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僕同惡
卻說三荷包回到衙內,見了他哥,問起“那事怎麼樣了”。三荷包道:“不要說起,這事鬧壞了!大哥,你另外委別人罷,這件事看上去不會成功。”藩臺一聽這話,一盆冷水從頭頂心澆了下來,呆了半晌,問:“到底是誰鬧壞的?由我討價,就由他還價;他還過價,我不依他,他再走也還像句話。那裏能夠他說二千就是二千,全盤都依了他?不如這個藩臺讓給他做,也不必來找我了。你們兄弟好幾房人,都靠着我老大哥一個替你們一房房的成親,還要一個個的捐官。老三,不是我做大哥的說句不中聽的話,這點事情也是爲的大家,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點力也不爲過,怎麼叫你去說說就不成功呢?況且姓倪的那裏,我們司裏多少銀子在他那裏出出進進,不要他大利錢,他也有得賺了。爲着這一點點他就拿把,我看來也不是甚麼有良心的東西!”
原來三荷包進來的時候,本想做個反跌文章,先說個不成功,好等他哥來還價,他用的是“引船就岸”的計策。先看了他哥的樣子,後來又說什麼由他還價,三荷包聽了滿心歡喜,心想這可由我殺價,這叫做“裏外兩賺”。及至聽到後一半,被他哥埋怨了這一大篇,不覺老羞成怒。
本來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極循謹的,如今受他這一番排揎,以爲被他看出隱情,聽他容身天地,不禁一時火起,就對着他哥發話道:“大哥,你別這們說。你要這們一說,咱們兄弟的帳,索性大家算一算。”何藩臺道:“你說什麼?”三荷包道:“算帳!”何藩臺道:“算什麼帳?”三荷包道:“算分家帳!”何藩臺聽了,哼哼冷笑兩聲道:“老三,還有你二哥、四弟,連你弟兄三個,那一個不是在我手裏長大的?還要同我算帳?”三荷包道:“我知道的。爸爸不在的時候,共總剩下也有十來萬銀子。先是你捐知縣,捐了一萬多,弄到一個實缺;不上三年,老太太去世,丁艱下來,又從家裏搬出二萬多,彌補虧空: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過頭了。從此以後,坐喫山空,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滿,又該人家一萬多兩。憑空裏知縣不做了,忽然想要高升,捐甚麼知府,連引見走門子,又是二萬多。到省之後,當了三年的釐局總辦,在人家總可以剩兩個,誰知你還是叫苦連天,論不定是真窮還是裝窮。候補知府做了一陣子,又厭煩了,又要過甚麼班。八千兩銀子買一個密保,送部引見。又是三萬兩,買到這個鹽道。那一注不是我們三個的錢。就是替我們成親,替我們捐官,我們用的只好算是用的利錢,何曾動到正本。現在我們用的是自家的錢,用不着你來賣好!甚麼娶親,甚麼捐官,你要不管儘管不管,只要還我們的錢!我們有錢,還怕娶不得親,捐不得官!”
何藩臺聽了這話,氣得臉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一隻手綹着鬍子,坐在那裏發愣,一聲也不言語。三荷包見他哥無話可說,索性高談闊論起來。一頭說,一頭走,揹着手,仰着頭,在地下踱來踱去。只聽他講道:“現在莫說家務,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經手的事情,你算一算:玉山的王夢梅,是個一萬二,萍鄉的周小辮子八千,新昌鬍子根六千,上饒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陸子齡五千,廬陵黃霑甫六千四,新畲趙苓州四千五,新建王爾梅三千五,南昌蔣大化三千,鉛山孔慶輅、武陵盧子庭,都是二千,還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時也記不清,至少亦有二三十注。我筆筆都有帳的。這些錢,不是我兄弟替你幫忙,請教那裏來呢?說說好聽,同我二八、三七,拿進來的錢可是不少,幾時看見你半個沙殼子漏在我手裏?如今倒同我算起帳來了。我們索性算算清。算不明白,就到南昌縣裏,叫蔣大化替我們分派分派。蔣大化再辦不了,還有首府、首道。再不然,還有撫臺,就是京控亦不要緊。我到那裏,你就跟我到那裏。要曉得兄弟也不是好欺侮的!”
京控:即到京府去告狀。
三荷包越說越得意,把個藩臺白瞪着眼,只是吹鬍子,在那裏氣得索索的抖,楞了好半天,才喘吁吁的說道:“我也不要做這官了!大家落拓大家窮,我辛辛苦苦,爲的那一項!爽性自己兄弟也不拿我當作人,我這人生在世上還有甚麼趣味!不如剃了頭髮當和尚去,還落個清靜!”三荷包說道:“你辛辛苦苦,到底爲的那一項?橫豎總不是爲的別人。你說兄弟不拿你當人,你就該應擺出做哥子的款來!你不做官,你要做和尚,橫豎隨你自家的便,與旁人毫不相干。”
何藩臺聽了這話,越想越氣。本來躺在牀上抽大煙,站起身來,把煙槍一丟,豁琅一聲,打碎一隻茶碗,潑了一牀的茶,褥子潮了一大塊。三荷包見他來的兇猛,只當是他哥動手要打他。說時遲,那進快,他便把馬褂一脫,捲了捲袖子,一個老虎勢,望他哥懷裏撲將來。何藩臺初意丟掉煙槍之後,原想奔出去找師爺,替他打稟帖給撫臺告病。今見兄弟撒起潑來,一面竭力抵擋,一面嘴裏說:“你打死我罷!。”起先他兄弟倆鬥嘴的時候,一衆家人都在外間,靜悄悄的不敢則聲。等到後頭鬧大了,就有幾個年紀大些的二爺進來相勸老爺放手。一個從身後抱住三老爺,想把他拖開,誰知用了多大的力也拖不開。還有幾個小跟班,不敢進來勸,立刻奔到後堂告訴太太說:“老爺同了三老爺打架,拉着辮子不放。”太太聽了,這一嚇非同小可!也不及穿裙子,也不要老媽子攙,獨自一個奔到花廳。衆跟班看見,連忙打簾子讓太太進去。只見他哥兒倆還是揪在一塊,不曾分開。太太急得沒法,拚着自己身體,奔向前去,使盡生平氣力,想拉開他兩個。那裏拉得動!一個說:“你打死我罷!”一個說:“要死死在一塊兒!”太太急得淌眼淚說:“到底怎麼樣?”嘴裏如此說,心上到底幫着自己的丈夫,竭力的把他丈夫往旁邊拉。何藩臺一看太太這個樣子,心早已軟了,連忙一鬆手,往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那三荷包卻不提防他哥此刻鬆手,仍舊使着全副氣力往前直頂;等到他哥坐下,他卻撲了一個空,齊頭拿頭頂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是女人,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本是沒有氣力的,被他叔子一頭撞來,剛正撞在肚皮上。只聽得太太啊唷一聲,跟手咕咚一聲,就跌在地下。三荷包也爬下了,剛剛磕在太太身上。何藩臺看了,又氣又急:氣的是兄弟不講理,急的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自己已經一把鬍子的人了,這個填房太太是去年娶的,如今纔有了喜,倘或因此小產,那可不是玩的。當時也就顧不得別的了,只好親自過來,一手把兄弟拉起,卻用兩隻手去拉他太太。誰知拉死拉不起。只見太太坐在地下,一手摸着肚皮,一手託着腮,低着頭,閉着眼,皺着眉頭,那頭上的汗珠子比黃豆還大。何藩臺問他怎樣,只是搖頭說不出話。何藩臺發急道:“真正不知道我是那一輩子造下的孽,碰着你們這些孽障!”三荷包見此光景,搭訕着就溜之乎也。
起先太太出來的時候,另外有個小底下人奔到外面聲張起來說:“老爺同三老爺打架,你們衆位師爺不去勸勸!”頃刻間,各位師爺都得了信,還有官親大舅太爺、二舅老爺、姑老爺、外孫少爺、本家叔大爺、二老爺、侄少爺,約齊好了,到簽押房裏去勸和。走進外間,跟班回說:“太太在裏頭。”於是大家縮住了腳,不便進去;幾個本家也是客氣的,一齊站在外間聽信。後首聽見三老爺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聲,大家就知道這事越鬧越大,連勸打的人也打在裏頭了。跟手看見三老爺掀簾子出來,大家接着齊問他甚麼事,三老爺因見幾個長輩在跟前,也不好說自己的是,也不好說他哥的不是,但聽得說了一聲道:“咱們兄弟的事,說來話長,我的氣已受夠了,還說他做甚!”說罷了這一句,便一溜煙外面去了。這裏衆人依舊摸不着頭腦。後來帳房師爺同着本家二老爺,向值簽押房的跟班細細的問了一遍,方知就裏。
二老爺還要接着問別的,只聽得裏面太太又在那裏啊唷啊唷的喊個不住,想是剛纔閃了力了,論不定還是三老爺把他撞壞的。大家都知這太太有了三個月的喜,怕的是小產。外間幾個人正在那裏議論,又聽得何藩臺一疊連聲的叫人去喊收生婆,又在那裏罵上房裏的老媽子:“都死絕了,怎麼一個都不出來?”衆跟班聽得主人動氣,連忙分頭去叫。不多一刻,姨太太、小姐帶了衆老媽,已經走到屏門背後。於是衆位師爺只好迴避出去。姨太太、小姐帶領三四個老媽進來,又被何藩臺罵了一頓,大家不敢做聲。好容易五六個人拿個太太連擡帶扛,把他弄了進去。何藩臺也跟進上房,眼看着把太太扶到牀上躺下。問他怎樣,也說不出怎樣。
何藩臺便叫人到官醫局裏請張聾子張老爺前來看脈。張聾子立刻穿着衣帽,來到藩司衙門,先落官廳,手本傳進;等到號房出來,說了一聲“請”,方纔跟着進去。走到宅門號房站住,便是執帖二爺領他進去。張聾子同這二爺,先陪着笑臉,寒暄了幾句,不知不覺領到上房。何藩臺從房裏迎到外間,連說:“勞駕得很!……”張聾子見面先行官禮,請了一個安,便說:“憲太太欠安,卑職應得早來伺候。”何藩臺當即讓他坐下,把病源細細說了一遍。不多一刻,老媽出來相請。何藩臺隨讓他同進房間。只見上面放着帳子。張聾子知道太太睡在牀上,不便行禮,只說一句“請太太的安”。帳子裏面也不則聲,倒是何藩臺同他客氣了一句。他便側着身子,在牀面前一張凳子上坐下,叫老媽把太太的右手請了出來,放在三本書上,他卻閉着眼,低着頭,用三個指頭按準寸、關、尺三步脈位,足足把了一刻鐘的時候,一隻把完,又把那一隻左手換了出來,照樣把了半天。然後叫老媽子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臺恐怕老媽靠不住,點了個火,梟開帳子,讓張聾子親自來看。張聾子立刻站了起來,只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帳子放下,嘴裏說:“冒了風不是頑的!”說完這句話,仍由何藩臺陪着到外間開方子。張聾子說:“太太的病本來是鬱怒傷肝,又閃了一點力,略略動了胎氣。看來還不要緊。”於是開了一張方子,無非是白朮、子芩、川連、黑山梔之類。寫好之後,遞給了何藩臺,嘴裏說:“卑職不懂得甚麼,總求大人指教。”何藩臺接過,看了一遍,連說:“高明得很!……”又見方子後面另外注着一行小字,道是“委辦官醫局提調、江西試用通判張聰謹擬”十七個字。何藩臺看過一笑,就交給跟班的拿摺子趕緊去撮藥。這裏張聾子也就起身告辭。少停撮藥的回來照方煎服。不到半個鐘頭,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了。何藩臺方纔放心。
只因這事是他兄弟鬧的,太太雖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終不肯服軟,這事情總得有個下場。到了第二天,何藩臺便上院請了兩天假,推說是感冒,其實是坐在家裏生氣。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氣的越發火上加油,只好虛張聲勢,到簽押房裏,請師爺打稟帖給護院,替他告病;說:“我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這幾年官,連個奴才還不如,我又何苦來呢!”那師爺不肯動筆,他還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寫。師爺急了,只好同伺候簽押房的二爺咬了個耳朵,叫他把合衙門的師爺,什麼舅太爺、叔太爺,通通請來相勸。不消一刻,一齊來了。當下七嘴八舌,言來語去。起先何藩臺咬定牙齒不答應。虧得一個舅太爺,一個叔太爺,兩個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齊說:“這事情是老三不是,總得叫他來下個禮,賠個罪,纔好消這口氣。”何藩臺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嗎!”舅太爺道:“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便拉了叔太爺,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門裏管帳房的,雖說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時不免總有仰仗他的地方,所以見面之後,少不得還要拍馬屁。當下舅太爺雖然當着何藩臺說:“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其實兩個人到了帳房裏來,一見三荷包,依舊是眉花眼笑,下氣柔聲。舅太爺拖長了嗓子,叫了一聲“老賢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話似的,一句也說不出口。三荷包卻已看出來意,便說:“不是說要告病嗎?他拿這個壓制我,我卻不怕。等他告準了,我再同他算帳。”舅太爺道:“不是這們說。你們總是親兄弟。現在不說別的,總算是你讓他的。你幫着他這幾多年,辛辛苦苦管了這個帳,替他外頭張羅,他並不是不知道好歹,不過爲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點不高興,彼此就頂撞起來。”三荷包道:“我頂撞他什麼?如果是我先頂撞了他,該剮該殺,聽憑他辦。”舅太爺道:“我何曾派老賢甥的不是!不過他是個老大哥,你總看手足分上,拚着我這老臉,替你兩人打個圓場,完了這樁事。”叔太爺也幫着如此說。他叔叔卻不稱他爲“老賢侄”,比舅太爺還要恭敬,竟其口口聲聲的叫“三爺”。
三荷包聽了,心想這事總要有個收篷,倘若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說,還有我的五百頭,豈不白便宜了別人。想好主意,便對他舅舅、叔叔說道:“我做事不要瞞人。他若是有我兄弟在心上,這樁口舌是非原是爲九江府起的。”便如此這般的,把賣缺一事,自頭至尾,說了一遍。兩人齊說:“那是我們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應了人家二千,我就同他講和。倘若還要擺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應該分的家當,立刻算還了給我,我立刻滾蛋;叫他從今以後,也不要認我兄弟。”舅太爺道:“說那裏話來!一切事情都在孃舅身上。你說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只准要二千,他敢不聽!”說着,便同叔太爺一邊一個,拉着三荷包到簽押房來。
跟班的看見三老爺來了,連忙打簾子。當下舅太爺、叔太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把個三荷包夾在中間。三荷包走進房門,只見一屋子的人都站起來招呼他,獨有他哥還是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動。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氣。虧得舅太爺老臉,說又說得出,做又做得出,一手拉着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臺面前說:“自家兄弟有什麼說不了的事情,叫人家瞧着替你倆擔心?我從昨天到如今,爲着你倆沒有好好的喫一頓飯,老三,你過來,你做兄弟的,說不得先走上去叫一聲大哥。弟兄和和氣氣,這事不就完了嗎。”三荷包此時雖是滿肚皮的不願意,也是沒法,只得板着臉,硬着頭,狠獗獗的叫了聲“大哥”。何藩臺還沒答腔,舅老爺已經張開兩撇黃鬍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樣,我的飯也喫的下了。”說到這裏,何藩臺正想當着衆人發落他兄弟兩句,好亮光自己的臉,忽見執帖門上來回:“新任玉山縣王夢梅王大老爺稟辭、稟見。”這個人可巧是三荷包經手,拿過他一萬二千塊的一個大主顧,今天因要赴任,特來稟辭。何藩臺見了手本,迴心轉念,想到這是自家兄弟的好處,不知不覺,那面上的氣色就和平了許多。一面換了衣服出去,一面回頭對三荷包道:“我要會客,你在這裏陪陪諸位罷。”大家齊說:“好了,我們也要散了。”說着,舅太爺、叔太爺,同着衆位師爺一鬨而散。何藩臺自己出來會客。
原來這位新掛牌的玉山縣王夢梅,本是一個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裏辦過幾個月釐局,不該應要錢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騰,有無數商人來省上控。牙釐局的總辦立刻詳院,將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質訊。後來查明是他不合縱容司、巡,任情需索。幸得憲恩高厚,只把司、巡辦掉幾個,又把他詳院,記大過三次,停委一年,將此事敷衍過去。可巧何藩臺署了藩司,約摸將交卸的一個月前頭,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開山門,四方募化。又有個兄弟做了幫手,竭意招徠。只要不惜重貲,便爾有求必應。王夢梅曉得了這條門路,便轉輾託人先請三荷包吃了兩枱花酒。齊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藉此爲名,送了三四百兩銀子的壽禮,就在婊子家弄了一本戲,叫了幾枱酒,聚集了一班狐羣狗黨,替三荷包慶了一天壽。這天直把三荷包樂得不可開交,就此與王夢梅做了一個知己。可巧前任玉山縣因案撤省。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願孝敬洋錢一萬塊,把他署理這缺。三荷包就進去替他說合。何藩臺說他是停委的人,現在要破例委他,這個數還覺着嫌少。說來說去,又添了二千。王夢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銀票。三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裏說:“咱弟兄還要這個嗎?”等到這句話說完,票子已到他懷裏去了。
究竟這王夢梅只辦過一趟釐局,而且未曾終局,半路撤回;回省之後,還還帳,應酬應酬,再貼補些與那替他當災的巡丁、司事,就是錢再多些,到此也就有限了。此番買缺,幸虧得他有個錢莊上的朋友替他借了三千,他又弄到一個帶肚子的師爺,一個帶肚子的二爺,每人三千,說明到任之後,一個管帳房,一個做稿案。三注共得九千,下餘的四五千多是自己湊的。這日因爲就要上任,前來稟辭,乃官樣文章,不必細述。王夢梅辭過上司,別過同寅,帶領家眷,與所有的幕友、家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將到玉山的頭一天,先有紅諭下去,便見本縣書差前來迎接。王夢梅的意思,爲着目下乃是收漕的時候,一時一刻都不能耽誤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誰知到的晚了,已有上燈時分,把他急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時就把印搶了過來。虧得錢穀上老夫子前來解勸,說:“今天天色已晚,就是有人來完錢糧漕米,也總要等到明天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好。”王夢梅聽了他言,方始無話。卻是這一夜不曾閤眼。約摸有四更時分便已起身,怕的是誤了天亮接印,把漕米錢糧被前任收了去。等到人齊,把他擡到衙門裏去,那太陽已經在牆上了。拜印之後,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參堂,書差叩賀,照例公事,話休絮煩。
帶肚子:官員上任時借墊幕僚的錢。
且說他前任的縣官本是個進士出身,人是長厚一路,性情卻極和平,惟於聽斷上稍欠明白些。因此上憲甄別屬員本內,就輕輕替他出了幾句考語,說他是:“聽斷糊塗,難膺民社。惟系進士出身,文理尚優,請以教諭歸部銓選。”本章上去,那軍機處擬旨的章京向來是一字不易的,照着批了下來。省裏先得電報,隨後部文到來。偏偏這王夢梅做了手腳,弄到此缺。王夢梅這邊接印,那前任當日就把家眷搬出衙門,好讓給新任進去。自己算清了交代,便自回省不題。
章京:官名,軍機處的辦事人員。
且說王夢梅到任之後,別的猶可,倒是他那一個帳房,一個稿案,都是帶肚子的,凡百事情總想挾制本官。起初不過有點呼應不靈,到得後來,漸漸的這個官竟像他二人做的一樣。王夢梅有個侄少爺,這人也在衙門裏幫着管帳房,肚裏卻還明白。看看苗頭不對,便對他叔子說:“自從我們接了印,也有半個多月,幸虧碰着收漕的時候,總算一到任就有錢進,不如把他倆的錢還了他們,打發他走,免得自己聲名有累。”他叔子聽了,楞了一楞。歇了一會,才說得一聲:“慢着,我自有道理。”侄少爺見話說不進,也就不談了。
原來這王夢梅的爲人最惡不過的。他從接印之後,便事事有心退讓,任憑他二人胡作胡爲,等到有一天鬧出事來,便翻轉面孔,把他二人重重的一辦,或是遞解回籍,永免後患。不但乾沒了他二人的錢文,並且得了好名聲,豈不一舉兩得。你說他這人的心思毒還不毒?所以他侄少爺說話,毫不在意。
回到簽押房,偏偏那個帶肚子的二爺,名字喚蔣福的,上來回公事。有一樁案件,王夢梅已批駁的了,蔣福得了原告的銀錢,重新走來,定要王夢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夢梅不肯。兩個人就鬥了一會嘴,蔣福嘰哩咕嚕的,撅着嘴罵了出去。王夢梅不與他計較,便拿硃筆寫了一紙諭單,貼在二堂之上,曉諭那些幕友、門丁。其中大略意思無非是:
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親,以及門稿、書役,有不安本分、招搖撞騙,私自向人需索者,一經查實,立即按例從重懲辦,決不寬貸各等語。此諭貼出之後,別人還可,獨有蔣福是心虛的,看了好生不樂。回到門房,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他出這張諭帖,明明是替我關門。一來絕了我的路,二來藉着這個清正的名聲,好來擺佈我們。哼哼!有飯大家喫,無飯大家餓,我蔣某人也不是好惹的。你想獨吞,叫我們一齊餓着,那卻沒有如此便宜!”想好主意,次日堂事完後,王夢梅剛纔進去,一衆書役正要紛紛退下,他拿手兒一招道:“諸位慢着!老爺有話吩咐。”衆人聽得有話,連忙一齊站定。他便拖着嗓子講道:“老爺叫我叫你們回來,不爲別事,只因我們老爺爲官一向清正,從來不要一個錢的;而且最體恤百姓,曉得地方上百姓苦,今年年成又沒有十分收成,第一樁想叫那些完錢糧的照着串上一個完一個,不準多收一分一釐。這件事昨日已經有話,等到定好章程就要貼出來的。第二樁是你們這些書役,除掉照例應得的工食,老爺都一概拿出來給你們,卻不准你們在外頭多要一個錢。你們可知道,昨天已貼了諭帖,不準官親、師爺私自弄錢?查了出來,無論是誰,一定重辦。你們大家小心點!”說完這話,他便走開,回到自己屋子裏去。
串:指單據、憑證。
這些書差一干人退了下來,面面相覷,卻想不出本官何以有此一番舉動,真正摸不出頭腦。於是此話哄傳出去,合城皆知,都說:“老爺是個清官,不日就有章程出來,豁除錢糧浮收,不準書差需索。”那第二件,人家還不理會,倒是頭一件,人家得了這個信息,都想等着佔便宜。一等三天,告示不曾出來,這三天內的錢糧卻是分文未曾收着。王夢梅甚爲詫異,說:“好端端,這三天裏頭怎麼一個錢都不見!”因差心腹人出外察聽,才曉得是如此如此,這一氣非同小可!恨的他要立時坐堂,把蔣福打三千板子,方出得這一口氣。後來幸虧被衆位師爺勸住,齊說:“這事鬧出來不好聽。”王夢梅道:“被他這一鬧,我的錢還想收嗎?”錢穀師爺道:“不如打發了他。這件事總算沒有,他的話不足爲憑,難道這些百姓果真的抗着不來完嗎?”
王夢梅見大家說得有理,就叫了管帳房的侄少爺來,叫他去開銷蔣福,立時三刻要他捲鋪蓋滾出去。侄少爺道:“三千頭怎麼說?”王夢梅道:“等查明白了沒有弊病,才能給他。”侄少爺道:“這話恐怕說不下去罷。”王夢梅道:“怎麼你們都巴望我多拿出去一個,你們才樂?”侄少爺碰了這個釘子,不敢多說話,只得出來同蔣福說。蔣福道:“我打老爺接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這飯是喫不長的。要我走容易得很,只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錢還我,立時就走。還有一件:從前老爺有過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老爺有得升官發財,我們做家人的出了力、賠了錢,只落得一個半途而廢。這裏頭請你少爺怎麼替家人說說,利錢之外,總得貼補點家人才好。還有幾樁案子里弄的錢,小事情,十塊、二十塊,也不必提了。即如孔家因爲爭過繼,胡家同盧家爲着退婚,就此兩樁事情,少說也得半萬銀子。老爺這個缺一共是一萬四千幾百塊錢,連着盤費就算他一萬五。家人這裏頭有三千,三五一十五,應該怎麼個拆法?老爺他是做官的人,大才大量,諒來不會刻苦我們做家人的。求少爺替家人善言一聲,家人今天晚上再來候信。”說罷,退了出去。
侄少爺聽了這話,好不爲難,心下思量:“他倒會軟調脾,說出來的話軟的同棉花一樣,卻是字眼裏頭都含着刺。替他回的好,還是不替他回的好?若是直言擺上,我們這位叔太爺的脾氣是不好惹的,剛纔我才說得一句,他就排揎我,說我幫着外頭人叫他出錢。若是不去回,停刻蔣福又要來討回信,叫我怎樣發付他。說一句良心許,人家三千塊錢,那不是一封一封的填在裏頭給你用的;現在想要乾沒了人家的,恰是良心上說不過。況且蔣福這東西也不是甚麼喫得光的。真正一個惡過一個,叫我有甚麼法子想!也罷,等我上去找着嬸子,探探口氣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叫人打聽老爺正在簽押房裏看公事。他便趁空溜到上房,把這事從頭至尾告訴了太太一遍。又說:“現在叔叔的意思,一時不想拿這錢還人家。蔣福那東西頂壞不過,恐怕他未必就此干休。所以侄兒來請嬸孃的示,看是怎麼辦的好?”豈知這位太太性情吝嗇,只有進,沒有出,卻與丈夫同一脾氣。聽了這話,便說:“大少爺,你第一別答應他的錢。叔叔弄到這個缺不輕容易,爲的是收這兩季子錢糧漕米,貼補貼補。被蔣福這東西如此一鬧,人家已經好幾天不交錢糧了!你叔叔恨的牙癢癢,爲的是到任的時候,他墊了三千塊錢,有這點功勞,所以不去辦他。至於那注錢亦不是喫掉他的,要查明白沒有弊病才肯給他。你若答應了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了。”侄少爺聽了這話,不免心下沒了主意,又不好講別的,只得搭訕着出來,回到帳房,悶悶不樂。忽見簾子掀起,走進一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蔣福聽回信來了。侄少爺一見是他,不覺心上畢拍一跳。究竟如何發付蔣福,與那蔣福肯幹休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