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第四十七回

喜掉文頻頻說白字 爲惜費急急煮烏煙


卻說童子良到了蘇州。江蘇是財賦之區,本是有名的地方。童子良此番是奉旨前來,一爲查舊帳,二爲籌新款。欽差還沒有下來,這裏官場上得了信,早已嚇毛了。此時做江蘇巡撫的,姓徐,號長綿,是直隸河間府人氏,一榜出身。藩臺姓施,號步彤,是漢軍旗人氏。臬臺姓蕭,號卣才,是江西人氏。他倆一個是保舉,一個是捐班,現在一齊做到監司大員,偏偏都在這蘇州城內。施藩臺文理雖不甚清通,然而極愛掉文,又歡喜挖苦。因爲蕭臬臺是江西人,他背後總要說他是個鋸碗的出身。蕭臬臺聽見了,甚是恨他。


這日轅期,兩司上院,見了徐撫臺。徐撫臺先開口道:“裏頭總說我們江蘇是個發財地方,我們在這裏做官,也不知有多少好處,上頭不放心,一定要派欽差來查。我們做了封疆大吏,上頭還如此不放心我們,聽了叫人寒心!”施藩臺答應了兩聲“是”,又說道:“回大帥的話:我們江蘇聲名好聽,其實是有名無實。即如司裏做了這個官,急急的‘量人爲出’,還是不夠用,一樣有虧空。”徐撫臺聽了“量人爲出”四個字不懂,便問:“步翁說是什麼?施藩臺道:“司裏說的是‘量入爲出’,是不敢浪費的意思。”畢竟徐撫臺是一榜出身,想了一想,忽然明白,笑着對臬臺說道:“是了。施大哥眼睛近視,把個量入爲出的‘入’字看錯個頭,認做個‘人’,字了。”蕭臬臺道:“雖然看錯了一個字,然而‘量人爲出’,這個‘人’字還講得過。”徐撫臺聽了,付之一笑。施藩臺卻頗洋洋自得。


徐撫臺又同兩司說道:“我們說正經話,欽差說來就來,我們須得早爲防備。你二位老兄所管的幾個局子,有些帳趁早叫人結算結算,趕緊把冊子造好,以備欽差查考。等到這一關搪塞過了,我兄弟亦決計不來管你的閒事。”藩、臬二司一齊躬身答應,齊說:“像大帥這樣體恤屬員,真正少有,司裏實在感激!”徐撫臺道:“多糜費,少糜費,橫豎不是用的我的錢,我兄弟決計不來做個難人的。”藩、臬兩司下來,果然分頭交代屬員,趕造冊子不題。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轉眼間,童欽差已經到了蘇州了,一切接差請聖安等事,不必細述。且說童欽差見了巡撫徐長綿,問問地方上的情形,徐撫臺無非拿場面上的話敷衍了半天。接着便是司道到行轅稟見。童欽差單傳兩司上去,先問地方上的公事,隨後又問藩臺:“單就江蘇一省而論,厘金共是若干?”施藩臺先回一聲“是”,接着說了句:“等司裏回去查查看。”童欽差聽了,無甚說得。歇了一回,又提到漕米,童欽差道:“這個是你老哥所曉得的了?”誰料施藩臺仍舊答應了一聲“是”,接着又說了一句“等司裏回去查查看。”


漕米:即漕糧。政府將徵收的糧食解往京師及其它地方,多用水路運輸,官吏乘機侵吞。


童欽差一聽,他這個要回去查,那個要回去查,便很有些不高興。於是回過臉同蕭臬臺議論江南的梟匪,施藩臺又搶着說道:“前天無錫縣王令來省,司裏還同他說起:‘天錫的九龍山強盜很多,你們總得會同營裏,時常派幾條兵船去“遊戈遊戈”纔好,不然,強盜膽子越弄越大,那裏離太湖又近,倘或將來同太湖裏的“鳥匪”合起幫來,可不是頑的!”施藩臺說得高興,童欽差一直等他說完,方同蕭臬臺說道:“他說的什麼?我有好幾句不懂。什麼‘遊戈遊戈’,難道是下油鍋的油鍋不成?”蕭臬臺明曉得施藩臺又說了白字,不便當面揭穿駁他,只笑了一笑。童欽差又說道:“他說太湖裏還有什麼‘鳥匪’,那鳥兒自然會飛的,於地方上的公事,有什麼相干呢?哦!我明白了,大約是梟匪的‘梟’字。施大哥的一根木頭被人家坑了去了,自然那鳥兒沒處歇,就飛走了。施大哥好才情,真要算得想入非非的了!”


施藩臺曉得童欽差是挖苦他,把臉紅了一陣,又掙扎着說道:“司裏實在是爲大局起見,行怕他們串通一氣,設或將來造起反來,總不免‘茶毒生靈’的。”童欽差聽了,只是皺眉頭。施藩臺又說道:“現在緝捕營統領周副將,這人很有本事,賽如戲臺上的黃天霸一樣。還是前年司裏護院的時候,委他這個差使。而且這人不怕死,常同司裹說:“我們做皇上的官,喫皇上家的錢使,將來總要“馬革裹屍”,纔算對得起朝廷。’”童欽差又搖了搖頭,說道:“做武官能夠不怕死,原是好的。但是你說的什麼‘馬革裹屍”,這句話我又不懂。”施藩臺只是漲紅了臉,回答不出。蕭臬臺於是替他分辯道:“回大人的話,施藩臺眼睛有點近視,所說的‘馬革裹屍’,大約是‘馬革裹屍’,因爲近視眼看錯了半個字了。就是剛纔說的什麼‘茶毒生靈的’‘茶’字,想來亦是這個緣故。”童欽差點頭笑了一笑,馬上端茶送客。一面喫茶,又笑着說道:“我們現在用得着這‘茶度生靈’了!”施藩臺下來之後,朝蕭臬臺拱拱手,道:“卣翁,以後凡事照應些,欽差跟前是玩不得的!”於是各自上轎而去。


自此以後,童欽差便在蘇州住了下來。今天傳見牙釐局總辦,明天傳見銅元局委員,無非查問他們一年實收若干,開銷若干,盈餘若干。所有局所,雖然一齊造了四柱清冊,呈送欽差過目,無奈童子良還不放心,背後頭同自己隨員說:“這些帳是假造的,都有點靠不住,總要自己徹底清查,方能作準。”於是見過總辦、會辦,大小委員,都不算數,一定要把局子裏的司事一齊傳到行轅,分班回話。


頭一天傳上來的一班人,童欽差只略爲敷衍了幾句話,並不查問公事。這一班退出,吩咐明天再換一班來見。等到第二天,換二班的上來,欽差竟其異常頂真,凡事都要考求一個實在。有些人回答不出,很碰欽差的釘子。於是大家齊說:“這是欽差用的計策,曉得頭一班上來見的人一定是各局總辦選了又選,都是幾個尖子,自然公事熟悉,應對如流,所以無須問得。等到第二班,一來總辦沒有預備,再則大家見頭一天欽差無甚說話,便亦隨隨便便,誰知欽差忽然改變,焉有不碰釘子之理。”司事碰了釘子,其過自然一齊歸在總辦身上。合蘇州省裏的幾個闊差使總辦一齊都是藩臺當權,馬上傳見施藩臺,當面申飭,問他所司何事。施藩臺道:“司裏要算是頂真的了,幾次三番同他們三令五申,無奈這些人只有這個材料,總是這們不明不白的。”童子良道:“這裏頭的事,你可明白?”施藩臺道:“等司裏回去查查看。”童子良氣的無話可說,便也不再理他。幸虧現任蘇州府知府爲人極會鑽營,而且公事亦明白,不知怎樣,欽差跟前被他溜上了,竟其大爲賞識,凡事都同他商量。這知府姓卜,號瓊名。但是過於精明的人,就不免流於刻薄一路。平時做官極其風厲,在街上看見有不順眼的人,抓過來就是一頓。尤其犯惡打前劉海的人,見了總要打的。他說這班都是無業遊民,往往有打個半死的。因此百姓恨極了他,背後都替他起了一個渾號,稱他爲“剝窮民”。藩臺施步通文理雖然不甚通,公事亦極顢頇,然而心地是慈悲的,所謂“雖非好官,尚不失爲好人。”因見首府如此行爲,心上老大不以爲然,背後常說:“像某人這樣做官,真正是草菅人命了。”亦曾當面勸過他,無知卜知府陽奉陰違,也就奈何他不得。


欽差此番南來,無非爲的是籌款。江南財賦之區,查了幾天,尚無眉目,別處更可想而知了。童子良生怕回京無以交代,因此心上甚爲着急。卜知府曉得欽差的心事,便獻計於欽差,說是:“蘇州一府,有些鄉下人應該繳的錢糧漕米,都是地方上紳士包了去,總不能繳到十足。有的繳上八九成,有的繳上六七成,地方官怕他們,一直奈何他們不得。許多年積攢下來,爲數卻亦不少。”童子良道:“做百姓的食毛踐土,連國課都要欠起來不還,這還了得嗎!”卜知府道:“其過不在百姓而在紳士,百姓是早已十成交足,都收到紳士的腰包裏去了。蘇州省城裏還好,頂壞的是常熟、昭文兩縣,他那裏的人,只要中個舉,就可以出來替人家包完錢漕,進士更不用說了。”童子良道:“你也欠,他也欠,地方官就肯容他欠嗎?將來交不到數目,不還是地方官的責任嗎?”卜知府道:“地方官顧自己考成,亦只好拿那些沒勢力的欺負,做個移東補西的法子。至於有勢力的,拉攏他還來不及,還敢拿他怎樣呢。”童子良道:“一個舉人有多大的功名,膽敢如此!”卜知府道:“一個舉人原算不得什麼,他們合起幫來同地方官爲難,遇事掣肘,就叫你做不成功,所以有些州、縣,只好隱忍。卑府卻甚不以此爲然。”童子良道:“依你之見如何?”卜知府道:“卑府愚見:大人此番本是奉旨籌款而來,這筆錢,實實在在是皇上家的錢,極應該清理的,而且數目也不在少處。爲今之計,只要大人發個令,說要清賦,誰敢託欠,我們就辦誰。越是紳,越要辦得兇。辦兩個做榜樣,人家害怕,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不但以後的事情好辦,這筆錢清理出來,也儘夠大人回京復旨交代的了。”


童子良這兩天正以籌不着款爲慮,聽了此言雖然合意,但是意思之中尚不免於躊躇,想了一想,說道:“這筆錢原是極應該清理的,但是,如此一鬧,不免總要得罪人。”卜知府道:“古人‘錢面無私’,大人能夠如此,包管大人的名聲格外好,也同古人一樣,傳之不朽;而且如此一辦,朝廷也一定說大人有忠心;朝廷相信了大人,誰還敢說什麼話呢?”童子良經他這一泡恭維,便覺他說的話果然不錯,連說:“兄弟照辦。”……但是,老兄到底在這裏做過幾年官,情形總比兄弟熟悉些,將來凡事還要仰仗!”卜知府亦深願效力。一連又議了幾日,把大概的辦法商量妥當,就委卜知府做了總辦。


卜知府本來是個喜歡多事的人,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行文各屬,查取拖欠的數目以及各花戶的姓名;查明之後,立刻委了委員,分赴各屬,先去拿人。那些地方官本來是同紳士不對的。今奉本府之命,又是欽差的公事,樂得假私濟公,凡來文指拿的人,沒有一名漏網。等到解到省城之後,凡是數目大的,一概下監,數目小的,捕廳看管。但是欠得年代太久了,總算起來,任憑你什麼人,一時如何還得起。於是變賣田地的也有,變賣房子的也有,把現在生意盤給人家的也有,一齊拿出錢彌補這筆虧空。然而這些都還是有產業、有生意的人,方能如此。要是一無底子的人,靠着自己一個功名,魚肉鄉愚,挾持官長,左手來,右手去,弄得的錢是早已用完了,到得此時,斥革功名,抄沒家產都不算,一定還要拷打監追。及至山窮水盡,一無法想,然後定他一個罪名,以爲玩視國課者戒。因此破家蕩產,鬻兒賣女,時有所聞。雖然是咎由自取,然而大家談起來,總說這卜知府辦的太煞認真了。


閒話少敘。但說卜知府奉到憲札之後,認真辦了幾天,又去襄見欽差。童子良道:“兄弟即日就要起身前赴鎮江,沿江上駛;先到南京,其次安徽,其次江西,其次兩湖,回來再坐了海船,分赴閩、粵等省。到處查查帳,籌籌款,總得有一年半載耽擱。”這事既交代了老兄,大約有半年光景,總可清理出一個頭緒?”卜知府道:“不消半年。卑府是個急性子的人,凡事到手,總得辦掉了才睡得着覺。大約多則三月,少則兩月,總好銷差。”童子良道:“如此更好!”卜知府回去,真個是雷厲風行,絲毫不肯假借。怕委員們私下容情,一齊提來,自己審問。每天從早晨起來就坐在堂上問案,一直到夜方纔退堂。他又在三大憲跟前稟明,說:“有欽差委派的事,不能常常上來伺侯大人。”甚至每逢轅期,他獨不到。三憲面子上雖不拿他怎樣,心上卻甚是不快。


三大憲:稱撫、藩、臬爲三大憲。憲,對省高級官吏的教稱。


有天施藩臺又同蕭臬臺說道:“聽說卜某人是一天到晚坐在堂上問案子,連喫飯的工夫都沒有。這人精明得很,賽如古時皋陶一般,有了他,可用不着你這臬臺了。”施藩臺說這話,蕭臬臺心上本以爲然;無奈施藩臺又讀差了字音,把個皋陶的“陶”字,念做本音,像煞是什麼“糕桃”。蕭臬臺楞了,忙問:“什麼叫做糕桃?”施藩臺亦把臉紅了半天,回答不出。後來還是一位候補道忽然明白了他這句話,解出來與衆人聽了,臬臺方纔無言而罷。


皋陶:傳說中東夷族和的首領,相傳曾被舜任爲掌管刑法的官。


按下卜知府在蘇州辦理清賦不表。且說此時做徐州府知府的,姓萬,號向榮,是四川人氏。這人以軍功出身,一直保到道臺,放過實缺。到任不久,爲了一件甚麼事,被御史參了一本,本省巡撫查明覆奏,奉旨降了一個知府。後來走了門路,經兩江總督諮調過來,當了半年的差使。齊巧徐州府出缺,他是實缺降調人員,又有上頭的照應,自然是他無疑了。


這萬太尊從前做道臺的時候,很有點貪贓的名聲,就是降官之後,又一直沒有斷過差使,所以手裏光景還好。到任之後,就把從前的積蓄以及新收的到任規費等先拿出一萬銀子,叫帳房替他存在莊上。每月定要一分利息,錢莊上不肯,只出得一個六釐;萬太尊不答應,後首說來說去,作爲每月七釐半長存。這爿錢莊乃本地幾個紳士掘出股分來合開的,下本不到一萬,放出去的帳面卻有十來萬上下。齊巧這年年成不好,各色生意大半有虧無贏,因此,錢業也不能獲利。後來放出去的帳又被人家倒掉幾注,到了年下,這爿錢莊便覺得有點轉運不靈。萬太尊一聽消息不好,立刻逼着帳房去提那一萬銀子。錢莊上擋手的忙託了東家進來同太尊說,請他過了年再提。萬太尊見銀子提不出,更疑心這錢莊是掙不住的了,也不及思前顧後,登時一角公事給首縣,叫他一面提錢莊擋手,押繳存款,一面派人看守該莊前後門戶。知縣不知就裏,正在奉命而行,卻不料這個風聲一傳出去,凡是存戶,一齊拿了摺子到莊取現,登時把個錢莊逼倒。既倒之後,萬太尊不好說是爲了自己的款子所以札縣拿人,只說是奸商虧空鉅款,地方官不能置之不問。便是錢莊已經閉倒,店夥四散,擋手的就是押在縣裏亦是枉然。後來幾個東家會議,先湊了三千銀子歸還太尊,請把擋手保出,以便清理。萬太尊無奈,只得應允。連利錢整整一萬零幾百銀子,現在所收到的不及三分之一,雖說保出去清理,究竟還在虛無縹緲之間。總算憑空失去一筆巨項,心上焉有不懊悶之理。


又過了些時,恰值新年。萬太尊有兩個少爺,生性好賭,正月無事,便有人同他到一爿破落戶鄉紳人家去賭。無奈手氣不好,屢賭屢輸,不到幾天,就輸到五千多兩。少爺想要抵賴,又抵賴不脫。兄弟二人,彼此私下商量,無從設法,便心生一計,將他們聚賭的情形,一齊告訴與他父親。萬太尊轉念想道:“這拿賭是好事情,其中有無數生髮”便聲色不動,傳齊差役,等到三更半夜,按照兒子所說的地方前往拿人,並帶了兒子同去,充做眼線。少爺一想:“倘或到得那裏被人家看破,反爲不妙。”但是老子跟前又不好說明,只得臨時推頭肚子疼,逃了回來。這裏萬太尊既已找着賭場所在,吩咐跟來的人把守住了前後門戶,然後打門進去,乘其不備,登時拿到十幾個人。其中很有幾個體面人,平時也到過府裏,同萬太尊平起平坐的,如今卻被差役們拉住了辮子;至於屋主那個破落鄉紳,更不用說了。此時這般人正在賭到高興頭上,桌子上洋錢、銀子、錢票、戒指、鐲頭、金錶統通都有,連着籌碼、骨牌,萬太尊都指爲賭具,於是連賭具,連銀錢,親自動手,一摟而光;總共包了一個總包,交代跟來的家人,放在自己轎子肚裏,說是帶回衙門,銷燬充公。又親自率了多人,故意在這個人家上房內院仔細查點了一回,然後出來,叫差人拉了那十幾個人,同回衙門而去。


萬太尊明曉得被拿之人有體面人在內,便吩咐把一干人分別看管。第二天也不審問,專等這些人前來說法。果然不到三天,一齊說好。有些顧面子的,竟其出到三千、五千不等,就是再少的三百、二百也有,統通保了出去。萬太尊面子上說這筆錢是罰充善舉,其實各善堂裏並沒有拔給分文,後來也不曉得是如何報銷的。便有人說:這回拿賭,萬太尊總共拿進有一萬幾千銀子。少爺賴掉人家的五千多不算,當大賭檯上摟來的,聽說值到三四千亦不算,倘算起來,足足有兩萬朝外。不但上年被錢莊倒掉的一齊收回,而且更多了一倍,真可謂得之意外了。便是被拿的人,事後考察這事是如何被太尊曉得的,猜來猜去,便有人猜到少爺漏的消息,說道:“太尊的兩位少爺是天天到此地來的,獨有拿賭的那天沒來,如今索性連影子都不見了。賭輸了錢,欠的帳都有憑據,他如此混帳,我們要到道里去上控的。他既縱子爲非,又借拿賭爲名,敲我們的竹槓。如今這筆錢到底是捐在那爿善堂裏,我們倒要查查看看。”衆人齊說:“是極。”於是一倡百和,大家都是這個說法。就有人把話傳到萬太尊耳朵裏,萬太尊道:“我不怕!他要告,先拿他們辦了再說!難道他們開賭是應該的?我的兒子好好的在家裏,沒有人來引誘,他就會跑出去同他們在一塊兒嗎?我不辦他們,只罰他們出幾個錢,難道還不應該?真正又好笑,又好氣!”萬太尊說罷,行所無事。後來再打聽打聽,那幾個罰錢的亦始終沒有敢去出首,大約是怕弄他不倒,自己先坐不是之故。


但是名氣越鬧越大,這個消息傳到京城裏,被一個都老爺曉得了。齊巧這都老爺是徐州人氏,便上了一個摺子,大大的拿這萬太尊參了幾款。這時恰碰着童子良到江西籌款,軍機裏寄出信來,就叫他就近查辦。童子良不免派了自己帶來的隨員,悄悄的到徐州府走了一遭。列位看官,可曉得現在官場,凡是奉派查辦事件,無論大小,可有幾件是鐵面無私的?委員到得蘇州,面子上說不拜客,只是住在店裏查訪,卻暗地裏早透個風給人,叫人到萬太尊那裏報信。萬太尊得這信,豈有不着急之理!立刻親自過來奉拜,送了一桌酒席,又想留在衙門裏去住。幾天下來,彼此熟了,還有什麼不拉交情的。再加派去的委員亦並不是喫素的,萬太尊斟酌送些,他再借些,延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話休絮煩。此時童子良已由蘇州坐了民船到得南京,委員回來稟覆了。萬太尊曉得事已消彌,不致再有出岔,於是也跟着進省,叩謝欽差,並且由先前那個委員替他說合,拜欽差童子良爲老師,借名送了一分厚禮,自不必說。正當這天進去稟見,同班連他共是三個;那兩個也是知府,都在省裏當什麼差使的。齊巧頭天童子良病了一天一夜,又吐又瀉,甚是利害。這天本是不見客的,因爲萬太尊是新收的門生,那兩個又有要緊的公事面回,所以一齊都請到臥室裏相見。預先傳諭萬太尊不必行禮,萬太尊答應着。


進得房來,只見欽差靠着兩個炕枕,坐在牀上。三個人只恭恭敬敬的請了一個安。童子良略爲把身子欠了一欠,上氣不接下氣的敷衍了兩句。三個躬身詢問:“福體欠安,今天怎麼樣了?”童子良因曉得那兩位知府當中,有一位略爲懂得點醫道的,先把病勢大概說了幾句,又叫人把方子取出來,請他過目,問他怎麼樣,可用得用不得。那位不懂得醫道的先說道:“大人洪福齊天,定然吉人天相,馬上就會痊好的。”童子良也不理他。又聽得那個略爲懂得點醫道的說道:“方纔不過如此。但是卑府學問疏淺,大人明鑑萬里,還是大人鑑察施行罷。”


童子良着急道:“這是什麼話!我曉得老兄於此道甚是高明,所以特地請教。現在兄弟命在呼吸,還要如此的恭維,也真正太難了!諸位老兄在官場上歷練久了,敷衍的本事是第一等,像這樣子,只怕要敷衍到兄弟死了方纔不敷衍呢!”


他倆聽了,面孔很紅了一陣,不敢作聲。到底新收的門生萬太尊格外貼切些,因見他倆都碰了釘子,便搭訕着說道:“上吐下瀉的病,只要喫兩口鴉片煙就好的。”童子良道:“是啊!我從前原本不忌這個東西的,現在到了江南來,因爲天天要起早辦公事、見客,吃了他很不便當,又要耽擱工夫,又要糜費。像愚兄從前的癮,總得一兩銀子一天。所以到了蘇州就立志戒菸,天天吃藥丸子。前頭還覺撐得住,如今有了病倒有點撐不住了。”


萬太尊道:“老師是朝廷的棟樑,就是一天喫一兩銀子也不打緊。”童子良道:“小處不可大算,一天一兩,一年三百六十兩。近年來大土的價錢又貴,三百六十兩,不過買上十二三隻土,還要自己看着煮,纔不會走漏,一轉眼,就被他們偷了去了。”萬太尊道:“老師毛病要緊,多化幾兩銀子值得什麼!如果要土,門生那個地方本是出土的地方,而且的的確確是我們中國的土。門生這趟帶來的不多,大約只夠老師一年用的,等到門生回去,再替老師辦些來,就是老師回京之後,門生年年供應些,亦還供應得起。”童子良一聽萬太尊有煙土送他,自然歡喜。因爲病後,恐怕多說了話勞神,當時示意送客,三人一齊告辭出來。


萬太尊回到寓處,把從徐州帶來的煙土取出好些,送到行轅。童子良一齊收下。當天就傳話出來,叫到煙館裏挑選四名煮煙的好手到行轅伺候;又叫辦差的置辦鍋爐、木炭、磁缸等件預備應用;又特地派了大少爺及三個心腹隨員監督熬煙。大少爺道:“一天就是抽二兩,一時那裏就抽得這許多。有這些土,只要略爲煮些,夠路上抽的就是了,其餘的不必煮,路上帶着,豈不便當些。如今一起煮好了,缸兒罐兒堆了一大堆,還要人去照顧他,一個不留心,不是打碎了罐子,或如倒翻了煙,真正不上算。”


童子良低低的說道:“你們小孩子家,真正糊塗!我爲的如今煮煙,炭是有人辦差的,就是缸兒、罐兒,也不要自己出錢買。等到上起路來,船上不必說,走到旱路,還怕沒有人替我們擡着走嗎。每罐多少,每缸多少,我上頭都號了字,誰敢少咱們的。打翻了,少不得就叫地方官賠,用不着你操心。如今倘若不把他煮好了,將來帶到京裏,那一樣不要自己拿錢買呢?誰來替咱辦差?你們小孩子家,只顧得眼前一點,不曉得瞻前慮後,這點算盤都不會打,我看你們將來怎樣好啊!”一席話說得兒子無言可答。


不多一會,煮煙的也來了。童子良吩咐他們明天起早來煮。到了第二天,他老人家病也好些,居然也能到外面來走走了。就在花廳上擺起四個爐子煮煙。除掉大少爺之外,其餘三個隨員,雖然不戴大帽子,卻一齊穿了方馬褂上來,圍着爐子,川流不息的監察。童子良也穿了一件小夾襖,短打着,頭上又戴了一個風帽,拄着柺杖,自己出來監工,弄得三間廳上,煙霧騰天。碰着有些不要緊的官員來見,他就吩咐叫“請”。人家進來之後,或是立談數語,或是讓人家隨便旁邊椅上坐坐。人家見了,都爲詫異。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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