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乾孃
卻說湍制臺九姨太身邊的那個大丫頭,自見湍制臺屬意於他,他便有心惹草粘花,時向湍制臺跟着勾搭。後來忽然又見湍制臺從外面收了兩個姨太太,他便曉得自己無分。嗣後遇見了湍制臺總是氣的蹺着嘴脣,連正眼也不看湍制臺一眼,至於當差使更不用說了。湍制臺也因自己已經有了十二個妾;又兼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強,能把個湍制臺壓伏的服服貼帖,因此也就打斷這個念頭。但是每逢見面,觸起前情,總覺自己於心有愧。又因這大丫頭見了面,一言不發,總是氣憤憤的,更是過意不去。因此這湍制臺左右爲難,便想早點替他配匹一個年輕貌美,有錢有勢的丈夫;等他們一夫一妻,安穩度日,藉以稍贖前愆。
主意打定,於是先在候補道、府當中,看來看去,不是年紀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過去一定不能如意;至於同、通、州、縣一班,捐納的流品太雜,科甲班酸氣難當,看了多人,亦不中意。湍制臺心中因此甚爲悶悶。後來爲了一件公事,傳督標各營將官來轅諭話。內有署理本標右營遊擊戴世昌一員,卻生得面如冠玉,狀貌魁梧,看上去不過三十左右。此時湍制臺有心替大丫頭挑選女婿,等到大衆諭話之後,便向他問長問短,着實垂青。幸喜這戴世昌人極聰明,隨機應變。當時湍制臺看了,甚爲合意。
等到送客之後,當晚單傳中軍副將王占城到內衙簽押房,細問這戴世昌的細底,有無家眷在此。王占城一一稟知,說:“他是上年八月斷絃,目下尚虛中饋。堂上既無二老,膝前子女猶虛。”湍制臺一聽大喜,就說:“我看這人相貌非凡,將來一定要闊,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王占城道:“大帥賞識一定不差。倘蒙憲恩栽培,實是戴遊擊之幸。”湍制臺聽了,正想託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個做制臺的人,怎麼管起丫頭們的事來?說出去甚爲不雅。”轉念一想:“不好說是丫頭,須改個稱呼,人家便不至於說笑我了。”想了一會,便道:“現在有一事相煩:從前我們大太太去世的前天,曾扶養親戚家的一個女孩子,認爲乾女兒,等我們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這第九個妾照管。如今剛剛十八歲。自古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雖則是我乾女兒,因我自己並未生養,所以我待他卻同我自己所生的無二。今天我看見戴遊擊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說他斷絃之後,還未續娶;如此說來,正是絕好一頭親事。相煩老兄做個媒人,並且同戴遊擊說,他武官沒有錢,不要害怕,將來男女兩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當。”
王占城諾諾連聲。出去之後,連夜就把戴世昌請了過來,告訴他這番情由,又連稱“恭喜”,口稱:“吾兄有這種機會,將來前程未可限量。”戴世昌聽了,不禁又喜又驚又怕:喜的是本省制臺如今要招他做女婿;驚的是我是個當武官的,怎麼配得上制臺千金!轉念一想:“我要同他攀親,這個親事闊雖闊,但是要拿多少錢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卻嘻開嘴笑之外,並無他話。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臺的美意,什麼男女兩家都歸他一人承當的話說了出來。戴世昌聽了,止不住感激涕零,連連給王占城請安,請他費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轅稟覆制臺。稟明之後,湍制臺迴轉上房,不往別處,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此時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丟在腦後了,今兒忽然見他進來,賽如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一般。想要前來奉承,一想自己是得過寵的,須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時什麼回心轉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左右爲難的時候,湍制臺早已坐下,說道:“我今兒來找你,不爲別的事情,爲着我們上房裏丫頭,年紀大的,留着也要作怪,我想打發掉兩個,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個大丫頭,今年年紀也不小了,也很好打發了,你又不缺什麼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說一聲兒。”
九姨太起先聽見湍制臺要打發他的丫頭,心上老大不自在。要說不遵,怕他着惱;如果依他,爲什麼檢着我欺負?尚在躊躇的時候,只聽湍制臺又說道:“你的丫頭,我是拿他另眼看待的呢。我替他檢了一個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輕,又是有錢,亦總算對得住他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說是配個做官的,怎麼好說我們的使女?我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好說是你的乾女兒。你說好不好?”九姨太本來滿肚皮不願意,後來見說是許給一個做官的,方纔把氣平下;又想:“這丫頭果然大了,留在家裏,亦是禍害。倘若再被老爺看上了眼,做了什麼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將機就計,拿他出脫也好。”想完,便道:“我當不起他做我的乾女兒,就說是你的乾女兒罷。”湍制臺道:“你我並不分家,你的我的,還不是一樣嗎。”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他出來替你磕個頭。”湍制臺道:“這也可不必了。”正說着,九姨太已把大丫頭喚了出來,叫他替老爺磕頭,還要改稱呼。大丫頭扭扭捏捏的替湍制臺磕了一個頭,湍制臺還了一個半禮,起來又替九姨太行過禮,九姨太便吩咐一應人等都得改稱呼,因他小名喚做寶珠,就稱他爲寶小姐。
過了兩天,湍制臺便催着男家趕緊行聘,叫善後局拔了三千銀子給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兩個差使。此時湍制臺因爲自己沒有女兒,竟把這大丫頭當作自己親生的一樣看待,也撥三千銀子給九姨太,叫九姨太替他辦嫁裝。有了錢,樣樣都是現成的。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館。三天頭裏,請媒人過帖,送衣服首飾,面子上也很下得去。兩位媒人:一位中軍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到了這一天,一齊穿着公服到制臺衙門裏來。湍制臺卻是自己沒有出來奉陪,推說自己有公事,叫侄少爺出來陪的。兩個媒人也沒有坐大廳,是在西面花廳另外坐的:這倒是湍制臺愛惜聲名的緣故。
且說到了正日,男府中張燈結綵,異常鬧熱。雖然有些人也曉得是制臺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環,但是制臺外面總說是亡妻的乾女兒,大家也不肯同他計較,樂得將錯就錯,順勢奉承。還有些官員藉此緣由前來送禮,湍制臺也樂得檢禮重的任意收下。這場喜事居然也弄到頭兩萬銀子,又做了人家的幹丈人,頗爲值得。花轎過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說。到了三朝,寶小姐同了新姑爺來回門。內裏便是九姨太做主人。九姨太自己不曾生養,平空裏有了這個女婿,自然也是歡喜。而且這女婿能言慣道,把個幹丈母孃奉承得什麼似的,因此這九姨太更覺樂不可支。
閒話少敘。單說這戴世昌自從做了總督東牀,一來自己年紀輕,閱歷少,二來有了這個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氣揚,眼睛內瞧不起同寅。於是這些同寅當中也不免因羨生妒生忌,更有幾個曉得這寶小姐底細的,言語之間,便不免帶點譏刺。起初戴世昌還不覺着,後來聽得多了,也漸漸的有點詫異,回家便把這話告訴了妻子。寶小姐道:“我的娘是亡過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養下來三天,大太太就抱了過來。人家的閒話,有影無形,聽他做甚!”話雖如此說,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戴世昌便亦丟過。
但是一樣:寶小姐回到衙內,除了湍制臺、九姨太認他爲乾女兒之外,其他別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爺等還拿他當丫頭看待,不過比起別人略有體面。他亦不敢同這些人並起並坐。他有幾個舊夥伴見了他拿他取笑:一個個都來讓他,請他坐,請他喫茶;一口一聲的稱他爲小姐,把他急的什麼似的。十二位姨太太當中,除掉九姨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頂刻毒,見了人一句不讓。自見老爺擡舉九姨太的丫頭,心上很不舒服。一日聽見大衆奉承寶小姐,更把他惱了,便對着自己丫頭連連冷笑道:“什麼小姐!你們只好叫他一聲‘丫小姐’,將來你們一個個都有分的。”誰知自從十二姨太這一句話,便是一傳十,十傳百,通衙門都曉得了。有些刻薄的,更指指點點,當着他面拿這話說給他聽,把他氣的了不得,而又無從發作。後來又把這話傳到戴世昌的耳朵裏,心上也覺氣悶,忽念要靠這假泰山的勢力,也只得隱忍不言。
這假泰山果有勢力,成親不到三月,便把他補實遊擊。除了尋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隻兵輪委他管帶。人家見他有此腳力,合城文武官員,除掉提、鎮、兩司之外,沒有一個不巴結他的,就有一班候補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至於內裏這位寶小姐,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個氣焰熏天,見了戴世昌,喝去呼來,簡直像他的奴才一樣。後來人家走戴世昌的門路,戴世昌又轉走他妻子的門路,替湍制臺拉過兩回皮條,一共也有一萬六千銀子。湍制臺受了。自此以後,把柄落在這寶小姐手裏,索性撒嬌撒癡,更把這乾爸爸不放在眼裏了。
寶小姐有一樣脾氣,是歡喜人家稱呼他“姑奶奶”,不要人家稱他“戴太太”。你道爲何?他說稱他“戴太太”,不過是戴大人的妻子,沒有什麼稀罕;稱他“姑奶奶”,方合他制臺幹小姐的身分。他常常同人家說:“不是我說句大話:通湖北一省之中,誰家沒有小姐?誰家小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這些姑奶奶當中,那有大過似我的?”他既歡喜奉承,人家也就樂得前來奉承他。有些候補老爺,單走戴世昌的門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來奉承寶小姐。大家是曉得脾氣的,見了面,姑奶奶長,姑奶奶短,叫的應天價響。候補老爺當中,該錢的少,這些太太們同他來往,知道他是闊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有些都當了當,買禮送他。
當中就有一家太太,他老爺姓瞿,號耐庵。據說是個知縣班子,當過兩年保甲,半年發審,都是苦事情,別的差使卻沒有當過,心上想調一個好點的,就回家同太太商量,要太太走這條門路。太太拿腔做勢,說道:“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們老爺自己做的,我們當太太的只曉得跟着老爺享福,別的事是不管的。”禁不住瞿耐庵左作一揖,右打一恭,幾乎要下跪。太太道:“我要同你講好了價錢,我們再去辦這一回事。”瞿耐庵道:“聽太太吩咐。”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給我多少錢?”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這又何用說在前頭呢?”太太道:“不是這樣說。等你有了事,我問你要錢比抽你的筋還難,不如預先說明白了好。”瞿耐庵道:“太太用錢,我何曾敢說一個‘不’字;沒有亦是沒法的事。”太太道:“我不曉得你是個什麼差使,多少我不好說,你自己憑良心罷。”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一家一半”。太太不等說完,登時柳眉雙豎,杏眼圓睜,喝道:“什麼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着給誰用?”瞿耐庵連連陪笑道:“留着太太用。……我替你收好着。”太太道:“不用你費心,我自己會收的。”瞿耐庵道:“太太說得是,說得是!”連連屏氣斂息,不敢做聲。太太又吩咐道:“我替你辦事情,我是要化錢的。頭一面,一分禮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後還得時時刻刻去點綴點綴。你現在已經窮的什麼似的,那裏還有錢給我用。無非苦我這副老臉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着,自己噹噹。這筆錢難道就不要還我嗎?”瞿耐庵道:“應得還!應得還!既然太太如此說法,以後差使上來的錢,一齊歸太太經管,就是我要用錢,也在太太手裏來討。你說可好不好?”太太道:“如此也罷了。當下商量已定,就想託一個廟裏的和尚做了牽線。
此時寶小姐聲氣廣通,交遊開闊,省城裏除了藩臺、糧道兩家太太之外,所有的太太一齊同他來往。他們這般女朋友竟比男朋友來得還要熱鬧:今天東家喫酒,明天西家抹牌;一齊坐着四人大轎,點着官銜燈籠,親兵隨從簇擁着,出出進進,好不威武。就這裏頭說差使,託人情,在湖北省城裏賽如開了一爿大字號一樣。
寶小姐又愛逛廟宇,所有大大小小的寺院都有他的功德。譬如寶小姐捐一百塊洋錢,這廟裏的和尚、姑子一定要回送公館裏管家大爺一分,上房裏老媽、丫環一分,每一分至少也得十幾塊洋錢。寶小姐進款雖多,無奈出款也不少。就是寶小姐不願意多出,手下的那些老媽、丫環們也一定要勸他多出。和尚、姑子還時常到公館裏請安,見了面,拿兩手一合,頭一低,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再說聲“請姑奶奶的安”,跟着下來,就儘性的拿“姑奶奶”奉承。無論有多少的高帽子,寶小姐都戴得上。寶小姐既向這般人混熟了,以後就天天的往寺院裏跑,又請那些要好的太太、奶奶們喫素飯。人家見他禮佛拜懺便認他是持齋行善一流,於是人家要回席請他,也只得把他請在廟裏。這個風聲傳了出去,慢慢地那些會鑽門路的人也就一個個的來同和尚、姑子拉攏了。
閒話休敘。且說這武昌省城有名是一座龍華寺。這龍華寺坐落在賓陽門內,乃是個極大叢林,聽說亦有千幾百年的香火了。寺里居中一座“大雄寶殿”,供的是釋迦牟尼。此外觀音殿、羅漢堂、齋堂、客堂、禪堂、僧房,曲曲灣灣,已經不在少處。另外還有精室,專備接待女客。因爲龍華寺是武昌名勝所在,所以合城文武官員,空閒時候都走來隨喜隨喜,就是過往的洲客亦都有慕名來的。寺裏有方丈,是專門只管清修,不問別事,執事的另外有人。頂闊的是知客,專管應酬客人以及同各衙門來往。督、撫、司、道以下,統通認得。凡是當知客和尚:第一要面孔生得好,走到人前不至於討厭;第二要嘴巴會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官場說官場上的話,見了生意人說生意場中的話,真正要八面圓通,十二分周到,方能當得此任。知客和尚專管知客,不要上殿做佛事。又常常聽見人說起,知客應酬老爺們還容易,最難的是應酬太太們。應酬了老爺、老爺當中不肯化錢的居多;應酬了太太,卻是大把銀子抓給他們用。所以他們趨奉太太競其比趨奉老爺還要來得起勁。這位太太的老爺是什麼人,同誰家是親威,跟着伺候的人誰拿權誰不拿權,和尚肚皮裏都有詳詳細細的一本帳,說出來是不會錯的。
單說這龍華寺裏的知客,法號善哉,是鎮江人氏。自少在金山寺出家,生的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而且人亦能言會道。二十三歲上,因往四川朝山回來,路過武昌,就在這龍華寺內掛單,一連住了幾日。此時龍華寺當家老和尚正苦少個幫手,見他伶俐聰明,討人歡喜,遂寫一封書信給金山寺裏的老和尚,留這善哉和尚在龍華寺裏執事。過了幾個月,當家老和尚見他着實來得,就升他爲知客和尚。不上一年,凡是湖北省裏的貴官顯宦,豪賈富商,他沒有一個不認得,而且還沒有一個不同他說得來。他更有一件本事,是這些大人老爺們的太太,尤其沒有一個不喜歡到他寺裏走動。不說別的佈施,單是佛事一項,已經比前頭要多出好幾倍了。他既有此人緣,也就樂得藉此替人家拉攏,人家自然不肯叫他白出力的。
掛單:行腳僧投宿寺院。
此時這善哉和尚打聽得寶小姐是制臺幹小姐,是湖北第一分闊人,便借捐建水陸功德爲名,先送了一分禮物,無非是喫食等類;又送了兩副請帖,暫時不說佈施,只說是“某日開建道場,請戴大人同姑奶奶前往隨喜”。寶小姐是少年性情,聽見有好玩的所在,沒有不趕着去的。善哉和尚又早同戴府管家聯絡一氣,某日前往,預先送信給他。到了這天,善哉和尚竭力張羅,把寺裏寺外陳設一新。男客所在,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鎮、司、道以及督、撫衙門的幕友、官親;二等是實缺、候補府班以下人員至首縣止,同着些闊商家,什麼洋行買辦,錢莊匯票等字號;三等乃是候補州、縣,以及佐貳各官,同隨常賣買人等。三等地方都另有招呼的人。戴世昌雖是遊擊,因系制臺的乾女婿,所以坐了第一等客位。女客所在也分三等,同男客不相上下。善哉和尚卻又另外替寶小姐備了一間精室。這精室之中,特地買了一張外國牀,一副新被褥,湖色外國紗帳子,鴨毛枕頭,說是預備姑奶奶歇中覺的。牀面前四張外國椅子,一張小小圓臺;圓臺上放着一個小小船合,堆着些蜜餞點心之類,極其精緻,說是預備姑奶奶隨意喫喫的。靠窗一張妝臺,脂、粉、鏡奩,梳、篦、金暴花水之類,亦都全備,又道是預備姑奶奶或是覺後或是飯後重新梳妝用的。牀後頭還有馬桶一個。寶小姐有了這個好地方,又加以和尚竭力趨奉,比書上說的“先意承志”,做人家兒子的也沒有這樣孝順。
船合:似船形的合。
寶小姐來的多了,外頭的名聲也大了,就有些想走門路的鑽頭覓縫的來巴結善哉和尚。善哉和尚也就此出賣些“風雲雷雨”,以顯他的聲光。這個風聲恰巧被瞿耐庵的太太曉得了。這瞿耐庵的太太平時也是極其相信喫齋唸佛的,見了出家人,分外有緣,無事便到這龍華寺裏來跑,因此同這善哉和尚也極相熟。但是一樣:瞿耐庵的太太手裏是沒有什麼錢的,和尚的眼睛最爲勢利不過,見了有錢的施主就把他比下來了。這回起建水陸道場,開懺的那一天,寶小姐到場,只吃了一頓飯,就捐了五百兩銀子。瞿太太也跟來隨喜,好容易在家裏連當帶借,送了十塊錢給和尚。和尚那裏拿他放在眼裏,不過是來者不拒,多多少少,一齊留下罷了。瞿太太雖然竭力拉攏,無奈手筆不大,總覺上不得檯盤。此乃境遇使然,無可奈何之事。
恰巧四十九天功德圓滿。善哉和尚弄錢本事真大,又把老和尚架弄出來,說是要傳戒。預先刻了傳單,外府州、縣,分頭叫人去貼。這個風聲一出,那些願意受戒的善男信女,果然不遠千里而來。此番善哉和尚卻是大開山門,定了規例:凡來受戒的,每人定要多少錢。要了錢還不算,還要叫這些人喫苦頭。一個個都跪在老和尚面前,拿些蘄艾,分爲九團或十二團,放在光郎頭上,用火點着;燒到後來,靠着頭皮,把他油都烤了出去,燒的吱吱的響。這人痛的愁眉苦臉,流淚滿面,嘴裏頭只是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敢說一聲痛。凡受過戒的都說:“燒到痛的時候,只要念‘阿彌陀佛’,佛菩薩自然會來救你的。就是要痛,也就不痛了。”又說道:“凡一個人入了道,七情六慾是不能免的。如今這一燒,可把他燒斷,永遠不想開葷,亦不想偷女人了。”如是者一個個頭上就同骨牌攢了眼的一樣,這地方永遠不生頭髮,其名又謂“燒香洞”。凡有香洞和尚,到那裏都好掛單,有飯喫,大家都肯佈施他;要說是沒有香洞,大家都叫他野和尚,可是沒有人理的。燒過香洞之後,還要進禪堂。禪堂裏的規矩是:坐一炷香,跪一炷香,輪流到九天九夜,一刻不得休歇,亦不準打盹睡覺。九天之後,方算圓滿。這九天裏頭,倘然錯了他一點規矩,另外有管他們的人,抗着又粗又長的板子,要在光郎頭上敲的。看起來真正苦惱,並不是修行,直截是受罪!
閒話少敘。單說此時這龍華寺受戒的人,只有僧衆,並無女人。善哉和尚會出主意,便出來同一班太太們說道:“諸位太太都是前世裏修行,所以這一輩子纔有這們大的福分;倘若這一輩子裏再修行修行,下一輩子還不曉得怎樣好哩!”一句話提醒了衆人,便問:“怎樣修行的好?”善哉和尚道:“阿彌陀佛!若要修行,也沒有別的,只要同我們出家人一樣,到大和尚跟前受個戒,等大和尚替你們起個法名。以後遇見寺裏做什麼功德,量力施布點,這就是修行了。”寶小姐道:“要剃頭髮不要?”善哉和尚道:“阿彌陀佛!我的姑奶奶,倘若要你們剃頭髮,豈不同姑子一樣?以後這們大的福分叫誰去享呢?小僧說的原是帶髮修行,只要一心扳依,都是一樣的。”寶小姐道:“既然如此,我亦來一分,修修來世也是好的。”又問:“要多少錢?”善哉和尚道:“隨緣樂助,亦要看各人的身分,姑奶奶大才斟酌罷了。”於是在座的各家太太聽見和尚說“隨緣樂助”,大家高興,就有一大半要受戒的。當時算寶小姐頂闊,送了大和尚三百塊洋錢,說是孝敬老師傅的贄敬;又拿出一百塊錢來齋僧,說是同衆位師兄結結緣的。和尚笑納之後,大和尚就替他起了一個法號,叫做妙善。其餘各位受戒的女太太們,從四元起碼,以至幾十元爲止。瞿太太亦送了十塊洋錢,隨同受戒。等到事完之後,和尚又備了幾桌素齋,請衆位受戒的女太太一同到來,以敘同門之禮。
瞿太太是有心巴結寶小姐的,如今藉此爲由,被他搭上了手,便爾趨前跟後,做出千奇百怪的樣子來奉承寶小姐。又時常到寶小姐公館裏去請安,送東送西,更不必說。有天寶小姐在一位姊妹家裏喫醉了酒,其日瞿太太也在座。瞿太太一見這樣,便過來替他捶背,替他裝煙,又親自攙扶他上轎,一直把寶小姐送回公館。這一夜瞿太太也沒有回家,就在寶小姐公館裏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寶小姐酒醒,很覺得過意不去。後來彼此熟了,見瞿太太常常如此,也就安之若素了。瞿太太的脾氣再要隨和沒有,連老媽的氣都肯受的。有些丫環問他要東西不必說,空着還要拿他說笑取樂。寶小姐見丫環們如此,他也和在裏頭拿瞿太太來開心。
有天亦是寶小姐醉後,瞿太太過來替他倒了一碗茶,接着又裝了幾袋水煙。寶小姐醉態可掬的,一手摟着瞿太太的頸項,說道:“我來世修修,修到有你這個女兒,我就開心死了!”瞿太太道:“我是巴而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兒,只怕夠不上。”寶小姐道:“別的都可以,倒是你是上了歲數的人,我只有這一點點年紀,那有你做我的女兒的道理。”瞿太太道:“姑奶奶說那裏話來!常言說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那一樁趕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就情願拜在膝下,常常伺候你老人家。”此時寶小姐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所以,聽了瞿太太的話,並不思量,便衝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磕個頭,叫我一聲‘娘’罷。以後我疼你。”一句話直把個瞿太太樂得要死,果真爬在地下替寶小姐磕了一個頭,叫了一聲“乾孃”。寶小姐趁着酒蓋了臉,便答應了一聲,見他磕頭,動也不動。
當日瞿太太伺候寶小姐睡覺之後,立刻趕回家中。此時他老爺瞿耐庵蒙戴世昌替他吹噓,已經委了清道局的差使。這天正領了薪水回來,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見回家,以爲一定是戴公館留下,今天不轉的了,豈知三更過後,忽聽打門聲急。開出門去一看,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太太。太太回家,不說別的,劈口便問:“薪水領到沒有:”瞿耐庵道:“恰恰今日領到。因爲太太未曾過目,所以不敢動用。”太太道:“好”。登時取了出來一看整整七十塊洋錢。太太便吩咐備燕菜酒席兩桌,下餘的備辦男女衣料四分,再配些別的禮物,一概明天候用。瞿耐庵是懼怕太太,一向奉命如神的,只得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次日一早,備辦停當。太太也早起梳洗。諸事齊備,便擡了酒席禮物,徑往戴公館而來。
這日寶小姐因爲昨夜酒醉,人甚睏乏,睡到十二點鐘方纔起身。人報瞿太太到來。只見瞿太太身穿補褂,腰繫紅裙;他老爺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頭上也插着一支四寸長的小花翎;扭扭捏捏走進宅門,後面兩個擡合擡着禮物酒席。寶小姐忘記昨夜醉後之事,見了甚爲詫異。見面之後,忙問所以。瞿太太笑而不言。但見他走到客堂,拿圈身椅兩把,居中一擺。跟來的人隨手把紅氈鋪下。瞿太太便說:“請你們大人。今日是寄女兒特地過來叩見乾爹、乾孃,是不用迴避的了。”此時戴世昌正躲在房中,聽了摸不着頭路,寶小姐也覺茫然。倒是旁邊的丫頭、老媽記着,便把昨夜之事說出。寶小姐道:“醉後之言,何足爲憑。我那裏好收瞿太太做乾女兒!真正把我折死了!”剛剛跨出房門,想要推讓,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裏還說:“既然乾爹不出來,朝上拜過亦是一樣的。”寶小姐連忙還禮,連說:“這裏那裏說起!……”瞿太太拜過之後,趕忙又把禮物獻上,說是兩分送給乾爹、乾孃,兩分連着一席酒,是託乾孃孝敬與幹外公、幹外婆的。寶小姐只是謙着不受。瞿太太那裏肯依,說:“昨夜已蒙乾孃收留,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臉擱在那裏去呢?”於是旁邊一衆丫頭、老媽都湊趣說:“今天瞿太太來拜乾孃,乃是出於一片至誠,太太倒是收了他的好,叫他心上快活。太太只要以後疼他就是了。”此時寶小姐無可如何,只得老老臉皮認了他做乾女兒。後來戴世昌也出來見過禮。寶小姐又把丫頭、老媽、底下人、廚子,統通叫了上來叩見瞿太太。大家亦改口叫他瞿姑奶奶。當時擺席喫酒。
等到飯後,寶小姐一想,自己總覺過意不去:“索性今天把他帶進制臺衙門,叫他認認幹外公、幹外婆,也可顯顯我的手面。”當下便把此意同瞿太太說知。瞿太太有何不願之理,登時滿口答應,又說:“於理應得去請安的。”於是寶小姐先打發老媽到制臺衙門裏去說明白,只說姑奶奶收了一個乾女兒,立刻進來叩見老爺同九姨太太,但是且慢說出人頭來。老媽去後,寶小姐帶着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轎而去。
一霎時到得湍制臺衙門,自然是一徑到九姨太上房裏。此時湍制臺聽了老媽的話,都曉得寶小姐收了一個乾女兒,大家以爲總是人家的小姐了。九姨太急忙預備見面禮。正鬧着,人報寶小姐回來了。大家立起身看時,都想看看這位小姐長得面貌如何。只見寶小姐走到頭裏,後面跟了一個臉上起皺紋的老婆婆,再細看看,頭髮也有幾根白了。大家見了詫異,還當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來的,然而來的只有他倆,並沒有第三個。因此大衆格外疑心。此時湍制臺亦正在房中,從玻璃窗內看見,也覺着奇怪。只聽得寶小姐在院子裏喊道:“乾媽,我同個人來給你瞧瞧。”一頭說,一頭走進上房,吩咐老媽把紅氈鋪地。寶小姐就拉了瞿太太一把,說道:“你就在這裏拜見外公、外婆罷。”大衆至此方纔明白,這同來的老婆婆就是他的乾女兒。但是他要收個乾女兒,爲什麼不收個年輕的,倒收個老太婆?真正叫人不明白。但是他如此一片至誠,九姨太只得出來同他謙了一回,受了他一禮,讓他坐下,彼此寒暄了一回。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禮物送上,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塊洋錢的見面錢。然後招呼開席,直喫到二更天,方纔盡歡而散。這天湍制臺雖未出來相見,但把他孝敬的禮物收下,也要算得賞臉的了。且說瞿太太這天因爲頭一天來,不便住下,約摸到了時候,便即起身告辭。九姨太還再三叮嚀,叫他空了只管進來,現在是自己一家人,用不着客氣的了。
此時瞿太太喜的心花都工。相別出來上轎,在轎子裏滿腹盤算,思量幾時再進來,又思量過天還得備席請請幹外婆,又想:“他們是闊,眼眶子是大的,請他們不能過於寒儉,須得稍爲體面些。”又想:“橫豎有今天干外婆送我的五十塊錢,‘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拿來應酬他。彼此要好了,少不得總要替我們老爺弄點事情。只要弄得一個好點差使,就有在裏頭了。”又想:‘這條門路全虧了善哉和尚;等到有了錢,須得到他寺裏大大的佈施些,以補報他這番美意。’正盤算間,不提防轎子落地,說是已經到了自己家的門口了。瞿太太定了一定神,方纔從轎子裏走出來。還沒有出轎門,忽然一個跟班的走上來回道:“太太,老爺不好了!今天出出小恭,跌斷了一隻腿了!”瞿太太聽了,不禁大喫一驚。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