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四回

白簡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卻說黃道臺喫過了晚飯,又過了癮,一壁換衣服,一壁咳聲嘆氣。扎扮停當,出來上轎,仍舊是紅傘頂馬,燈籠火把而去。到得院上,一個人踱進了司、道官廳。胡巡捕聽說他來,因爲一向要好的,趕忙進去請了安,說:“護院正會客哩,等等再上去回。大人喫過飯了沒有?”黃道臺說:“偏過了。老哥,你這稱呼要改的了,兄弟是降調人員,不同老哥一樣嗎?”說着,就要拉胡巡捕坐下談天。胡巡捕也半推半就的坐了。說不到兩三句話,便說:“卑職要上去瞧瞧看,客人去了,好進去回。”黃道臺又說了一聲“費心”。胡巡捕去不多時,就來相請。黃道臺把馬蹄袖放了下來,又拿手整一整帽子,跟了進去。護院已經迎出來了。


白簡:彈劾的奏摺。


一到屋裏,黃道臺請了一個安,跟手跪下磕了一個頭,又請了一個安,說:“叩謝大人爲職道事情操心。”歸坐之後,接着就說:“職道沒有福氣伺候大人。將來還求大人栽培,職道爲牛爲馬也情願的。”護院道:“真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制臺的電報說雖如此說,摺子還沒有出去。昨日胡巡捕回來,講老哥有位令親在幕府裏,爲甚麼不託他想法子去挽回挽回?”黃道臺道:“雖是職道的親戚在裏頭,怕的是制軍面前不大好說話。總求大人替職道想個法子,疏通疏通。職道也不敢望別的好處,但求保全聲名,即就感戴大人的恩典已經不淺。”說着,又離座請了一個安。護院道:“我今天就打個電報去。但是令親那裏,你也應該復他一電,把底子搜一搜清,到底是怎麼一件事。”黃道臺道:“不用問得。”一面說,一面把嘴湊在護院耳朵跟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方纔高聲言道:“少不得總求大人的栽培。”護院聽了他話,皺了一回眉頭說:“老哥當初這件事,實在你自己大意了些,沒有安排得好,所以出了這個岔子。”黃道臺答應了一聲“是”。護院又着實寬慰他幾句,叫他在公館裏等信:“我這裏立刻打電報去,少不得要替你想法子的。”然後端茶送客。黃道臺辭了出來,胡巡捕趕上說:“護院已經答應替大人想法子,看起來這事一定不要緊,等到一有喜信,卑職就立刻過來。”黃道臺連說:“費心!……”又謙遜了一回,然後上轎而去。


一霎回到公館,他老人家的氣色便不像前頭的呆滯了。下轎之後,也不回上房,直到大廳坐下,叫請師爺來,告訴他緣故,叫他擬電報,按照護院的話,就託王仲荃替他查明據實電覆。師爺說:“這個電報字太多,若是送到電報局裏去,單單加一的譯費就得好幾角,不如我們費點事,翻好了送去。”黃道臺點頭稱“是”。師爺便取過那本“華洋曆本”來,查着“電報新編”一門,一個一個的碼子寫了出來,打發二爺送去。黃道臺方纔回到上房,脫去衣服,同太太談論護院的恩典。太太也着實感激,說:“等到我們有了好處,怎麼補報補報他方好。”當下安寢無話。


且說戴升看見老爺打電報,等到老爺進去,他便進來問過師爺,方纔知道底細。師爺說:“這事護院很肯幫忙,看來還有得挽回。”戴升鼻子裏哼的冷笑一聲,說:“等着罷!我是早把鋪蓋卷好等着的了,想想做官的人也真是作孽,你瞧他前天升了官一個樣子,今兒參掉官又是一個樣子。不比我們當家人的,辭了東家,還有西家,一樣喫他媽的飯,做官的可只有一個皇帝,逃不到那裏去的。你說護院肯幫忙,護院就要回任的,未見得制臺就聽他的話。以後的事情瞧罷咧!能夠不要我們捲鋪蓋,那是最好沒有。”一頭說着,一頭笑着出去。師爺也不同他多舌,各自歸房不題。


且說黃道臺在公館裏一等等了三天,不見院上有人來送信,把他急的真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走出走進,坐立不安。真正說也不信:官場的勢利,竟比龍虎山上張真人的符還靈。從前黃道臺才過班的時候,那一天不是車馬盈門,還有多少人要見不得見;到了如今,竟其鬼也沒有一個,便是受過他的是拔,新委支應局收支委員的錢典史,也是絕跡不到,並且連戴升門房裏,亦有四五天沒有他的影子了。黃道臺此事卻不在意。但是胡巡捕素來最要好、最關切的人,他今不來,可見事情不妙。到了第四天飯後,他老人家已經死心塌地,絕了念頭。一等等到天黑,忽見戴升高高興興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院上傳見,這封信是文巡捕胡老爺送來的。大約南京的事情有了好消息,所以院上傳見。”黃道臺連忙取過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敬稟者:竊卑職頃奉撫憲面諭,刻接制憲電稱,所事尚未出奏,已委郭道查辦,定可轉圜。囑請憲駕即速到院。肅此謹稟。恭叩大人福安。伏乞垂鑑。卑職爾調謹稟。


黃道臺尚未看完,便說:“這件事情,仲荃太胡鬧了。現在影子都沒有,怎麼就打那麼一個電報呢?真正荒唐!”一手拿着信,一頭嚷着,趕到上房告訴太太去了。大家聽着,自然歡喜。他便立刻換衣服,坐轎子上院。到了官廳裏,胡巡捕先來請安。此番黃道臺的架子比不得那天晚上了,便站着同他講話,不讓他坐。胡巡捕也不敢坐。黃道臺道:“天下那裏有這樣荒唐人!想我們舍親憑空來這們一個電報!現在委了郭觀察查辦,那事就好說了。”說着,胡巡捕進去回過出來請見。黃道臺此番進去,卻換了禮節,仍舊照着他們司、道的規矩,見面只打一恭,不像那天晚上,疊二連三的請安了。護院告訴他:“那天吾兄去後,兄弟就打了一個電報給江寧藩臺,因爲他也是兄弟的相好,託他替吾兄想個法子。剛纔接到他的回電,老兄請看。”一面說,一面把電報拿了出來給黃道臺看。只見上面寫的是:“江電謹悉。黃道事折已繕就。遵諭代達,帥怒稍霽,飭郭道確查覈辦。本司某虞電。”黃道臺看完,便重新謝過護院,說了些感激的話,辭了出來。


回到公館,也不曉得甚麼人給的信,所有局裏的、營務上的那些委員,一個個都在公館裏等着請安。黃道臺會了幾個,其餘一概道乏,大家回去。只有錢典史一直落了門房,同戴升商量,託他替回,就說:“這兩日知道大人心上不舒服,不敢驚動,所以太太生日,送的戲也沒有唱。現在是沒有事的了。況且我又是受過栽培的人,比別人不同,應該領個頭,邀集兩下里的同事、同寅,前來補祝。老哥,你看就是明天如何?煩你就替我先上去回一聲。”戴升道:“兄弟別客氣罷!前兩天我們這裏真冷清,望你來談談,你也不來。這一會子又來鬧這個了。”錢典史把臉一紅道:“我不是不來,怕的是碰在他老人家不高興頭上,怪不好意思的。現在這樣,也是我們的一點孝心,是不好少的。”戴升道:“我知道了。你彆着忙,少不得說定日子就給你信的。”原來錢典史自從那一天同戴升私語之後,第二天便奉到支應局的札子,派他做了收支委員。一切謝委到差,都是照例公事,不必細贅。凡是做書,敘一樁事情,有明點,有暗點,有補點。此番錢典史得差,乃是暗點兼補點法,看官不可不知。


閒話休題。且說是日錢典史去後,戴升一想這話不錯,立刻就到上房,不說錢典史的主意,竟其算他自己的意思,說道:“前天太太生日,家人們本來要替太太祝壽的,偏偏來了這們一個電報,鬧了這幾天。家人連飯也幾天沒有喫,夜間也睡不着覺,心裏想,好容易跟得一個主人,總要望主人轟轟烈烈的,升官發財方好。況且老爺官聲,統江西第一,算來決計不會出岔子的。前幾天家人同夥當中,還有幾個一天到晚垂頭喪氣,想着要求某老爺、某老爺外頭薦事情,公館裏的事情都不肯做。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真把家人家恨的了不得!”黃道臺道:“這些沒良心的王八蛋,還好用嗎?是那一個?立刻趕掉他!”戴升道:“名字也不用說了。常言大人不記小人過,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將來總沒有好日子,等着瞧罷。”當下太太也幫着勸解一番,黃道臺方始無言,然後講到看日子補祝壽,局裏頭是錢太爺領頭,還要照上回說的一樣辦。黃道臺應允了。就看定日子,後天爲始。戴升出來,就去通知了錢典史。仍舊是衆家人頭一天暖壽,局裏第二天,營務處第三天,捱排下去。打條子給縣裏,請他知會學裏老師去封戲班子的箱。不上半天,仍舊上回那個掌班的押着戲箱來到公館。先見門政大爺戴大爺,請過安。那掌班的說:“我的大太爺!上回唱過不結了嗎!害的咱東也找人,西也找人,爲的是大人差事,賺錢事小,總要佔個面子。那裏知道半天裏一個雷,說不唱了。我大太爺!那真啃死小人了!足足賠了一百二十四吊,就是剩了條褲子沒有進當!幸虧好,今兒還是咱的差使,賞咱們個面子,咱恨不得竭力報效。大太爺你想,咱班子裏一個老生,一個花臉,一個小生,一個衫子,都是刮刮叫,超等第一名的角色:老生叫賽菊仙,花臉叫賽秀山,小生叫賽素雲,衫子叫賽雲。”戴升道:“怎麼全是‘賽’?只怕賽不過罷!”掌班的發急道:“這原是江西有名的‘四賽’,誰不知道。等到開了臺,大太爺聽過,就知道咱不是說的瞎話。”戴升道:“唱的好,沒有話說;唱的不好,送到縣裏,賞你三百板子一面枷。”掌班的道:“唱的不好,也有你大太爺包涵,唱的好了,更不用說,只你大太爺一句話,多不敢想,把大人庫裏的元寶賞咱兩個,補補上回的數,那就是大太爺栽培小人了。”戴升道:“他有銀子在他手裏,我想賞你,他不肯,亦是沒在法想。”掌班的道:“大太爺你別瞞我,誰不知道支應局的戴大太爺,大人跟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只要你老吩咐就是了,不要說一個元寶,就是上千上萬的,也盡着你拿。”戴升道:“那倒好了。我有這些銀子,也不在這裏當門口了。”正說着話,可巧上頭來叫戴升,就此把話打斷。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轉瞬間,便到了暖壽的那一天。班子裏規矩,兩點鐘就要開鑼,黃道臺因爲此事,上院請了三天假,在公館裏喫過午飯,就同看太太出來坐在大廳上聽戲。還有姨太太、小姐,一個個都打扮着像花蝴蝶似的,一同陪着瞧戲。


黃道臺還有一個少爺,今年只得十三歲,是姨太太養的。因爲太太沒有兒子,卻拿他愛如珍寶,把這位少爺脾氣慣的比誰還要利害。他說要天上日頭,就得有人拿梯子纔好;不然,他那牛性一發,十個老爺也強他不過。這天唱戲,他一早就鑽在戲房裏,戴着鬍子,盡着在那裏使槍耍棒。班子里人爲的是少爺,也不敢多講。後來倒是一個唱小丑的看不過,說了一句:“我的少爺,我們在這裏唱戲,你老倒在這裏做清客串了。”少爺聽了不懂。跟少爺的二爺聽了這話,就朝着那個唱小丑的眉毛一豎,說他糟蹋少爺,一定要上去回。唱小丑的不服,兩個人就對打起來。掌班的看不過,過來把那個唱小丑的吆喝下來,又過來替二爺賠不是,勸他同少爺廳上去瞧戲,戲房裏人多口雜,得罪了少爺可不是玩的。那二爺方纔同了少爺出來。少爺始終,偷了人家一掛鬍子,藏在袖子裏。掌班的查着了,也不敢問。


少停天黑,臺上停鑼預備上壽。老爺、太太一齊進去,扎扮出來。老爺穿的是朝珠補褂,太太穿的是紅裙披風。雙雙站立廳前,同受衆人行禮。起先是自己家裏的人,接着方是戴升領着閤府秀人。那戴升頭戴紅櫻大帽,身穿元青外套。其餘的也有着馬褂的,也有隻穿一件長袍的,一齊朝上磕頭,老爺站在上面,也還了一個輯。太太也福了一福。衆家人叩頭起來,便是衆位師爺行禮。太太迴避,單是黃道臺出來讓了一回。大家散去。接着合省官員,從知府以下的,都來上手本。黃道臺吩咐一概擋駕。獨有錢典史,也不管廳上有人沒人,身穿彩畫蟒袍,頭戴五品獎札,走到居中,跪下磕了三個頭,起來請過安,又要找太太當面叩見、叩祝。太太見他進來的時候,早已走開了。黃道臺又同他客氣一回,讓他在這裏看戲。他說:“卑職不比別人,應得在這裏伺候的。”諸事停當,方纔坐席開鑼,重跳加官,捱排點戲,直鬧到十二點半鐘方始停當。


卻說這一天送禮的人倒也不少,無非這酒、燭、糕桃、幛屏之類居多,全是戴升一個人專管此事。某人送的某物,開發力錢多少,一一登帳記清。戴升還問人家要門包,也有兩吊的,也有一吊的,真正是細大不捐,積少成多,合算起來也着實不少。還有些候補老爺們,知道黃道臺同護院要好,說得動話,便藉此爲由,也有送一百兩的,也有送五十兩的,也有送衣料、金器的。那門包更不用說了。凡送現銀子及衣料、金器的,因爲太太吩咐過,一概立時交進;其餘晚上停鑼之後交帳,太太要親自點過,方纔安寢。


轉瞬之間,已過三天,黃道臺上院銷假。又過了幾天,幾來拜壽的同寅地方,一處處都要去謝步。暗中又託人到郭道臺那裏打點,送了一萬銀子。郭道臺就替他洗刷清楚,說了些“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話頭,稟覆了制臺。那制臺也因得了護院的信,替他求情,面子難卻,遂把這事放下不題。且說黃道臺仍舊當他的差使。因爲護院相信他,甚麼牙釐局的老總、保甲局的老總、洋務局的老總,統通都委了他,真正是錦上添花,通省再找不出第二個。無奈實缺巡撫已經請訓南下,不日就要到任。別人還好,獨有那位藩臺大人,是鹽法道署的,他這人生平頂愛的是錢。自從署任以來,怕人說他的閒話,還不敢公然出賣差缺。今因聽得新撫臺不久就要接任,他指日也要回任,這藩臺是不能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他的幕友、官親,四下裏替他招攬買賣:其中以一千元起碼,只能委箇中等差使,頂好的缺,總得頭二萬銀子。誰有銀子誰做,卻是公平交易,絲毫沒有偏枯。有的沒有現錢,就是出張到任後的期票,這位大人也收。但是碰着一個現惠的,這出期票的也要退後了。


牙釐局:掌管厘金稅收。


保甲局:掌管保甲治安。


閒話休題。且說這位藩臺大人,自從改定章程,劃一不二,卻是“臣門如市”,生涯十分茂盛。內中便有一個知縣看中一個缺,一心想要,便走了藩臺兄弟的門路,情願報效八千銀子。藩臺應允,立時三面成交。正要掛出牌去,忽然院上傳見,趕忙打轎上院。護院接見之下,原來不爲別事,爲的是胡巡捕當了半年的差,很獻殷勤,現在護院不久就要交卸,意思想給他一個美缺,無非是調劑他的意思。不料護院指名所要的那個缺,就是這位藩臺大人八千兩頭出賣的那個缺。護院話已出口,藩臺心下好不躊躇。心想:“缺是多得很。若是別一個還好,偏偏這個昨天才許了人家,而且是現銀交易。初意以爲詳院掛牌,其權仍舊在我,不料護院也看中是這個缺,叫我怎麼回頭人家呢。”轉念一想:“橫豎他不久就要回任的,司、道平行,他也與我一樣。他要照應人,何不等他回任之後,他愛拿那個缺給誰,也不管我事,何必這時候來搶我的衣食飯碗呢。然而又不便直言回覆。不如另外給他個缺,敷衍過去。”主意打定,便迴護院道:“大人所說的這個缺,一來離省較遠,二來缺分聽說也徒有虛名,毫無實在。胡令當差勤奮,又是大人的吩咐,等司裏回去,再對付一個好點的缺調劑他。今天晚上就來稟覆。至於大人所說的這個缺,現在有應署人員,司裏回去也就掛牌出去。”護院道:“通省的缺,依我看,這個也上等的了,難道還不算好?”藩臺道:“缺縱然好,也要看民情如何。那地方民情不好,事情不大好辦。等司裏對付一個民情好點的地方,也不負大人栽培他這一番盛意。”


原來這藩臺賣缺,護院已有風聞,大約這個缺已經成交的了。心上原想定要同他爭一爭;既而一想,我又不久就要回任的,何苦做此冤家。他既說得如此要好,且看他拿甚麼好地方來給我。遂即點頭應允,說了聲“某翁費心”,藩臺方始辭別回去。一霎時回到本衙,喫過了飯,正在簽押房裏過癮。只見他兄弟三大人走進房間,叫了一聲“哥”。藩臺問他:“甚麼事?”三大人說:“昨天九江府出缺。今天一早,票號裏一個朋友接到他那裏的首縣一個電報,託號裏替他墊送二千銀子,求委這首縣代理一兩個月。這個缺也有限,不過是面子上好看些的意思。”藩臺道:“九江府也沒有聽見長病,怎麼就會死?”三大人道:“現在只曉得是出缺,論不定是病死,是丁憂,電報上沒有寫明。”藩臺道:“首縣代理知府,原是常有的事。但是一個知府只值兩吊銀子,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生意不好做的這們濫!”三大人說:“我的哥呀!現在不是時候了!新撫臺一接印,護院回了任,我們也跟着回任,還不趁撈得一個是一個?”藩臺道:“一個知府總不止這個數。要是知府止賣二千,那些州、縣豈不更差了一級呢?”三大人道:“缺分有高低,要看貨討價,這代理不過兩三個月的事情。”藩臺道:“代理就不要掛牌嗎?”三大人道:“牌是自然要掛的。”藩臺道:“要掛這張牌,至少叫他拿五千現銀子。代理雖不過兩三個月,現在離着收灌的時候也不遠了,這一接印,一分到任規、一分漕規,再做一個壽,論不定新任過了年出京,再收一分年禮,至少要弄萬把銀子。現在叫他拿出一半,並不爲過。況且這萬把銀子都是面子上的錢。若是手長些,弄上一底一面,誰能管他呢。”


丁憂:官員父母死後,須守喪三年,才能復職。


三大人見他哥這們一說,心上自己轉念頭,說:“哥的話並不錯。”便對他哥道:“既然如此,等我去找票號裏那個朋友,叫他今天就打個電報去回他,說五千銀子一個不能少。是不是,叫他當天電覆。有個缺在這裏,還怕魚兒不上鉤。況且省裏的候補知府多得很哩。”藩臺道:“是呀。你就立刻去找那個朋友,好歹叫他給一個回信。他不要,還有別人呢。”原來這位署藩臺姓的是何,他有個綽號,叫做荷包。這位三大人也有一個綽號,叫做三荷包。還有人說,他這個荷包是個無底的,有多少,裝多少,是不會漏掉的。


且說這三荷包辭了他哥出來,也不及坐轎,便叫小跟班的打了燈籠,一直走到司前一爿匯票號裏,找到檔手的倪二先生,就是拿電報來同他商量的那個朋友。這倪二先生,有名的爛好人,大家都叫他泥菩薩。他這人專門替人家拉皮條,溜鉤子。有藩臺在鹽道任上,三荷包帳房,一直同他來往。及至署了藩臺,賣買更好,進出的多,他來的更比前殷勤。通藩司衙收漕:徵收錢糧。漕,就是水運,由水運的糧食爲漕運。門,上上下下,以及把門的三小子,沒一個不認得泥菩薩;就是衙門裏的狗,見了他面善,要咬也就不咬了。三荷包進了他的店,一疊連聲的喊“泥菩薩”。泥菩薩聽見,便知是早上那件事情的迴音來了,趕忙出來接了進去。見面之後,泥菩薩便問:“那事怎麼樣了?”三荷包道:“你這人,人人都叫你‘菩薩’,我看你比強盜還利害。我們自家人,你好意思給我當上?”


倪二先生髮急道:“這從那兒說起!我是甚麼東西,敢給三大人當上?”三荷包道:“說句頑話,也值急得這們樣?”倪二先生道:“我的三大人!你可知道,我是泥做的,禁不起嚇,一嚇就要嚇化了的。”說着,兩個人又哈哈的笑了。笑過之後,三荷包便一五一十的,把他哥的話告訴了倪二先生。倪二先生道:“我說句不知輕重的話,不怕你三大人招怪,現在新撫臺指日到任,今兄大人不日就要回任的,現在樂得撈一個是一個。前途出到二千,據我看,也是個分上了。如今叫他多,也多不到那裏,反怕事情要弄僵。我勸三大人,還是回去勸勸令兄大人,便宜他這一遭。有我做中人,將來少不得要找補的。”三荷包道:“我休嘗不是這樣說。無奈我們大先生一定要扳個價,叫我怎麼樣呢。”倪二先生道:“事已到此,不添不成功。這裏頭有二八扣,現在我情願白效勞,就把這四百兩也報效了令兄大人。這總說得過了。”三荷包道:“他的有了,你的不要了,我呢……就是你,也沒有白效勞的。”倪二先生道:“二千之外,我早替三大人想好了,還用吩咐嗎。”


三荷包把身子湊前一步,低聲問道:“多少呢?”倪二先生道:“加二。”三荷包道:“泥菩薩,你是知道我的用度大的,這一點點怎麼夠呢!我們大先生那裏,二千答應下來答應不下來,盡着我去抗,橫豎叫他代理這缺就是了。但是我兩個,總得叫他好看些。”倪二先生道:“我另外提開算,單盡你三大人罷。多要了開不出口,如果些微潤色點,我旁邊人就替他硬做主,還可以使得。我的意思,二成之外,再加一百,一共五百兩。倘若別人,我們須得三一三十一的分派,現在是你三大人,我們兄弟分上,你盡着使罷。”三荷包道:“這個不算數,看你的分上,以後要多照顧些纔是。”倪二先生道:“這個自然。承你三大人看得起我,做了這兩年的朋友,難道我的心,三大人你還不曉得嗎?”三荷包道:“你趕今晚就復他一個電報,叫他預備接印。大先生跟前有我哩。”倪二先生歡天喜地的答應了,又奉承了幾句話,三荷包方纔回去。此事他哥能否應允,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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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