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是晚清文學家李伯元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最早在陳所發行的《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共五編60回,是中國近代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並取得社會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它由30多個相對獨立的官場故事聯綴起來,涉及清政府中上自皇帝、下至佐雜小吏等,開創了近代小說批判現實的風氣。魯迅將《官場現形記》與其他三部小說並稱之爲譴責小說,是清朝晚期文學代表作品之一。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卻說蔣福走進帳房探聽消息,侄少爺無法,只得同他說道:“你的錢,老爺說過,一個不少的,但是總得再過幾天才能還你。好在你的家眷也同了來,今日說走,今日也未必動得身。等你動身的時候,自然是還你的。”這位侄少爺總算得能言會道,不肯把叔子的話直言回覆蔣福,原是免得淘氣的意思。然而那一種吞吞吐吐的情形,已被蔣福看透,聽罷之後,不禁鼻子管裏哼哼冷笑了兩聲,說:“這算甚麼話!要人走,錢不還人家,這個理信倒少有。現在也不必說別的,我們同到府裏評評這個理去。”侄少爺連忙勸他說:“你放心罷,你這錢斷斷不會少你的。”蔣福道:“有本事只管少,我也不怕!”說着,自己去了。
原來這蔣福同廣信府的一個稿案門上,又是同鄉,又是親家,兩人又極其要好。這個稿案門又是府大人第一個紅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蔣福從帳房裏下來,便一直上府,找到他親家,說老王不還他錢,他要先到府裏上控,求親家好歹拉一把。他親家聽了,自然是拍胸脯,一力承當,把他歡喜的了不得。當天稿案門就回了本府,說縣裏這位王大老爺怎麼不好,怎麼不好。虧得這位本府,自從王夢梅到任以來,爲他會巴結,心裏還同他說得來,就說:“這事情鬧了出來,面子上不好看,還是不叫他上控的好。”就同刑名老夫子商量。刑名道:“太尊的話是極。晚生即刻就找了他來,開導開導他,叫他不要辜負了太尊的美意。”知府說:“如此很好。”刑名便叫自己的二爺拿了名片到縣裏,請王大老爺便衣過來,有公事面談。去不多時,果見王夢梅來了。走進書房,作揖歸坐,說了幾句閒話。刑名老夫子便提到剛纔太尊的意思,說:“太尊說的,彼此要好,不要弄出笑話來,只要夢翁把用他的錢給了他,其餘無憑無據的事,也斷不能容他放肆。”便把蔣福要告他的話說了一遍。
刑名:官名,主事刑事判牘的幕僚,叫刑名師爺。
王夢梅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心上想,此事他既曉得,須瞞他不得,便把蔣福如何可惡,也說了一遍:“現在已經三天沒有人來交錢糧。兄弟心上恨不過,所以雖然有錢,也要叫他難過兩天再給他,並沒有喫沒他的意思。至於蔣福說要上控兄弟的話,同城耳目衆多,府憲又是精明不過的,況且又蒙你老夫子拿兄弟當做人,兄弟即使有點不好,難道能夠瞞過府憲?不要說對不住府憲,連你老夫子也對不住。”刑名道:“這些話誰有工夫去聽他,我不過當作閒話談談罷了。只要老哥早給他一天錢,早叫他滾蛋一天,大家耳根清楚,不結了嗎。”王夢梅又把臉一紅,道:“這蔣福原是一個朋友薦來的,說他如何可靠。來了不到三天,就拿了一筆錢,是三千塊,叫兄弟替他放,兄弟就是沒錢用,也不至於用他們的錢。”刑名道:“是呀。”王夢梅道:“我想他們不過貪圖幾個利錢,所以就留下他的,替他放在莊上是有的。”刑名道:“不管他是存是放,你只要提還他就是了。”
王夢梅又楞了一會,道:“說到如此,兄弟無不遵命。明天兄弟便把三千塊划過來,放在老夫子這裏。兄弟那裏,總要查過他沒有弊病,才能放他滾蛋。”王夢梅的話,不過是藉此收場的意思。刑名亦看出來,便說:“很好,就是如此辦。果然有弊病,我還要告訴太尊,重重的辦他一辦。”說完,王夢梅辭去。次日上府,果然帶到一張三千塊錢月底期的莊票。刑名收了下來,便問:“你從前出過憑據給蔣福沒有?”王夢梅說:“摺子是有一個。”刑名道:“今天我先出張收條給你,明天你拿着來換摺子便了。”一樁事情,總算府大人從中轉圜,蔣福未曾再敢多要,王夢梅也未曾出醜。到了年底,倒是那刑名仗着此事出了把力。寫封信來問王夢梅借五百銀子過年,王夢梅應酬了他二百兩,才把這事過去。此是後話不題。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且說三荷包自從和他哥講和之後,但九江府一注賣買,他自己就弄到幾百兩,連着前前後後經手的多了,少說有萬把銀子在荷包裏了。那時候正值山西水旱,開辦賑捐,三荷包到處拉攏,叫人捐官,他自己好賺扣頭。他身上原有一個州同,就此加捐一個知州,又捐了一個十成花樣,歸部銓選。可巧他運氣好,掣籤掣得第一。此時他哥大荷包已經回任,他便把帳房銀錢交代清楚,立刻進京投供候選。第二個月,山東莒州知州出缺,輪到他頂選,就此選了出來。
州同:知州的輔佐官。
掣籤:抽籤,以此法來決定外省官員的任用。
不過這缺苦點。他便把荷包裏的錢掏了出來,託人走門子,化上二千兩,拜了一位軍機大人做老師。這天是手本夾着銀票一塊兒進去的。等了好半天,軍機大人傳見。他進去磕了三個頭,那軍機大人只還了半個揖,讓他坐下,只問得兩句:“你幾時來的?”三荷包回過,又問:“幾時走?”三荷包回:“耽擱三四天就走。”說完了兩句話,那軍機大人就端茶送客,自己踱了進去。三荷包無奈,只好退了下來,回到寓所。次日軍機大人差人送來一封書子,說是帶給山東撫院的。三荷包收了下來,又送來人八兩銀子,來人方去。三荷包燈下無事,把封信偷着拆開一看,只見那信只有一張八行書,數一數,核桃大的字不到二十幾個,三荷包官場登久了的,曉得大人先生們八行書不過如此。仍舊套好封好。
過了兩天,他便離了京城,一直奔赴山東濟南省城稟到、稟見,把軍機大人的書信投了進去。次日果蒙撫臺傳見,說:“莒州缺苦,我已經同藩臺說過,偏偏昨日膠州出缺,就先掛牌委你署理。隨後有別的好點的缺,我再替你對付。”三荷包打千謝過,回說:“卑職學陋才淺,現在的膠州有了外國人,事情很不好辦,總求大人常常教訓。”撫臺道:“好在我目下就要出省大閱,先到東三府,大約不上一月,就可到得膠州。那時候有甚麼事,我們當面斟酌再說。你老兄就趕緊到任。”三荷包答應了幾聲“是”,退了出去。不到晚上,果然藩司前掛出牌來。三荷包自然歡喜。次日大早,連忙到上憲衙門稟謝,也有見得着的,也有見不着的,跟手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第三天又赴各衙門稟辭。三荷包一面去上任,這裏撫臺大人也就起身了。
三荷包到了膠州,忙着拜廟、接印、點卯、盤庫、閱城、閱監、拜同寅、拜紳士,還與前任算交代,整整忙了二十幾天方纔忙完。接着上縣滾單下來,曉得撫臺是打萊州府一路來的。三荷包得了這信,因他是初次爲官,所有鋪墊擺設,樣樣都是創起來,現在又要辦這樣的大差使,就是有錢,這幾天裏如何來得及呢。在省城臨動身的時候,甚麼洋貨店裏,南貨店裏,綢緞店裏,人家因爲他是現任大老爺,而且又是江西鹽道的三大人,誰不相信他。都肯拿東西賒給他,不要他的現錢,因此也賒了幾千銀子的東西。然而立時立刻要辦怎麼一個差使,還要辦得妥貼,着實爲難,霎時間把他急得走頭無路,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當下便同衙門裏師爺商量。
拜廟:求拜神廟,如孔廟、關帝廟等。
滾單:滾遞通知單。
內中有個書啓老夫子,姓丁名自建,是濟陽縣裏一位名孝廉。從前在省城濼源書院肄業,屢屢考在超等。不但八股精通,而且詩詞歌賦,無一不會。一筆王石谷的畫,一手趙鬆雪的字,真正刻板無二。從前這位撫臺大人做濟東道的時候,這丁自建屢次在他手裏考過,算得一個得意門生。現在因爲丁憂在家,沒有事做,仍舊找到舊日恩師,求他推薦一個館地。幸喜此時這位恩師已經開府山東,一省之內,惟彼獨尊,自然是登高一呼,衆山響應。因此就把他薦與三荷包,當得一名書啓幕賓。這日因見東家爲着辦差的事,愁的雙眉不展,問了衆人,也不得一個主意。他便從旁獻計道:“東翁現在這差,晚生倒有一個辦法。”三荷包忙問:“是何辦法?”丁自建道:“我這敝老師生來一種脾氣,頗有閻文介、李鑑堂之風。從前他做道臺的時候,晚生曾在他衙內住過幾天。其實他的上房裏另外有個小廚房,飲食極其講究,然而等到請起客來,不過四盆兩碗,還要弄些豆腐、青菜在裏頭。他太太就是晚生的敝師母,晚生也曾拜見過幾次,一般是珠翠滿頭,綾羅遍身,然而這位敝老師,無冬無夏,只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還要打上幾個補釘,一頂帽子,也不知從那裏古董攤上拾得來的。若照外面看上去,實在清廉得很。其實有人孝敬他老人家,他的爲人又極世故,一定必須要領人家情。不過你不去送他,他卻決不朝你開口。但凡有過孝敬的,他一定還要另眼看待。所以他的好處,也在這裏。現在辦他的差使,能夠華麗固然是好,倘或不能,依晚生愚見,不妨面子稍些推板點,骨子裏頭,老老實實的叫他見你個情。橫豎一樣化錢,在我們一面樂得省事,在他一面又得了實惠,又得了好名聲,這又何樂而不爲呢。”
三荷包道:“辦這個差使,無論如何推板,體制所關,總得有個分寸纔好。”丁自建道:“這個容易。現在已經五月天氣,今年又熱得早,行轅裏鋪陳過於華麗了,反瞧着叫人心煩,不如清淡些。最好是鋪幾個外國房間,只要有枱毯、帳子,其餘桌圍、椅披,一概不要。再弄幾百盆花,屋裏、院子裏,統通擺滿。一天兩頓,也不用滿、漢席,燕菜席,竟請他喫大菜。他這一路來,燕菜燒烤早已喫膩了,等他清淡兩天也好。況且有了這個房間,就是外國人來拜,也便當許多。”三荷包聽了他話,甚是覺得有理。忽又躊躇道:“這些外國傢伙,一時到那裏去辦呢?”丁自建道:“這個容易。晚生有個朋友,同德國兵官極其要好,就託他去借,連喫大菜的刀叉杯盤,桌子上的擺式,還有做大菜的廚子,亦問他借用幾天。東西不夠,再託他替我們借些,總夠用的了。”三荷包道:“問人家借廚子,人家就不喫飯了嗎?”丁自建道:“這幾天就叫這外國人不必開火倉,統通在我們這裏做好,叫打雜的替他送去,他也樂得省錢,豈不兩全其美。”三荷包道:“裏面如此,大致已妥。外面怎麼?”丁自建道:“裏頭弄好,那外頭愈加好說了。但如今到底是用那裏的房子做行轅?有了房子,方好擺佈。”三荷包道:“你們看那裏好?”衆位師爺有的說借東門外孫家的,有的說借南門裏王家的。三荷包聽了都不中意:不是門口不像樣,就是房子太淺促。後來還是雜務門高二爺見多識廣,是個老辦手,忙說:“這兩處都嫌遠,不如就把書院騰了出來,路又近,房子寬爽,從大門走進來,一直到上房,筆直一條路,豈不比孫家、王家的好?”三荷包一聽這話,連說不錯。丁自建也忙說好。
三荷包就此託了師爺幫着帳房總辦此事,自己也忙着調度。外面篷匠、彩畫匠,一切都是高門上去辦。裏頭丁師爺只管借東西,弄廚子,鋪設房間。虧得人多手快,日夜不停,足足忙了五六天,居然一律停當。接着上縣的滾單又是雪片的滾將下來,說撫院後天可到。三荷包忙着會同了營裏出境去接。且說那膠州營營官本是一員副將,這人姓王名必魁,是個武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但是武營裏的習氣,所有的兵丁平時是從不習練;而且還要剋扣糧餉,化公爲私。這些弊病,卻是一言難盡。只有三年大閱是他們的一重關煞,那一種急來抱佛腳情形,比起那些秀才們三年歲考還要急。撫院來的三月個頭裏,這協臺得了文書,就是心下一個疙瘩。幸虧日子離着還遠,不過傳齊了標下大小將官,從中軍都司起,以及守備、千總、把總、外委,叫他們把手下的額子都招招齊,免得臨時忙亂。一干人得了這個吩咐,關係自己考程,也就不敢怠慢,所有地方的青皮光棍,沒有行業的人,統通被他招了去。從此這幹人進了營,當了兵,吃了口糧,就也不去爲非作歹,地方上倒平安了許多。不在話下。
且說離着撫院來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大小將弁帶領着兵丁們,天天下校場操演,不時這位協臺大人還要自己去看操。正是五天一大操,三天一小操,鎮日價族旗耀日,金鼓齊鳴,好不齊整,好不威武。列位要曉得,中國綠營的兵,只要有兩件本事就可以當得:第一件是會跑。大人看操的時候,所有擺的陣勢,不過是一個跟着一個的跑。在校場裏會兜圈子,就會擺得陣。排在一溜的叫長蛇陣;團在一堆的叫螺螄陣。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陣。第二件是會喊。瞧着大人轎子老遠的來了,一齊跪在田裏,當頭的將官,雙手高捧手本,口報“某官某人,叩接大人”。大人跟前的戈什喊一聲“起去”,所有的兵丁,齊齊答應一聲“嗄”!這一聲要一齊張嘴,不得參差。喊過之後,拔起腳來就跑,又趕到前面伺候去了。所以這一個跑,一個喊,竟是他們祕傳的心法,人人要操練的。至於那些耍槍弄棒,頑藤牌,翻筋斗,正月城隍廟裏耍槍、賣膏藥的一般人都會得兩手,此時都找了來,到了校場上,敲着鼓,打着鑼,咚咚咚,鏜鏜鏜,耍一套,換一套,真正比耍猴還要好看。他們編的名字叫“打對子。”這些樣子,今天看看不過如此,明天看看也不過如此,把個協臺大人早看的心煩了,看過幾次,就派中軍替他代勞。空了工夫,這班總爺、副爺自己還要吊膀子,下箭道學着射箭。怕的是撫臺大人來到,一枝射不中,要說他技藝生疏,送掉前程,那就作下了。年紀大些的,同那打過仗、受過傷的,都改騎射爲放槍。射步箭有箭靶子,射馬箭是三角皮球,放洋槍是個灰包,一槍過去,槍子穿過灰包,就有多少灰飛了出來,那是頂好看的。這幾天裏頭,文官忙辦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個不擇飯而食,不擇席而臥。
戈什:督、撫的隨從武弁。
一天滾單到來,知道撫臺大人已到前站。三荷包便會同了王協臺出境相迎。接着之後,趕到行轅稟見。撫院單傳他進見,敷衍了兩句,退了下來。跟手到營務處侯補道洪大人的公館裏稟見。又拜跟了來的什麼文案老爺、巡捕老爺。這些老爺班次不過同、通、州、縣,都是三荷包同寅,用不着手本,只叫號房拿着帖子,一處處去拜。拜過之後,等到晚上,打聽大人已經睡覺,巡捕陸老爺已經下來。三荷包在省的時候,早同他拜過把子,好託他在大人跟前做個小耳朵。此時見面之後,着實顯殷勤。三荷包訴說自己是纔到任,“諸事不周,全仗大力從中照應”。陸巡捕一力承當,說:“諸事老哥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就是大人跟前的這些二爺,曉得兄弟要好的朋友,那是斷斷不會作難的。”三荷包聽了此言,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外面辦差的二爺同着州里管廚的,另外又去找大人帶來的廚子,同他講盤子。那廚子一口咬定要三百吊一天,只伺候大人兩頓飯、兩頓點心。後首說來說去,好容易講成功了,統通在內,一天一百五十吊,住一天,算一天。那廚子又同這裏管廚的說:“我們大人是最好打發的。你家老爺也不用多化錢,咱們這些夥計也不用費事,只要四碟兩碗,他老人家還要看着心疼。就是這個菜,也不要什麼好的,只要一碟韭菜炒肉絲、一碟炒雞蛋。現在到了夏天了,一碟子拌王瓜、一盤子雜拌,再頓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湯,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中意。早點心是兩個燒餅、一碗稀飯。下半天的點心只要兩個饃饃,是萬萬不會挑眼的。”
管廚的聽了這話,連聲多謝。彼此分手,跟着本官回來料理。本官三荷包沿途又找着陸巡捕,叨了多少教。接着撫院進了本鏡,打過尖。這天,約莫有未牌時候,憲駕已到東門城外,鬨動了合城的人,都去看。等了一會子,只見接差的營兵,一個個都掮着大旗,拿着刀,扛着槍,跑的滿頭是汗,在頭裏衝頭陣。後面方是欽差閱兵大臣的執事,什麼衝鋒旗、帥字旗、官銜牌、頭鑼、腰鑼、傘扇、令旗、令箭、劊子手、清道旗、飛虎旗、十八般兵器、馬道馬傘、金瓜鉞斧、朝天凳、頂馬、提爐、親兵、戈什哈、巡捕,一對一對的過完,才見那撫院坐着一頂八人擡的綠大呢轎子,緩緩而來。撫院架着一副墨晶眼鏡,一手綹着鬍子,一手扇着一把潮州扇,前呼後擁,好不威武。不上一刻,三聲大炮,到了行轅,兩邊吹鼓亭上奏起樂來。撫院的轎子,一直由戈什扶着,擡到裏頭下轎。大小官員,齊在那裏站班。撫院朝着大衆點了點頭兒,簇擁着進去,便是一衆官員上手本稟見。撫院便把三荷包同王協臺兩個人傳了進去,問問地方上的公事,又問問外國人的情形,又同王協臺說:“今天已經四點鐘了,明天一早到校場看操。”王協臺答應着。
協臺:指副將。
撫院說着話,便拿眼睛四下裏瞧了一瞧,連說:“太華麗了!……何大哥,我沒有出省的時候,就叫人帶信給你們,不可過於糜費,怎麼還如此費事?”原來撫憲此刻頓的是會客廳,三荷包原按着中國官場體制預備的,一概是繡花鋪墊,所以撫院看着嫌他華麗,其實後面住的外國房間還沒有瞧見,所以他不知道。三荷包便回:“這是會客廳,後面替大人預備下幾間外國房間,不過夏天住着相宜,那裏頭沒有什麼擺設。”
撫院一聽是外國房間,馬上對三荷包說:“你我裏頭去坐。”當下便撇了王協臺,三荷包伺候着撫院進去。只見院子裏擺着好幾百盆的花,撫院便讚了一聲“好”。等到到了房間裏,四下一瞧,連說:“清爽得很!……”又對三荷包說:“這些外國傢伙,只怕價錢也不會便宜在那裏呢。”三荷包不肯說是借來的,只好說:“不值甚麼錢。”趁空又回:“卑職曉得大人夏天歡喜清爽,所以預備的是外國大菜。”撫院一聽外國大菜,楞了一楞,說道:“外國大菜牛羊肉居多,兄弟家裏,已經七輩子不喫牛肉,只要家常飯菜便好。你老哥也不必費事,兄弟吃了不及那個舒服。”三荷包道:“外國菜、中國菜統通預備。就是外國菜,免去牛肉亦可以做得。”撫院道:“既有中國菜,我就喫這個好,把那外國菜留着,過天請外國人喫。”三荷包聽了這話,立刻丟一個眼色給辦差家人,叫他去招呼管廚的,趕緊預備。又談了一回公事,三荷包方纔退了下來,又到各位隨員屋子內請安拜見。那撫院喫過晚飯,州官又上手本稟安,巡捕下來說了聲道乏。三荷包回去,這裏撫院也就安睡。一切都照着巡捕陸老爺吩咐的話預備,所以撫院心上甚是中意。
話休絮煩。且說這一夜工夫,三荷包足足熬了一夜不敢閤眼,怕的是誤了差使。第二天黑早,傳說大人已經起身,廚房裏把預備的稀飯、燒餅早點心端了進去。那時候行轅上已發二鼓了。接着一衆官員齊上手本,巡捕下來說:“一概免見,停會校場再見。”說話間已發三鼓。大人出來上轎,合城的官都在那裏直挺挺的站着候送。這位撫院甚是謙恭,一路走出來,還朝着他們呵呵腰兒,他們卻還直繃繃的一動不動。直等撫院上轎,在轎子裏拿手拱了一拱,他們統通齊打一躬,才把個欽差閱兵大臣送出轅門。這裏一衆官員齊走小路,又要趕在撫院頭裏,以便迎接。真正是人不停步,馬不停蹄,一口氣跑到校場。有另外預備的官廳,大家進來,暫時休歇。不上一刻工夫,忽聽得三聲大炮,那撫院的執事也就到了營門外了。當下是王協臺居首,率領着標下弁兵,什麼都司、守備、千、把之類,一齊頂盔貫甲佩刀跪迎。王協臺另外有個差官替他報名,其餘都、守以下,都是自己捧着手本,跪在地下高聲喊叫。喊過之後,撫院前的戈什仍舊喊了一聲“起去”,衆兵丁齊聲答應一聲“嗄”!只見前呼後擁,簇擁着撫院大轎,向演武廳如飛而來。
且說這校場原在東門外頭,地方甚是空闊。上面一座高臺,幾間廠房,是演武廳,東面是將臺,西面是馬道。演武廳後面另外有三間起坐,是預備撫院喫飯歇息的處所。演武廳東西兩面另外有幾架蓆棚:東面是預備站班的衆位官員腿痠了,好進去坐坐,或者換換衣服;西面是預備營務處隨員幫着看射箭的。一樣擺設公案。
閒話休題。但說那撫院轎子上得演武廳,大小官員接着。撫院下轎,先到後面歇息。營務處上洪大人陪着進去,回了幾句話。吃了一碗茶,吩咐升堂。只聽得營門外三聲大炮,將臺上先掌號,隨後又吹打起來。撫院升坐之後,便有帶來的隨員同着本城州官,營裏的王協臺上來參堂,連打三躬。撫院還了三躬。接着一班巡捕老爺上去請了一個安,撫院止拱了一拱手。參堂之後,站立兩旁。便是王協臺頂盔貫甲,掛刀佩弓,從演武廳旁邊拔了一面旗,兩手拿着,走到撫院公案前,屈了一條腿,嘴裏報了聲“請大人發令”。撫院吩咐先看洋操,次看陣圖,次演放大炮,末了看藤牌同各種技藝。王協臺答應下來,走到演武廳臺階上,把面旗子交到中軍都司手裏。那中軍執旗在手,朝着南面越了兩越,將臺嗚嗚的奏起西樂來。老遠的便見有多少洋槍隊,由教習打着外國口號,一斬齊的走了上來。中軍又朝着演武廳雙膝跪下,報了一聲“大人看洋槍隊”,然後起來站在一邊。這底下便是洋槍隊操演,放了幾排槍,仍舊由教習押着下去。接着看操演陣勢:什麼一字長蛇陣、兩儀陣、三才陣、四面埋伏陣,五路進攻陣;當中還有什麼長蛇陣變螺螄陣,螺螄陣變八卦陣。忽而兩軍對壘,互相廝殺。正在熱鬧之際,這個擋裏放了幾門大炮,放的震天價響,衆兵各歸隊伍。照壁牆下,緊對演武廳,支起一架帳篷,上豎起一面大旗,寫着“三軍司命”四個大字。接着就演藤牌並各種技藝,翻筋斗、爬杆子,樣樣都做到。然後將臺上打着得勝鼓,吹着將軍令,把所有的隊伍,圍着校場,由前至後,兜了一個圈子,說是收隊。然後中軍仍舊拿旗子走上去交給協臺,協臺跪稟撫院,報了聲“請大人收令”。然後撫院退堂喫飯,一衆官員亦下去歇息。
藤牌:藤製的盾牌。
喫過午飯重新升座,一切參堂禮畢,就看各將校的步箭。此乃軍政大典,王協臺雖是二品大員,到了此時也不能不佩弓伺候。向例撫院謙和點的,必定免射,況且他是武鼎甲出身,是天子開軒親取的門生,就是放出來做個參將,比協臺小了一級,也是一概傳免。這位撫院性情雖是謙和,無奈他見了這位王協臺一臉煙氣,問他營裏的事情,多是前言不對後語,因此心上就十二分的不舒服他。等到點名的時候,上頭巡捕官唱了一聲“王將官”,王必魁在底下答應了一聲“到”。一面拿弓在手,一面卻拿眼睛瞧着上頭,一心只指望上頭免射,顧全他的面子。誰曉得上頭只是不開口。一等等了一刻多工夫,大家都看楞了,上頭還是不響。王協臺這一氣非同小可!只得拔出箭來,搭上弓弦,也不及擺架子、對準頭,颼颼颼五支箭接連射去,卻是一支都不中。射完之後,照例上來屈膝報名。那撫臺見是如此,知道王協臺有心瞧他不起,一時惱羞成怒,等他上來報名的時候,便認真發作起來,說:“三年軍政,乃是朝廷大典,現奉上諭不準瞻徇。你瞧不起本院,便是瞧不起朝廷!你爲一營表率,弓箭尚如此生疏,則其他可想!本院惟有照例奏參,以肅軍政!”說完,便叫先摘去他的頂戴,下去候參。王協臺原本因他是武鼎甲出身,撫院不給他面子,免他步射,一時火性發作,有意五支不中。今見撫院動氣,便也懊悔不迭,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來。撫院也不睬他,便把其餘各將官,依次點名校射。撫院又嫌靶子太近,喚了一個親信的巡捕,同了兩個戈什,拿弓重新量準。誰知這些巡捕、戈什都是得了他們錢的,任憑撫院如何認真,量來量去,那弓只是在地下打滾。
閒話休題。靶子立好,於是一個個挨次射去。西面蓆棚子裏,另有營務處洪大人幫同校看,免得耽誤時候。衆人因見撫院動氣,大傢俱各小心,不敢怠慢。一時事完,王協臺還是跪着不起。撫院退堂之後,少坐一坐,便令起身回轅。衆人照例送迎,不須多述。
且說撫院回到行轅,便傳營務處洪大人進見,說:“王協臺技藝既已生疏,兵丁亦少訓練,立刻將他撤任,另委跟來的一個記名總兵先行署理。回省之後,再行具摺奏參。”洪大人答應了下來。只有王協臺戴着沒有頂子的帽子,兩隻眼睛哭得紅腫腫的,同着本州三荷包到洪大人跟前,託他求情。又被洪大人埋怨一番,說:“你怎麼好同他賭氣呢?現在叫我亦沒有法想。你暫且交卸,跟着到省替你想法子。”王協臺無法,只得退去。後來撫院回省之後,王協臺又去求洪大人。洪大人要他六千銀子,保他不壞功名。可憐他一個武官,那裏拿得出,好容易湊了二千銀子送去,洪大人不收。撫院的意思要拿他奏參革職,洪大人假做好人,替他求情,降了一個都司。看官須知:大凡革職的人,一保就可以開復原官,降調的人,非一級一級的保升上去不可。這便是洪大人使的壞,這是後話。要知撫院看操之後尚有何項舉動,且聽下回分解。
都司:清朝爲綠營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