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以錯綜複雜的清代上層貴族社會爲背景,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爲主線,通過對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榮衰的描寫,展示了18世紀上半葉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
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她,可見老背晦了。”
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纔是,她老糊塗了,倒要讓她一步爲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着柺棍,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擡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得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裏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爲她躺着生氣,少不得分辨說“病了,纔出汗,蒙着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等語。後來只管聽她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聽了這話,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着那起狐狸,那裏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誰不幫着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喫不着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着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說:“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她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喫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帳,聽得後面一片聲嚷動,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她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裏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裏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喫酒去。”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柺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後面寶釵、黛玉隨着。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哪裏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哪個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帳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她作什麼!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認,不犯着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寶玉道:“爲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爲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她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她仍舊睡下出汗。又見她湯燒火熱,自己守着她歪在旁邊,勸她只養着病,別想着些沒要緊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爲這些事生氣,這屋裏一刻還站不得哩。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麼樣纔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爲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爲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裏,遇着坎兒,說得好聽不好聽,大傢什麼意思!”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着。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寶玉見她纔有汗意,不肯叫她起來,自己便端着就枕與他吃了,即命小丫頭子們鋪炕。襲人道:“你喫飯不喫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聽說,只得替她去了簪環,看她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喫畢飯,賈母猶欲同那幾個老管家嬤嬤鬥牌解悶,寶玉記着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裏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她們玩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牀底下堆着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玩去了,這屋裏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裏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們,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該叫她們歇歇了;小丫頭子們也是服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她們玩玩去。所以讓她們都去罷,我在這裏看着。”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裏坐着,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裏,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玩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滿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着,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她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原爲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喫,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也給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着,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裏就只是她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唿的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着。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着,一徑出去了。這裏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服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至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閒時。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玩。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沒它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了一處玩。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喜歡。誰知後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着急。趕着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坐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拍着手只叫“ㄠ”,賈環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ㄠ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後就拿錢,說是個六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ㄠ!”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裏。前兒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着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喝斷。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着便哭了。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裏。――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之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爲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所以兄弟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爲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才讓他三分。如今寶釵生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裏哭什麼?這裏不好,你別處玩去。你天天唸書,倒唸胡塗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着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取樂玩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尋樂玩去。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爲是。”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哪裏墊了踹窩來了?”一問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玩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哪裏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正說着,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麼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喫,要喝,要玩,要笑,只愛同哪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哪個玩。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得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頑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兒再這麼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裏,皮不揭了你的!爲你這個不尊重,恨得你哥哥牙癢,不是我攔着,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玩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擡身就走。寶釵笑道:“等着,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她去。”說着,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哪裏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裏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她那裏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着,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裏,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着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裏,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象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着,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着便推寶玉走了。這裏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做什麼?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做,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做什麼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胡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喫,一牀睡,長得這麼大了。她是纔來的,豈有個爲她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爲叫你疏她?我成了個什麼人了呢!我爲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爲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得這樣,你怎麼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暴燥,就脫了。”林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着吵喫的了。”
二人正說着,只見湘雲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ㄠ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她,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史湘雲道:“她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她,我就服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麼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她!我哪裏敢挑她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裏!”說得衆人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