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
話說瞿太太從院上回來,在轎子裏聽說老爺跌斷了一條腿,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問道:“怎麼好端端的會把腿跌斷了?是什麼時候跌斷的?”跟班回道:“今兒早上,老爺送過太太上轎之後,也就到了局子裏辦公事;但是今兒一天總是低着頭想心事,沒精打彩,沒有喫飯就回來的。恰恰進門,提着褲子要去解手。小的正走過,看見擺尿缸的地方原來潮溼,亦不曉得那一位在尿缸旁邊掉了一個錢在地下。老爺見了錢,彎着腰要去拾,不想怎樣一個不留心就滑倒了,弄得滿身是溺還在其次,只聽老爺‘啊唷’一聲,說是一條腿跌斷了。”瞿太太罵道:“混帳東西!地下掉了錢,你們不去拾,要叫老爺去拾!”跟班的道:“小的又沒瞧見錢,後來是老爺說了出來才曉得的。”瞿太太道:“跌壞了怎麼樣?請大夫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老爺跌倒之後,只顧啊唷的叫。他老人家的身坯來得又大,小的一個人怎麼拉得動他。好容易找了打雜的、廚子、轎伕,才把他老人家連擡帶扛的擡進上房牀上睡下。齊巧那個會說外國話的胡二老爺有事來拜會,一聽說是他老人家跌斷了腿,胡二老爺就急了,說道:“我們做官的人全靠着這兩條腿辦事,又要磕頭,又要請安,還要跑路。如今把他跌折了,豈不把喫飯的傢伙完了嗎!’到底胡二老爺關切,進去看過老爺之後,立刻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國大夫來瞧了一瞧。”瞿太太大驚道:“爲甚麼不請一個傷科看看?那外國大夫豈是我們請得起的?”跟班的道:“老爺亦何嘗不是如此說,所以一聽見胡二老爺說請外國大夫,可把他老人家急死了,說:‘我這分傢俬都交給他還不夠!我情願做個殘廢罷!’誰知胡二老爺硬作主,自己去把個外國大夫請了來。老爺一定不要看,胡二老爺捉住老爺的腿,一定要看。外國大夫看了一回,便說:‘治雖可治,將來走起路來,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胡二老爺道:‘好好好,只要能夠會走路,可以磕得頭,請得安,就做個瘸子也不打緊。’外國大夫道:‘倘若只要磕頭請安,那是我敢寫得包票的。’後來胡二老爺要他包醫,他要三十兩銀子。”瞿太太道:“老爺怎麼說?”跟班的道:“老爺急的什麼似的,暗底下拉了胡二老爺好幾把,朝着他搖頭,說是不要他包醫。胡二老爺沒法,方纔又打了兩句外國話,同着外國大夫走的。”
瞿太太一聽這話,方纔把一塊石頭落地。一面往上房裏走,一面又問:“可請個傷科來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請是請過一個走方郎中瞧過,亦要什麼十五塊錢包醫,老爺還嫌多。後來請了一個畫辰州符的來到家裏畫過一道符,一個錢沒花,亦沒見什麼功效。”太太道:“爲什麼不早送個信給我?”跟班的道:“小的趕到戴公館,說太太到了制臺衙門裏去了。太太,你想,制臺的衙門可是我們進得去的,所以小的也就回來了。”
辰州符:以符祝爲人治病,辰州(原湖南)人多傳此術。
正說着,太太已到上房,走進裏間一看,老爺正睡在牀上哼哼哩。太太把帳子梟開,望了一望,問了聲“怎麼好好的會把腿跌壞了”,又問:“現在痛的怎麼樣了?那個畫符的先生,他可包得你不做殘廢不能?”老爺正在痛得發暈,一聽太太的聲息,似乎明白了些,但回答得兩句道:“你回來了?今天幾乎拿我跌死!”說完了這兩句,仍舊哼哼不已。太太就在牀沿上坐下,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人!你要錢用,儘管告訴我,自然有地方弄給你,何犯着爲了一個錢跌斷一條腿呢!如果一個治不好,當真的不能磕頭請安起來,你這一輩子不就完了嗎!叫我這一輩子指望什麼呢!”說着,也就唬嗤唬嗤的哭起來了。
瞿耐庵道:“你別哭了。現在既已回來,該應怎麼找個大夫給我瞧瞧。”太太道:“外國大夫價錢大,無論如何,我們是請不起的,這個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們趕快把傷科獨眼龍王先生請了來,問他要多少錢,我給他。務必今夜裏請他來一趟!就是睡了覺也要來的!”跟班的去了一會,回來說道:“王先生說的:一過晚上十點鐘,就是拿八擡轎去擡他也不來的。有話明天時晨再講罷。”太太道:“這東西混帳!你去同他說,他再不來,我去叫制臺衙門裏的人押着他來,看他敢不來!”說着,就想坐轎子再回到制臺衙門裏去。還是瞿耐庵明白,連連搖手,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這一往回,要有多少時候?再等一會天就亮了。一會再去請他,他總要來的,何苦半夜裏吵到制臺衙門裏去。請了來請封仍舊一個錢不能少的。我多熬一會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話不錯,只得依他。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過了一會,太太忙叫人去請獨眼龍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說道:“先生纔起來,正看門診,總得門診看完了才得來呢。”瞿耐庵夫婦無法,只得靜等。
誰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點鐘敲過,王先生纔來。當時引進上房,先問:“是怎麼跌的?”瞿耐庵連忙伸出來給他看。王先生生來只有一隻眼,歪着頭,斜着眼,看了一會,說是:“骨頭跌錯了筍了,只要拿他扳過來就是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瞿太太在帳子後頭說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先生替他扳過來就是了。”王先生道:“如果是別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塊大洋,你們這裏,打個九折罷。”瞿太太把舌頭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麼比外國大夫還貴?”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這個價錢;要省錢,可以不必請我。你們要曉得:你們老爺這條腿是值錢的,不比尋常人的腿,不要磕頭,不要請安,可以隨隨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藥,裏頭有內託的藥。我這副藥。珍珠八寶,樣樣都全,但是這副藥本就得四十塊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藥,也費我半點鐘工夫,至少也得五塊洋錢。”瞿太太道:“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藥,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好得慢些。跌壞的雖是骨頭,那骨頭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這肉豈不是同死的一樣。將來一點點都要爛的;爛過之後,還得上藥,然後去腐生新。合算起來,化的錢只有比我多些,還要耽擱日子。你們划算得來,我就依着你做。我原是無可無不可的。”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塊錢總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頭的筍頭扳進。至於藥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幹外婆屋裏看見玻璃櫥裏擺着藥瓶,什麼跌打損傷藥、生肌散,樣樣都有,我只要去討點就是了,只怕還要比他的好些哩。”主意打定,便道:“好些的藥我們自己有,只要至制臺衙門裏去討來。現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準了就是了。”王先生一聽生意不成功,一來是心上不高興,二來也是他本事有限,當下不問青紅皁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準受傷的地方,用兩隻手下死力的一扳。只聽得牀上啊唷的一聲,瞿耐庵早已昏暈過去了。
瞿太太正在帳子後頭,一聽這個聲響,知道不妙,立刻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前面,忙問:“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梟開帳子一眼,只見老爺已經兩眼直翻,氣息全無,頭上汗珠子的黃豆大小。瞿太太一見這個樣子,曉得是被王先生扳壞了。又見王先生拿神子捲了兩卷,把條腿夾在夾肢窩裏,想用蠻勁再把這條腿扳過來。瞿太太發急道:“先生!你快鬆手罷!再弄下去,他的腿本來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論不定!如今的人還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說,一面又拿老爺掐人中,渾身的揉來揉去。幸虧歇了不多一會,瞿耐庵慢慢的回醒過來,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見老爺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鬆手,站在一旁,瞪着一隻眼睛在那裏呆望。好容易瞧着瞿老爺有了活氣,他又想上前去用勁。瞿太太連忙搖手道:“你快別來了!你再來來,我們老爺要送在你手裏了!叫門房裏趕緊替先生打發了馬錢,請先生回府罷。”王先生無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門房裏,替他發給了四百錢的馬錢。王先生不答應,一定要五塊洋錢,說:“我是你們請了來的,同你們太太講明白的,不下藥,單要五塊洋錢。現在是你們不要我治,並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錢可不能。”門房裏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請你治!老實同你說,你的本事一個錢不值!現在給你四百錢,已經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見門房裏人罵他,愈加不肯干休,賴在門房裏不肯去,說:“你們要壞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們拚命的!”門房裏人道:“這王八羔子不走,真個等做……”一面說,一面就伸出手來打了王先生兩拳。王先生氣急了,於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鬧的大了,上房裏都聽見了。瞿耐庵睡在牀上,說道:“這種人同他鬧什麼!給他兩個錢,叫他走罷。”瞿太太道:“你有錢你給他,我可是沒有這多錢。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臺衙門裏去一聲說,叫首縣押着他走!”一面說,一面自己走到外頭叫底下人趕他出去。正吵着,齊巧胡二老爺走來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連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爺便問:“吵的什麼事?”門房裏人說了。還是胡二老爺顧大局,走過來好勸歹勸,又在自己搭連袋裏摸了一塊洋錢給他,才肯走的。王先生臨走的時候還說:“今天若不是看你二老爺臉上,我一定同他拚一拚哩!”說完了這一句,方纔撣撣衣服,辭別胡二老爺出門。
胡二老爺跟了瞿家跟班的直入內室。瞿太太仍舊躲入牀後頭。胡二老爺當下便問:“大哥的腿怎麼樣了?可能好些?”瞿耐庵說不動話,只是搖頭。胡二老爺是瞿老爺的把兄弟,所以異常關切,便朝着跟班的說道:“外國大夫既不請,中國大夫又是如此,現在總得想個法子,找個妥當的人替他看看纔好,總不能聽其自然。照這樣子,幾時纔會好呢?我也曉得你們老爺光景,彼此至好,這二三十塊錢,就是我替他出也不打緊。”剛說到這裏,瞿太太一聽他肯出錢,便在牀背後接腔道:“難得二老爺如此關切,一回一回的好意!只要外國大夫包得好,就請二老爺同了他來就是了。”胡二老爺道:“這個外國大夫在外國學堂考過,是頂頂有名的,連這個都醫不好,還做什麼大夫。而且三十塊錢要的亦並不算多。”瞿太太道:“既然如此,就拜託費心了。”胡二老爺去不多時,果然同了外國大夫來,言明三十塊洋錢包醫,簽字爲憑。當下就由外國大夫替他推拿了半天,也沒下甚麼藥。畢竟外國大夫本事大,當天就好了許多。前後亦只看過三次,居然慢慢的能夠行動,亦沒有做瘸子。他夫婦二人自然歡喜不盡。不在話下。
單說瞿太太自從拜寶小姐做了乾孃之後,只有瞿耐庵腿痛的兩天沒有去,以後仍是天天去的。制臺衙門裏亦跟寶小姐去過兩次,九姨太亦請過他。雖不算十分親熱,在人家瞧着,已經是十二分大面子了。瞿太太便趁空先託寶小姐替他老爺謀事情,說道:“不瞞寄娘說,你女婿自從弄了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雖說得過幾個差使,無奈省裏花費大,所領的薪水連澆裹還不夠。現在官場的情形,只要有差使,無論大小,人家有事總要找到你,反不如沒有差使的好。現在你女婿就是吃了這個有差使的虧,所以空子越發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話,照這樣子再當上兩年,還要弄得精打光呢。現在只求你老人家疼我,你老人家不疼我,更叫我找誰呢!”
一番話說得寶小姐不由不大發慈悲,特地爲他到了制臺衙門一趟,先把這話告訴了九姨太。九姨太道:“你這話很可以自己同你乾爹說。”寶小姐道:“我託乾爹這點事情,不怕他不依;然而總得拜託乾孃替我敲敲邊鼓,來得快些。”九姨太太應允。寶小姐立即跑到內簽押房逼着湍制臺委瞿耐庵一個好缺。湍制臺起初不答應,說:“他是有差之人,很可敷衍。現在省城裏候補的人,熬上十幾年見不着一個紅點子的都有,叫他不要貪心不足。”寶小姐一見湍制臺不答應,登時撒嬌撒癡,因見簦押房裏無人,便一屁股坐在制臺身上,一手拉着制臺的耳朵,說:“乾爹!這件事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你不答應我,我還有什麼臉出去!”說着,便從懷裏掏出手帕子哭起來了。湍制臺被他纏不過,只得應允。寶小姐一直等他應允,方纔收淚,另外坐下。跟手九姨太亦走進來,又幫着他說了兩句“敲邊敲”的話。湍制臺自然是無可推卻,當面說定,次日見了藩臺,就叫他替瞿耐庵對付一個缺,然後寶小姐走的。
原來瞿耐庵老夫婦兩個,年紀均在四十七八,一直沒有養過兒子。瞧耐庵望子心切,每逢提起沒有兒子的話,總是長吁短嘆。心上想弄小,只是怕太太,不敢出口。太太也明曉得他的意思,自己不會生養,無奈醋心太重,凡事都可商量,只有娶姨太太這句話,一直不肯放鬆。每見老爺望子心切,他總在一旁寬慰,說什麼“得子遲早有命。命中註定有兒子,早晚總會養的。某家太太五十幾歲,一樣生產。咱們兩口子究竟還沒有趕上人家的年紀,要心急做什麼呢。”瞿耐庵被他駁過幾次,雖然面子上無可說得,然而心總不死。朋友們都曉得他有懼內的毛病,說起話來,總不免拿他取笑。起先瞿耐庵還要抵賴,後來曉得的人多了,瞿耐庵也就自己承認了。
有天一個朋友請他喫飯,同桌的都是愛嫖的人。有兩個創議,說席散之後,要過江到漢口去喫花酒,今天一夜不回來。於是同席的人都答應說去,獨有瞿大老爺不響。大家無非又拿他取笑,說他怕太太,恐怕回來要罰跪。此時瞿耐庵已經吃了幾杯酒,酒蓋着臉,忽然膽子壯了起來,就說了聲“我也同去”。衆人又問他:“你這話可當真?”瞿耐庵道:“怎麼不當真!我也不過讓他些,果然怕了他也好了,還做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衆人見他如此,都覺稀罕。當天果然同他到漢口去玩了一夜,第二天酒醒,不覺懊悔起來,怕太太生氣。回家之後,少不得造謠言,說局子裏有公事,又有外頭解來的強盜,臬臺因爲他老手,特地派他審問,足足審了一夜,所以一夜未回。太太信以爲真,以爲臬臺叫他問案乃是有面子的事情,非但不追究他,而且也甚歡喜,不過說了一句:“既然有公事,爲甚麼不差人送個信回來,省得家裏等門?而且夜裏天冷,也好差人送件衣服給你。”瞿耐庵一見太太如此體貼,連忙感謝不盡。
過了十天半個月,朋友們見他喫花酒沒有事,以後就常常有人請他。起先還辭過幾次,後來曉得太太受騙,便爾膽子漸漸的大了起來,也就時常跟着朋友們走動走動了。他雖然是有家小的人,但是積威之下,只有懼怕的心,沒有歡樂的心;忽然一天到得堂子裏面,打情罵俏,骨軟筋酥,真同初世爲人一般,其快樂可想而知。這時候漢口有個做窯姐的,名字叫做愛珠,姿色甚是平常,生意也不興旺。自從那日瞿耐庵破例跟着朋友喫花酒,因爲他沒有局帶,有個朋友就把愛珠薦給與他。愛珠生意本來清淡,好容易弄到這個孤老,豈有不巴結之理。當夜喫完了酒,其時已經不早,愛珠屢次三番要留瞿老爺住在他那裏。無奈瞿老爺一來怕有玷官箴,二來怕“河東獅吼”,足足坐了一夜。愛珠也就陪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過江回省,見了太太,胡造一派謠言,搪塞過去。這便是第一次破戒。這次住雖未住,然而瞿老爺心上感念愛珠相待之情,已覺得是世界上有一無二了。
孤老:嫖客。
後來瞿老爺時常跟着朋友們過江閒逛。人家請他喫酒,愛珠少不得也要敲他喫酒,朋友們也要他復東道。推來推去,無可推卻。使有一天,趁太太到戴公館寶小姐那裏請安,午飯之後,跟班的回來說:“太太跟着戴太太到了制臺衙門裏去,留住了喫晚飯,今天恐怕不得回來,叫小的回來拿衣服。”瞿耐庵一聽大喜,曉得太太是在戴公館、制臺衙門常常住的,今天決計不回,便趁這個空,偷偷開了箱子,換了一身的新衣服。齊巧這天早上領的薪水尚未交帳,便包了二十塊錢溜過江去,到得愛珠那裏。一班好玩的朋友是天天在漢口的,自然一招就到。這天瞿老爺居然擺了一臺酒,自己坐了主位。愛珠坐在身旁,不時還同他咬耳朵說話。直把個瞿老爺樂得手舞足蹈,比起候補老爺忽蒙掛牌署缺,接任之後第一次升堂理事,其開心也不過如此。
這天愛珠又留他。他曉得今天太太是不回家了,便爾一口答應。這一夜,他倆要好,自不必說。愛珠在枕頭上訴說他本是好人家女兒,父母因爲沒有錢用,所以纔拿他賣到窯子裏來。”誰知竟是個火坑!老鴇的氣也受夠了!實實在在一天住不下去!你老爺倘若有心救我,就求你救到底!我只要出得此門,就是做丫頭亦是情願的!”說完了這兩句,不住的唬嗤唬嗤的哭。瞿耐庵聽了傷心,也幫着掉眼淚。後來愛珠再三問他:“你老爺的意思到底怎麼樣……”瞿耐庵一時也回答不出;一來是愛他,二來又是可憐他,滿心滿意,想要弄他。但是一樣:太太是著名的潑辣貨,這事萬萬商量不通的。倘若瞞着他做了,將來這饑荒一定不少。因此便把念頭冷了下來。禁不住愛珠一隻手偎住他的脖子,一面又臉對臉的說道:“瞿老爺,你好狠心!我如此的求你,你都不肯可憐可憐我!你放心!我來的時候,老鴇只出二百五十塊洋錢;你如今潑出再多一半,有了五百塊,也儘夠使的了。”瞿老爺一聽五百塊錢,不禁心上又畢拍一跳,思量:“我那裏弄這五百塊洋錢呢!”當時便楞住無語,然而心上又實實舍他不得,只說:“等明天商量起來再看”,也沒有回絕他。到了次日,約摸太太尚不會回家,恰巧有位朋友在別的窯子里約他喫酒打牌,因此也沒有過江回省。這天愛珠又頂住他問過幾次。瞿耐庵也巴不得討他,但是苦於太太不準,二來亦是款項難籌,一時無從答應。
齊巧這天請他喫酒的這位朋友,姓笪,號玄洞,是湖北著名有錢的人。論起他的錢來,也不是自己賺的,是他老人家做武官,打“長毛”,在軍營裏得來的。這兩年他老人家過世了,他自己尚在服中,就出來爛嫖爛賭,無論什麼朋友都肯結交,一齊拉了來喫酒。不過他天生就的另外一種脾氣,是:朋友遇有急難,問他借錢,他是是一毛不拔的;倘若是在窯子裏替婊子贖身,或者在賭檯上人家借做賭本,他卻整百整千的借給人家,從來沒有回頭過。因此湖北官、幕兩途,凡是好玩的人都肯同他交結。他並且很高興藉着官場勢力欺壓欺壓那些烏龜王八開窯子的。
瞿耐庵曉得他這個脾氣。齊巧這天正是他請喫酒,不覺打動念頭,想好了主意,先走到笪玄洞相好家裏,問“笪老爺來了沒有?”窯子里人回稱:“笪老爺剛起身,在屋裏喫大煙呢。”瞿耐庵掀簾進去。笪玄洞立即起身相迎,劈口便問:“今兒晚上奉請條子接到了沒有?”瞿耐庵忙稱:“一定過來奉陪。”當下言來中語去,扳談了半天。瞿耐庵思思索索,想要說又不好直說。楞了好幾次,才走到笪玄洞身旁,附耳說了一句道:“有件事要同老哥商量。”笪玄洞見他來時,早已一手拿着煙燈坐焉洗耳恭聽,聽說有事商量,便正顏厲色的問他:“有什麼事情?”瞿耐庵又扭扭捏捏的半天,把臉漲的緋紅,說道:“不爲別的,就是愛珠的事情。”笪玄洞道:“可是你要娶他?”瞿耐庵道:“老哥真真是明鑑萬里!怎麼一猜就猜着了!”說着,便把愛珠要跟他的話一五一十說了,又說:“別的都好商量,單是身價要五百塊洋錢這件事頂煩難,一時往那裏去湊!所以來同老哥斟酌斟酌。”笪玄洞道:“身價倒是小事。你是曉得我的脾氣的:無論什麼好朋友,就是親戚本家,他老子娘死了,沒有棺材睡,跪在地下問我借錢告幫,這個錢我是向來不借的:倘然有人家要討小,或是賭錢輸了,這個錢我最肯幫忙的。不過你老嫂子答應不答應?不要將來我們旁邊人都弄得沒趣!”瞿耐庵又把臉一紅道:“這個……”笪玄洞道:“這個怎麼樣?”瞿耐庵道:“等我再去斟酌斟酌看。”笪玄洞道:“斟酌好了,快約我個信。我的錢是現成的。”
瞿耐庵仍回到愛珠屋裏,拿兩隻眼睛瞧着愛珠,一聲不響,呆坐了半天。愛珠又問他:“事情怎麼樣?”瞿耐庵看了半天,實在捨不得,一時色膽包天,只說得一句道:“依你辦就是了,有什麼怎麼樣!”愛珠便催他立刻叫了老鴇來在當面商量。老鴇來了,瞿耐庵吱吱了半天,臉漲紅了,還是說不清楚。幸虧愛珠自己爽爽快快的說了。老鴇先討他八百,後來磨來磨去,磨到五百五。愛珠問:“瞿老爺,怎麼樣?”瞿老爺道:“五百塊錢是有的,多了我沒處去借。”老鴇道:“瞿大老爺大福大量,何在乎這五十塊錢!”愛珠也生了氣說:“瞿老爺!爲了五十塊錢,不肯救我麼?”說着就哭。瞿耐庵沒有法子,又去找笪玄洞。笪玄洞就一口答應代借五百五十塊,又說:“娶了過來,你老哥總得另外打公館。這裏洋街上西頭有我一處房子空着,你不妨就般了去先住起來。”又道:“正價雖有,零星開銷也不能省的,我討小討慣的了,還有什麼不曉得的。索性成全你倒底罷:五百五的正價,算是借項,如今再多送你兩百塊錢,就算是我的賀儀,我也不另外送了。”於是瞿耐庵感激不盡。當天就去看房子,租傢伙,諸事停當,然後到窯子裏同老鴇交清楚,連夜一頂小轎把愛珠接了出來。
這天瞿耐庵一心只有新討的小老婆在心上,潑出膽子來做,早把太太丟在九霄雲外了。這一夜又沒有過江。第二天晚上,特地叫了兩席酒請請衆位朋友。自然是笪玄洞首坐。席面上大家又叫局豁拳,盡情取樂。等到席散,又有十二點半了。接連瞿耐庵三夜沒有回省。他太太跟着寶小姐在制臺衙門裏,恰恰亦住了三夜。
第四天太太回來,問起老爺。家人不便直回,說:“老爺在局裏辦公事,三天三夜沒有回來。”太太大動疑心,說:“他這個差使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整日整夜辦不完?就是上司有什麼公事交代他辦,亦何至於連着回家睡覺的工夫都沒有了?這話我不相信!”立刻吩咐跟班:“趕快到局子裏看看老爺到底在那裏不在!”跟班心上是明白的,出來打了一個轉身,回來告訴太太說:“老爺正在局子裏忙着呢。”瞿太太是何等樣人,眼睛比鏡子還亮,早看出這跟班說的是假話,便說:“是了,替我打轎子。”跟班的只得依他。等到上了轎,請示到那裏。瞿太太說:“到局子裏看老爺去。”一句話把跟班的嚇急了,只好硬硬頭皮,跟到那裏再說。
當時一羣人跟着太太的轎子一直走到局子裏。誰知局子裏聲息全無,一個鬼影子也沒有。瞿太太見了把門的,劈口就問:“瞿大老爺今天來過沒有?”把門的回道:“大老爺有四天不到這裏來了。”瞿太太回頭瞧着跟班的哼哼兩聲,嚇得跟班臉色都變了。瞿太太下轎問明白了,走到老爺素來辦公事的一間屋子裏坐下。那個跟班連忙拿雞毛撣子撣桌子上的灰塵,又忙着替太太獻茶。瞿太太道:“用不着你忙!我有話問你!”跟班的拉長了嗓子,一疊連聲的答應“者,者”,手裏還是不住的做他的事情。瞿太太看着格外生氣,又厲聲罵道:“混帳王八蛋!你說老爺在局子裏,如今到那裏去了?你替我把老爺找出來!找不出來問你要!”那個跟班的還只顧答應“者,者”,站在底下,拿兩隻眼睛相着鼻子,一句別的話也沒有。太太氣極了,一迭連聲的拍桌子罵王八蛋,叫他還出老爺來。
其時同來的還有一個是本在公館廚房裏做打雜的,現在亦升作二爺了。這人姓胡,名福,最愛挑唆是非,說人壞話。瞿太太歡喜他。外頭有什麼事,都是他聽了來說,賽如耳報神一般,所以纔會提升到二爺。瞿太太到局子裏下轎,他早已跑到別屋子裏向別人家的二爺探問詳細,知道老爺這兩天同了朋友出城過江到漢口窯子裏玩耍,戀着不回來。他得到這信息,又如趕頭報似的,趕過來到上瞿太太跟前,彎着腰,蠍蠍螫螫的,將此情由全般托出。他說話說得旁人都不聽見,只見瞿太太面孔氣得鐵青,四肢厥冷,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後來想了半天,這事情非得自己親身過江到漢口,決不能掃穴擒渠。當時又問胡福:“老爺在漢口什麼人家住夜?”胡福道:“出去問過衆人,都說不曉得,橫豎到了漢口總打聽得出的。”瞿太太無奈,遂命:“打轎!你們都跟着我到漢口去!”衆人只得答應着。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