,可比在我這裏當哨官強得多哩。要照現在的樣子,只學得一言半語,不零不落,反招人家的笑話,這是何苦來呢!”龍佔元道:“回軍門的話,標下從前總共讀有三個月的洋書。通學堂裏只有標下天分高強,一本‘潑辣買’,只剩得八頁沒有讀。後來有了生意就不讀了。過了兩年,如今只有‘亦司’這一句話沒有忘記,滿打算藉此應酬應酬外國人,不提防倒捱了一頓打。這一下子可把標下打苦了!到如今頭上還沒有好,以後標下再不敢說洋話了。倘若再學會兩句,標下有幾個腦袋,又是馬棒,又是拳頭,這不是性命相關嗎?”羊統領聽了,點點頭道:“不會也罷了。完完全全做箇中國人,總比那些做漢奸的好。”龍佔元於是又答應了幾聲“是”,然後退了出來。
“康白度”:葡萄牙語,即買辦。
“潑辣買”:英語,文法。
這裏羊統領便想仍到釣魚巷相好家擺一臺酒,以便好替烏、田兩個人和事。兩天頭裏寫了知單,叫差官分頭去請。所請的無非仍舊是前天打牌喫酒的幾個,其中卻添了兩位:一位是趙大人,號堯莊,乃廣西人氏,說是制臺衙門的幕府。還有人說:制臺凡遇到做摺子奏皇上,都得同他商量,制臺自己不起稿,都是他代筆。全省的官員,文自藩司以下,武自提、鎮以下,都願意同他拉攏。然而他面子上極其不肯同人家來往,坐在那裏總不肯同人說話。不曉得是架子大呢,亦不曉得是關防嚴密的緣故,望上去很像有脾氣似的。他的官雖是知府,只有道臺以上的官請他喫飯,他或者還肯賞光。就是道臺,亦得要當紅差使的;倘或是黑道臺以及他同寅以下的官,都不在他心上。人家同他說話,他只是仰着頭,臉朝天,眼睛望着別處。別人問三句,回答一句,有時候還冷笑笑,一聲兒也不言語,因此大衆都稱他爲“趙大架子”。這回羊統領請他,他曉得羊統領上頭的聲光極好,而且廣有錢財,愛交朋友,所以請帖送去,答應肯來。又一個姓胡,號筱峯,行二,也是捐的道臺班子。有人說他父親曾經當過“長毛”,後來投降的,官亦做到鎮臺。胡筱峯一直在老人家手裏當少爺。脾氣亦並非不好,不過他的爲人,一天到晚,坐亦不是,站亦不是。人家要靜,他偏要動。說起話來,沒頭沒腦。到人家頂住問他,他又說到別處去了。知道他底細的人,都叫他“小長毛”。後來人家同他相處久了,摸着他的脾氣,又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爲“胡二搗亂”。
且說胡二搗亂這天因爲羊統領請他在釣魚巷喫花酒,直把他樂的了不得。頭天晚上就叫管家開箱子把衣服拿好。其時是四月天氣,因爲氣節早,已經很熱,拿出來的衣服是春紗長衫,單紗馬褂。當天晚上忽下了兩點雨,清晨起來,微微覺得有點涼颼颼的,他又叫管家替他拿夾紗袍子,夾紗馬褂。扎扮停當,專等羊統領來催請。羊統領請的是晚飯,他忘記看帖子,以爲請的是早飯,所以一早就把衣服穿好了。等了一回,不見來催,又把他急的了不得,動問管家:“羊統領請客可是今天不是?不要你們記錯了!”官家回:“不錯,是今天。”隔夜雖然下了幾點雨,第二天仍舊很好的太陽。胡二搗亂在公館裏前院後院,前廳後廳跑了十幾趟,一來心上煩燥,二來天氣畢竟熱,跑得他頭上出汗,夾紗袍子,夾紗馬褂穿不住了,於是又穿了件熟羅長衫,單紗馬褂,裏面又穿了件夾紗背心。此時已有晌午,還不見羊統領來催。又問管家:“到底是甚麼時候?”當中有一個記得的,回了聲:“請的是晚飯。”胡二搗亂罵了聲:“王八蛋!爲什麼不早說!”於是仍在自己家裏喫中飯。
好容易捱到三點半鐘,到這時候,熟羅長衫也有些不合景了,只得仍舊換了春紗長衫,單紗馬褂。剛要出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於是仍舊迴轉上房,在抽屜裏翻了半天,翻出一個鼻菸壺來,說道:“街上驢馬糞把人薰的實在難受,有了這個就不怕了。”等到坐上轎子,誰知鼻菸壺是空的,又叫管家回去拿煙。管家拿不到,好容易自己下轎方纔找到。走到半路上,又想起未曾帶扇子,不及回家去取,幸虧街上有信扇子鋪,就下轎買了一把。一回又想到早晚天氣是涼的,晚上回去要添衣服,於是又吩咐管家回家去把小夾襖拿了爲,預備晚上好穿。如此者往返耽擱,及至到釣魚巷已經有五點多鐘了。幸虧止到得一個主人,其餘之客一個未到。胡二搗亂到處搗亂,人家同他沒有甚麼談頭的。同羊統領見面之後,略爲寒暄了兩句,便也無話可說。羊統領自去躺下吃煙。胡二搗亂便趁空找着姑娘搗亂,也不顧羊統領喫醋,只是搗亂他的。搗亂了半天,恨的那些姑娘們都罵他爲“斷命胡二”。胡二搗亂只得嘻着嘴笑。後來端上點心來,請他喫點心,方纔住手。
又歇了一回,請的客人絡絡續續的來了。羊統領見田小辮子、烏額拉布二人到了,便拉了他倆的手,說了許多的話,又給他二人一家作了兩個揖,說:“你二位千萬不要鬧了。大家都是好朋友,獨有你二位見面不說話,好像有心病似的,叫人家瞧着算什麼呢!”其時田小辮子頗有願和之意,無奈烏額拉布因爲臉上挖的傷還沒有好,一定不肯講和。禁不起羊統領再三朝着他打拱作揖,後來又請了一個安,旁觀那些客人亦幫着着實說,烏額拉布方纔氣平。大家都派田小辮子不是。羊統領叫他替烏大人送了一碗茶,兩個人又彼此作了一個揖,各道歉意,方纔了事。
其時已有七點半鐘了,羊統領數了數所請的人卻已到齊,只有制臺幕府趙堯莊趙大架子沒有到。後來想叫差官去請,又怕他正陪着制臺說話,恐有不便,只好靜等。誰知一直等到九點鐘才見他來。他是制臺衙門裏的闊幕,人人都要巴結他的。大概的人,他不過略爲把手拱了一拱,便一手拉了餘藎臣到煙鋪上說話,連主人都不在眼睛裏。後來擺好席面,主人就來讓坐,他方同主人謙了一謙。主人手執酒壺,又等了好半天,一直等他把話講完,方纔起身入座。主人連忙敬他第一位。他又讓了一句道:“還有別位沒有?”餘藎臣道:“這裏並沒有第二個人僭你堯翁的。”趙大架子也不答言,昂然據首座而坐,其餘的人亦就依次入座。
通檯面上只有餘藎臣當的差使頂闊,而且錢亦很多。新近制臺又委了他學堂總辦,常常提起某人很能辦事。餘藎臣便趁這個機會託人關說,求大帥賞他一個明保,送部引見。制臺雖然應允,但是摺子尚未上去。餘藎臣又打聽得制臺凡有摺奏,都是這趙大架子拿權,因此餘藎臣就極意的拉攏他。趙大架子的架子雖大,等到見了錢,架子亦就會小的。當初也不曉得餘藎臣私底下饋送他若干,弄得這趙大架子竟同餘藎臣非常知己。這時候到了檯面上,趙大架子還只是同餘藎臣扳談,下來再同主人對答兩句,餘下的人,他既不悄理人,人家亦不敢仰攀他同他說話。在釣魚巷喫酒是要叫局的,趙大架子恐怕有礙關防,一定不肯破例,主人只得隨他。其他賓主每人只叫得一個,亦爲着趙大架子在座,怕他說話的緣故。因此這一席酒人雖不少,頗覺冷清得很。
趙大架子吃了兩樣菜,仍舊離座躺在炕上吃煙。餘藎臣是同他有密切關係的,便亦離座相陪。後來主人讓他歸位喫菜,他始終未再入席,搖搖頭,對餘藎臣說:“這般人兄弟同他們談不來的。”餘藎臣得了這個風聲,便偷偷的關照過主人,叫他們只管喫,不要等了。趙大架子吃煙,自己不會裝。餘藎臣雖然不吃煙,打煙倒是在行的,當下幸虧他替趙大架子連打了十幾口,喫得滿屋之中煙霧騰騰。霎時菜已上齊,主人又過來請喫稀飯。趙大架子又搖頭,說:“心上怪膩的慌,不能吃了。”餘藎臣也陪着不喫。主人深抱不安。席散之後,又走過來道歉,又說:“雖外替趙大人、餘大人留了飯。”趙大架子回稱:“謝謝。”說完這句,立起身來想要穿了馬褂就走。餘藎巨曉得他不願久留,便讓他同到自己相好王小五子那裏去坐,趙大架子點頭應允。兩人一同出門。其時主人早已穿好了馬褂,候着送了。一時別過主人,同到王小五子屋裏。王小五子接着,自然另有一副場面。餘藎臣立刻脫去馬褂,橫了下來,又趕着替趙大架子打煙。王小五子趕過來替他代打,餘藎臣還不要。一連等趙大架子又抽過七八口,漸漸的有了精神,兩手抱着水菸袋,坐在炕沿上想要吃煙。餘藎臣忙叫王小五子過來替他裝煙。此時餘藎臣一見房內無人,便把身子湊前一步,想要同趙大架子說話。趙大架子忽然先問道:“藎翁,託你安置的兩個人,怎麼樣了?”餘藎臣道:“兄弟早同藩臺說過,一有調動,就委他兩人前去。”趙大架子道:“還要等幾個月?”餘藎臣道:“現在正在這裏替他倆對付着看。有兩處就在這幾天裏頭期滿,不過幾天就要委他們的,那裏用着幾個月。你老先生委的事,豈有盡着耽擱的道理!”餘藎臣這時候本來想請趙大架子過來商量自己事情的,不料趙大架子同他說安置人的話,自己的事倒弄得一時不好開口,只得權時隱忍着,仍舊竭力的敷衍。又叫王小五子備了稀飯,留趙大架子喫。趙大架子推頭有公事,還要到衙門裏去,餘藎臣不好挽留,自己的事始終未曾能夠向他開口。臨到出來上橋,便邀他明天晚上到這裏喫晚飯。趙大架子道:“看罷咧;如果沒有公事,準來。”
趙大架子去後,餘藎臣當夜便住在王小五子家。王小五子見餘藎臣很巴結趙大架子,就問趙大架子的履歷。餘藎臣便告訴他說:“趙大人是制臺衙門的師爺,見了制臺是並起並坐的,通南京城裏沒有再闊過他的。”王小五子便問:“餘大人,你當的甚麼差使?一年有多砂錢進款?”餘藎臣便說自己“當的是通省牙釐局總辦。所有那些外府州、縣,大小鎮、市上的釐局,都是歸我管的。這些局裏的委員老爺,我要用就用,我不要用就換掉,他們不敢不依我的。”王小五子道:“他們那些官都歸你管,你的官有多們大?”餘藎巨道:“我的官是道臺,所以才能夠當這牙釐局總辦。”王小五子鼻子裏嗤的一笑,道:“道臺是什麼東西,就這們闊!”說到這裏,又自言自語道:“天,原來如此!”忽然又問道:“餘大人,我問你:我聽說現在的官拿錢都好買得來的,你這個官從前化過幾個錢?”餘藎臣起初聽他罵道臺“什麼東西”,心上老大不高興;後來又見他問自己的官從前化過幾個錢,便正言厲色道:“我是正途兩榜出身,是用不着化錢的。化錢的另是一起人,名字叫‘捐班’。我們是瞧他不起的。”王小五子道:“餘大人,官好捐,你們的差事想亦是捐來的了?”餘藎臣道:“呀呀呼!差事那裏好捐!私下化了錢買差使的固然亦有,然而我得這個差使是本事換來的,一個錢沒有化。就是人家在我手裏當差使,我也是一文不要的,那是再要公正沒有。”王小五子道:“照此說來,你餘大人是一個錢不要的了?”餘藎臣道:“這個自然。”
王小五子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前個月裏,有天春大人請你喫酒,我看見他當面送給你一張銀票,說是六千兩銀子。春大人還再三的替你請安,求你把個什麼釐局給他。不是你接了他的銀票,滿口答應他的嗎?不到十天,果然有人說起春大人升了釐局總辦,上任去了。”餘藎臣見王小五子揭出他的短處,只得支吾其詞道:“他的差使本來要委的了。銀子是他該我的,如今他還我,並不是化了錢買差使的。這種話你以後少說。”
王小五子道:“照這樣說起來,沒有銀子的人也可以得差使了?”餘藎臣道:“怎麼不得。老實對你說,只要上頭有照應,或者有人囑託,看朋友面上,亦總要委他差使的。”王小五子道:“原來派差使也要看交情的。餘大人,咱倆的交情怎麼樣?我要薦個人給你,你得好好的派他一樁事情。”餘藎巨當他說笑話,並不在意,只答應了一聲道:“這個自然。你薦給我的人,我總拿頭一分的好差使給他。”王小五子嘿嘿無語的歇了半晌,起身收拾安寢。
一宵易過,又是天明。到了次日,餘藎臣惦記着自己的事情,上院下來,隨又寫信給趙大架子,約他今天晚上同到王小五子家喫酒。趙大架子回說:“公事忙,不得脫身;等到事完出衙門,八點鐘在自己相好貴寶那裏喫晚飯,可以面談一切。”餘藎臣只得遵命。纔打七點鐘,便餓着肚皮先趕到貴寶房間裏伺候。一等等到九點鐘,趙大架子才從衙門裏出來,餘藎臣接着,賽如捧鳳凰似的把他迎了進來。一進門先抽菸。堂子裏曉得他的脾氣的,早已替他預備下打好的煙二十來口,一齊都打在煙扦子上,賽如排槍一樣,一排排的都放在煙盤裏,只等趙大架子一到,便有三四根槍,兩三個人替他輪流上煙對火門。此時,趙大架子來不及同餘藎臣說話,只見他躺在炕上,呼呼的拚性命的只管抽個不了。有時貴寶來不及,餘藎臣還幫着替他對火,足足抽了一點鐘。其時已有十點鐘了,趙大架子要喫飯。飯菜是早已預備下的。當下只有他同餘藎臣兩個人對面喫。貴寶打橫,伺候上菜添飯。趙大架子叫他同吃,他不肯喫。趙大架子還生氣,說道:“陪我喫頓飯有什麼要緊的,就這樣的不好意思起來?你們當窯姐的人,只怕不好的意思的事情盡多着哩!”說罷,便把面孔板起,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餘藎臣搭訕着替他們解和。
等到把飯喫完,趙大架子一面漱口,餘藎臣又順手點了一根紙吹給他。慢慢的談了幾句公事,然後趁勢問他:“這兩天大帥背後於兄弟有甚麼話說?”趙大架子道:“不是藎翁提起,兄弟早在這裏打算主意了。無奈兄弟公事實在忙,一天到晚,竟其沒有動筆的時候。”餘藎臣忙問:“甚麼事一定要堯翁親自動筆?”趙大架子道:“就是藎翁得明保的那句話了。”餘藎臣一聽“明保”二字,正是他心上最爲關切之事,不禁眉飛色舞,仔細一想,又怕趙大架子拿他看輕,立刻又做出一副謹慎小心的樣子,柔聲下氣的說道:“這都是大帥的恩典,堯翁的栽培!”趙大架子道:“豈敢!不過制軍既有這個意思,我們做朋友的人,那裏不替朋友幫句忙。說也好笑,前幾天是兄弟催制軍,這兩天反了過來,倒是他催兄弟。”餘藎臣道:“催甚麼?”趙大架子道:“起先是制軍雖然有了保舉藎翁的意思,一直沒有定規,是兄弟天天追着他問,同他說道:‘像餘某人這樣人,真要算是江南第一個出色人員;大帥既有恩典給他,摺子可在早些進去,將來朝廷或者有什麼恩典,也好叫他及早自效。’制軍聽了兄弟的話,果然答應了,就立逼着兄弟替他起稿子。這兩天兄弟一來因爲事情忙,沒有工夫動筆,二來,怎麼保舉法子,下個什麼考語,也得商量商量。”
餘藎臣道:“正爲這件事,兄弟要過來求教。承堯翁的吹噓,又順堯翁替兄弟上勁,真正感激得很!但是還望你堯翁成全到底,考語下得體面些,那就是感之不盡!”說罷,特地離位,深深一揖,又說得一句道:“全仗大力!”趙大架子兩手捧着水菸袋,趕忙拱手還禮,卻一面說道:“自家兄弟,說那裏話來!今天既是藎翁提起,我們都是自己人,藎翁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兄弟無不遵辦。照樣寫了上去,制軍看了,也不好挑剔什麼。”餘藎臣道:“這是堯翁的格外成全,兄弟何敢妄參末議。而且又是自己的事,天下斷無自稱自贊的道理,只得仍請堯翁先生主裁。”趙大架子聽了他這一路恭維,心上着實高興。原想立刻就替他起稿,可以賣弄他的權力;無奈喫過了飯沒有過癮,霎時煙癮上來,坐立不安,十分難過,便道:“你我不是外人,你來,我念你寫,寫了出來,彼此商議。”其時餘藎臣還不肯寫,後來又被趙大架子再三的相催,說:“你我自家人,有什麼怕人的。不是說句大話,現在南京城裏,除了你我,餘人都不在咱眼裏!我念你寫,這不同我寫的一樣嗎?”
其實是餘藎臣心上巴不得這個摺子自己竭力的恭維自己,今見趙大架子一再讓他自己寫,遂也不便過於推辭,便向貴寶要了一副筆硯一張紙,讓趙大架子炕上吃煙,他卻自己坐在桌子邊起稿。嫌掛的保險燈不亮,又叫人特地點了一支洋燭。貴寶曉得他要寫字,忙着來替他磨墨。餘藎臣不要,叫他到炕上替趙大架子裝煙。貴寶去後,餘藎臣便提筆在手,拿眼瞧着趙大架子,看他說甚麼,好依着他寫。足足等了七八袋大煙的時候,約摸趙大架子煙癮已過得一半,隨見趙大架子一骨碌從炕上爬起,卻先歪着身子,提起茶壺,就着茶壺嘴抽了兩口,方纔坐起來說道:“兄弟的意思,摺子上沒有多少話說,還是夾片罷。”餘藎臣道:“似乎摺子鄭重些,叫上頭看得起些。”趙大架子道:“這倒不在乎。橫豎保了上去,上頭沒有不準的,總還你一個‘着照所請’。依兄弟看來,其實是一樣的。”餘藎臣見他如此說,也不敢過於計較,只得跟着他說道:“既然如此,就是夾片亦好。”趙大架子見餘藎臣擎筆在手只是不寫,便道:“你寫啊。”餘藎臣道:“等堯翁唸了好寫。”趙大架子笑道:“藎翁的大才,還有什麼不曉得的。你別同我客氣,你儘管寫罷,寫出來一定合式的。我要過癮,你費點心罷。”說完,仍舊躺下,呼呼抽他的煙去了。
餘藎臣至此,面子上只得勉強着自己起稿,心上卻是十二公高興,嘴裏卻不住的說道:“姑且等兄弟擬了出來再呈政。”此時趙大架子只顧抽菸,一聲不響,幸喜餘藎臣是正途出身,又在江南歷練了這幾多年,公事文理也還辦得來。於是提筆在手,想了想,一口氣便寫了好幾行。後來填到自己的考語,心上想“還是空着十六個字的地步等趙某人去填。”既而一想:“又怕趙某人填的字眼不能如意,不如自己寫好了同他去斟酌。他同我這樣交情,諒來不致改我的。”主意打定,又斟酌了半天,結結實實自己下了十六個字的考語;後頭帶着敘他辦厘金、辦學堂如何成效,說得天花亂墜,又足足的寫了幾行。一霎寫完,便自己離位,拿着底子踱到煙炕前請趙大架子過目。趙大架子接在手中,就在煙燈上看了一回,一聲不言語,又心上盤算了一回。
餘藎臣忍耐不住,急忙問他道:“堯翁看了,還好用不好用?兄弟於這上頭不在行,總求堯翁的指教!”趙大架子道:“格式倒還不錯,就是考語還得……”餘藎臣不等他說完,接嘴問道:“考語怎麼樣?”趙大架子道:“若照堯翁的大才,這幾句考語着實當之無愧。不過寫到摺子上,語氣似乎總還要軟些,叫上頭看着也受用。如果說的過於好了,一來不像上司考覈下屬的口氣,二來也不像摺子上的話頭。兄弟妄談,藎翁高見以爲何如?”說罷,仍把底稿遞在餘藎臣手裏。
餘藎臣一聽他話,不禁面孔漲是緋紅,半天說不出話來,楞了一回,仍舊踅到桌子跟前坐下,提起筆來想改。誰知改來改去,不是怕趙大架子說話,就是自己嫌不好,捱了半天,仍舊未曾改定,只得老着臉皮朝趙大架子說道:“這個考語還是請你堯翁代擬了罷。‘不是撐船手,休來弄竹竿’,兄弟實實在在有點來不得了。”趙大架子道:“我們知己之說,這考語雖只有幾個字,輕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我兄弟擬了出來,還得送制軍閱過。一向制軍卻沒有改過兄弟的筆墨;如今倘若未能弄好,被他改上一兩句,兄弟卻坍臺不下。所以要替你藎翁斟酌盡善,就是這個緣故。藎翁自己人,我兄弟不妨直說。”餘藎臣聽了愈爲感激,當下便親自蘸飽了筆,送到炕牀邊,請趙大架子動手。趙大架子道:“這個兄弟也得思量思量看。”於是亦不接他的筆,仍把身體橫了下來,一聲不言語,一口氣又吃了五六口煙。喫完了煙,趿着鞋皮,走下炕來,把原稿略爲改換了幾句,卻把十六個字考語統通換掉。餘藎臣看了,似乎覺得還不能滿意;但是恐怕趙大架子動氣,只得連稱“好極好極”。趙大架子改好之後,便往衣裳袋中一塞。因爲堂子裏的煙喫的不爽快,要回到公館裏過癮。餘藎臣只得穿了馬褂,陪着一同出門。臨時上轎,餘藎臣又打了一拱,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又道:“大帥前深荷一力成全,明天過來叩謝。”說完,兩人分手。
餘藎臣仍往王小五子家而來。其時已有夜半十二點鐘。餘藎臣尚未走進王小五子家的大門,黑影裏望見有個人先從他家裏出來。燈光之下,雖不十分明白,然而神氣還看得出,很像是個熟人似的。後來彼此又擦肩而過。這人沒有看見餘藎臣,餘藎臣卻看清這人,原來是認得的。但是官職比他差了幾級,大人卑職,名分攸關。餘藎臣怕他看出,不好意思,連忙拿頭別了過去。等到這人去遠,方一步步踱進了大門,霎時走到王小五子房中,他倆本是老相好,又兼餘藎臣明保到手,心上便也十分高興,見面之後,說不盡那副肉麻的情形,兩個人鬼混了一陣。
王小五子忽然想起昨夜的話來,連忙說道:“餘大人,我託你一樁事情,你可得答應我!”餘藎臣道:“好答應的我自然答應。”王小五子道:“你別同我調脾。好答應也要你答應,不好答應也要你答應,你先答應了我才說。”餘藎臣道:“到底甚麼事要我答應?”王小五子道:“不是你昨兒說的,在你手下當差的人統通不能錢買,只要上頭有面子,或者是朋友相好的交情薦來的都可以派得。這個話可有沒有?”餘藎臣道:“自然派差使一個錢不要,但是面子也得看什麼面子,就是相好也要看什麼相好,不能執一而論的。”王小五子道:“我不同你說這些。你但看咱倆的交情怎麼樣?”餘藎臣道:“用不着提到咱倆的交情。難道你有什麼人薦給我不成?咱倆交情雖厚,你要薦人我卻不收。”
王小五子見他說不收,登時把臉一沉,拿頭睡在餘藎臣的懷裏,卻拿兩隻粉嫩雪白的手抱住餘藎臣的黑油津津的胖臉,撒嬌撒癡的說道:“你不答應我,我定見不成功!”此時餘藎臣穿了一件簇新的外國緞夾袍子,被王小五子拿頭在他懷裏膩了兩膩,登時縐了一大片。餘藎臣向來是吝嗇慣的,見了肉痛,爲的是相好面上,有些說不出口,只好往肚皮裏咽。兩個人揪了半天,畢竟餘藎臣可惜那件衣服,連連說道:“有話起來說,……不要這個樣子,被別人看了要笑話的。”王小五子又把臉一板道:“誰不曉得我是餘大人的相好?將來我還要嫁你哩!我嫁了你,我便是厘金局總辦的太太,誰敢不巴結我,誰敢來笑我!”餘藎臣又只得順着他說道:“不錯,你嫁了我,你不是我的太太。我有了你這位好太太,從此發後,釣魚巷也不來了。”王小五子又把眼一眇,道:“這些話誰相信你!誰不曉得餘大人的相好多!這些話快別同我客氣!倒是我託你的事情怎麼樣?”
說話間,餘藎臣接連打了幾個呵欠,伸手摸出夾金錶來一看,短針已過一點,長針卻指在六點鐘上。餘藎臣道:“啊唷!不早了!我們快睡了,明天還要早起上院哩。”一面說,一面自己寬去衣服,躺在牀上去了。王小五子道:“你不答應,我不許你睡覺。”於是也不及卸裝,趕到牀上同他纏個不了。餘藎臣被他鬧急了,便道:“你先把人頭說給我,等我好替你對付着看。”王小五子見他已有允意,便不同他吵了,和衣歪着,拿頭靠在枕頭上,低聲說道:“我說的不是別人,你們同在一處做官,還有什麼不認得的。”餘藎臣道:“到底是誰?”王小五子道:“就是候補同知黃大老爺,他託我的。”餘藎臣道:“姓黃的天底下多得很沒頭沒腦,叫我去找那一個?”五小五子道:“真個我記性不好,他有個條子在這裏。”說着,便伸手從衣服小襟袋裏把個名條摸了出來,跟手又叫房間裏奶奶點了一支洋燭。餘藎臣睡眼朦朧的拿起名條靠近燭光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知府用、試用同知黃在新,叩求憲恩賞委釐捐差事”兩行小字。餘藎臣不看則已,看了之時,不覺心上畢拍一跳,半天不言語。王小五子忙問:“看清楚了沒有,這人可是認得的?”餘藎臣還不響,又停了一大會,方問得一句道:“這人是幾時來嫖你起的?這條子可是方纔給你的?”王小五見問,也不由得臉上一紅,楞了半天,回答不出話來。
列位看官;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方纔餘藎臣在王小五子大門口碰見的那個人就是黃在新。這黃在新雖是江南的官,同餘藎臣比起來,一個道臺,一個同知,兩人官階不同,不在一個官廳子上,餘藎臣如何偏會認識他?只因這黃在新最會鑽營,凡在紅點的道臺,他沒有一個不巴結,因此都同他認得。他此時身上雖有幾個差使,無奈薪水不多,無濟於事。因見餘藎臣正當厘金局的老總,便想謀個釐局差事,託了幾個人遞了幾張條子,餘藎臣尚未給他下落。他心上着急。幸喜他平日也常到釣魚巷走走,與餘藎臣有同靴之誼。王小五子見他臉蛋兒長得標緻,便同他十分要好,餘藎臣反退後一步。黃在新在王小五子家走動,餘藎臣卻一字兒不知;餘藎臣在王小五子玩耍,黃在新卻盡知底裏。即此一端,已可見王小五子待他二人的厚薄。
此時餘藎臣看了名條,想起剛纔齊巧碰見他在這裏出去,不免心上一動。又接着問王小五子的話,王小五子又對答不出,自然格外疑心。疑心過重,便是喫醋的根苗。此時餘藎臣看了王小五子的情形,心上早已懂得八九,接連哼哼冷笑兩聲,說道:“他的條子沒有人替他遞了,居然會想着了你,託你替他求差使!他這人真會鑽!倒是你倆是幾時認識起來的,你卻同他如此關切?”王小五子見餘藎臣生了疑心,畢竟他自己賊人膽虛,亦不敢撒嬌撒癡,立刻拿兩隻手扳着餘藎巨的腦袋,同他臉對臉的笑着說道:“這裏頭有個講究,你不曉得,等我來告訴你:我是江西人,七歲上就賣在檔子班裏學唱戲。等到十五歲上纔到的南京。這黃大老爺他也是江西人,同我是嫡親同鄉。他是我自己家裏的人,有什麼不認得的。我替他求差使,也無非照應同鄉的意思,有什麼動疑的。”餘藎臣連連搖頭,道:“算了罷!你們江西人我也請教過的了,做官的,讀書的,於這鄉誼上很有限。不信你一個做窯姐的倒比他們做官的、讀書的有義氣!這話不要來騙我!況且你七歲上就賣在檔子班裏,東飄西蕩,這姓黃的果然是你的同鄉,你也不會認得他的。這話越說越不對!倒是你倆有了多少時候的交情?你老實對我說罷。他不同你有交情,你爲甚麼要替他求差使呢?我曉得我們化了錢,無非做個大冤桶,替人家墊腰!如今竟其公然替恩客說人情求差使!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被你們弄着玩!”
此時餘藎臣越說越氣,也不睡覺了,一骨碌從牀上坐起,吩咐叫轎伕打轎子,又自己立誓道:“從今以後,再不到這裏來了!倘若以後再到這裏,你們看我左腳邁到這屋裏來,你們拿刀砍我的左腳;右腳邁到這屋裏來,你們拿刀砍我的右腳!”一面說,一面卷卷袖子,直把兩個袖子捲到手灣子上頭,兩隻眼睛睜的像銅鈴似的,又拿兩隻手去盤辮子。辮子盤好,人家總以爲他這個樣子一定要打人了,誰知並不打人,卻叉着兩隻臂膊,握緊了兩個拳頭,坐在牀沿上生氣。
再說王小五子起先聽見餘藎臣拿他數落,不禁臉上一陣陣的紅上來,心頭止不住必必的跳。後來又見他爬起,連忙和着身子去按捺他;無奈氣力太小,當不住餘藎臣的蠻力,按了半天按他不下,只得隨他起來。後來見他盤好辮子,並不打人,方纔把心放下,連忙和顏悅色的自己分辯道:“同鄉有甚麼好假冒的。天生同鄉是同鄉,我不能拿他當外人看待。至於問我如何認得他,蘇州來的洪大人,清江來的陸大人,每逢喫酒都有他在座,慢慢的我就認得了他。怎麼沒有交情我就不作興認得他的?”餘藎臣也不理他,只是坐在牀沿上生氣。鬧得大了,連着房間裏的奶奶都上來勸和。餘藎臣只是不言語。一迸迸到五更雞叫之後,天色微微的有點亮了,餘藎臣也不等轎子了,要了長衣裳,扎扮停當,一直徑去。王小五子抵死留他不住,只得聽其自然。
餘藎臣走到街上,尚是冷冷清清的一無所有。此時心上又氣又悶,不知不覺忘記了東南西北,又走錯了一大段。後來好容易僱了一部東洋車子,才把他拉到公館。打門進去一路罵轎伕,罵跟班的,罵老媽,罵丫頭,一直罵進了上房。驚動了上下人等,曉得大人在外頭住夜回來,於是重新打洗臉水,拿漱口水、茂生肥皂、引見胰子,又叫廚子做點心,真正忙個不了。
引見胰子:肥皂名,因有香味,專供引見人員用的。
齊巧這日是轅期,照例上院。點心未曾喫完,轎子已伺候好。等到走到院上,已有靠九點鐘了。餘藎臣還是氣吁吁的。頭一個會見了孫大鬍子,便把黃在新託王小五子求差使的話統通告訴他;又說:“黃在新的品行太覺不堪,甚麼人不好託,單單會託到婊子,真正笑話!”孫大鬍子笑道:“這也難怪他,實在是你藎翁同王小五子的交情非他可比。朋友說的話不及貴相知說的靈,所以黃某人才走的這條路。出來做官爲的是賺錢,只要有錢賺,也顧不得這些了。”餘藎臣聽了孫大鬍子奚落他的話,不由的把臉一紅,拿話分辯道:“我們逛窯子也不進行去流水罷了,算是什麼交情!”孫大鬍子忙接嘴道:“又行去,又流水,還算不得交情?不曉得要弄到什麼分上纔算得交情呢?”餘藎臣發急道:“人家同你說正經話,你偏拿人來取笑,真正豈有此理?老實對你講罷:王小五子同黃某人都是江西人,他替他求差使,乃是照應同鄉的意思。”孫大鬍子道:“一個當妓女的,居然肯照應同鄉,賢於士大夫遠矣!藎翁,你應該立刻委他一個上等的釐差:一來顧全貴相好的面子,二來也可以愧勵愧勵那般不顧鄉情的士大夫。你們衆位聽聽,我兄弟說的可是不是?”此時官廳子上的人已經來的不少了,天天在一起的幾個熟人聽了他言,都說:“應得如此。”無奈餘藎臣決計不答應,一定還要回制臺撤去他的差使,拿他參辦,以爲卑鄙無恥,巧於鑽營者戒。當時又被孫大鬍子指駁了一句,餘藎臣方始頓口無言。欲知孫大鬍子說的何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