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四十五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


卻說正任蘄州吏目隨鳳占被代理的找着扭罵了一頓,隨鳳占不服,就同他衝突起來。代理的要拉了他去見堂翁,說他擅離差次,私自回任,問他當個什麼處分。隨鳳占說:“我來了,又沒有要你交印,怎麼好說我私自回任?”代理的說:“你沒接印,怎麼私底下好受人家的節禮?”隨鳳占說:“我是正任,自然這個應歸我收。”代理的不服,一定要上稟帖告他。畢竟是隨鳳占理短,敵不過人家,只得連夜到州里叩見堂翁,託堂翁代爲斡旋。


這日州官區奉仁正辦了兩席酒,請一班幕友、官親,慶賞端陽。正待入座,人報:“前任捕廳隨太爺坐在帳房裏,請帳房師爺說話。”帳房師爺不及入席,趕過來同他相見,只見他穿着行裝,一見面先磕頭拜節。帳房師爺還禮不迭。磕頭起來,分賓歸坐。帳房師爺未及開談,隨鳳占先說道:“兄弟有件事,總得老夫子幫忙。”帳房師爺到此方問他差使是幾時交卸的,幾時回來的。隨鳳占見問,只得把生怕節禮被人受去,私自趕回來的苦衷,細說了一遍;又說:“代理的爲了此事要稟揭兄弟,所以兄弟特地先來求求老夫子,堂翁跟前務求好言一聲,感激不盡!”說完,又一連請了兩個安。帳房師爺因爲他時常進來拍馬屁,彼此極熟,不好意思駁他。讓他一人帳房裏坐,自己到廳上,一五一十告訴了東家區奉仁。區奉仁亦念他素來格守下屬體制,聽了帳房的話,有心替他幫忙。便讓衆位喫完了酒,等到席散,也有十點多鐘了,然後再把隨鳳占傳上去。面子上說話,少不得派他幾句不是。隨鳳占亦再三自己引錯,只求堂翁栽培。區奉仁答應他,等把代理的請了來,替他把話說開。


正待送客,齊巧代理的拿着手本也來了。區奉仁連忙讓隨鳳占仍到帳房裏坐,然後把代理的請了進來。代理的見了堂翁,跪在地下,不肯起來。區奉仁道:“有話起來好說,爲什麼要這個樣子呢?”代理的道:“堂翁替卑職作主,卑職纔起來。”區奉仁道:“到底什麼事情呢?”代理的道:“卑職的飯,都被隨某人一個人喫完了。卑職這個缺,情願不做了。”區奉仁道:“你起來,我們商量。”一面說,一面又拉了他一把。於是起立歸坐。區奉仁又問:“到底什麼事情?”代理的道:“卑職分府當差,整整二十七個年頭。前頭洪太尊、陸太尊,卑職統通伺候過。這是代理,大小也有五六次,也有一月的,也有半月的。”區奉仁道:“這些我都曉得,你不用說了。你但說現在隨某人同你怎樣。”代理的道:“分府當差的人,不論差使、署缺,都是輪流得的。卑職好容易熬到代理這個缺,偏偏碰着隨某人一時不能回任,節下有些卑職應得的規矩……”不想說到這裏,區奉仁故意的把臉一板道:“什麼規矩?怎麼我不曉得?你倒說說看!”


代理的一見堂翁頂起真來,不由得戰戰兢兢,陪着笑臉,回道:“堂翁明鑑:就是外邊有些人家送的節禮。”區奉仁聽了,哼哼冷笑兩聲道:“汰!原來是節禮啊!”又正言厲色問道:“多少呢?”代理的道:“也有四塊的,也有兩塊的,頂多的不過六塊,一古腦兒也有三十多塊錢。”區奉仁道:“怎麼樣呢?”代理的撇着哭聲回道:“都被隨某人收了去了,卑職一個沒有撈着!卑職這一趟代理,不是白白的代理,一點好處都沒有了麼。所以卑職要求堂翁作主!”說罷,從袖筒管裏抽出一個稟帖,雙手捧上,又請了一個安。看那樣子,兩個眼泡裏含着眼淚,恨不得馬上就哭出來了。


區奉仁接在手中,先看紅稟由頭,只見上面寫的是“代理蘄州吏目、試用從九品錢瓊光稟:爲前任吏目偷離省城,私是回任,冒收節敬,懇恩作主由。”區奉仁一頭看,一頭說道:“他是正任,你是代理,只好稱他做正任。”又唸到“私是回任”,想了一回,道:“汰!私自的自字寫錯了。但是他沒有要你交卸,說不到回任兩個字”。又念過末了一句,說道:“亦沒有自稱節敬的道理。虧你做了二十七年官,還沒有曉的節敬是個私的!”順手又看白稟,只見“敬稟者”底下頭一句就是“竊卑職前任右堂隨某人”。區奉仁也不往下再看,就往桌子上一撩,說道:“這稟帖可是老哥的手筆?”錢瓊光答應一聲“是”。又說:“卑職寫得不好。”區奉仁道:“高明之極!但是這件事兄弟也不好辦。隨某人呢,私自回來,原是不應該的,但是你老哥告他冒收節敬,這節敬可是上得稟帖的?我倘若把你這稟帖通詳上去,隨某人固不必說,於你老哥恐怕亦不大便當罷?”


錢瓊光一聽堂翁如此一番教訓,不禁恍然大悟,生怕堂翁作起真來,於自己前程有礙,立刻站了起來,意思想上前收回那個稟帖。區奉仁懂得他的來意,連忙拿手一撳,說道:“慢着!公事公辦。既然動了公事,那有收回之理?你老哥且請回去聽信,兄弟自有辦法。”說罷,端茶送客。錢瓊光只得出來。


這裏區奉仁便把帳房請了來,叫他出去替他們二人調處此事。隨鳳占私離差次,本是就應該的,現在罰他把已收到的節禮,退出一半,津帖後任。隨鳳占聽了本不願意,後見堂翁動了氣,要上稟帖給本府,方纔服了軟,拿出十六塊大洋交到帳房手裏。稟辭過堂翁,仍自回省,等候秋審不題。


這裏錢瓊光自從見了堂翁下來,一個錢沒有撈着,反留個把柄在堂翁手裏,心上害怕,在門房裏坐了半天,不得主意,只得回去。次日大早,仍舊渡了過來。門口的人一齊勸他上去見帳房師爺。他一想沒法,只得照辦。其時隨鳳占吐出來的十六塊洋錢已到帳房手裏。只因他的人緣不及隨鳳占來的圓通,及至見面之後,吱吱喳喳,又把臭唾沫吐了帳房師爺一臉,還沒有把話講明白。帳房師爺看他可憐,意思想把十六塊洋錢拿出來給他,回頭一想:“倘若就此付給他,他一定不承情的。”只得先把東家要通稟上頭的話,加上些枝葉,說給他聽。直把他嚇得跪在地下磕頭。然後帳房師爺又裝着出去見東家,替他求情。鬼鬼祟祟了半天,回來同他說,東家已答應不提這事了。錢瓊光不勝感激。至此方慢慢的講到:“我兄弟念你老兄是個苦惱子,特地再三替你同隨某人商量,把節禮分給你一半,你倆也就不用再鬧了。”


錢瓊光見了起初的情形,但求堂翁不要拿他的稟帖通詳上去,已經是非常之幸,斷想不到後來帳房師爺又拿出十六塊洋錢給他。把他感激的那副情形,真是畫也畫不出,立刻爬在地下,磕了八個頭。磕起來少說作了十來個揖,千“費心”,萬“費心”,說個不了。又託帳房師爺帶他到堂翁跟前叩謝憲恩。帳房師爺說:“他現在有公事,我替你說到一樣的了。”於是錢瓊光又作了一個揖,然後拿了洋錢,告辭出去。


回到自己捕廳裏,把十六塊洋錢拿出來,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又一塊一塊的在桌上釘了好幾回,一聽響聲不錯,格外感激州里帳房照應他,連一塊啞板的都沒有。總想如何酬謝酬謝他纔好。一面想,一面取塊小毛巾,把洋錢包好,放在枕頭旁邊,跟手出去解手。解手回來,一個人低着頭走,忽然想到:“四月底城外河裏新到了一隻檔子班的船,一共有七八個江西女人,有兩個長的很標緻。南街上氈帽鋪裏掌櫃王二瞎子請過我一趟,臨行的時候,還再三的託我照應他們。我不如明天到那裏,叫他們替我弄幾樣菜,化上一兩塊錢請這位老夫子,補補他的情纔好。”主意打定,回到屋裏,不知不覺,把剛纔十六塊洋錢陡然忘記放在那裏去了。桌子抽屜,書箱裏面,統通找到,無奈只是無影無蹤。直把他急的出了一身大汗,找了半天,仍舊找不着,恍恍惚惚,自己也不辨是真是夢。於是和衣往牀上躺下,慢慢的想:“到底我剛纔放在那裏的?”一會又怪自己記性不好,恨的像什麼似的!不料偶一轉側,忽聽得當的一聲,原來一包洋錢,小手巾未曾包好,被個小枕頭碰了一個,所以響的。


錢瓊光翻過身來一看,洋錢有了,立刻打開來數了數,不錯,還是十六塊。這一喜更非同小可!仍舊拿手巾包好,塞在身上袋裏,便起身叫管家到南街上招呼王二瞎子,託他去到檔子班船上,叫他們明天晚上到館子裏叫幾樣菜,說是要請州里帳房師老爺喫飯,交代館子裏,菜要弄好些,再叫船上收拾收拾乾淨。底下人奉命去後,他自己又盤算道:“明天請的客自然是帳房老夫子首座。”忽又想起:“我今兒在帳房裏,看見本官的二老爺,見了我,還問我這趟代理弄得好有幾個錢,看來着實關切,也不好不請請他。我們在外頭,那裏不拉個朋友呢。”屈指一算:“帳房老夫子一位,本官二老爺兩位,王二瞎子三位,連自己一共纔有四個人。人頭太少,索性多請兩位,把南關裏鹹肉鋪老闆孫老葷,東門外豐大藥材行跑街周小驢子,一齊請了來,大家熱鬧。料想他們聽見我請的是州里二老爺、帳房師爺,他們一齊都要趕得來的。況且如此一請,人家曉得我同州里要好,目下於我的事情也不爲無益。”主意打定,正在洋洋自得,那差出去的管家也回來了,回稱:“王二爺聽說老爺請州里師爺喫飯,忙的他立刻自己出城到船上去交代,連館子裏也是自己去的。”錢瓊光點點頭,又道:“我請的不但帳房師爺,還有區大老爺的二老爺哩。”


管家出去,錢瓊光也就安寢。畢竟有事在心,睡不大着。次日一早起身,洗臉之後,就趕過來自己請客。先落門房,取出一張官街名片,先上去稟見二老爺。執帖門上進去了一回,回來說道:“二老爺昨兒在房裏叉了半夜麻雀,到了後半夜忽然發起痧來,鬧到天亮纔好的,如今睡着了,只好擋你老的駕罷。”錢瓊光一聽這話,不覺心中一個失望,嘴裏還說:“我今天備了酒席,專誠要請他老人家賞光的,怎麼病起來了?真真不湊巧了!”於是又親身到帳房裏,想當面去約帳房師爺。


不料走到帳房裏,只見裏間外間桌子上面以及牀上,堆着無數若干的簿子,帳房師爺手裏捻着一管筆,一頭查,一頭念,旁邊兩個書辦在那裏幫着寫。帳房一見他來,也不及招呼,只說得一句“請坐!兄弟忙着哩。”錢瓊光見插不下嘴,一人悶坐了半天。值帳房的送上水菸袋,一喫吃了五根火煤子。無奈帳房還沒有忙完,只得站起身來告辭,意思想帳房出來送客的時候,可以把請他喫飯的話通知於他。誰知錢瓊光這裏說“失陪”,帳房把身子欠了一欠,說了聲“對不住,我這裏忙着,不能送了,過天再會罷。”說完,仍舊查他的簿子。


錢瓊光無法,只得出來,心想:“今天特爲請他們喫飯,一個也不來。化了冤錢事小,被王二瞎子一班人瞧着,我這個臉擺在那裏去呢!”一回又怪帳房師爺道:“我專誠來請你喫飯,你不該只顧做你的事情,拿我擱在旁邊,一理不理。諒你不過靠着東家騙碗飯喫,也不是什麼大好老,就這樣的大模大樣,瞧人不起!至於那位二老爺,昨天不病,明天不病,偏偏今兒我定了茶,他今兒病了,得知是真是假。他們既然不來,我也不稀罕他們來!”


一面想,一面又走到門房裏。執帖門上見他沒精打彩的,便問:“錢太爺,心上轉什麼念頭?很像滿肚皮心事似的。”誰知一句話倒把錢瓊光提醒,一想:“二老爺、帳房既然不來,我不如拿這桌菜請請底下的朋友,人家看起來,一樣是州里的人。只怕這幾位拿權的大爺,到堂翁跟前說起話來,還比什麼帳房、二老爺格外香些。況且我自從到任至今,也沒有請過他們,今兒這局,豈不一當兩便。”於是就把這話告訴了執帖門上,託他把錢漕、稿案、雜務、簽押、書稟、用印,幾位有名目的大爺統通請到。跟班人多,不能遍約,只約得跟班頭一位。說明今天是夜局。執帖門上明曉得他是請上頭請不到,所以改請他們的,便推頭“沒有空,謝謝罷”。錢瓊光也沒聽見,忙着又託這屋裏的三小子替他去請客。一霎時三小子回來說:“稿案毛大爺、簽押盧大爺恐怕晚上有堂事,不敢走開;雜務上朱大爺,用印的馬大爺,爲了這兩天上頭常常有呼喚,亦抽不得身;錢漕上陸大爺,爲他二奶奶養孩子,請了假,已經兩天不來了;只有跟班上蕭二爺說是等到老爺睡了覺,一定過來奉擾的。”三小子未說完,執帖門上又道:“他們統通不來,你爲我一個人,何必要費事呢?”錢瓊光道:“還有蕭二爺同你倆呢。他們掃我的面子,難道咱們老兄弟,你還好說不來嗎。”於是又千叮萬囑,直到執帖門上點頭應允,方纔告別。回到自己衙內,心想:“他們竟如此瞧我不起,竟其一個不來;肯來的又是拿不到權的人。真正越想越氣!”


好容易熬到下午,王二瞎子親自跑來,說:“一切都預備好了。館子裏聽說請的是州里師老爺,貼本都情願。但不知這位師爺甚麼時候纔過來?”只見錢瓊光臉上紅了一陣,說道:“他們一齊體諒我,不肯叫我化錢,一定還要拉我在衙門裏喫飯,說着就吩咐大廚房裏添菜。我想我今天的菜已經託了你了,他們既然不來,我不好叫你爲難,只得又請了兩位別的客。”王二瞎子道:“你早告訴了我,這菜可以退得掉的。但不知請的又是那兩位?”錢瓊光不好說請的是跟班上的,只含糊說了聲“還是衙門裏的”。王二瞎子一聽仍是衙門裏的人,就是聲光比帳房差些,尚屬慰情聊勝於無。


依王二瞎子意思,還想等着衙門裏的人到齊,一塊陪出城,似乎面上有光彩些。錢瓊光是曉得的,跟班上蕭二爺,非得老爺睡了覺是不得出來的,便說:“不必罷,我們先出去喫着煙等他們罷。”於是兩人步行出城。到了船上,一班女戲子迎了出來,一個個擦着粉,戴着花,妖妖嬈嬈的,“錢太爺”、“王二爺”,叫的應天響。錢太爺走進艙裏,只見居中擺了一張煙鋪。王二瞎子是大癮,見了煙鋪就躺下了。船上女老班也進艙招呼,問衙門裏的老爺幾時好來。王二瞎子不等印太爺開口,拿指頭算着時候,說道:“現在是五點鐘,州里大老爺喫點心,六點鐘看公事,七點鐘坐堂。大約這幾位老爺八點鐘可以出城。”


錢瓊光道:“那可來不及。我們這位堂翁也是個大癮頭,每日喫三頓煙,一頓總得喫上一個時辰。這個時辰單是抽菸,專門替他裝煙的,一共有五六個,還來不及。此刻五點鐘,不過才升帳先過癮。到六點鐘喫點心,七點鐘看公事;八點鐘喫中飯,九點鐘坐堂;碰着堂事少,十點鐘也可以完了,回到上房喫晚飯過癮。十二點半鐘,再到簽押房看公事。打過兩點,再到上房抽菸,這頓煙一直要抽到大天亮。不過以後有上房裏的人伺候,跟班上的爺們都可以沒事了。”王二瞎子道:“他老這們大的癮,設若有起事來,怎麼樣呢?”錢瓊光道:“有起事來,或是進省上衙門,總是來吞生煙。”


正說着,孫老葷先來了,曉得要陪州里的老夫子喫飯,特地換了一簇新衣服。王二瞎子道:“老葷,今兒錢太爺是請你來做陪客的,不是請你來招女婿的,爲什麼穿的衣服同新女婿一樣呢?”孫老葷道:“難得錢老父臺賞飯喫,請的又是州里的老夫子,自然應該穿件新衣服,恭敬些。”


三個人閒談了好一回,船上又搬出些點心來喫過。王二瞎子掏出表來一看,九點鐘只差得五分了,不但州里的客沒來,連着周小驢子也沒音信,大家甚是奇怪。又等了半個鐘頭,忽聽見船頭上有人叫喚,大家總以爲是請的特客來了,一齊起身相迎。及至進艙一看,原來就是周小驢子,跑的滿身是汗,一件官紗大衫已溼透了立場截了,一隻手只拿扇子扇個不了。王二瞎子勸他脫去長衫,又叫船上打盆水給他洗臉。錢瓊光便問他:“爲何來得如此之晚?”周小驢子道:“不要說起,今兒替一個朋友忙了一天。”錢瓊光問:“是什麼事情?”周小驢子道:“也是治弟的一個鄉親,他有個姑表妹妹,從前他姑媽在世的時候有過話,允許把這個女兒給我們這個鄉親做媳婦的。後來姑媽死了,姑夫變了卦,嫌這內侄不學好,把女兒又許給別人了。”錢瓊光道:“當初媒人是誰?”周小驢子道:“有了媒人倒好了,爲的是至親,姑媽親口許的,用不着媒人。”錢瓊光道:“婚書總有?”周小驢子道:“這個不曉得有沒有。治弟爲了這件事,今天替他們跑了一天,無奈說不合攏,看來恐怕要成訟的了。”錢瓊光道:“一無媒證,二無婚書,這官司是走到天邊亦打不贏的。”周小驢子道:“現在我們這鄉親情願……”說到這裏又不說了。王二瞎子會意,拿嘴朝着錢瓊光一努,對周小驢子道:“擺着我們錢老父臺在這裏你不託。該應怎麼辦法,大家商量好了。只要替你鄉親爭口氣;再不然,錢老父臺同州里上頭下頭都說得來,還怕有辦不到的事嗎。”


一句話提醒了周小驢子,忙說道:“他姑夫那邊只要出張票,不怕他不遵。”錢瓊光道:“單是出張票容易。兄弟自從到任之後,承諸位鄉親照顧,一共出過十多張票。不瞞諸位說,這票都是諸位照顧兄弟的。這件事兄弟衙門裏很可辦得,用不着驚動州里的。”周小驢子道:“你老父臺肯辦這件事,那還有什麼說的,包管一張票出去,不怕他姑夫不把女兒送過來。捕衙的規矩治弟是懂得的。如今我們這鄉親,他是有錢的主兒,我一定叫他多出幾文。俗語說得好,叫做‘爭氣不爭財’。只要這件扳過來,不但治弟面子上有光彩,將業敝鄉親還要送老父臺的萬民傘咧。”錢瓊光道:“全仗費心!你老哥今兒回去,叫他明天一早就把呈子送過來。兄弟這邊籤稿並行,當天就出票的。”


幾個人又閒談了一回。王二瞎子躺在煙鋪上,一連打了幾個呵欠,都說:“天不早了,怎麼請的客還不來?不要是忘記了罷?”錢瓊光道:“我有數的,他們早不得來。這時候敢快了。”又停了一會,只聽得岸上咭咭呱呱的,一片說笑之聲,走到岸灘上,又哼兒哈兒的,叫船上打扶手。霎時上得船來。錢瓊光急忙迎出去一看,原來來的只有一個蕭二爺,還有一個小爺們,是常常替堂翁裝水煙的,雖然面善得很,卻不曉得他姓甚名誰。當下不便動問,只問得一聲:“爲什麼某人不來?”小爺們搶着說道:“老爺派他進省,他不得來,所以叫我來代理的。蕭大爺,今天咱代理執帖門,你說咱闊不闊!”一面說,一面走進艙中。衆人一齊起身相迎,見面之後,都恭恭敬敬的作揖。不料這小爺們是打千打慣的,見了人,一伸腿就灣下去了。衆人之中亦只有錢瓊光還安還得快。那三個卻都不在行,王二瞎子幸虧被錢瓊光扶了一把,否則幾乎跌倒。當下都勸他倆寬衣。只見這小爺們身胚很小,卻穿了一件又長又大的紗大褂,錢瓊光認得這件大褂是堂翁天天穿着會客的;再看手裏的潮州扇子,指頭上搬指,腰裏的表帕、荷包,沒有一件不是堂翁的。當面不便說破,心上卻也好笑。


一會,歸坐奉茶。錢瓊光先問:“二位爲什麼來的這麼晚?”蕭大爺先回答道:“九點半鐘本來就可以來的,齊巧我們東家接到省裏一封信。外頭還沒有人知道,先送個信給你,你明天一早好穿了衣裳過來道喜。”錢瓊光忙問道:“堂翁有什麼喜事?”小爺們搶着說道:“我們老爺升了官了。”蕭大爺進來的時候,當着王二瞎子一班人,自己還想充做師爺,所以一口一聲的“我們東家”。今見小爺們說了聲“我們老爺”,他便把小爺們瞅了一眼。幸虧在場的人都沒留意。


錢瓊光又接着問道:“堂翁高升到那裏?”小爺們又搶着說道:“或者武昌府,或者黃州府,都論不定。”蕭大爺道:“你別聽他胡說。我們東家,他身上本有個補缺後的同知直隸州,如今又保了個……保了個什麼?……你看,我的記性真正不好,偏偏又忘記了。”一面說,一面又低着頭,皺着眉,閉着眼睛,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又拿自己的拳頭打着自己的頭,說道:“保得個什麼?……怎麼我說不上來?”小爺們又搶着說道:“蕭大爺,這封信是雜務上拿進來的,那時候我正在椅子後頭替他老人家裝煙。他老指着信上一句,對雜務上說:‘你看。’我在他背後,亦就踮着腳望了一望,原來這信上有我的名字,有‘應升’兩個字。我自己的名字,我是認得的。”錢瓊光是在官場上閱歷久的了,曉得保案上有“應升”兩個字,一定是應升之缺升用,便道:“他老人家已有了同知直隸州,再升什麼,自然一定是知府了。明天應得過去道喜,費心二位關照。”蕭大爺道:“自家人,說那裏話來!”此時錢瓊光正因不曉得小爺們的尊姓大名,心上悶悶,因此一番酬答,倒曉得了。


當因時候不早,忙命擺席。自然是蕭大爺首座,小爺們二座。在席面上,蕭大爺還留身分,提到州官,口口聲聲“我們東家”,在座人始終瞧不破他的底細。只有小爺們喫無喫相,坐無坐相。夜裏天熱,打赤了膊,把條辮子盤在頭上,拿兩條腿蹲在椅子上,儘性的喝酒喫菜。檔子班的女人,叫名頭是賣技不賣身的,他偏要同他們動手動腳。有兩個女人,在人面前一定要撇清,被他這一鬧,一個個都咕都着嘴,說什麼“你們老爺,手要放尊重些”!說罷,把手一摔走開。小爺們生氣,罵聲“混帳王八蛋!你瞧不起我大爺,明兒回去一定告訴本官,出票拿你們,看你怕不怕!”船上女人也不理他,主人錢瓊光只好起身相勸。


好容易一席酒喫完,看看已將天亮。小爺們是帶着跑上房的,怕誤了差使,老爺要罵,立刻披衣要走。主人還再三相留,吃了稀飯再去。蕭大爺亦勸他慢些,“我同錢太爺還有句話說。”小爺們等不及,只是跺腳,說:“誤了差使,釘子是我碰!你飽人不知餓人飢!我勸你快走罷!”蕭大爺被他催得無奈,只得穿衣告辭。等到主人送到船頭上,小爺們早披了又長又大的那件長褂,站在岸上了。當時他二人自回衙門不題。


且說錢瓊光回到艙中,王二瞎子便埋怨他道:“怎麼請到這位寶貝?”錢瓊光把臉一紅,想了想,說道:“你不要看輕了他,他在本州大老爺跟前,倒是頭一分的紅人呢。一天到晚,除掉睡覺,那有一刻工夫離得掉他。總而言之:我們做官,總要隨機應變,能屈能伸,纔不會喫虧。即如他們所說的州里大老爺得了保舉,他們就肯送信給我;我既然先得信,今天我就頭一個去道喜,上司瞧着自然歡喜。倘若不請他們喫飯,誰有這閒工夫來通知我。可見同人拉攏是沒有喫虧的。這叫做做官的訣竅。”王二瞎子被他說得頓口無言。周小驢子起身先行,說:“要辦那件事去。治晚馬上就去同前途接頭,盡兩個鐘頭趕來回復老父臺。”錢瓊光道:“兄弟就回去,一面先把票子寫好,空着名字等填。等老兄來過,兄弟再到州里賀喜。專候,專候。”說罷,拱手而別。錢瓊光也同王、孫兩個各自回去,不在話下。


單說錢瓊光雖然熬了一夜,只因有利可圖,便也不覺勞乏。回到捕衙,業已紅日高升,急忙翻出舊卷,查照舊票的底子,把票寫好,只空着案由及原被告的名字未填。寫好之後,看了兩遍,索性又取出木頭戳子用好,又拿硃筆把日子填好。其時已有八點鐘了,算算時候已不止兩個鐘頭,無奈不見周小驢子前來,心上異常着急。看看時候不早,又須趕到州衙門裏道喜,急得他什麼似的。無奈,只得穿好衣帽靜坐,專等周小驢子一到,交割清楚,便好度了過來。


事有湊巧,剛剛衣服穿的一半,周小驢子來了。二人相見大喜。周小驢子在袖子裏取出那張稟帖,錢瓊光大略一看,只見上面很有些不懂得的句子,忙把原被告名字記清,又再三斟酌一番,把案由摘敘了三四句,從抽屜裏取出來票來填好,立刻派了一個人,叫他跟着周先先一同去。然後周小驢子從大襟袋裏取出一個紅封袋,雙手奉上。錢瓊光接在手裏一掂,似乎覺得甚輕,忙問:“這裏頭是若干?”周小驢子道:“這裏頭是四塊折席,不成意思,不過送老父臺喫杯酒的。”錢瓊光躊躇了一回,說道:“不瞞老哥說,兄弟是代理,就要交卸的人。同老哥相好,承老哥照顧這件事,兄弟多也不敢望,只望他一個全數。不在說別的,單是這張票,兄弟從城外一回來就連忙弄好了,專等你老哥來。這票上的字都是兄弟自己寫的。倘若照衙門裏的規矩辦起來,至少也得十天起碼,那裏有這樣快。此事落在別人身上,哼哼,至少也得要他三十隻洋!如今只要你十塊,真是格外克已的了。”


周小驢子聽了他這一番話,又見他不肯收那四塊,知道事情不得過場,於是從袋裏又挖出兩塊洋錢,還說:“這兩塊是治弟代墊的。替朋友辦事,少不得也要替他作三分主。”錢瓊光道:“兄弟是個爽快人,你老哥替朋友辦事也是義氣,你索性爽快些再替他添兩塊。一共兄弟受他八塊,你回去開銷他十塊,我們弄個二八扣。你費了心,我也不另外替你道乏了。”周小驢子又思思索索的半天,好容易才添了一塊,說了無數的叨情話,說什麼“這總是老父臺照應治弟的,多賞治弟一塊買鞋穿罷。”錢瓊光無奈。


周小驢子去後,方急忙趕到州里去。雖然曉得堂翁是起得遲的,但是爲了道喜,不得不早些過來。此時,合衙門的人因爲老爺得了保案,都是喜氣沖沖的。錢瓊光蟒袍補褂,照例先下門房。常見的那位執帖大爺,已經奉派進省,這天是雜務門兼執帖,錢瓊光也是認得的,急忙取出手本交給,託他上去代回,說是稟賀、稟見。雜務門進去了一回,忽然滿頭是汗,怒衝衝的走回門房,把大帽子摘下往桌子上一撩,說道:“媽的晦氣!他升官,人家就該死了!幸虧他得的保舉,不過是個虛好看,倘若真正做了知府,那架子更要大呢!倘若做了道臺,天都可以撐破!再大更不用說了!總而言之:我們當奴才的不是人!錢太爺,大小像你這樣,總得是個官纔好!”


錢瓊光聽了他半天說話,也摸不着頭腦,只得搭訕着站起來,說道:“堂翁可曾升帳沒有?我還是就進去,還是等一會兒?”雜務門道:“得了保舉,早把他喜的睡不着了。今天一早就起來了,忙着做官銜牌,糊對子。因爲做牌的來的晚了些,開口就罵人。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擱得住被他‘混帳王八蛋’,罵了去,喝了來!大爺越想越氣,不喫這碗飯了!”錢瓊光一聽堂翁已經起來多時,心上着急,恨不得馬上進去纔好,後來直等得雜務門氣平了,然後領了他進去見的。


這時候區奉仁正在大廳上,就昨夜接的那封喜信擱在面前,旁邊坐着幾位朋友、官親,如帳房、書啓、二老爺之類,都在那裏湊趣。錢瓊光進了大廳,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個頭,替堂翁叩喜,又與各位師爺及二老爺相見。堂翁讓他坐,然後坐下。區奉仁一面孔得意之色,先開口道:“你是幾時曉得的?”錢瓊光一想不好說是昨夜裏得信,只得回稱:“剛剛得信。”區奉仁道:“還是你一個人曉得,還是同城統通曉得?”錢瓊光道:“只有卑職一個人得信,所以趕過來先替堂翁叩喜。”區奉仁道:“是啊,我料想他們是不會曉得的。我得的是密保,上頭只有撫臺自己曉得,連藩臺都還不明白哩。還是那年獲盜案內,撫臺親口許我的,到如今果然保了出來。可見做上憲的人,又要賞罰分明,又要記性好,夫然後叫人心服。這位撫臺,兄弟同他也算投緣的了,將來倒要送副門生帖子去纔是。”說着,便同帳房說:“我的話可是不是?”帳房說:“是極!”


區奉仁又道:“我已經有了同知直隸州了,再升用,升個什麼?自然一定是知府了。你看這些混帳王八蛋!我從早上叫他們趕做一付‘升用府正堂’的官銜牌,到如今木匠還不來,真正可惡!此時同城雖然還不曉得,馬上他們得了信都要來道喜的。今天他們來討,明天我去謝步,這副牌是執事裏一定要用的。況且這是恩出自上,比捐的總體面些。”師爺們一齊應了一聲“是”。區奉仁又望着錢瓊光說道:“我們湖北的體制,佐貳見知府是沒得坐位的。兄弟雖然不講究這個,但是體制所關,將來過了班,就是要隨隨便便也就不能了。”錢瓊光明曉得這句話說的是他,想了半天,無可回答,只應了一聲“是”。


佐貳:知府、知州、知縣的輔佐官,如通判、州同、縣丞都稱佐貳。


正說着,書辦上來請示,說是裏裏外外,或是柱子上,或是門上,有些對聯都要另換新的,要請師爺擬好了句子,好交代書辦去寫。區奉仁忙回臉過有去對啓書老夫子說道:“這個要請你老夫子費心了。”書啓師爺忙又應一聲“是”,隨手請教是怎麼做法。區奉仁道:“前頭的對子都是按着州、縣官做的,如今兄弟得了升用知府,有些什麼‘五馬黃堂’等類的字眼都可以用得着了。兄弟如今一來公事忙,二來上了年紀,也不肯用這個心思了。至於暖閣當中,我倒想好了一句成句,就是帖‘一品當朝’四個字的地方,你們拿紅紙比好尺寸,替我寫‘憲眷優隆’四個字,照樣帖在屏門當中。”回頭又問書啓:“老夫子以爲何如?”


書啓尚未答言,二老爺接着說道:“這四個字似乎太俗。”區奉仁聽了似不願意,道:“這四個字,人家四六信裏常常用的,又是成句,總比‘一品當朝’四個字來得文雅。”二老爺道:“暖閣當中,不是‘當朝一品’,就是‘指日高升’,從沒有用過別的字眼。”區奉仁更發怒道:“你們這些人真正不通!不靠着憲眷,怎麼能夠升官呢?我這四個字,把你所說的兩句,統通包括在內。所以一等人有一等人的材料。老弟,不是我瞧你不起,像你這樣執迷不化,將來能夠趕到愚兄這個分兒還是早咧!”二老爺見哥哥動了氣,也就撅起了嘴,不言語了。


區奉仁正待再說下去,忽聽外面一片人聲,大家不覺嚇了一跳,忙叫人出去查問。只見稿案門飛跑似的進來,回道:“有些人來告錢太爺受了人家的狀子,又出票子拿人,逼得人家吃了鴉片煙,現在趕來求老爺替他伸冤。那個喫大煙的也擡了來了,還不知有氣沒氣。”區奉仁道:“混帳!我的衙門裏準他們把屍首擡來的嗎?你跟官跟了這許多年,這一點點規矩還不曉得?今天老爺有喜事,連點忌諱都沒有了!混帳王八蛋!還不替我轟出去!”稿案門道:“這是錢太爺不該受人家的狀子,人家無路伸冤,所以纔來上控的。”區奉仁聽得“上控”二字,忽然明白,方纔回過臉去,對準錢太爺發作道:“你做的好官啊!這是你鬧的亂子,弄得人家到我這裏來上控。我自己公事累不了,你還要弄點事情出來叫我忙忙。現在怎麼說?”


錢瓊光起先聽了稿案門的話,早已嚇得瑟瑟的抖,後來又聽了堂翁的教訓,便拍託一聲,身不由己的跪下了。區奉仁並不讓他起來,又拉着長腔,說什麼“擅受民詞,有幹例禁,你既出來做官,連這個還不曉得嗎?我也顧不得你,我是照例要揭參的。”錢瓊光一聽要參官,更嚇的魂不附體,只是跪在地下磕響頭不起來,求堂翁開恩。區奉仁拿他訓斥的半天,還不曉得外面究竟鬧的是什麼事情,便道:“你就在這裏朝我跪到天黑也不中用。你自己鬧的亂子,快自己出去了結過再來見我。”錢瓊光跪在地下還是不動。區奉仁問他爲什麼不出去。錢瓊光道:“不瞞堂翁說,卑職這一出去,可沒有命了!”區奉仁道:“到底爲着什麼事情,你自己總該有點數的。”錢瓊光又磕頭道:“卑職該死!卑職同他們來往,共有好兩件事情,實在不曉得是那一件。”區奉仁道:“好個不安本分的人!”錢瓊光道:“都是他們來找卑職的,卑職也只盼能夠替他們把事情了掉,也免得堂翁操心。”


區奉仁道:“承情”。至此方回頭問稿案門:“到底外面爲了什麼事情?”稿案門回稱:“爲的是一個人家有個女兒,有個光棍想要娶他。那家不肯,這光棍就託人化了錢給錢太爺,託錢太爺出票子抓那個該女兒的人,說是抓了來要打板子。那人急了,就吃了生大煙。鄉鄰不服,所以鬧到這裏來的。”錢瓊光至此,方纔明白就是早上的那樁事,深恨周小驢子事情辦得不妥當。


裏面說了半天話,外面的人聲已往。稿案門再出去問了問,才知已被雜務門吆喝住,只等老爺坐堂審問,不敢羅唣了。區奉仁一聽外頭人聲已息,才說:“那個吞煙的,趕緊拿點藥水給他喫,或者有救。”人回:“已經灌過了,聽說喫的不多,大約可以救得的。”區奉仁於是把心放下,又朝着錢瓊光發作了幾句,方纔自往簽押房裏而去。錢瓊光不免跟了帳房師爺同到帳房裏,就左一個安,右一個安,一面請安,一面軟求道:“晚生一時荒謬,總得求你老夫子成全!”師爺道:“你老哥就要交卸的人了,何必再去多事。這事你自己鬧的亂子,還不快去想了法子壓伏壓伏他們,等到堂翁坐了堂,那事就不好辦了。”


一句話提醒了錢瓊光,立刻退出帳房,走到雜務門的門房裏。雜務門正在外面幫着灌那吞煙的人,一霎回來,見了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埋怨,說:“我的太爺!幾乎玩成功一條人命!虧你,我亦不曉得你是怎樣鬧的!”停了一回,又說道:“現在你放心罷,人命是沒有的了。你今天算好運氣,偏偏碰着我們這位老爺有喜事不坐堂。你有這半天一夜的工夫,能夠完結,趕快去完結了再來;完結不了,明天再審。”


錢瓊光於是再三感謝,方纔辭別出來。回到捕衙,蟒袍補褂,統通汗透的了。馬上叫人去找周小驢子,周小驢子逃走了,不在家。錢瓊光無奈,只得去找王二瞎子,因他地面上人頭還熟,託他找個人出來勸和勸和。王二瞎子昨夜擾過他的酒,少不得出來幫忙。當時就找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善堂董事,一個是從前做過圖正的,後來因爲上了歲數,就把圖正一應事務,統通交代兒子承受,自己不管。他倆都是年高望重的人,又是捕廳老父臺見委之事,一想彼此都有仰仗的地方,樂得藉此交結交結。王二瞎子見他倆已允,便先尋了本圖地保,同着原差又找到原告,在小茶館裏會齊,開議此事。幸虧原告那邊吞煙吞的不多,一經施治,便無妨礙。又經王二瞎子、善堂董事一干人,連騙帶嚇,原告一面,只求太爺不逼他把女兒嫁給那個光棍,他亦情願息訟。錢瓊光就答應他:“前頭那張票不算數,立刻吊銷。所有你們婚嫁之事,我太爺一概不管。”於是一天大事,瓦解冰銷。


圖正:清代南方各省鄉以下設圖,圖書館一圖事務,圖正管本圖魚鱗圖冊,從買賣田地、產權轉移過戶中,索取佣金。


錢瓊光又進去求了帳房師爺、錢穀師爺,替他到堂翁面前講情。湊巧堂翁這兩天正因升官一事,滿心快活,只圖省事,便也不來問信。過了兩日,正任吏目隨鳳占回任,錢瓊光照例交卸,自行回府銷差,這事也就完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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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四十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