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 附庸風雅忙裏偷閒
話說瞿耐庵夫婦吵着要扣錢穀老夫子一百銀子的束脩,錢穀老夫子不肯,鬧着要辭館,瞿耐庵急了,只得又託人出來挽留。裏面太太還只顧吵着扣束脩,又說什麼“一季扣不來,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一個錢可是不能!”瞿耐庵無奈,只得答應着。
帳房簿子既已到手,頂要緊的應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孫少爺,應送多少賀敬?翻開簿子一看,並無專條。瞿太太廣有才情,於是拿了別條來比擬。上頭有一條是:“本道添少爺,本署送賀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這個比比罷。本府比本道差一層,一百塊應得打一個八折,送八十塊;孫少爺又比不得少爺,應再打一個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塊罷。”於是叫書啓師爺把賀稟寫好,專人送到府裏交納。
不料本府是個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爺養他老太爺的那一年,剛正六十四歲,因此就替他老太爺起了個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個通病,頂忌的是犯他的諱,不獨湍制臺一人爲然。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爺名叫六十四,這幾個字是萬萬不準人家觸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薦一位書啓師爺,姓的是大耳朵的陸字。喜太守見了心上不願意,便說:“大寫小寫都是一樣,以後稱呼起來不好出口,可否請師爺換一個?”師爺道:“別的好改,怎麼叫我改起姓來!”曉得館地不好處,於是棄館而去。喜太尊也無可如何,只得聽其自去。喜太尊雖然不大認得字,有些公事上的日子總得自己標寫,每逢寫到“六十四”三個字,一定要缺一筆;頭一次標“十”字也缺一筆。旁邊稿案便說:“回老爺的話:‘十’字缺一筆不又成了一個“一”字嗎?”他一想不錯,連忙把筆放下,躊躇了半天沒得法想。還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橫過一橫之後,一豎只寫一半,不要頭透。他聞言大喜,從此以後便照辦,每逢寫到“十”字,一豎只豎一半,還誇獎這稿案,說他有才情。又說:“我們現在升官發財是那裏來的?不是老太爺養咱們,咱們那裏有這個官做呢?如今連他老人家的諱都忘了,還成個人嗎。至於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這一府的人總亦不能犯我的。”於是合衙門上下摸着老爺這個脾氣,一齊留心,不敢觸犯。
偏偏這回孫少爺做滿月,興國州孝敬的賀禮,籤條上竟寫了個“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門政大爺接到手裏一看,還沒有嫌錢少,先看了籤條上寫的字,不覺眉頭一縐,心上轉念道:“真正湊巧!統共六個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兩代的諱一齊都鬧上了。我們如果不說明,照這樣子拿上去,我們就得先碰釘子,又要怪我們不教給他了。”轉了一回念頭,又看到那封門包,也寫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門政大爺到此方纔覺得興國州送的賀禮不夠數;於是問來人道:“你們貴上的缺,在湖北省裏也算得上中字號了。怎麼也不查查帳,只送這一點點?這個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說道:“例到查過,是沒有的。敝上怕上頭大人挑眼,所以特特爲爲查了幾條別的例,才斟酌了這麼一個數目。相煩你替咱費心,拿了上去。”門政大爺一面搖頭,一面又說道:“你們貴上大老爺這回署缺,是初任還是做過幾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稱“是初任”。門政大爺道:“這也怪不得你們老爺不曉得這個規矩了。”派去的管家問“什麼規矩”。門政大爺道:“你不瞧見這籤條上的字嗎?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兩代的諱都幹上去。你們老爺既然做他的下屬,怎麼連他的諱都不打聽打聽?你可曉得他們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諱,比當面罵他‘混帳王八蛋’還要利害?你老爺怎麼不打聽明白了就出做官?”一頓話說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費心,說:“求你想個法子替敝上遮瞞遮瞞,敝上總是感激,總要補報的。”
門政大爺見他孝敬的錢不在分寸上,曉得這位老爺手筆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醜,等他以後怕了好來打點。主意打定,一聲不響,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後拿了六十四塊,便直徑奔上房裏來告訴主人。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兩塊錢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輸了錢不肯拿出來,其時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帳,他不肯,起身上前要搶姨太太的籌碼。正鬧着,齊巧門政大爺拿着洋錢進來。姨太太道:“不要搶了,送了洋錢來了。”喜太尊一聽有洋錢送來,果然放手,忙問:“洋錢在哪裏?”門政大爺大慌不忙,登時把一個手本,一封喜敬,擺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興國州知州瞿某人,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回頭問門政大爺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麼‘到任規’還沒送來?興國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起來,叫我這本府指望誰呢?”門政大爺道:“這是送的孫少爺滿月的賀禮。他有人在這裏,‘到任規’卻沒有提起。”於是喜太尊方纔歪過頭去瞧那一封洋錢,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個小字,面色登時改變,從椅子上直站起來,嘴裏不住的連聲說:“啊!啊”啊了兩聲,仍舊回過頭去問門政大爺道:“怎麼他到任,你們也沒有寫封信去拿這個教導教導他?”門政大爺道:“這個向來是應該他們來請示的。他們既然做到屬員,這些上頭就該當心。等到他們來問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來問,奴才怎麼好寫信給他呢。”喜太尊道:“寫兩封信也不要緊,你既然沒有寫信通知他們,等他來了,你就該告訴他來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寫過再送來。如今拿了這個來給我瞧,可是有心給我下不去不是?”
門政大爺道:“老爺且請息怒。請老爺先瞧瞧他送的數目可對不對?”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塊。此時也不管籤條上有他老太爺的名諱,便登的一聲,接着豁琅兩響,把封洋錢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錢的紙摔破,洋錢滾了滿地了。喜太尊一頭跺腳,一頭罵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到他手裏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怎麼他這個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別人硬繃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裏!‘到任規’不送,賀禮亦只送這一點點!哼哼!他不要眼睛裏沒有人!有些事情,他能逃過我本府手嗎!把這洋錢還給他,不收!”喜太尊說完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個人揹着手自到房裏生氣去了。
這裏門政大爺方從地板上把洋錢一塊一塊的拾起,連着手本捧了出來。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門政大大爺走進門房,也把洋錢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夥計!碰下來了!上頭說‘謝謝’,你帶回去罷!”瞿耐庵派去的管家還要說別的,門政大爺因見又有人來說話,便去同別人去聒卿,也不來理他了。瞿耐庵管家無奈,只得把洋錢、手本揣了出來,回到下處,曉得事不妙,不敢徑回本州,連夜打了一個稟帖給主人說明原委,聽示辦理。等到稟帖寄到,瞿耐庵看過之後,不覺手裏捏着一把汗,進來請教太太。誰知太太聽了反行所無事,連說:“他不收,很好!……我的錢本來不在這裏嫌多,一定要孝敬他的。好歹咱們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後,他東我西,我不認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認得我。派去的人趕緊寫信叫他回來。就說我眼睛裏沒有本府,我擔得起,看他拿我怎樣!”瞿耐庵聽了太太的話,一想不錯,於是寫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來。後來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個月,不見興國州添送進來,“到任規”也始終沒送,心下奇怪,仔細一打聽,才曉得他有這們一位仗腰的太太,面子上雖說不出,只好暗地想法子。閒話少敘。且說瞿耐庵夫婦二人因見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後膽子更大,除了督、撫、兩司之外,其餘連本道都不在他眼裏。三節兩壽,孝敬上司的錢,雖不敢任情減少,然而總是照着前任移交過來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制臺有點瓜葛,大家都不與他計較,不過恨在心裏。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並不曉得,以爲“照着簿子,我總交代得過了”。只有撫臺是同制臺敵體的,有些節敬、門包等項送得少了,便由首縣傳出話來,說他一兩句,或是退了回來。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訴人說:“我是照例送的,怎麼他們還貪心不足?”無奈撫臺面子,只好補些進去。有時候添過原數,有時候不及原數,總叫使他錢的人心上總不舒服,這也非止一次了。還有些過境內委員老爺,或是專門來查事件的,他也是照着簿子開發,以致沒一位委員不同他爭論。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瞿耐庵自從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聽斷糊塗,一個個痛心疾首,還是平常,甚至上司,同寅也沒有一個喜歡他的。磕來碰去,只有替他說壞話的人,沒有一個說他好的人。他自以爲:“我於上司面上的孝敬,同寅當中的應酬,並沒有少人一個,而且筆筆都是照着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齟齬,後爲首縣前來打圓場,情面難卻,一切‘到任規’,孫少爺滿月賀禮,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數目孝敬本府,也算得盡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入骨。一處處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終亦莫明其所以然。
不料此時他太太所依靠的於外公湍制臺奉旨進京陛見,接着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隸總督,一時不得回任。這裏制臺就奉旨派了撫臺升署,撫臺一缺就派了藩臺升署,臬臺、鹽道以次遞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補道署理鹽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屬印委各員,送舊迎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細述
且說這位署理制臺的,姓賈,名世文。底子是個拔貢做過一任教官,後來過班知縣,連升帶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撫任上也足足有了三個年頭。這年實年紀六十六歲。生平保養的很好,所以到如今還是精神充足。自稱生平有兩樁絕技:一樁是畫梅花,一樁是寫字。
拔貢,從秀才中選拔出來,保送入京,經過朝考合格,可充任京官、知縣等職。初6年選一次,後改爲12年。
他的書法,自稱是王右軍一路,常常對人說:“我有一本王羲之寫的‘前赤壁賦’,筆筆真楷,碧波清爽,一筆不壞,聽說還是漢朝一個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從得了這部帖,每天總得臨寫一遍,一年三百六十日,從沒有一天不寫的。”大家聽了他的話,幸虧官場上有學問的人也少,究竟王右軍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個當中,論不定只有三個兩個曉得。曉得的也不過付之一笑,不曉得的還當是真的哩。他說近來有名的大員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歡喜畫梅花,他因此也學着畫梅花。他畫梅花另有一個訣竅,說是隻要圈兒畫得圓,梗兒畫得粗,便是能手。每逢畫的時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自己來不及,便叫管家幫着畫圈。管家畫不圓。他便檢了幾個沙殼子小錢鋪在紙上,叫管家依着錢畫,沒有不圓的了。等到管家畫完之後,然後再經他的手鉤須加點。
有些下屬想要趨奉他,每於上來稟見的時候,談完了公事,有的便在袖筒管裏或是靴頁子裏,掏出一張紙或是一把扇子,雙手捧着,說一聲“卑職求大人墨寶”,或是“求大人法繪”。那是他再要高興沒有,必定還要說一句:“你倒歡喜我的書畫麼?”那人答應一聲“是”,他更樂的了不得。送客回來,不到天黑便已寫好,畫好,叫差官送給那人了。
後來大家摸着他的脾氣,就有一位候補知縣,姓衛,名瓚,號佔先,因爲在省裏空的實在沒有路子走了,曾於半個月前頭,求過賈制臺賞過一幅小堂畫。賈制臺的脾氣是每逢人家求他書畫,一定要詳詳細細把這人履歷細問一遍,沒差的就可得差,無缺的就可得缺。候補班子法中,有些人因走這條路子得法的很不少。衛佔先爲此也趕到這條路上來。但是求書畫的人也多了,一個湖北省城那裏有這許多缺,許多差使應酬他們。弄到後來,書畫雖還是有求必應,差缺卻有點來不及了。衛佔先心上躊躇了一回,忽然想出一條主意來,故意的說:“有事面稟。”號房替他傳話進去。賈制臺一看手本,記得是上次求過書畫的,吩咐叫“請”。見面之後,略爲扳談了幾句。衛佔先扭扭捏捏又從袖子管裏掏出一卷紙來,說:“大人畫的梅花,卑職實在愛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賞畫一張,預備將來傳之子孫,垂之久遠。”賈制臺道:“不是我已經給你畫過一張嗎?”衛佔先故意把臉一紅,吞吞吐吐的,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話:卑職該死!卑職該死!卑職沒出息!卑職因爲候補的實在窮不過,那張畫卑職領到了兩天,就被人家買了去了。”
賈制臺一聽這話,不禁滿臉堆下笑來,忙問道:“我的畫,人家要買嗎?”衛佔先正言厲色的答道:“不但人家要買,並且搶着買!起先人家計價,卑職要值十兩銀子。”賈制臺縐着眉,搖着頭道:“不值罷!不值罷!”又忙問:“你到底幾個錢賣的?”衛佔先道:“卑職實實在在到手二十塊洋錢。”賈制臺詫異道:“你只討人家十兩,怎麼倒到手二十塊洋錢?”衛佔先道:“卑職討了那人十兩,那人回家去取銀子,忽然來了一個東洋人,說是聽見朋友說起卑職這裏有大人畫的梅花,也要來買。”賈制臺又驚又喜道:“怎麼東洋人也歡喜我的畫?”衛佔先道:“大人容稟。”賈制臺道:“快說!”衛佔先道:“東洋人跑來要畫,卑職回他:‘只有一張。’他說:“一張就是一張。’卑職拿出來給他看過之後,他便問:‘多少銀子?’卑是職回他:‘十兩銀子。已經被別的朋友買了去了。’東洋人道:“‘你退還他的銀子,我給你十四塊洋錢。’卑職說:‘人家已經買定,是不好退還的。’東洋人只道卑職不願意,立刻就十六塊、十八塊,一直添到二十塊,不由分說,把洋錢丟下,拿着畫就跑了。後來那個朋友拿了十兩銀子再來,卑職只好怪他沒有留定錢,所以被別人買了去。那個朋友還滿肚皮不願意,說卑職不是。”賈制臺道:“本來是你不是。”衛佔先一聽制臺派他不是,立刻站起來答應了幾聲“是”。賈制臺道:“你既然十兩銀子許給了人家,怎麼還可以再賣給東洋人呢?果然東洋人要我的畫,你何妨多約他兩天,進來同我說明,等我畫了再給他?”衛佔先連連稱“是”,又說:“卑職也是因爲候補的實在苦極了,所以才斗膽拿這個賣給人的。”
賈制臺道:“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畫兩張也使得。”說罷便吩咐衛佔先跟着自己同到簽押房裏來。賈制臺進屋之後,便自己除去靴帽,脫去大衣,催管家磨墨,立刻把紙攤開,蘸飽了筆就畫、又吩咐衛佔先也脫去衣帽,坐在一旁觀看。正在畫得高興時候,巡捕上來回:“藩司有公事稟見。”賈制臺道:“停一刻兒。”接着又是學臺來拜。賈制臺道:“剛剛有事,偏偏他們纏不清!替我擋駕!”巡捕出去回頭了。接着又是臬司稟見說是“夏口廳馬同知捉住幾個維新黨,請示怎麼辦法”夏口廳馬同知也跟來預備傳見。還有些客官來稟見的,官廳子上坐得有如許若干人,只等他老人家請見。他老人家專替衛佔先畫梅花,只是不出來。
外面學臺雖然擋住未曾進來,藩、臬兩司以及各項稟見的人卻都等得不耐煩。當下藩臺先探問:“到底督憲在裏面會的什麼客,這半天不出來?”探來探去,好容易探到,說是大人正在簽押房裏替候補知縣衛某人畫畫哩。藩臺一向是有毛燥脾氣的,一聽這話,不覺怒氣沖天,在官廳子上,連連說道:“我們是有公事來的,拿我們丟在一邊,倒有閒情別緻在裏頭替人家畫畫兒!真正豈有此理!……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沒有這樣閒工夫好耐性去等他!既然不見,等我走!”說着,賭氣走出官廳,上轎去了。
且說這時候署藩臺的亦是一個旗人,官名喚做噶札騰額,年紀只有三十歲。他父親曾做過兵部尚書,去世的時候,他年紀不過二十一歲。早年捐有郎中在身,到部學習行走。父親見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補,服滿補缺。幸虧此時他岳丈執掌軍機,歇了三年,齊巧碰到京察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薦上去,引見下來,奉旨以道、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鹽法道。是年只有二十七歲。到底年紀輕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辦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還是湍制臺任上保薦賢員,把他的政績臚列上陳,奉硃批,先行傳旨嘉獎。他裏面有丈人照應,外面又有總督奏保,所以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這番湍制臺調署直隸總督,本省撫臺署理督篆,藩臺署理撫篆,所以就請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後,靠着自己內有奧援,總有點心高氣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應爲的,在別人一定還要請示督、撫,在他卻不免有點獨斷獨行,不把督、撫放在眼裏。
京察:考覈京官的制度,清代每三年舉行一次,憑考覈結果定升降。
此番偶然要好,爲了一件公事前來請示制臺。齊巧賈制臺替衛佔先畫畫,沒有立刻出來相會,叫他在官廳裏等了一會,把他等的不耐煩,賭口氣出門上轎,徑回衙門,公事亦不回了。歇了一會,賈制臺把畫畫完,題了款,用了圖章,又同衛佔先賞玩了一回,方纔想起藩臺來了半天了,立刻到廳上請見。那知等了一刻,外面傳進話來,說是藩司已經回去了。賈制臺聽說藩臺已去,便也罷休。
只因他平日爲人很有點號令不常,起居無節,一時高興起來,想到那個人,無論是藩臺,是臬臺,馬上就傳見,等到人家來了,他或是畫畫,或是寫字,竟可以十天不出來,把這人忘記在九霄雲外。巡捕曉得他的脾氣,回過一遍兩遍,多回了怕他生氣,也只好把那人丟在官廳上老等。常有早晨傳見的人,到得晚上還不請見,晚上傳見的人,到得三更、四更還不請見。他睡覺又沒有一定的時刻,會着客,看着公事,坐在那裏都會朦朧睡去。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少說也要睡二三十次。幸虧睡的時候不大,只要稍爲朦一朦,仍舊是清清楚楚的了。他還有一個脾氣,是不歡喜剃頭的。他說剃髮匠拿刀子剃在頭上,比拿刀子割他的頭還難過,所以往往一兩個月不剃頭,亦不打辮子。人家見了,定要老大的嚇一跳,倘不說明白是制臺,不拿他當作囚犯看待,一定拿他當做孤哀子看待了。除了畫梅花寫字之外,最講究的是寫四六信。常常同書啓老夫子們討論,說是一個人只要會做四六信,別的學問一定是不差的。因爲這四六信對仗既要工整,聲調又要鏗鏘。譬如干支對干支,卦名對卦名,鳥獸對鳥獸,草木對草木,倘若拿干支對卦名,使鳥獸對草木,便不算得好手了。至於聲調更是要緊的,一封信念到完,一直順流水瀉,從不作興有一個隔頓。一班書啓相公、文案老爺,曉得制臺講究這個,便一個個在這上頭用心思。至於文理浮泛些,或是用的典故不的當,他老人家卻也不甚斤斤較量。閒話少敘。且說他有位堂母舅,敘起來卻是他母親的從堂兄弟,不過從前替他批過文章,又算是受過業的老夫子。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這位堂母舅一直是個老貢生,近來爲着年紀大了,家裏人口衆多,處館不能養活,忽然動了做官之興。想來想去,只有這位老賢甥可以幫助幾百銀子。後來又聽見老賢甥升署總督,越發把他喜歡的了不得。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來走一趟,一來想看看老賢甥,二來順便弄點事情做做:“倘若事情不成功,幾百銀子總得幫助我的,彼時回來弄個教官,捐足花樣,倘能補得一缺,也好做下半世的喫着。”主意打定,好容易湊足盤川,待要動身,忽地又害起病來。老年人禁不起病,不到兩三天,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四肢無力。依他的意思,還要掙扎動身前去。他老婆同兒子再三諫阻,不容他起身,他只得罷手。於是婉婉曲曲修了一封書,差自己的大兒子趁了船一直來到湖北省城,尋個好客寓住下。他的大兒子,便是賈制臺的表弟了。這位老表有點禿頂,爲他姓蕭,鄉下人都叫他爲“蕭禿子”,後來念順了嘴,竟其稱爲“小兔子。”
且說小兔子一直是在家鄉住慣的,沒有見過甚麼大什面。平常在家鄉的時候,見的捕廳老爺,已經當作貴人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見制臺,又聽人家說起制臺的官比捕廳老爺還要大個十七八級,就是伺候制臺的以及在制臺跟着當底下人的,論起官來,都要比捕廳老爺要大幾成,一路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這裏,不見事情不成功,只得硬硬頭皮,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一頂古式大帽子,檢出幾樣土儀,叫棧房裏夥計替他拎到制臺衙門跟前。東探西望,好容易找到一個人。小兔子卑躬屈節,自己拿了“愚表弟蕭慎”的名片,向那人低低說道:“我是大人的表弟,大人是我的表哥。我有事情要見他,相煩你替我通報一聲。”
那人拿眼朝他看了兩眼,因聽說是大人的表弟,方纔把嘴努了一努,叫他去找號房。小兔子走到號房門口,又探望了半天,才見一個人在牀上睡覺,於是從牀上把那人喚醒。那號房一接名片,曉得是大人親戚不敢怠慢,立刻通報。傳出話來叫“請”。仍舊由號房替他把土儀拿着,把他領了進去叩見表哥。賈制臺看了老母舅的信,自有一番寒暄,問長問短,小兔子除掉諾諾答應之外,更無別話說得。賈制臺見他上不得檯盤,知道沒有談頭,便吩咐叫他在客棧暫住,“等我寫好回信,連銀子就送過來。”小兔子本來是見官害怕的,因見表哥叫他住外面在候信,便也不敢再到衙門裏來。
賈制臺的公事本忙,記性又不好,一擱擱了一個月,竟把這事忘記。後來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方纔想起,忙請書啓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寫回信,說是送老母舅五百銀子。又對書啓老夫子說:“這是我的老母舅。這封信須要說幾句家常話,用不着大客氣的。”書啓老夫子回到書房,按照家常信的樣子寫了一封,送給賈制臺過目。賈制臺取過來看了一遍,因爲上頭說的話如同白話一樣,心中不甚愜意,吩咐把文案上委員請一位來。委員到來,賈制臺仍照前話告訴他一番,又道:“雖是家常信,但是我這位舅太爺,我小的時候曾經跟他批過文章,於家常之中,仍得加點材料纔好,也好叫老夫子曉得我如今的筆墨如何?”委員答應退下,自去構思,約摸有三個鐘頭,做好寫好,上來呈政。無奈當中又用了許多典故,賈制臺有點不懂,看了心上氣悶得很。後來看見信裏有“渭陽”兩個字,不覺顛頭播腦,反而稱讚這位文案有才情;又道:“我這封信本是給孃舅帶銀子去的。‘詩經’上這兩句我還記得,是‘我送舅氏,曰至渭陽’。如今用這個典故,可稱確切不移。好好好!但是別的句子又做得太文雅些,不像我們至親說的話了。爲了這封信,倒很辛苦你們。無奈寫來寫去,總不的當。你們如今也不必費心了,還是等我自己寫罷。”文案退去之後,賈制臺拿兩封信給衆人看,說:“不信一個武昌省城,連封信都沒人寫,還要我老頭子自己煩心,真正是難了!”
人家總以爲他既如此說,這封信一定馬上自己動手的,況且舅太爺還在那裏指望他寄銀子。誰知小兔子在棧房裏,一住住了兩個月,不敢來見表哥。他老人家事情又多,幾個打岔,竟把這件事忘記在九霄雲外。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電報,說是孃舅已死。懇情立刻打發他兒子回去。賈制臺到此方想起五百銀子未寄,信亦不曾寫,如今已來不及了。無可說得,只得叫人把表弟找來,當面怪表弟:“爲什麼躲着我表哥,自從一面之後,一直不再來見我?我只當你已經動身回去了,我有銀子,我給誰帶呢?”幸虧小兔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由他埋怨,一聲不響,聽憑賈制臺給了他幾個錢,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