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臺盤 拉辮子兩番爭節禮


卻說申守堯因爲跟他拿衣帽的老媽說出他的窘況,一時面上落不下去,只得嗔怪老媽不會說話,順手一個巴掌打了過去,不料用力過猛,把老媽打倒了。偏偏這個老媽又是個潑辣貨,趁勢往地下一躺,說了聲“老爺,你儘管打!你打死我,我也不起來了!”說完了這句,就在地下號陶痛哭起來。幸虧這時候,有些小老爺因爲方纔站班已經見着首府,他們說話的檔口,早已散去十之八九,此時所剩不過五六個人,被他這一哭,卻驚動了許多人,一齊圍住來看。申守堯只得紅着臉,彎了腰去拖他;拖不起來,只得盡着罵他。罵了又要還嘴;氣極了,舉來腿來又是兩腳。那老媽見老爺動手動腳,索性賴着不起來,只是哭着喊冤枉。府衙門裏的號房、把門的出來吆喝都不聽,後來還虧了本府的門政大爺出來罵了兩句,又說拿他送到首縣裏去,方纔住了哭,站了起來,拿手在那裏揉眼睛。此時弄得個申守堯說不出的感激,意思想走到門政大爺跟着敷衍兩句,誰知等到走上前去,還未開口,那門政大爺早把他看了兩眼,迴轉身就進去了。申守堯更覺羞赧無地自容,意思又想過來趁熱吆喝老媽兩句,誰知老媽早已跑掉,靴子、帽子、衣包都丟在地下,沒有人拿。申守堯更急得沒法。隨鳳占說:“可惜兄弟還要到別處拜客,否則我叫我的跟班的替你拎了回去了。”申守堯道:“不消費心。”


幾個人當中,畢竟是老頭子秦梅士古道熱腸,便說:“守兄的衣帽脫下來沒有人拿,我們怎麼走呢?”說完,喊了一聲“小狗子”。只見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廝應了一聲,跑過來叫了一聲“爸爸”,一旁侍立,卻舉起一隻袖子來擦鼻涕。老頭子道:“這位是隨老伯,這位是申老伯,見過了沒有?”小狗子說:“申老伯是認得的,只是隨老伯沒有見過。”老頭就叫他請安。小狗子果然請了一個安,叫了聲“老伯”。隨鳳占便曉得是老頭子的兒子了,於是拉住了手,問長問短,又道:“世兄品貌非凡,將來是要一定發達的。”老頭子道:“承贊,承贊。這是三小兒,今年已經十五歲了,不肯讀書,外才倒還有點。每逢兄弟上衙門,省得帶人,總是叫他跟着,或是拿拿衣帽,或是拜客投投帖。這些事情還做得來。”老頭子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兒子道:“你在這裏站着聽什麼!還不拿鞋來給我換!”小狗子聽說,立刻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把鞋取出,等他爸爸換好。老頭子亦一面把衣裳脫下摺好,同靴子包在一處,又把申守堯的包裹、靴子、帽盒,亦交代兒子拿着。申守堯先還不肯,老頭子一定要好,只得隨他。無奈小狗子兩隻手拿不了許多。幸虧他人還伶俐,便在大堂底下找了一根棍子,兩頭挑着,又把他爸爸的大帽子合在自己頭上,然後挑了衣包,籲呀籲呀的一路喊了出去。衆人至此方曉得老頭子拿兒子是當跟班用的。


閒話少敘。單說秦梅士打發兒子把申守堯的衣帽送到他的寓處,只見那老媽正坐在堂屋裏哭罵哩,氣得申守堯要立刻趕他出去。老媽坐着不肯走,口稱:“要我走容易,把工錢算還了給我,我立刻走。還有老爺許我的,天天跟着上衙門拿衣帽,另外加錢給我的。”申守堯道:“那時說明白,有了差使再貼補你,如今我老爺並沒有得什麼差使,你怎好問我要呢?”老媽道:“這個不貼,送禮的腳錢總應該給我的了。”申守堯道:“送禮也有限得幾注。”老媽道:“不管他多少,總是我名分上應得的錢。老爺,你是做官做府的人,難道還喫我們這幾個腳錢不成?我記得清清楚楚,自從去年五月到如今,大大小小,也有三塊多錢的腳錢。從前你老爺說過,這筆錢要提給太太六成,餘下的替我們收着一塊兒分。如今多算點,太太名下算扣掉兩塊大洋,還有一塊多錢的多餘。連着十三個半月的工錢,一個月八角洋錢,八得八,三八兩塊四,再加半個月四角洋錢,一共是十元八角。加上腳錢。老爺,我就再讓些,你一共給我十二塊洋錢罷。”


申守堯一聽老媽要許多錢,急得頭裏火星直迸,恨不得伸手就要打他,嘴裏嚷着罵:“混帳王八蛋!豈有此理!我老爺那裏欠你這許多工錢?我有數的,也不過還該你三個月沒有付,如今倒賴我說是有十三個半月沒付,真正豈有此理!就是送禮的腳錢,我也是筆筆有帳,通共不到一塊錢。除掉太太的六成,所餘不過三四角洋錢,那裏有這許多?明明訛人罷哩!本來這錢我是要立刻給你的,因爲你會訛人,如今把腳錢罰掉,我不給了。”老媽道:“還有工錢呢?”申守堯道:“依我算三個月工錢就拿了去。彼此一刀兩斷,永遠不準進我的大門!”老媽道:“好便宜!你倒會打如意算盤!十三個半月工錢,只付三個月!你同我了事,我卻不同你干休!還有送禮的腳錢,也不能少我半個的!老爺,你試試!你如果少我一個錢,我同你到江夏縣打官司去!賴了人家的工錢,還要喫人家的腳錢,這樣下作,還充什麼老爺!”申守堯不聽則已,聽了他這番議論,立刻奔上前來,一手把老媽的領口拉住,要同他拼命。老媽索性發起潑來,跳罵不止,口口聲聲“老爺賴工錢!喫腳錢”!


他主僕拌嘴的時候,太太正在樓上捉蝨子,所以沒有下來,後來聽得不象樣子,只得蓬着頭下來解勸。其時小狗子還未走,亦幫着在旁邊拉申守堯的袖子。小狗子一手拉,一面說道:“申老伯,你不要去理那混帳東西。等他走了以後,老伯要送禮,等我來替你送,就是上衙門,也是我來替你拿衣帽,這些事情我都會做。不稀罕他,取他的寶!”申守堯道:“世兄,你是我們秦大哥的少爺,我怎麼好常常的煩你送禮拿衣帽呢?”小狗子道:“這些事我都做慣的,況且送禮是你申老伯挑我嫌錢,以後十個錢我亦只要四個錢罷了。”申守堯聽了他的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想:“我們當佐班的竟不曉得是些什麼東西,養出來的兒子都如此的下作!”


正想着,齊巧太太亦下來了,見是老爺同老媽嘔氣,太太心上是明白的,曉得老爺這兩天是沒有錢,不要說是十二塊,就是三塊亦拿不出;面子上只得勸老爺不要生氣,卻丟了個眼色把老媽召呼到後面窩盤他,叫她不要生氣,仍舊做下去,“老爺一時氣頭上說的話是不好作準的。”起先老媽還一口咬定不答應,禁不住太太左說好話,右說好話,面情難卻,也只好住下來再說。


窩盤:哄騙。


當時,秦小狗子把申守堯拉開之後,即便把衣帽等等一一點交清楚。申守堯留他喫茶也不要,留他喫飯也不要,嘴裏雖說不要,兩隻腳只是站着不肯走。申守堯摸不着頭腦,問他:“有什麼話說?”他說:“問申老伯要八個銅錢買糖山查喫。”可憐申守堯的搭連袋那裏有什麼銅錢!但是小狗子開了口,又不好回他沒有,只得仍舊進去同太太商量。太太道:“構前天當的當,只剩了二十三個大錢,在褥子底下,買半升米還不夠。今日又沒有米下鍋,橫豎總要再當的了。你就數八個給他。餘下的替我收好,我還要用兩天呢!”一霎時申守堯把錢拿了出來。小狗子爬在地下給申老伯磕了一個頭,方纔接過銅錢,一頭走,一頭數了出去。


小狗子去了,申守堯聽了聽後面沒有聲息,曉得太太已經把老媽窩盤好了,不至於問他要錢,於是一塊石頭放下。這天仍是太太叫老媽出去當了當買了米來,纔有飯喫。等到做好,太太一頭喫飯,一頭數說道:“當初我嫁你的時候,並不想什麼大富大貴,只圖有碗飽飯喫也夠了。後來你出來做官,我們老人家還說:‘如今好了,某人出去做了官,你可以不愁的了。’人家做官是升官發財,誰曉得我們做官是越做越窮,眼前當都沒得當了!照此一天一天的下去,叫我怎麼樣呢!”申守堯聽了太太的話,滿面羞慚,說道:“我自從出來做官,也總算巴結的了,衙門牌期沒有一回不到。時運不濟,叫我也沒法想!”說罷,連連嘆氣。太太更是撲簌簌的淚如雨下,索性飯亦不吃了。申守堯看了這個樣子,亦只吃了半碗飯,湊巧有朋友來找他,也就出去了。


向來申守堯吃了中飯出門,一定是要半夜裏纔回來,這天出去了不到兩個鐘頭就回來了。一進門,拍手跳腳,竟把他興頭的了不得!太太見了反覺稀奇,問他:“爲什麼大早的回來?”他說:“好了!好了!我們做佐班的向來是被人家壓住了頭做的,沒有人拿我們當作人的。如今好了,有了出頭之日了!”太太問他:“怎麼有了出頭之日?”申守堯道:“我剛纔同朋友出門,走到素來我同他商量借錢的胡太爺家。齊巧胡太爺出差回來,稟見藩臺。藩臺同他說:“剛剛從院上下來,制臺今天已有過話:自從明天起,凡是佐雜一班,一概有個坐位,不像從前只是站着見了。’制臺還說:‘大小都是皇上家的官,我瞧他不起,便是褻瀆朝廷的命官。坐了下來,他們有什麼話,都可以同他談談。’太太,你想這位制臺也總算好的了。想我候補了十幾年,真正氣也受夠了。到底如此,彼此坐下談兩句,他也好曉得曉得我。你不記得今年八月裏,算命的還說我今年流年臘月大利?看來就此得法,也未可知。而且還有一樣,藩臺見制臺也不過有個坐位,如今我們佐班竟同藩臺一樣,你想這一跳跳的多高!”


太太聽了,尋思了半天,說道:“慢着!你從前不是對我說,你們做官的並不分什麼大小,同制臺就同哥兒兄弟一樣?怎麼你今兒又說從前都是站着見他呢?站着見他,不就合他的二爺一樣嗎?”申守堯臉上一紅,一時回答不出,歇了好一會,才說道:“如今好了,是用不着站着見他了。”一面支吾,一面心上尋思:“難怪他們婦道之家,不懂得我們當佐雜的,連制臺衙門裏的一條狗還不如,能夠比上他的二爺倒好了!”正想着,又聽得太太說道:“你不要騙我了。你站着見也好,坐着見他也好,就是跪着見也好,我只要有錢用,有飯喫,不要噹噹就好了。”申守堯道:“你不要愁,如今興了這個規矩,以後就有了指望了,你等着罷。”太太也不理他。


本來次日申守堯是不上衙門的,因爲制臺有了這句話,又說檢班次老的,一天先傳見二三十員。自己算了算:“論起資格來,雖然還算不得十二分老,論不定製臺高興,或者多見幾個,也未可知。與其臨傳不到,還是早去伺候的爲是。”主意打定,次日一早,仍舊是老媽拿了衣帽跟着到了制臺衙門。頭天制臺的話早已傳遍的了,所以到了這天,那些佐貳老爺都興頭的了不得,上衙門的格外來得多。申守堯到了制臺大堂底下,換好衣帽,會見秦梅士、隨鳳占一干人。隨鳳占說是昨晚已蒙藩憲掛牌,今天稟見,帶着稟辭。又說蘄州吏目一缺,打聽得近兩年來,全被前任弄壞了,見了制軍,有些話要得當面請示。秦梅士亦預備下多少話,見了制軍要面稟。


一干人正在那裏簇簇私議,只見藩臺、臬臺、糧道、鹽道,以及各著名局所總辦、道班、府班、首府、首縣,同、通、州、縣班實缺、候補,一起一起的進去出來。從藩、臬起,首府止,出來上轎的時候,一班佐雜老爺都趕着走出來站班。那些大人們,有兩位客氣的,還同他們點點頭;有幾個架子大的,便亦昂頭不顧的走出去了。


各官自清早七點鐘上院,一等等到十二點,制臺方纔統通見完。然後巡捕拿手本下來,說是傳見三十位佐班。某人某人,叫着名字,叫了上去,依着齒序,魚貫而人,不得攙前落後。各位太爺雖然高興,畢竟是第一次上臺盤。由不得戰戰兢兢,上下三十六個牙打對。還有幾個名字在後的,恐怕不能露臉,便越過幾個人跳上前去,前頭的人又不答應,便上前去拉他們,後頭的不服,又同前頭的吵鬧起來。巡捕官等得不耐煩,連連催道:“快些罷!……有話下來說!我睢你這些太爺,怎麼好啊!”那些太爺被巡捕吆喝了兩句。不敢則聲,一齊放放馬蹄袖,跟了進來。走到會客廳上,制臺已經站在居中,傳諭不要磕頭。大衆團團請了一個安。制臺攤了一攤手,說了一聲“坐”,便團團的坐了下來。有些人兩隻眼睛只管望着大帥,沒有照顧後面,也有坐在茶几上的,也有一張椅子上已經有人坐了,這人又坐了下去,以致坐無可坐,又趕到對面,在廳上兜了一個大圈子的。亂了半天,方纔坐定。


大家必恭必敬,聲息俱無,靜聽大帥吩咐,只聽得賈制臺說道:“現在各處官場體制,佐雜見首府多半都是站班見的,不要說是督、撫了。我如今破除成例,望你們大家都知道自愛才好。這兩天事情忙,過幾天我還要挨班傳見,當面考考你們。聽清爽了沒有?”起先衆人聽制臺說要考試,早已彼此面面相覷,一聲回答不出。等到臨了問“大家聽見了沒有”,方纔有兩個答應了一聲。制臺見話已說完,無可再說,只得端起茶碗送客。隨鳳占進來的時候,原預備有許多說話面稟的,及至見了制臺,不知不覺,就像被制臺把他的氣逼住了,半個字也說不出。衆人答應“是”,也只得答應“是”,衆人端茶碗,也只得端茶碗。剛把茶碗端起,忽聽得拍撻一聲,不知是誰的茶碗跌碎了。定睛看時,原來是右手末二位那位太爺,不知怎樣會把茶碗跌在地下,砸得粉碎,把茶潑了一地,連制臺的開氣袍子上都濺潮了。制臺一面站起抖擻衣裳上的水,一面嘴裏說道:“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急的那位太爺蹲在地上,拿兩隻馬蹄袖擄那打碎瓷片子,弄得袖子盡溼,嘴裏自言自語的說:“卑職該死!卑職該死!打碎茶碗,卑職來賠!”制臺也不理他。那人擄了一會,無法可想,也只得站了起來。衆人至此方看明白,打碎茶碗的不是別人,正是申守堯。原來他此番得蒙制臺賞坐,竟自以爲莫大之榮寵,一時樂得手舞足蹈,心花都開。一見端茶送客,正想趕着出來,以便誇示同僚。豈知那茶碗托子是沒有底的,湊巧他那碗茶又是才泡的開水滾燙,連錫托子都燙熱了,他見制臺端茶,忙將兩手把碗連托子舉起,不覺燙了一下,一時要放不敢放,一個不當心,誤將指頭伸在托子底下,往上一頂,那茶碗拍拉託一聲,翻到在地下來了。此時衆人既看清是申守堯,直把他羞得滿面緋紅,無地自容。制臺拿他望了兩眼,想要說他兩句,又實在無可說得,只站起身來,回頭對巡捕說道:“以後還得照舊罷。這些人是上不得檯盤,擡舉不來的。”說完了這句,也不送客,一直徑往裏頭去了。


這裏衆人先還不敢走,只見制臺的一個跟班進來說道:“諸位太爺不走等甚麼?還想大人再出來送你們嗎?倒合了一句俗話,‘鼻子上掛鯗魚,叫做休想!”衆人聽說,只得相將出來。申守堯思思索索的跟在衆人後頭,走的很慢。那爺們又說道:“剛纔大人的話可聽見了沒有?這廳上的椅子,除了今天,明天又沒得坐了。如果捨不得,不妨再進來多坐一會去。”衆人雖明曉得他是奚落的話,但奈何他不得,只好低着頭退了出去,仍走到大堂底下。秦梅士年老嘴快,首先走來把申守堯埋怨一頓,說:“我們熬了幾十年,才熬到這們一個際遇,如今又被你鬧回去了。你一人的成敗有限,這是關係我們佐班大局的,怎麼能夠不來怪你呢!”申守堯自知理屈,不敢置辯。還是隨鳳占爲人圓通,忙過來解勸道:“惟其只有今天坐得一次,越顯得難得之機會。將來我們這輩人千秋之後,這件事行述上都刻得的。老前輩以爲何如?”衆人議論了一回,各自散去。隨鳳占隨又分赴別位大憲衙門,叩謝稟辭,預備上任。且說他這個吏目,在湖北省佐貳實缺當中,雖然算不得好缺,比較起來,還算中中。隨鳳占自己又抱定了一個宗旨,叫做“事在人爲”。他的意思,以爲各種樣缺總要想法自己去做,決沒有賠累的。他捐了花樣,新選到省,手中本來略有幾文。因爲吏目自從九品,上任之後,轎子跟着只能打把藍傘,鄉下人不懂得,還說這轎子裏的老爺是穿“服”的。心想藍傘實在不好看,要捐個五品翎銜又夠不上。齊巧有人用他十二塊錢,抵押給他一張空白五品翎頂獎札。他得了這個,非凡之喜,立刻穿戴起來,手本上居然加了“藍翎五品頂戴”六個小字。又想在省裏做好四副銜牌帶去:一副是“蘄州右堂”,一副是“五品頂戴”,一副是“賞戴藍翎”。那一副湊不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我的五品翎頂是軍功上來的”,便湊了一副“軍功加三級”。把四副官銜牌湊齊,找了個漆匠加工製造,五天包好,帶去上任。


到了蘄州,照例先去稟見堂翁區奉仁。知州大老爺沒有官廳,右堂太爺至此,只得先下門房,見了門政大爺,送過門包,自然以好顏相向,彼此如兄若弟的鬼混了半天。門政大爺隨口編了幾句恭維的話,隨鳳占亦說了些“諸事拜求關照”的話。等到裏頭堂翁請見,跟着手本進去,一般花衣補服,燦爛奪目。同堂翁區奉仁雖然在省城裏已經見過,不能算數,重新磕頭行禮。區奉仁讓他坐下,彼此敷衍了幾句,端茶送客。隨鳳占辭了出來,預先託過執帖門上,凡是堂翁衙裏官親、老夫子,打帳房起,錢穀、刑名、書啓、徵收、教讀、大少爺、二少爺、姑爺、表少爺,由執帖門上領着,一處處都去拜過。每處一張小字官銜名片。也有見着的,也有擋駕的。連堂翁的一個十二歲的小兒子,他還給他作了一個揖。又託執帖門上拿手本替他到上房裏給太太請安,太太說不敢當,然後退了出去。其時一個州衙門已經大半個走遍了。下來之後,仍在門房裏歇腳。門口幾位拿權的大爺,是早已溜的熟而又熟,就是堂翁的跟班,隨鳳占亦都一一招呼過。三小子倒上茶來,還站起來同他呵一呵腰,說一聲“勞駕”。跟手下來拜同寅,拜紳士,所有大小鋪戶,轎過之處,一概飛片。整整拜了一天客,未曾拜完。


吏目:官名,清代的州吏目掌佐理刑及官署事務。


服:指喪服。


預選吉日是第二天臘月十九,接鈐任事。到了這天,地保辦差,招了無數若干的化子,替太爺打着傘,抗着牌;又弄了兩個鼓手,一個打鼓,一個吹嗩吶,一路吡哩叭喇冬,一直吹進了衙門。隨鳳占身穿朝服,下了轎,一樣三跪九叩首,贊禮生吆喝着,接過了木頭戳子,因爲上有堂翁,放不得炮,只放了兩掛一千頭的鞭炮。下來便是改換公服,升堂受賀。啓用木戳。自有他那手下的一班人向他行禮。退堂之後,接着又到堂翁跟前稟知任事,照例三天衙門,不用細述。


隨鳳占雖系初任,幸虧是世代佐班,一切經絡都還牢記在心,並不隔膜。他曉得做捕廳的好處全在三節,所以急急趕來上任,生恐怕節禮被前任預支了。到地頭的頭一天,稟見堂翁下來,就到鹽公堂以及各當鋪等處拜會管事人。見面之後,無非先拿人家一泡臭恭維,慢慢的談及缺分清苦,以後全仗諸位幫忙,然後再談到年下節敬一層。蘄州城廂裏外一共有七家當鋪,內中有兩家當鋪是新換擋手,只知道年下送捕廳有此一分禮,那署事的預先託人來預借,擋手的不曉得新選實缺就要來的,以爲早晚都是一樣,他既來借,樂得送個人情。有兩家老硬的,卻板定一定要到年下再送,預先來借,竟其一毛不拔。那署事的卻也拿他無可如何。還有兩家通融辦理,等他來借,只借給他一半。譬如一向是送兩塊洋錢的,先叫他帶一塊去,說明白那一塊須留送正任,那署事的亦只好罷手。內中只有鹽公堂的管事人,因同這位署事的是同鄉,見他來借,另外送了他兩塊,說是彼此鄉情,格外送的程儀。至於正項,須得到年下方好支送。那署事的爲鹽公堂的節禮向比別處多些,不肯輕輕放過,便道:“從中秋到年下一共是一百三十五天,我做了一百二十來天,這筆錢應該我得。”但雖如此說,無奈人家只是不肯送,便也無可如何,只得罷手。


單說隨鳳占自到蘄州之後,東也拜客,西也拜客,東也探聽,西也探聽,不上三天,居然把前任署事的一本帳簿都打聽得清清楚楚,放在肚裏。自己又去同人家講:“兄弟本來今年是不打算到任的了,只因憲恩高厚,曉得年底下總有點出息,所以上頭才叫兄弟趕了來的。兄弟倘若隨隨便便,不去頂真,不特自己對不住自己,並且辜負上頭的一番美意。至於一切照例規矩,料想諸位都是按照舊章。”說到這裏,禁不住強作歡顏,哈哈一笑,接着又道:“兄弟是實缺,彼此以後相聚的日子正長,將來叨教的地方甚多,諸位一定是照應兄弟的,還要兄弟多慮嗎。”說罷,又哈哈大笑。他一連走了多處,都是如此說法。有幾家年禮未被前任收去的,聽了他話,樂得送個順水人情,有兩家不懂得這裏頭訣竅,已經預先在前任面上做過好人,聽此說話,卻不免有點後悔。


閒話少敘。卻說隨鳳占接印下來,忙叫自己的內弟同了一個心腹跟班,追着前任清算交代,一草一木,不能短少,別的更不消說了。前任移交下來,一些是五隻喫茶的蓋碗,內中有一隻沒有蓋子。這邊點收的時候,那個跟班的一個不當心,又跌碎了一隻蓋子。無奈這跟班的又想自己討好,不肯說是跌破了,見了老爺,只推頭說是前任只交過來三隻有蓋子的,以爲一隻茶碗蓋子爲價有限,推頭在前任身上,老爺或者不好意思再去問他討,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這位太爺一根針也不肯放鬆,定規不答應,逼着跟班的找前任去討蓋子:“倘若沒有,就剝下他的王八蓋來給我!”那跟班心上是明白的,自己打破了,怎麼好向人家去討呢。於是賴着不肯去。隨鳳占罵他說:“跟了我這許多年,如今越發好了,幫着別人,不幫着我老爺,一點忠心都沒有了!”跟班的被他催得無可如何,只得出去打了一個轉身,仍舊空着手回來,說:“沒有。”隨鳳占不免又拿他埋怨了頓,怪他無用,一定要自己去討,後來還是被舅老爺勸下的。交代算清,聽說前任明天就要回省。他一聽不妙,忙忙的連夜出門,找齊了城廂內外地保,叫他們去吩咐各煙館,各賭場,以及私門頭窯子:“凡是右堂太爺衙門有規矩的,都通知他們一概不準付。倘若私自傳授,我太爺一定不算,從新要第二分的。況且他是署事,我是實缺,將來他們這些人都是要在我手下過日子的。如果不聽吩咐,叫他們以後小心!”着地保分頭傳命去後,他一想:“煙館、賭場、窯子等處是我喫得住的。唯獨當鋪都是些有勢力的紳衿開的,有兩家已被前任收了去,年下未必肯再送我,豈不白白的喫虧。這事須得趁早向前任算了回來,倘若被他走了,這錢問誰去找呢。”主意打定,立刻親自去拜望前任。


前任聽說他來,只得出來相見。只見他進門之後,勉勉強強作了一個揖。歸坐之後,把臉紅了幾陣,要說又不爽爽快快的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道:“兄弟今日過來,有一樁事情要請教……”說到這裏,又咽住了。歇了一會,又說道:“論理呢,兄弟世代爲官,這幾個錢也見過的。但是既然犯了本錢出來做官,所爲何事?倘若一處不計較,兩處不在乎,這也可以不必出來現世了。這事論不定還是他們因我們新舊交替,趁空濛蔽,也未可知。所以兄弟不得不過來言語一聲,大家明明心跡,這就不爲小人所欺了。”


前任署事的見他說了半天只是繞圈子裏,還沒有說到本題;雖然心上也有點數,究爲何事,不得而知,楞在那裏,不則一聲。隨鳳占見他不答,只得又說道:“所爲的並非別事,就是年下節禮一層。這筆錢雖然有限,也是名分所關,所謂‘有其舉之,莫敢廢之’,我們也犯不着做什麼好人不要。但是這筆錢,兄弟一向是曉得的,總得拖到年下,他們方肯送來。有幾處脾氣不好的,弄到大年三十還不送來,總要派了人到他們店裏去等,等到三更半夜,方纔封了出來。我說他們這些人是犯賤的,一定要弄得人家上門,不知是何打算!”前任署事的聽他如此講,方纔順着他的嘴說道:“這班人真是可惡得很!不到年下,早一天決計不肯通融的。”隨鳳占忽然把臉一板道:“兄弟說的是別省外府州、縣,都是這個樣子,誰知此地這些人家竟其大廖不然!”前任聽了他的說話,曉得他指的是自己,面子上只得做出詫愕的神氣,裝作不懂。


隨鳳占又笑嘻嘻說道:“做官的苦處,你老哥是曉得的。我們這個缺,一年之計在於三節;所以兄弟一接印之後,就忙忙的先去打聽這個。這也瞞不過吾兄,這是我們養命之源,豈有不上勁之理。誰知連走幾家,他們都說這分年禮已被老兄支來用了。兄弟想,兄弟是實缺,老兄不過署事。倘若兄弟是大年初一接印,這筆錢自然是歸老兄所得;倘若是二十九接印,年裏還有一天,這錢就應兄弟得了。兄弟聽他們說話奇怪,心想吾兄是個要面子的人,決不至於如此無恥。而且他們這筆錢一向非到年下不付,何以此番忽然慷慨肯借?所以很疑心他們趁我們新舊交替,兩面影射。兄弟一向是事事留心,所以今天特地過來請教一聲,以免爲所矇蔽。”前任署事的聽他此話,一句回答不出。隨鳳占又道:“我曉得老哥決不做對不住朋友的事情,咱倆一同到兩家當鋪裏去,把話說說明白,也明明你老哥的心跡。”說罷,起身要走。前任署事的只是推頭明天要動身,收拾行李,實在沒有工夫出門。隨鳳占道:“老哥不去,豈不被人家瞧着真果的同他們串通,已經支用了嗎?”


前任一想:“這事遮遮掩掩,終不是個了局,不如說穿了,看他如何。”想定主意,便哼哼冷笑了兩聲,說道:“你老哥也太精明瞭!固然你是實缺,兄弟是署事。你說你是憲恩高厚,叫你來收節禮的,難道兄弟不是上憲栽培,就會到這裏來嗎?辛苦了一節,好容易熬到年下,才收人家這分節禮。我們算算日子看:你到任不過十幾天,我兄弟在任一百多天,論理年下的這分禮統通都應該我收纔是。你是實缺,做得日子長着哩,自然該我們署事的佔點便宜。”


隨鳳占見他直認不辭,不覺氣憤填膺,狠狠的說道:“那可不能!通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照此說來,一定這個錢已經被你支了用了!我趕了來做什麼的!我同你老實說:彼此顧交情,留下臉,小小不言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你把這預支的年禮乖乖的替我吐了出來,大家客客氣氣;如果要賴着不肯往外拿,哼哼,我不同你講理,我們同去見堂翁,等堂翁替我評評這個理去!”前任署事的聽他說話強橫,便也不肯相讓,連連說道:“見堂翁就見堂翁,我亦不怕他什麼!……”隨鳳占見他不怕,立刻走上前去一把胸脯,說了聲“我們同去”!削任署事的見他動手,也乘勢一把辮子,兩個人從右堂扭了出來,一扭扭到正堂的宅門裏頭。


把門的是認得的,連忙上前相勸。誰知兩個人都用死力揪住不放,再三的拉亦拉不開。兩家的管家都跟着。一揪揪到門房裏,只見執帖門上同了幾位門政大爺正在那裏打麻雀牌哩。見了這個樣子,一齊上前喝阻。隨鳳占說:“他眼睛裏太沒有我實缺了!我要見堂翁,請堂翁替我評評這個理!”前任亦說“一共總我只收到人家四塊錢的節禮,這錢也是我名分應得的。他要見堂翁,我就陪他來見堂翁。我沒有短處,不怕什麼!”幾位門政大爺聽了他二人說話,無可袒護,只得上來勸的勸,拉的拉,好容易才把他兩位拉開。州里執帖門跺着腳說道:“你二位這是怎麼說呢?說起來,大小是個官,怎麼連着一點官禮都不要了?快別這個樣子,叫上頭聽見了生氣,就是旁人瞧着也要笑話的。有什麼話,我們當面講講開。俗話說的好,叫做是‘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怎麼你二位連這兩句話都不曉得嗎?”他倆扭進來的時候,各人都覺着自己理長,恨不得見了堂翁,各人把各人苦處訴說一頓。及至被執帖大爺訓斥一番,登時啞口無言,不知不覺,氣焰矮了大半截,坐在那裏,一聲不響。執帖門上又叫三小子絞手巾給他倆擦臉,又叫泡蓋碗茶,着實殷勤。


那班打麻雀牌的人也不打了,一齊拿眼睛釘住他倆,聽他說些什麼,始終隨鳳占熬了半天,熬不住了,把前任預支年禮的話,原原本本述了一遍。前任見他開口。也搶着把他的苦況陳說一番。又說:“可憐我到了臨要交卸的幾天,是一點勢力也沒有了。那些人真正勢利,向他們開口,說到舌敝脣焦,只有兩家一家拿出來兩塊大洋,一共總只有四塊大洋。你看,他就鬧得這個樣子!”隨鳳占道:“怎麼四塊還嫌少?依你要多少?”前任還未開口,只聽一個打牌的人說道:“真是你們這些太爺眼眶子淺!四塊錢也值得鬧到這個樣子!我們打麻雀,只要和上一百副就有了。旁家和一百副,做莊還不要。四塊洋錢什麼稀奇!我昨天還輸了四十多塊哩!”執帖門道:“老哥,誰能比得上你?你們錢漕大爺,一年好幾千的掙,人家當小老爺,做上十年官,還不曉得能夠賺到這個數目不能!”錢漕道:“我有錢賺,我可惜做不着老爺,他們大小總是皇上家的官。”又一個同賭的道:“罷罷罷!你們沒瞧見他們剛纔一路扭進來的時候,爲了四塊洋錢,這個官簡直也不在他二位心上,倘若有幾千銀子給他賺,只怕叫他不做官都情願的。你老哥眼饞他倆做官,我來做下中人,你倆就換一換,可好不好?”錢漕門道:“我有了錢,我不會自己捐官,我爲什麼要人家的?”那個同賭的道:“我只要有錢賺,就是給我官做我亦不要。”衆人你一句,我一句,直把個隨鳳占同前任羞得無地自容,也深悔自己孟浪,如今坍臺坍在他們這一班奴才手裏。當下隨鳳占也沒有再說別的,淡淡的談了兩句,自行回去。至於那前任,另有同他說得來的人,早拉他到別的屋裏去了。一天大事,瓦解冰消。


一直等到年下,隨鳳占還差人到那兩家當鋪去討年禮。人家回稱早就送過了。隨鳳占道:“我沒有收到,不能算數。”後首說來說去,大家總念他大小是個朝廷的官,將來論不定或者有仰仗他的地方,也就不肯過於同他計較,又每家送了他一隻大洋,方纔過去。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瞬間三春易過,已到四月。向例各屬犯人,到了這個時定須解往省城,由大憲訂期會訊詳察有無冤枉,這日巡撫、司、道統通朝服升座,提犯勘驗,其名謂之“秋審大典。”其實不過點名過堂。大員之中有好名的,還捐幾文錢買些蒲扇、莎藥之類,賞給那些犯人,實則爲數亦甚有限。名字說是“秋審”,及至犯人上堂之後,就是有冤枉,那坐在頭上的幾位大人實在也沒閒工夫同犯人說話,所以這番俱是虛應故事。


閒話休題。且說蘄州是黃州府該管,到了這個時候,府太尊便把合屬的捕廳開了單子,酌派兩位解犯進省。這趟到省,不定有一月、半月耽擱,本缺未便久懸,例在本府候補佐貳當中輪派兩人前往代理,亦是調劑屬員的意思。這年府太尊所委兩人,偏偏有隨鳳占在內。到得四月初十邊,本府公事跟着府委代理的一同下來。隨鳳占照例交卸,解犯上省。倘若到省沒有耽擱,約計四月底、五月初就可回來,趕收節禮,尚不爲晚;設遇有事,遲至節後亦未可知。隨鳳占奉到此禮,心上甚是懊悶。但是太尊所委,便也無可如何,只得將鈐記交與代理的人看管,自己跟手整頓行裝,急急進省。


不料到省之後,各屬犯人剛剛這天到齊。臬臺正要請撫臺幾時秋審,偏偏這天撫臺得了病症,請了幾個大夫都醫不好。又有人說:“撫臺犯的是外症,面目浮腫,很不好看,嘴裏還有一股氣味,叫人聞了噁心。後首來請到一位外國大夫,方纔有了把握,配了幾瓶藥水,送給撫臺喫過。據外國大夫說:吃了他這個藥水,有什麼病症,一齊從小便裏出去,決不會上頭面的了。但是一時總得避風,不能出外見客。因此就把這“秋審”一事耽誤下來。一班實缺捕廳太爺眼巴巴望着,恨不得早把此事辦過,也可以早些回任。無奈撫臺病着,一時不能舉行,公事不完,又不敢擅離省城一步。各位太爺異常焦躁。


書中單表隨鳳占隨太爺只因端節就在目前,一時不能回任,眼看着一分節禮要被人家奪去,更是茶飯無心,坐立不安。等到四月二十六這一天,聽得同寅說起撫臺的病雖有轉機,但一時總難出外,必須節後方能舉行秋審。他一聽此信,猶如渾身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回寓後,一言不發,躊躇了半夜,方想出一條主意來。他想:“照此樣子下去,不過閒居在省,一無事事,我何如趁此擋口,趕回蘄州,就騙人家說是公事已完。人家見我回來,自然這節禮決計不會再送到別人手中去了。等到節禮收齊,安安穩穩,過完了節,我再回省。神不知,鬼不覺,豈不大妙!”主意打定,立刻叫家人收拾行李,出城過江,趁了下水輪船,徑向蘄州進發。臨走的時候,有同他住在一起一位同差的,問他那裏去。他說:“接到家信,太太在蘄州生產,家裏沒人照應,不得不親自回去。這裏的事,千萬拜託老兄不要說破。”人家見他說得如此懇切,這種順水人情自然樂得送的,便亦無話,聽其自去。誰知他老人家回到蘄州,既不稟見堂翁,亦不拜客,並不與代理的見面,天天鑽在那幾家當鋪裏,或是鹽公堂裏走走,同人家說:“我已經回來了,幾時幾日接的印。”人家都信以爲真。到了五月初三,所有的禮物都被他收了去了。


那代理的人起先聽說撫臺有病,把“秋審”一事擱起,曉得實缺一時不得回來,滿心歡喜,以爲這分節禮逃不出我的掌握之中。那知等到初五早上,依然杳無消息。趕緊着人出去打聽,才知道早被隨太爺半路上截了去了。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出門查訪,後在一個小客棧裏把隨太爺找着。見面之後,不由分說,拿隨太爺一把辮子,說他擅離職守,捏稱回任,定要扭他到堂翁跟前,請堂翁稟明太尊,請示定奪。隨太爺亦不肯相讓。因此彼此又衝突起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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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第四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